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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闪烁(短篇小说)

2019-11-20汤成难

雨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祖宾馆项链

汤成难

1

从利民桥向东,沿着人民路走到底就是仙城医院了,医院的后面是幼儿园、菜场和仙城中学,医院对面是百货大厦和人民商场。毋庸置疑,这一带是仙城最热闹的地段了,相较而言,医院显得更繁忙一些,不少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常在这儿进进出出。当然,仙城也有其他医院,比如洪泉医院、惠民医院,但仙城人只信仙城医院,不光仙城人信,那些周边乡镇的,邻县的,外省的人都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据说是奔着仙城医院里一个叫徐霞明的老中医,七十多岁了,祖传的偏方,治牛皮癣、癫痫、白癜风、疝气,等等。至于医术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但墙上的锦旗是一天天多了起来。

外地人多了,饭店和宾馆也就多了,治病期间需要吃住,甚至病好了也不急于回去——大病初愈的兴奋总使人愿意迈开步子往热闹的地方走一走,或者索性在馆子里吃几顿丰盛的,所以,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做徐霞明的医生为仙城的经济繁荣多少是做了一些贡献的。

医院的四周零零散散挤着几家宾馆,门脸不大,但老远就能看到霓虹灯上的字:莫秦酒店,格村宾馆,好家宾馆……乍一看名字,以为是全国连锁的,再仔细瞅瞅,才发现笔画上做了手脚。

陈素珍就在好家宾馆负责打扫卫生。

陈素珍住在仙城北边的双沟乡,前几年城市向北发展,双沟变成了郊区,庄稼地被征用了,建了工业园,但房屋没有拆迁,这就尴尬了,他们成了没有地的农民了。双沟乡的人遇到一起,从前都是谈一谈地里的事,现在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们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没了地的双沟人纷纷进城找起工作来,陈素珍也不例外,她今年五十四岁,很庆幸自己能找到这份工作。

下了利民桥,陈素珍就骑得慢些了,离上班时间还早,百货大厦顶楼的钟,时针和分针还没叠在一起。路两边栽的是梧桐,树叶的颜色已经从深绿转成微黄,花圃里的兰草也窜得很高,眼一眨就黄得如一团火似的。

陈素珍最喜欢的就是这条路,或者说,是从家到宾馆的路。路很长,骑车需要四十分钟,好几次同事劝她买辆电瓶车,她没舍得,一是骑车虽多用力气,可力气又不花钱;二来她喜欢慢慢从这条路经过,从郊区一直到市中心,树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那些卖杂货的小商贩也越来越多。她慢慢蹬着脚踏板,眼睛不时地瞟着两侧——铺在折叠床上卖断码鞋的;推着三轮车卖水果的;支着遮阳棚卖袜子鞋垫的;喇叭里不停重复的充煤气的;以及从她身边倏忽而过的自行车铃声,都能使她产生一种踏实和温暖的感觉。

过了人民商场,就能看到好家宾馆了,鹅黄色的字怯生生地掖在墙角处,字的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闭着眼睛陈素珍都能说出来。正对着号码的下面就是玻璃门了,门侧在一边,三四个台阶拾阶而上,进得门来,一条被踩得脱了毛的毯子铺在脚下,依稀还能够看出“欢迎光临”的字样。墙角处有一对绿色沙发,人造皮的,小巧地窝着。沙发旁是一个简易佛台,供着观音像和财神爷,佛像前面是一盏仿蜡烛模样的灯,红通通的,日夜亮着。佛台再过去便是吧台了,不大,短短的一小截,但也具备了吧台的功能了。

“陈素珍,你来啦。”吧台后面的王小玉突然喊道,她比陈素珍小三十多岁,年底才满二十。王小玉胖胖的,笑起来左脸颊一个深深的酒窝,像是被指头摁下去的皮球一时没弹出来。算上老板夫妇好家宾馆一共五个人,王小玉负责前台,陈素珍负责打扫卫生,还有年龄稍大一点的老杨,负责安保兼夜班。老板夫妇是不大过来的,都有监控,哪个旮旯看不到呢?

