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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转站

2019-11-20王啸峰

雨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电车站台

王啸峰

梦,是现世与幻世之间的中转站。

扩张

我到医院复查一个指标。这是个要命的指标,我的比正常值高出了一点。当血液流进透明针管里,呈现粘稠、翻滚的状态时,我想我必须打个电话。

右手按着左胳膊上的棉签,左手艰难地去够夹克衫右口袋里的手机。不能等!一定要打电话。

父亲接了我的微信视频电话。他把毛笔搁下,宣纸上隐约能见山水松石。十一月江南的天单手赤裸着也不觉得太冷。医院有庭院,我在绿廊里坐下,跟父亲说昨晚自己的梦。

“我和玲玲(我堂妹)去看望奶奶。玲玲买了鲜花,我也没空手。穿过一大块草坪,来到一座别墅前。玲玲说奶奶就住在里面。我上前按门铃。果然奶奶出来开门。她身材瘦削,满头白发,却很精神,双眼充满喜悦。

“她给我们泡了碧螺春,推开窗让我们看风景。我看见山丘和树林,玲玲指着花草飞鸟笑。奶奶带我们参观别墅。不知看了多少层,每层都有一个风格不同的漂亮卧室。全都属于我们大家庭成员的。对了,她特别告诉我,有一间专门为你准备。我推门进去,是一间画室。墙上挂着爷爷和你的画。爷爷的细腻工整,你的泼辣创新。不过,你房间有一股浓浓的霉味。我和玲玲都去自己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床温暖柔软,焐在里面,光线、声音都弱下去,我几乎要沉睡。

“奶奶往下走,脸色凝重起来。嘴里嘀嘀咕咕,开始我们没听清楚。等到一楼,她拿钥匙的手有点犹豫,脚步也缓慢。没事没事,蛮好蛮好,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打开了地下室的门。一股香气直冲我们的鼻子。一屋子的香水百合!玲玲回头看看自己带来的花,带着惭愧抚摸那些艳丽的百合。水!玲玲和我同时惊叫起来。原来,漂亮的百合花是飘在一屋子水上的。奶奶叹了一口气。这里的生活好虽好,就这差点,地下室老漏水。你们看,我一天不排水,花儿都浮在水面上了。”

说完这个梦,我准备扔掉手上的棉签,可还有血滋出来,我忙又把棉签盖上。那头一直沉默的父亲开了口。

“你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她托这么详细的梦给你,肯定有原因。每年清明,我们都要去看望她一次。你也知道,她和爷爷的墓在一起,背靠山丘,面朝大湖,满眼绿意,清净舒心。从梦中别墅里望见的景致,是不是与墓地周边环境相一致?”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别墅映射墓穴。

“她带你们参观各处,安排这房间、那卧室,也是提醒你们,人终有回归的一天。在外再风光、再艰辛、再痛苦,宁静一直在恭候。她比你们早一步,为大家打下好的基础。但是,基础出了点小问题。她在担心,不是为她自己,是为这个大家族忧虑。水的问题,你赶紧想办法解决。”

父亲戴上老花镜,转头继续画画。我把视频关了,血终于止住。很明显,父亲认为奶奶的墓地出了问题,很可能是进水了。我也这么判断。可他这么爱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看看呢?

我脑子里水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呼吸也随着水泵声起伏。一声刺耳的关阀门声传来,激流止住。我从梦中醒来。十秒钟空白后,我一声叹息。唉!父亲也离开我们五年了。他现在正和爷爷、奶奶一起对着大湖看风景,又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现实的问题呢?