陈素珍把午饭盒子放在吧台里便上楼去了,宾馆的一楼没有房间,除了卫生间就是这个不大的门面了。所有的房间都在二楼,一共二十一间,陈素珍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脏房间,将换下的床单毛巾收到储物室,待到下午,再洗晾起来。

通往二楼的楼梯有些窄,铺了一层仿草地毯,走在上面软软的,极不真实。楼道里的声控灯要使劲跺一下,才神经质地亮起来,刚走几步,又倏地灭了。陈素珍从储物间里拿出打扫工具,再一间间地敲门,从8201一直到8221,她每推开一扇门时,都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又好像,每一个房间都是她的孩子一样。若要问这些孩子里有没有偏袒的?一定是有的,比如拐角处的8213,她的面积最大,敞亮,阳光好,常常推开门,一束光就打在脸上。这是一间大床房,陈素珍打扫完了便在床沿上坐一会儿,她想,睡在这张床上的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再比如,走廊尽头的8206,她是所有房间里最便宜的,没有阳光,卫生间局促地缩在门后——大概是加接的,处处都比其他房间小一套,正因为这些“小”,陈素珍对她的怜惜便多了几分,按照她将房间比作自己的孩子的话,这种怜惜一点都不难理解。

一天的大部分光阴陈素珍都是在二楼度过的,打扫完了也不下楼去,而是缩在储物间里打个盹,或者喝一喝水,也有的时候,她会去8206里坐一坐,当然,这是指房间空着的时候。

8206的房间搁着两张床,均不大,一米二的宽度,搁下床后就没什么空间了,房间北面有一扇窗,正对着仙城医院,窗户很小,开到一半便卡住了,陈素珍常常站在窗口向外面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走着走着就被挡住了,有时又发觉他们向她走来——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恍惚,外面的人离她那么远又那么近。关上窗户,陈素珍又在卫生间看一看,依旧是小一套的镜子,小一套的洗脸盆,小一套的坐便器。陈素珍将一次性牙膏牙刷整齐排列在洗脸盆旁,用抹布将盆壁上的水擦拭干净,她做得十分认真。基于那种怜惜,她常常希望住在这个房间的人是老实的、温和的、干净的,若是遇上一些邋遢的,房间里便是狼藉一片,那时的陈素珍会很气愤,气愤到心疼。

2

今早8206的门竟然被锁上了,陈素珍敲了敲,没人应声。她用钥匙打开,发现地上已经躺了两只旅行包了——显然,8206有新房客了。好在房间里并不乱,仿佛刚放下包便匆忙离开了似的,然而床头的一次性拖鞋,卫生间的牙膏牙刷却有用过的迹象。陈素珍用鼻子嗅了嗅——这是她近一年来的工作经验,从被褥、拖鞋、梳子等游丝一般的气息里嗅出房客的大致身份。然而这一次却例外,她没嗅出来。

她将床单拉平,摆正拖鞋,拉开窗帘,把垃圾桶里的袋子换上,又端详了那两只旅行包,带上门出去了。在楼下擦玻璃门的时候,陈素珍突然问王小玉,8206是不是住人了?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个问句的多余。果真,王小玉说,是啊,你没看到房间里有人住过吗?王小玉又补充说,房客昨晚来的,老杨登记的,那个时候老杨值班,她也是一早在登记簿上看到才知道的。

王小玉正在吃早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陈素珍,你问老板了吗?她小声说。陈素珍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王小玉说的是养老保险的事。当初介绍她来工作的也是他们双沟乡的人,与陈素珍和老板都有一点远亲关系,陈素珍分明记得亲戚找她时说的话——工资虽低,但有养老保险——陈素珍在乎的是这后半句话,自从没了土地之后,她最担心的就是养老问题,可工作九个月了,老板只做到了前半句——工资低,而后半句一直杳无信息。

陈素珍对王小玉摇了摇头,上楼拖地去了。

一整天,她都没有遇到8026的房客,直到第二天上午,她才在清理房间时看见了他们。陈素珍先在门外敲了敲,里面传来一阵丝丝拉拉的咳嗽,咳嗽声里又分离出另一个浑浊的声音。进来吧,浑浊的声音说。

陈素珍进去后才发现屋子里黑黑的,窗帘还没打开,只有床头一盏小灯亮着。有一男一女分别坐在两张床上,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坐在床中间的轮椅上。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家人。

三个人都穿好衣服了,男孩脖子上不合时宜地围着一条围巾,好像要出门似的,他们穿得一般,不洋气,不像是大城市来的。三个人都咬着唇不说话,低头看着各自的手或者脚尖,仿佛陈素珍进门之前他们正进行家庭会议似的。

我来打扫卫生的,一会儿就好,陈素珍歉意地说。女人立即站起来,让到一边,陈素珍拉开窗帘,又弯腰把床单拉平,麻利地掖在床垫下面;将枕头放正,拍平;把刚换下的拖鞋收拾整齐。陈素珍做这些的时候,屋里仍保持之前的安静,只有男人偶尔丝丝拉拉地咳嗽。陈素珍转身去卫生间时,差点和女人撞在一起,她发现女人瘦瘦的,个头比她还高,所以陈素珍一眼就看见她脖子里有一根金色项链。

陈素珍在卫生间里收拾,打开水龙头将面盆冲洗一番,水流声打破了这份寂静。这时陈素珍听见女人说话了,女人说,小龙的病会有希望的,昨天你有没有听到徐医生说前年也有一个这样的病人,治好了,一年了都没复发呢。男人嗯嗯地回应着,伴着压抑着的咳嗽声。从他们的对话里,陈素珍大致听出了一些:小龙,即坐在轮椅上的男孩,是他们的儿子,三人从河南而来,当然,在此之前也跑过不少地方,都没治好病,至于什么病,似乎没哪个医院能给个结论,白天的时候精神状态还好,到了夜里就会发烧,抽搐,有时候还能昏厥过去。

陈素珍下班经过8206房间时特意往里看了一眼,门没关,这家人刚从外面回来,大概是去抓药的,大大小小的药包堆得很高。陈素珍想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她是个内向的人,不善于搭讪。

陈素珍一到家,天就黑下来了,婆婆还没回来,又到附近的工地“开荒”去了,双沟乡的田地被征用后,一些厂房没能及时盖起来,据说有的是资金不到位,有的是投资者跑路了。圈着的围墙都倒了几次了,围墙内杂草丛生,于是四面的老百姓扛着铁锹赶过来,在荒地上开垦——他们熟知每一块地的习性,哪里种花生好,哪里栽青菜好,哪里又适合点芝麻——他们中大多数曾是菜农,见不得土地荒着。婆婆八十多岁了,仍然每天挎着篮子或水桶去她的菜地,隔些时候又用篮子带回一点山芋萝卜之类的,舍不得一顿吃完,而是埋到地下,细细吃,大概也是对土地最大的敬畏了。

逢到陈素珍休息的时候,也会跟着婆婆去菜地里干活,掘掘地,点点豆子,干完活了,便坐在田埂上歇一歇。这块地因为长期荒着,逐渐有了野性,四周是疯长的野草,亚肩迭背,攒足了劲儿往上伸展。透过草丛,还能看见远处拔地而起的楼群,都不知道这些楼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比地里的菜长得还茂盛。陈素珍目不转睛地望着,突然,一个黑黑的东西从楼上飞了下来。陈素珍吓了一跳,心里紧了。再看时才发现是近处的一只鸟,由于视线的错位,像是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似的。

刘小军就是这样从楼上摔下来的。

三年前陈素珍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两眼一黑,昏过去了。后来,这一画面又经过多人描述,陈素珍仿佛是亲眼看见了一样——她的儿子刘小军从三楼的室外空调机上摔下来,像一只果子似的,啪的一声,碎了。刘小军昏迷了很多天,人倒是醒过来了,但脑子不行了,也下不了地,看过不少医生,还吃过徐霞明开的药方,像是好转了一些。这几年亏得照顾得好,恢复了一点,偶尔还能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头顶的大梁。

我找过老祖了,婆婆突然对陈素珍说。

陈素珍连忙将身子挪过去,坐到婆婆旁边。陈素珍很瘦小,婆婆比她又小了一圈。每天天要黑了,婆婆才从地里慢慢走回家,陈素珍远远地看着,觉得婆婆像一截瘪掉的山芋,陈素珍生怕某一天,婆婆把自己也种到地里去。

老祖上个月带人去九华山的,婆婆说,半年前她的牙掉了,嘴瘪得厉害,婆婆说的老祖是邻村的“大仙”。老祖怪我们没早点找她,她说要不小军早就能爬起来了。

婆婆叹了口气,仿佛为自己耽误了小军而自责。婆婆说老祖叫她明早去一趟,先带点纸回来烧一烧,再准备点东西,挑个日子就行了。

陈素珍认真听着,不住地点着头,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分别搓着手上发硬的泥巴。陈素珍长长舒口气,站起来继续挖地,浑身突然有了劲儿似的,她想幸好还有婆婆陪着她,虽然八十多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陈素珍常常想,自己和婆婆,谁的痛苦更多一点呢——婆婆失去儿子,孙子卧床不起;而她呢,失去丈夫,儿子卧床不起。