我打电话给玲玲之前,把思路理了理,拨通之前,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疼得跳起来,我才放心打电话。

玲玲接电话的时候像是在运动。她有点胖,喜欢吃。我们不常见面。春节假期因为加班、旅游等倒不如清明节碰到得多。一晃,时间又过去了半年多。

“没事,你说好了。我在跑步。按照你上次教的方法,慢跑、加速、快走循环进行。让我一下子跑那么多公里,我可跑不动。”

我把梦、梦中梦原原本本告诉她。

“我跑完步马上去一趟。”她很干脆。听说我在香港出差,她又补了一句:“帮我带一盒小熊曲奇回来,要正宗的哦。”

我让她晚上打电话说情况。白天工作紧张,我无法静心思考。

“我跑步的时候,天气很好。后来开车到墓园,也是晴空少云。”玲玲晚上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换了个人,却配得上磨砂窗外尖沙咀的夜景。我打开一罐啤酒,让她慢慢说,尽量说得详细。

“墓园道路上落满黄叶,满山绿色正在转黄。我买了一大束菊花。停车场只有我一辆车。管理处里面隐隐有人影晃动,却没人出来。我手捧鲜花往里走。以前都是一大家十几二十人汇合后进去。我又不大认路,往前、右拐、上山,都是凭直觉。这时,天有点阴下来。十几分钟了,我还没找对路,心里焦躁。整个墓园只有我一个人,身边全是墓碑,天继续变暗。我决定回管理处,找人带我。可一时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风也大了起来,风里若有若无传来哭泣的女声。我仔细循着声音走,有时声音会消失,我茫然等待,声音再出现的时候,我接着跟。就这样停停走走。大概十分钟模样,我低头一看,爷爷、奶奶、伯伯等的墓地就在跟前。声音从此消失,没再出现。

“我把一朵朵金灿灿的菊花,献给他们。然后按你要求,仔细查看墓的情况。墓碑上盖满了松针,我轻轻掸去。墓穴石板之间的水泥,去年请人补过,现在完好无缺。我实在看不出问题,就站在那里琢磨你说的话。这时,雨滴飘了下来。我往柏树下站站,避避雨。雨居然大了。我再往柏树杆上靠靠。树干居然大幅晃动了,我很惊讶。柏树根烂了,积了不少水。柏树紧靠伯伯的墓。我猜测很有可能水会渗进去。但是我没有工具,也没有力气处理。

“雨止后,我一口气跑回管理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女的像内勤,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像维修工。我跟他们说了情况。两人听见了,也不说句话。我站在边上等。男人抽完一支烟,又看看外面的天。缓缓起身拿了一把铁锹,一袋水泥,还有一个布袋,指指外面。我带他去了墓地。

“雨停了,阳光出来了。我指给他问题所在。他挥锹把柏树根部挖开,把积水全都清出来。树歪倒在一边。他拿下嘴上的烟指给我看。幽幽地说,这就是柏树烂死的原因。我也看清了,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玲玲的话卡在了这里。窗外维港的一大片灯火突然暗了下来。我一看时间,零点刚过。我没有催她,而是在静默无声中迎接着。

“墓穴在生长!是的,它在膨胀。表面看不出,在土下两三尺的地方,它在向西扩张。西侧的柏树根被齐刷刷地压断,死亡的根须抓不住泥土,水往里灌、积在那里。维修工看我惊讶紧张的样子,安慰我,墓园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这算不上最离奇的。他熟练地用水泥和水,在鼓出来有了细微缝隙的地方,涂上水泥。等水泥干的间隙,我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但肯定有说法。一会儿,让我付他五十块钱。接过钱,他从布袋里拿出不少锡箔,让我到伯伯墓碑前烧。他自己又抓了一把锡箔,围在鼓出来的地方烧。火焰升起的时候,我仿佛听见哭泣的女声远远飘来又飘走。最后,他挖出一把白色粉末,撒在锡箔灰上。烟灭后,他把泥土回填。回到管理处,我接着追问他。他说,多见不怪,少见多怪。原因在这里。他用手指指心窝。”

玲玲最后说要去吃安眠药了。这半天的经历,要好长时间的安眠药来平复。我挂了电话,觉得很困,洗澡的时候,几乎要在水幕里滑倒了。挣扎着穿好睡衣,冒出一个念头,有人是不是急着要来我梦里说话?