3

婆婆天不亮就出门了,除了用两条腿走路,婆婆不会任何交通工具。陈素珍也起得很早,做好早饭,又给刘小军把身子擦了一遍。这三年里,她也记不得擦了多少次了,头一年时,一拿上毛巾,陈素珍就想哭,眼泪止也止不住,再后来就不哭了,不像先前那样悲伤了。有时陈素珍想,要是她有了养老保险,一个月有一千多块,够一家凑合过日子了,刘小军虽然卧床不起,但好歹天天在她身边。想到这里,陈素珍猛敲了自己的脑袋。

她把脏水倒了,洗了衣服,又给婆婆把中午的米淘好,刚推出自行车,就看到婆婆从远处回来了。陈素珍赶紧迎上去,接过婆婆手里的火纸,大概由于出汗或心情不错,婆婆脸上竟有了红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的纸给陈素珍,老祖说了,就准备这些东西。

纸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字——两条鲤鱼,一米红布,八两八钱大米,电筒,打碗花,黄豆,金锁……陈素珍一一读给婆婆听,然后唇形定格在“金锁”二字上,婆婆愣了一下,继而又安慰说,没事,你先上班去,我中午再去问问。

陈素珍点点头,跨上自行车走了,她骑得很快,风拂在脸上,已经有了凉意,但心里舒朗多了。

路边有农民在卖自己种的青菜和萝卜秧子,青的,红的,一小撮一小撮怯怯地卧在水泥地上;小商贩们出摊了,五颜六色的商品堆满了小板车。这些商贩们大多是周围乡镇的,田地没有了之后才做些小生意,比起他们,陈素珍觉得自己幸运多了,她的工作更稳定,更轻松。

老远的就能看见百货大厦顶楼的钟了,时针和分针像一对脚丫正欢快地跑着呢,钟的后面是人民商场,再后面就能看见好家宾馆鹅黄色的字了。这个时候,陈素珍骑得更快了,浑身充满了力气似的。

好家宾馆大厅里挤了很多人,有新来的客人,也有正要退房的,陈素珍瞟了一眼人群,并没有8206的,心里落下几分。上楼,迅速到储物间取工具打扫卫生去。她第一个打开的门就是8206,里面没有人,但包裹行李在,而且也没有要退房的迹象,他们或许到仙城医院去了。据说医生开出的方子很是麻烦,三四天就要重新搭脉检查,再将之前的方子添上或减去几味。这样的治疗医院又不提供住院条件,病人只得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离得近也就罢了,像从河南赶来的话,确实比较麻烦。

那一瞬间,陈素珍竟然心疼起女人来,大概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陈素珍轻轻叹了口气。她记得有一次在8206打扫时,听见男人叫女人先回河南的事。男人说与其两个人耗在这里,不如她先回去。女人没同意,说一个人回去也不放心,要是再像前天晚上那样,你一个人怎么弄得来呢。女人说她在这儿总归好照应,再治一段时间,要是再治不好就去上海了。陈素珍听到这儿,心里愈发难受了,虽然她和女人几乎没说过话,但女人住在好家宾馆,住在8206,所以从内心跟她亲近了许多。陈素珍不知道自己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仿佛唯一能帮助他们的,就是把8206收拾比任何一间都干净妥帖。

然而,8206比第一次见时乱了很多,床头柜和面盆旁摆了不少东西,他们的旅行包已经塞到桌肚里去了,一副要长久住下去的意思——当然,这是陈素珍根据自己的经验猜的,也难说。

旅行包的口是张开的,露出里面装着内衣的白色塑料袋。旅行包上面有一只布袋,鼓鼓的,装着一些不明物品;旁边还放着一双鞋,大码的,男士鞋;床上的被子也是蜷着的,好像一夜都没有好好伸展似的;床头柜上呢,十分凌乱,有遥控器,口罩,盛有半杯水的一次性水杯,一本《读者》……还有,一条金项链正躺在《读者》下面。

陈素珍吓了一跳,骤而又生气起来,她生气于女人竟然将这么贵重的物品乱摆乱放——当然,或许不叫乱摆乱放,她是放在自己的客房里,也无可厚非,但陈素珍还是忍不住小小地生气着。

因为贵重物品的原因,这一小块地方陈素珍就不再收拾了,也算是对物品的尊重和保护。打扫完房间,陈素珍把门关上,又担心什么似的,推了推,锁死了,才放心离开。

4

一整天,陈素珍都没怎么看见8206的人,只有一次在楼道上碰见了,他们正将坐着儿子的轮椅往上抬,陈素珍想上前帮一把,却发现楼道很窄,况且,她有些内向,也不太好意思主动,陈素珍赶紧退回去,把楼道让出来。站在高处,她才发现这个女人的背有点驼,像是被什么压弯了下去。

陈素珍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她到楼下去喝水,王小玉和老杨都在,正聊着养老保险的事,老杨是仙城南边一个镇上的,和陈素珍一样,几年前从一个农民摇身一变成了打工族,他在好家宾馆是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时间,白天打打杂,晚上就睡在吧台后的折叠床上看门。老杨说前天他问过老板了,老板没有答复。老杨有些生气。这个月再不答复,我就不在这儿干了,他说。王小玉也附和着,说如果不交养老保险她也不想干了呢。这话陈素珍是不敢说的,尽管她也很在乎养老保险的事。

8206住了房客之后,陈素珍每天可去的地方就少了一些,以前她常在8206里歇一歇,站在窗口看对面的医院,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脸上的表情,陈素珍便想,没病没灾才是世上最大的幸福吧。8206住了这家河南人后,陈素珍就去得少了,大多时候挤在狭小的储物间里,这里安全,放心,踏实,更不会被监控发现,但待的时间久了,又会使人很难受,那些廉价的一次性洗漱用品,要把她淹没了似的。每天从各个房间清理的没用完的肥皂牙膏,都被她装在袋子里带回家——她常常看见婆婆站在水池前一点点地挤牙膏,由于劣质而泡沫不够丰富,总有一点白色面团一样的东西粘在嘴角上,陈素珍看见了,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储物间待得久了,陈素珍便去8206看一看,假以打扫卫生的借口,敲一敲门,再用钥匙打开——她已经了解河南人的作息规律了,上午他们会去医院附近走走,到那些小商贩的摊子上买点衣架或塑料盆之类的,顺便吃点东西再回来。整个下午,他们是不出门的,直到傍晚时分,才会在宾馆附近晃荡一下。

陈素珍在8206里四处看着,到处都能感受到那种坦然或安于现状的气息,或许他们决定再等一段时间——比如窗棂上已经挂了四五个衣架,他们的鞋已规规整整地摆成一排;衣服叠起来了,放在床头。只有床头柜上依旧是凌乱不堪的,好像这么多天都没有动过,仍然是口罩,遥控器,茶杯,《读者》……还有那条金项链。

5

婆婆从老祖家回来了,没遇到人,好在带回来一串电话号码。她和陈素珍坐在电话机旁,小心翼翼拨号,很快就接通了,一个沙哑而干燥的声音,婆婆连忙喊老祖,说没有金锁,用铜锁代替行不行?电话那头没声音了,仿佛正在认真计算似的,好一会儿才说,铜锁不行,怕是锁不住。

电话这头又陷入了沉默,好在老祖的声音及时出现,老祖说,没有金锁,就用金链子代替,金子的就行,金子才能锁得住。

挂了电话,陈素珍舒了口气,金项链比金锁好找多了,老祖也说了,只是做事的时候用一下,就今晚吧,日子好,做完就不用了。陈素珍想起8206的金项链,心里顿时明亮起来。

决定向8206借项链后,陈素珍便感到忐忑和紧张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瞟向8206的门。晌午时候,她在楼下的绿色沙发上坐着,外面起风了,树叶被风拍在玻璃门上。王小玉正埋头吃一碗鸭血粉丝,她问陈素珍要不要尝一点,陈素珍连忙说不了不了。在陈素珍眼里,王小玉也算是一个好女孩,除了有点贪吃外。陈素珍也曾幻想过王小玉做自己的儿媳妇,可是,哪个姑娘愿意嫁给躺在床上的刘小军呢。不过,陈素珍想,很快就好了,刘小军没多久就能站起来了。

不由自主地,陈素珍嘴角有了笑意,她站起身子,上楼,却在楼道上遇见那家河南人——男孩仍然坐在轮椅上,男人和女人一上一下抬着,陈素珍先是让到一边,然后又上前托了一把劲。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的,好像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女人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向她说谢谢。陈素珍也摆摆手说,不用谢的,不用谢的。她很想跟他们说一说项链的事,觉得在楼道上有些不合时宜。她还想告诉他们外面风大,得加件衣服呢,然而还没开口,河南人已经走出了玻璃门。陈素珍往储物间走,心里渐渐涌起一股热流,似乎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使得她与8206越来越近。