交错

我办完事,回新桥的酒店,在新宿坐电车时,已是晚上九点。新宿地下通道里全是加班完赶回家的人。我小心注意JR山手线的标识,还注意不让自己夹杂在人流里头发昏。

山手线的标识似乎一直在变,我只能走走停停。好在大多数商店都关了门,我可以专心赶路。我走了好长时间才转上山手线银座方向候车站。有点渴,我投入160日元硬币在自助售货机上买了一瓶乌龙茶。我的胃不适合在十一月的天气下喝冰冷的饮料,浑身不舒服。

候车的时候,陆续到来的人们排起长队。没人说话,看书、看手机,或者迷茫地望着正前方。电车里几乎没有空间,却没有一点声音,连报站声都那么小心、克制。原宿站,一个红衣女子站到我边上,人还是那么挤。我开始没有注意什么。后来她带的长柄透明伞碰到我身上,她说了声,对不起!是汉语。我对她笑笑。她抬起脸。我觉得面熟,可想不起来。她在涩谷下了车。惠比寿站又一个红衣女子挤到我身边,伞又打在我身上。她又说中文的对不起,我没有笑。我看到的是涩谷已经下车的女子的脸。接下去每站这个女子都下车,下一站却又上车,不管电车是空还是挤,她总会来到我身边。情节相同,循环一直到新桥站。

奇怪的是,我在新桥下车,她却没有下。我走出车厢后,回望,发现全车厢人都在对我笑,都变成统一的那张女子笑脸。我惊恐地走出车站,发现夜色中站台名格外醒目:尖沙咀。

惊醒后,我没有再睡,飞机是早上九点半的。我在等待黎明的空当里,用床头的铅笔勾画梦里的女子,画了几张都被我抟了扔掉。迷迷糊糊想起,醒之前,还是那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告诉我,现实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梦是现实的延伸,许多宇宙信息都包含在梦里。温柔女声会不会就来自电车女子?为什么家族梦不再持续?电车、伞、车站,以及遥远的东京,代表着什么?

七点钟,我喝杯咖啡,吃一个司康饼。不紧不慢地退房后,乘地铁去机场。尖沙咀站里人不是很多。我找到荃湾线入口。外衣口袋插着一张纸,在等北上的电车时,我把纸展开。刚才的线条浓了点,女子的眼窝、唇部、鼻翼都显得过于轮廓分明,虽然这已是我能描绘出的最生动印象,但是离温柔声音的想象实体还是差得很远。

对面一辆电车进站。我收起纸片,插进口袋的时候,一不小心纸脱了手,在电车刮起的阵风里翻滚。我三扑两抓,总算在黄色地标上按住纸头。我舒了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对面电车启动离站。一个红衣女子静静站在电车门里,微笑地看我。远远地,她的样子似乎与梦里很像。

荃湾线此时不怎么挤。过了旺角,我坐下来。想了想,拿出纸片拍张照,传给玲玲,还在下面加了几句话:我看这个女人眼熟,你认认是谁?如果你认不出,给你爸妈等都辨辨。电车里不时上来旅行团队。他们大包小包堵在门口。大呼小叫通知到哪站下车。一个大箱子顶在我膝盖上,一位大妈威武地叉腿站着。我起身让她坐,自己走到前一个车厢。一张贴在地铁路线示意图边的广告吸引了我。

11月17日到24日,会展中心展览厅,“交错”主题展览。

展览广告语:你挤上电车,我离开站台/一瞬间,你与我交错/你来到尘世,我离开人间/一刹那,你与我交错/ 梦境与现实,永远在交错

我抬腕看了下手表。24日。电车马上进站,光线变化中,广告背景凸显于文字之上,两列白色电车正在交汇。一个红衣女郎站在站台上,长发被风刮起,露出圆圆的一半脸。我凑上前想要看清楚,车停了。背景渐渐暗淡下去。

荔景站到了。车门开时,广告里的两列电车变得若隐若现。我头脑里像被一根木棒敲打了一下,在关门的一刹那,跳下了电车。

我回头上了东涌线往香港站方向的电车,打开APP改签机票。望望窗外天色,索性改到傍晚五点半。

会展中心各展区找了三遍,我没有找到名为“交错”的展览。只好买一杯黑咖啡,仔细研究手机照片。下车前我拍下了电车广告,展址是B-107。再次确认无误后,我又检查日期,24日,也没错。我问咖啡店服务员。她摇摇头。重新走到展览区,给工作人员看广告,他们茫然地说,这里展览太多,记不清,但是,B-107这个号位应该是没有的。有个机灵的小伙子说,会不会是广州或者深圳会展中心?但是广告上像一只乌龟游向维港的建筑,否定了他的猜测。

我漫无目的地在各免费展区游逛,时间已到中午。看展人渐渐稀少。我的皮鞋在空荡荡的“微观世界摄影展”里回声很大。我放轻脚步,展览引言里说,一粒尘埃就拥有一个宇宙。突然,我停住了脚步。脑子里有几秒电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啊!我与展览“交错”。难道这就是展览的本意吗?

几下震动。玲玲来了微信,她都是用语音。我拿出耳机,一边听,一边接收一段段新语音。

“这个事情有点复杂。你好好听着。这也是刚从我爸那里听来后,转述给你的。”

“你爸爸,我伯伯,会计学校毕业后去了齐齐哈尔一家兵工厂。在那里,他有过一段婚姻,女方是当地人。你可能不知道,家里知情人对此绝口不提。虽然婚姻非常短暂,但是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女儿判给女方。伯伯回南方。开始,他还给对方寄抚养费和营养费。后来,有一次钱被邮局退回后,伯伯与她们断了联系。”

“我爸曾见过她们母女几次。那女人并不特别美,却让人一看忘不了。我把你的微信图片传给他看。很快,他来电话,问我是谁画的像,画的是谁。我告诉他是你画的。他深深叹气,讲画像特别像你爸的第一个爱人。”

“我也奇怪啊,你怎么遇见她的?怎么想到把她画出来的?不要说你眼熟,我看久了,也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有特别的亲近感。”

“哦,还有,我爸带了句,那个女孩,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生来不会发声。发音器官都健全,就是不会发出声音。这可能也是他们分开的原因之一。具体情况我不大清楚,你回来后可以问我爸,不过,可能他知道的也不多。虽然伯母知道得多些,但她现在这样的情况,根本讲不出来呢。”

“还有,还有,很可能,那对母女已经不在人世。钱款被退回后,你爸曾经请人在东北找过,好像有一个不大好的消息传来,你爸就不再找寻了。”

我坐在广式茶餐厅里仔细听完玲玲的微信。回了几条给她。随手点了一份干炒牛河、一份上汤娃娃菜。

我喝着广东凉茶,突然很想上卫生间。问了服务员,他指了大致方向。出餐厅,沿着蓝色指示标,左拐右拐,走到一条长长的通道里。我只带了个手机,心里有点犹豫,但是指示标那么清晰明了,我似乎只能跟着走下去。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想回头好像已经晚了,指示标仍然坚定朝前。走廊绵绵无尽,灯光越来越亮。指示标开始变色变形。蓝色变成橙色,男女图案现在是一列电车。我加快脚步,干炒牛河大概已经冷了吧,我得抓紧。此时,男女图案分别变成字:“交错”“相遇”。我开始奔跑,前面电车即将进站,我已经听见了刹车时轮毂碾压轨道的吱吱声。但我还是错过了。当我跑到那列白色电车前,车门正好关闭。我沮丧无比。我看着电车起步后,为我展示出的一个个窗口:有人低头看手机、有人目光呆滞、有人侧身聊天、有人垂头打盹。电车离开我的视线,我眼前一片白光。突然,一点红出现。对面站台上,一个红衣女子手挽长柄透明伞正对我微笑。两个站台的两辆电车都开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我们长时间相对而望。我猛地一冲动,喊出:你等着别动,我绕过来啊!我奔下站台,转弯就能登上她所在的站台。我胸中所有郁闷和焦虑,仅差几步路就能释放。但是,通道就是不能转弯,不能到达对面站台。我急得拍墙、撞墙,墙纹丝不动,指示标冷冷地标出卫生间方向。我想再回站台,来路却已被墙堵上,墙那边发出咚咚咚的敲打声。