天快要黑了,8206的人还没回来,陈素珍越发坐立不安了,她朝玻璃门外张望,除了几片叶子间隔被风拍在门上外,没有一丝动静。王小玉已经下班了,老杨正在吃晚饭,他看着陈素珍,眼神里有了疑惑。陈素珍连忙说,就下班了,这就下班,到楼上拿一下钥匙。

陈素珍跑到二楼,责备起自己,骤而又感到委屈起来,她勾起手指,轻轻敲了敲8206,她多么希望门能出乎意料地打开啊。可是,很久过去了,门依然一动不动。

陈素珍习惯性地用钥匙开门,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种气味突然让她放松并坦然起来。屋里没有人,陈素珍走进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有了上午在楼梯的相遇,此刻陈素珍就好像走在自家的卧室似的。她把掉在地上的一只袜子捡起来,放到另一只旁边;把椅子放正,推进桌肚里;又把床上的被子拉平,压好……陈素珍坐下来,身下软绵绵的,此刻的床显得格外温暖又宽阔,要不是急于回去,她真想在上面躺一躺。

这时,陈素珍看见凌乱不堪的床头柜了,她前倾着身子,整理起来,烟缸,茶杯,口罩,书——还有那条金项链,和之前一样仍然保持着同一姿势,像一个慵懒的人,这些天来都没有动弹一下。

陈素珍轻轻捻起它,挂在食指和中指上,果真,沉甸甸的,项链被拉直了,仿佛醒了,有了力量感。

金项链在手上轻轻晃动着,在微暗中竟发出幽幽的光芒,陈素珍第一次和金子离得这么近,金光反射在眼里,让人有点目眩神迷。陈素珍想,金子真是太神奇了,难怪老祖说只有金子才能锁得住。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仿佛要等8206的人回来一样,天越发黑暗了,外面的霓虹灯早已亮了。再过一会儿,就到老祖说的“最好的时辰”了。陈素珍不禁着急起来,她想起在楼道上遇见女人的一幕了,那个瞬间她觉得女人多么亲切啊,亲切得就像自己的妹妹似的。陈素珍把项链握在手里,一种说不出的紧密感觉直往皮肤里渗透,那些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幽暗光芒,能给人以抚慰。此时的金子仿佛代替了它的主人,与陈素珍相视而坐,静静地,等待她的开口。我想借一借……陈素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给我的儿子治一治病……借用一下……只借一借……明早……就还来……一定还来的……

6

老祖到达陈素珍家已经很晚了,原本说好晚饭后来的,临时变卦改了时间。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延长了陈素珍和婆婆坐立不安的时长。她们草草扒了两口饭,便毕恭毕敬坐在桌子两侧等待。婆婆一天都没去“开荒”,在家打扫卫生,屋内过于整洁,令人有些局促不安;刘小军换了件新一点的衣服,正直挺挺地躺在小床上。

陈素珍到门外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远处有几声狗叫,她竖着耳朵听,仿佛依稀有脚步声了,又立即回屋。

婆婆正在摆弄准备的东西,一件件地码在条桌上。突然,她拿起项链看起来,这一动作使得陈素珍的身体僵住了,生怕婆婆问一句“跟谁借的”,她不善于编造谎言。幸而婆婆没问,只是将项链看了看又放回原处。

陈素珍手心出汗了,婆婆刚刚那一动作,使她突然担心起来,不知道8206的人是否已经发现?那么贵重的物品不见了,他们会不会向前台反映,或者,报警。

她有点后悔临走时将8206的床头柜收拾了一番——过于整洁的台面更容易使人产生疑忌。她走到门外,大口地喘着气,即便这样,内心仍不能平静。就在这时,陈素珍的手机响了,好家宾馆的来电,她感到胸腔里发出了“啊”的一声,几乎抖索着摁下接听键——喂——电话那头是老杨的声音——喂,是陈素珍吗?是不是陈素珍?——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急迫。

是的,是我,陈素珍说,心已经悬到嗓眼了。

陈素珍,老杨问,你知道除蟑螂的药放哪儿了?一楼也有蟑螂了啊。

啊——陈素珍长舒了口气,稍稍平静一点,她蹲下来,两腿无力似的。她告诉老杨蟑螂药就放在储物间的柜子上,用鞋盒装着的。

整个晚上陈素珍都处于恍恍惚惚之中,仿佛手机的每一声响动都能点燃她一样,后来,老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陈素珍都不太记得请了,她只记得那个老太婆也像一只干瘪的山芋,就连说话时都带有一种泥土的沙沙声音。老祖在刘小军的卧室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那些准备的东西不同角度地摆在刘小军四周,最后,那条金项链呢,便压在刘小军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素珍的脑袋都是嗡嗡的,后来他们坐在堂屋里说话,说了什么陈素珍也忘了,她只记得整个谈话过程自己都心不在焉,不停地将手机掏出来看一看,生怕有什么紧急的电话错过了。