“先生、先生,您的菜要凉了。”年轻服务生轻轻敲击台面把我叫醒。

我一口气把凉茶喝完,喘着粗气。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这回,真的要去趟卫生间了。

的确要走一条长长的通道。我似乎第二次踏入这个通道,什么都和梦里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没有通向站台,而是通向厕所。我摸两边墙体,贴着墙面听,僵硬、死寂。

过一周。中午,秘书送来一叠报刊、信函。一张明信片摆在最上面。奇怪的是,只有我的姓名和地址,没有落款,字体娟秀,勾画转折处又异常坚决。我翻转到正面,将要沉入夜色的香港会展中心,馆内灯火已经点亮,但是天空还是深沉的蓝色,连此时的维港都染上了深蓝。全蓝背景下的金色展厅,辉煌而神秘。我细看邮戳。2017年11月24日17点30分。那时,我刚从香港机场腾空而起。

我喝口杯中冷咖啡,隔窗望着火红的枫叶。有些事一捅就破,我感觉那个突破点,快找到了。

逃离

接下来一个阶段,我不知疲倦地在梦里找寻带伞的红衣女子,可她没再出现。

我登上全日航空从浦东飞往羽田的班机,盘算一下时间,住进中井的酒店恐怕要晚上十点。

飞机很准点。京急快线也非常快。品川站换乘JR山手线的时候,九点刚过。我不禁朝站台上多瞄几眼。拥挤的人群,木然的神情。

熟悉的站台一个接一个通过。乘客换了一批又一批。我抬头观看电车广告。关西红枫、电吹风、银行、寿司等,我脑子映出香港会展中心那张神秘广告。

顺利地在高田马场转乘西武新宿线往西。再过最多一刻钟,我就能够进入安静、整洁的旅馆了。这个旅馆我住过好多次,不大却方便,离业务单位特别近。明天先去拜会社长,谈完具体业务后,晚上会长将在六本木请我吃饭。我眯起眼考虑着一些谈判细节。电车平稳前行,不时有交汇车,车身猛地抖动一下,迅速恢复正常。低沉男声报站的声音很久没有响起。时间有点长了,我睁开眼睛,车厢里乘客寥寥无几。斜对面坐着一个西装男。旁边优先席对坐着一个老头、一个老太。

突然,电车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了。三个人同时站起身往车门走。中井站肯定过了。如果再乘下去,只会越来越远。闭门前,我跳下车。

西装男挺胸走在最前,一会儿就消失在检票口。我想查看站名,但是没有标识。我想要拉个人询问,回头一看,老头老太都先后出了站。简陋的车站内找了好几圈,都不见工作人员。我坐在扶手椅上等反方向车,同时也注意着乘客。没有车进站,也没人候车。打开手机,地图也不能为我准确定位。外面响起一阵潮水般的声音,我侧耳听了听,声音很快消失。

我把心一横,索性拿出工作资料看了起来。我不相信我被抛弃在了无名小站。预先准备的三套设计文案都看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三刻。这是一个尴尬的时间。我收起工作,决定主动出击。

交通卡在出站口刷不出任何信息,无阻挡的通道,任我进出。与东京其他小街巷相差不多。一个接一个单行道,一座紧挨一座居民房。所谓空间,都是硬挤出来的。走了几分钟我没碰到一个人,这个时间段不应该杳无人烟。更大的问题在于:所有便利店里都没一个人。在东京,便利店就是市民日常。转了几圈,有的房子亮灯,有的漆黑一片,但就是没人影。走了几个街区,全都空荡无人。我背上出了汗。赶紧趁还认路,跑回车站。

坐回老位置后,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风吹在身上,汗贴在背上,有点凉,但是踏实感抚慰着我。