7

这一夜,陈素珍没睡好,盼着天快点亮起来。夜里,她做了很多梦,千奇百怪的,无一例外都和项链有关。其中一个梦她记得很清楚,是她和婆婆在路边卖菜,一个瘦高的女人来买菜,却没有带钱,女人很着急,她说她先把项链押在这儿吧,这就回去取钱。陈素珍说没关系的,等你来再付钱也可以的。但对方已经把项链塞到她手里,一溜烟不见了。女人走后陈素珍便看着项链,跟她“借”的那条一模一样,阳光落在上面,光芒四射。陈素珍正欣赏着,两个警察来了,不由分说给陈素珍戴上手铐,“嗒”的一声,两片金属就锁在一起了。

陈素珍从梦里醒来了,身上竟微微起了汗。起身摸了摸项链,正卧在衣服的口袋里。这之后,陈素珍就没睡着,她坐在床头,身子斜靠在床柱上,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厢房里婆婆的磨牙声,隔壁刘小军的嗓子里间歇发出的喉喉的声音。

天终于亮了,陈素珍起来做早饭,打开手机,竟有几个未接电话——夜里好家宾馆打来的。陈素珍惊出汗来,自己怎么没有听到手机铃声,是睡得太死了还是手机出了问题,她觉得大事不妙,迟疑着,还是回了电话过去,然而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陈素珍坐不住了,没心思吃饭,推上自行车走了。

前天晚上的一场雨,气温降了不少,路上已有不少人穿上羽绒服了。人民路的梧桐叶稀稀落落,掉了很多,天空露了出来。老远的,陈素珍就看见百货大楼的钟了,时针分针黑黑的,粗粗的,像两个纤夫一样缓慢移动,陈素珍吸了口凉气,用力蹬车。

王小玉已经到了,正伏在吧台后面睡觉。她难得来这么早,这使得陈素珍不安起来,但王小玉并没说什么,打了个哈欠继续睡了。

陈素珍立即上楼,在踏上楼梯的一瞬间,她看了一眼吧台旁的佛台,两尊菩萨正一言不发地静坐着。

陈素珍已经想好了,她会恳求女人原谅,哪怕给她跪下也行——现在她已经把项链还回来了,真的,只是借一借,给儿子看病,并没有偷的意思。

到了8206,陈素珍平缓内心的紧张,颤颤抬起手,敲门,没有声音,再敲——

陈素珍掏出钥匙,门开了——北面的窗帘已经拉开了,也有可能是昨夜忘记拉上,床上乱糟糟的,床头柜上也是。然而,床上并没有人,也没有轮椅,就连一直卧在桌肚里的行李也不见了。

陈素珍冲到楼下,摇醒正熟睡的王小玉。

8206呢?8206呢?陈素珍急切地问。

王小玉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眯着眼睛,说,走了,夜里走了。

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夜里走?陈素珍有些语无伦次。

这时的王小玉已经醒了,龇牙咧嘴地伸了个懒腰,抱怨说困死了,天才亮就被老杨呼来了。王小玉说老杨打你手机没人接,这一夜,折腾坏了。王小玉舒了长长一口气,好像把一夜来的疲惫倾吐而出,她告诉陈素珍,8206的男孩,轮椅上的那个,死了,夜里——

陈素珍惊叫起来,她听见来自自己喉口尖锐的声音,啊,怎么回事,怎么死了?

谁知道呢,突然发病吧,怪吓人的,老杨帮他们抬下来,才出了大门,还没到医院,就断气了。

陈素珍双腿软了,心口堵得厉害。可是,可是——陈素珍喘着气说,怎么会这样——

是的,真想不到,他们连夜就退房回去了,租了辆车,老杨说如果不第一时间赶路,尸体就没法运回去了——

陈素珍的脑袋眩晕了,吧台,佛台,楼梯,玻璃门,都旋转起来。她感到身体越来越冷,禁不住哆嗦着,她把衣服裹紧,手插进口袋,突然,一丝寒意触碰到指尖——是项链,是女人的项链。