风越吹越大,地面的黄叶随风往一处吹。我顺着黄叶方向,不经意地一瞥。站台当中出现一个地下出口。我发誓下车时是没有的。刚才,我整个车站跑了几遍,没发现这个出口。出口两个字是蓝色标,我头脑里又是一阵晕眩。这可能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急忙顺着蓝色标识往下走。走到地下,面前是一堵墙,只能往右拐,刚转身拐弯。就差点碰到一个人,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不步履匆匆。我正逆着人流。幸好旁边有家便利店,我走进去踹口气,顺便问是哪个站。店员客气地说:中野站。

我不敢再坐车,步行到中井也不远。我随着人群出站,没有再看到送我下来的通道口。我沿着正常的街道走,人们三三两两走过,便利店灯火明亮。居酒屋笑声不断,时不时飘来味噌汤和烤肉气味。我随手看看表。九点三刻!我拿出手机对时间,表没出故障。

房内温馨提示卡上说,如果没有更换毛巾、整理床铺需求,每天会给我多加两瓶免费矿泉水。我推开小窗向外张望,连绵屋脊出现在眼前,这一片是普通东京民众的居住区,安静,道路狭窄。

洗了热水澡,发了几条微信,浏览了几条推送的新闻,眼皮有点沉重。

被人一推,我跟着跑起来。我夹杂在一大群人中,不跑就被挤到。我不想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地跑,看到前面一个路口,赶紧往左一拐。躲在暗处观察。好一会儿,奔跑的队伍才过去。从他们惊恐不安的神色、惊慌失措的跑姿来看,并不是一场游戏或运动。

死一般的一段寂静后,街上出现一条绿色毯子,缓缓朝人们奔逃方向滑动。连墙面都出现了绿毯的侧翼。垃圾桶里跳出一只流浪猫。它刚在路边走了没几步,绿毯就把它覆盖。仅一秒钟,猫就变平。绿毯平滑向前。

我比站在悬崖边上更害怕,想转身逃跑,却又怕惊动绿毯怪物。突然,皮鞋被碰了一下。我低头一看,一只玻璃弹珠大小的绿球,正在撞击我。我不在意地拣起绿球,分量比玻璃球重些。我把它拿到眼前,它忽地张开大嘴,嘴巴撑满球面,露出几层参差不齐的尖利的细齿。猫就是这样被吞噬的!我慌忙把绿球扔出去。心急慌忙扔错了方向。绿球落到绿毯中。绿毯继续前行。墙上的侧翼却像接到指令般,拐进小弄。向我扑来。

我被一只手从惊愕中拉回头。红衣女子!她已经开始跑起来,我也跟着跑起来。绿毯在后紧追不舍。它们像潮水,无声却坚决地淹没一切。

我们一前一后跑着,她的姿态,带给我一股暖流。我们跑步经过一个小车站,一个西装男人先出站,随后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先后出站。我大声告诫他们,但他们似乎听不见我声音,刚出站行走没几步,就被我们身后涌来的绿毯吞没。那些人曾与我同一个车厢啊!此时脑子容不得细想,逃命最重要。

摆脱绿毯很不容易。红衣女子带着我上坡、拐弯、过桥,却似乎没什么作用。绿毯还是紧跟不放。她不时回头看,神情变紧张。她转身上桥,在隅田川最宽阔的地方,拉紧我的手,并肩从桥上跳到水里。水下,她按住我,不让我冒头。头顶密密麻麻砸下来的绿球,在河面上形成了一张绿水毯。我们在水下游,它们在水面跟,没有潜下来。

游到一侧河岸,我们钻进宽阔的下水总道。虽然水隔绝了我们和绿毯,但我们还是不敢露出地面。在黑暗的下水道里,只有她的眼睛闪亮。

“我们见过好几次了。”

“我分不出真实虚幻。”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你的画像给叔叔看了。他说你像我的一个血亲。”

“我是你姐姐。”

“你有什么依据?”

“没有。”

“你现在在哪里?”

“日本啊。不觉得你最近的梦总有日本元素?”