陈素珍站起来,摇摇晃晃向楼上走去,王小玉在身后问她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哎。陈素珍回答说没什么,只是有点难过——

陈素珍又走进8206,那种因人居住而产生的气息还未散去,浓烈的却又时有时无的气息。她憷在房间里,脑袋总是嗡嗡响着,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枕头,纸,毛巾……又打开窗户,将窗帘别在挂钩上;把椅子扶正——做完这些后,陈素珍坐在床沿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从口袋里拿出项链,看了看,像两个炯炯对视的人。

8

陈素珍曾怯怯懦懦地问过王小玉,住在8206 的人是河南哪里的?王小玉皱着眉头说不知道,没听说。陈素珍小心翼翼提示,登记时的身份证呢……王小玉说,那是派出所要的,你要地址干嘛?

哦,陈素珍吓了一跳,连忙说,我不要地址,我不要地址,我要地址干嘛呢。

陈素珍也想过主动交出项链,就说打扫时看到的。然而距河南人离开已经有几天,况且这期间也有新的房客住过,这个时候才交出显然不太合理。当然,即使交出去,他们也未必还给那个女人。更主要的是,陈素珍害怕撒谎,她不知道自己会慌张到什么模样。

陈素珍拼命回忆曾听到河南夫妇谈话时出现的那些地名——南阳,新乡,宏福苑,十八里河镇……她试着向每一个组合出来的地址寄去,最终项链又准确无误地退回来。

她也想过干脆辞职不干了,然而就在她决定离开的时候,老板答应给他们交养老保险了——她需要这些。

陈素珍在好家宾馆继续干下来了。她的工作依然是打扫卫生,依然大部分光阴需要待在二楼。每天她经过8206,每天要打开这扇门,再关上这扇门,周而复始。

那条项链呢,一直放在陈素珍身上,衣服最里层的口袋——她不知道将它放在哪里,好像放在哪里都不合适。项链再也没有伸展过,而是像一团原始金属一样地吸附在她的身体上,有时候陈素珍不小心碰到了,手会痉挛一下,随即心里便万分难过,这种难过像一块膏药紧贴在身上,凉气丝丝地往里渗透。

刘小军并没有如老祖说的“从床上爬起来了”,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后来婆婆去找过老祖,按照后者提出的不同要求又捣腾过几次,刘小军仍然像被磁铁死死吸在床上一样。

春节前的一天,刘小军突然一动不动了,起先发现的是陈素珍的婆婆,那天她没有去开荒,因为下雨,早早吃完饭坐在凳子上发呆,后来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给刘小军剪指甲了——她眼睛不好,通常这些都是陈素珍来做的。婆婆坐在刘小军的床边,将刘小军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突然,婆婆惊了一下,她分明感到手的冰冷,再摸一摸,身上已经没有温度了。等陈素珍回来,婆婆已经帮刘小军换上了干净衣服,谁也不知道这个瘦小的老太是怎样完成这些的。婆媳俩并没有哭,好像没有泪水了,一言不发地在刘小军床边守到天亮。

日子就这样慢慢向前流淌着,只要不下雨,婆婆就摇摇晃晃走到地里去,陈素珍依旧骑着自行车去好家宾馆上班,她们遇见的时候很少,通常天黑了,两人才纷纷回到家中。

第二年春天,婆婆也去世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婆婆是死在地里的,像是刨地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一样。有人对陈素珍说,一个老人死在地里比死在哪儿都好。

家里变得越发空荡了,陈素珍常常在夜里醒来,睡意跑了,留下她空落落地坐在床上,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远处工地上的机械声都归于寂静。陈素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简单吃一点,便迫不及待地跨上自行车。

冬天渐渐深了,王小玉,老杨,以及那些常住好家宾馆的房客们发现,陈素珍更加沉默寡言了,她越来越瘦,整个人缩掉一圈似的。她还和从前一样勤恳,卖力,每天从8201打扫到8221,从不马虎。但对待8206却不一样,她花在这里的时间更多,也更认真,打扫完了,陈素珍便站到窗口歇一歇,把头靠在窗棱上,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她常常想起那个秋天住在8206的河南人,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陈素珍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右手不自觉地伸进衣服最里边的口袋,带着她体温的项链缓缓游进她的掌心。

突然,陈素珍鼻子一酸,捂着脸哭起来,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仿佛这样才能哭得痛快。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泪水滂沱,眼泪从指缝里迸出,她分明感到手心里的项链伸展着,有力地紧贴着她的脸,像一只手一样,冰冷而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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