“你有心事。”

她低下了头。沉默很久。

“请把我带回去!”她突然加大音量,言辞恳切而悲凉。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时,一条支线管道里突然掉落一两个绿色小球。她见状,赶紧用身体堵住那个出口。反复喊叫着同一句话:“拜托一定把我带回去啊!”

渐渐地,她的红衣全部变绿,接着身体也在绿起来。我不敢再看,使足全身力气在积满污水的管道里滚爬、奔逃,但是,我身上也渐渐爬满绿球。当最后一爿指甲被染绿,手脚不听我指挥了,意识也开始模糊,有一个东西正载着我上升,穿越一个长长的黑洞,光亮处,爷爷、奶奶、父亲的身影在闪动。突然,光消失,我急速坠落……

我从梦中跳醒,舒口气,看看表,凌晨两点刚过。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色发白的时候,眯着一会儿。

合作公司的社长看我神色疲倦,谈完合作事宜后,邀我坐到他狭小的办公室,抽烟喝咖啡。NHK播出一条新闻。神户发生地震,两男一女出电车站时,被一块绿色广告牌砸中,生命垂危。我看到公布的三人照片,震惊得张大了嘴。

社长听完我讲述的梦与现实的几个故事,不停地搓着手说:“哦,是这样啊!”

回归

东京回来后,梦不知怎么就停了。我变得很不习惯。日常生活中更加焦虑。

我去了趟东北。

临行前,我到养老院看望母亲。她患老年痴呆已近三年。我把她推到阳光下,面对空荡荡的大草坪,我轻轻地缓慢地,把这些日子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说给她听。她眼睛盯着空中的某个点,一动不动。我握住她双手,说要去东北。突然,从她喉咙口泛出一个奇怪的音节,接着,头大幅度地往下点了一下。之后,再没有任何声音和动作。

玲玲跟我一起去的。用尽我俩所有的关系,终于找到父亲的前妻。老太太独居在鹤岗。开门的一刹那,我知道一切谜团都将渐渐解开。

老太太并不愿意回忆过去。看在同去的街道书记面子上,也只是简单说了女儿顺顺的事情。我把画像给她看,她一边看,一边用手绢擦眼泪。

顺顺的确发出不声,却不是聋哑,她有听力。当时沈阳有召残疾人的杂技团,母女俩悄悄离开齐齐哈尔。她要与过去一刀两断。在熟人里故意传播所谓不大好的消息,为断我父亲的念想。顺顺练的专项是柔术,她可以将身子折成S弯。为了多赚钱,她跟几个伙伴去了东京。一次演出中,出了事故,顺顺脊椎骨折,手术后虽然能直立行走,但是不能再进行演出了。她改做团里的后勤,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行为越来越孤僻。某次,被演员大声训斥反应迟钝、行动缓慢后,她买了张去广岛的新干线票。在广岛港,一头扎进濑户内海。

征得老太太同意后,我又去了东京。在会长、社长的大力帮助下,终于把顺顺的骨灰带回。

玲玲拉拉我的衣服,悄声说,正在挖土的家伙正是上次碰到的蓝衣维修工。只是,今天他穿了迷彩服。

“啊!稀奇啊!”

听维修工一声惊叹,我们上前看。玲玲也惊叫起来:“又扩张啦!”

原本父亲的墓穴只是鼓出来,被维修工用水泥封住,白色粉末“控制”住。而现在,墓穴边上扩张出方方正正的一小块水泥穴。维修工刚要用铁镐打掉,我拉住他。

我把顺顺的骨灰盒轻轻放下去,完全正好,像量身定制一般。

顺顺的墓碑稍小一点,排在最西边,紧贴在东边的就是父亲的墓碑,伟岸的花岗石碑,为她遮风挡雨。我在他们前面一直待到太阳偏西。

当天晚上,我又有了梦。

我再次梦见那条长长的黑洞,洞的那头,爷爷、奶奶、父亲和顺顺都在向我挥手,我飞得很近很近,清晰地看见他们的神情和笑容。但是他们又使劲摆手让我回去。我感觉身上的分量重新重了起来,同时听到温柔女声对我说:“不用着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终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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