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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床榻(外一篇)

2019-11-20

雨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骨头

傅 菲

海上的床榻

在古老的房间里,一张多年未被人在上酣睡的床,仿佛大象的遗骸。星宿般神秘的象牙,山冈般耸立的腿骨,道路般嶙峋的肋骨。我们想象在多少年前,大象行走在丛林,狭长的峡谷,溪涧哗哗哗,密密的繁枝下,草木青青。雨水充沛,阳光如沐。寂静的峡谷,大象在聆听鸟语。有一天,大象再也不走了,卧了下来,闭上眼睑,屏住了呼吸,它听到了遥远大海的咆哮,海浪堆叠,月光摇晃。大地处于海浪破碎之处。它的一生终将停留下来。像一张被遗忘的床,逐日腐烂。

床榻,以我们另一个身体的形式存在。它是梦境的载体。它粗壮的四肢(床脚的一个喻体),宽厚的脊背(床板的一个喻体),结实的肉身(床架的一个喻体),常常让我想起犀牛。犀牛伫立在悬崖,吞下山梁边的夕阳。犀牛是自由的。犀牛是孤独的。犀牛只有梦境陪伴。山梁倾斜,暮光渐浓,葱茏的四野莽莽。梦境被滤了灰尘的星光送来。犀牛开始在我们梦中奔跑,巨大的蹄掌,踩踏我们脆弱的身体,踏踏的蹄声惊飞晚鹊。我常梦魇缠身,我是被蹄掌伤害最深的人。我梦见,我的皮肤表层,爬满了水蛭,血流全身。我梦见我外祖母的房子,墙体开始大量渗水,从底下往上渗,一寸寸地湿上去,水珠滚圆。我梦见在一个房间里沉睡了好几年的人,突然醒来,再也不认识人。我梦见我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里,黑暗无比,我摸索着过桥,嘶声裂肺地喊叫,却无人回应。我梦见了一个梦,我活在那个人的梦里,我多么害怕那个人随时醒来。

我梦见我成了春天的树枝,每日都要发一次芽。我梦见我是一条河,每日都要暴涨。我梦见一个人来到我床前,坐下来,拧黑灯,一瓣瓣地剥开一朵粉色蔷薇花,花瓣剥光了,露出一条娇羞的鱼。我梦见自己再也没有梦。床载着我,周游世界。茫茫大海,床在行驶,没有帆,没有桅,冰凉的海水拍打床板,海鸥惊慌地尖叫。我不知道,床驶向哪里,在哪里停靠,大海的尽头在哪。我孤零零地站在圆月之下,我听到了远处飘来的歌谣:

我要 你在我身旁

我要 看着你梳妆

这夜的风儿吹

吹得心痒痒 我的姑娘

我在他乡 望着月亮

……

或许那是塞壬的歌声。唱歌的人,一定穿着麻布长裙,身披一件黑色大氅,用枯草扎一顶破帽子。唱歌的人,一直在对我说:“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海水灌满全身,潮汐会让我们幸福地迷失方向,忘记人间,作逍遥游。”

梦境始于床,而床源于一棵树的死亡。在僻远的深山,树苗钻出石缝,落草为寇,抽枝,亭亭玉立,蓬蓬勃勃,冠盖如席。有一天,雷劈,或火烧,或被人剥皮,树死了,再也不发叶,水份全失。死了的树,被一把斧头惦记着。树身锯成板,树桠刨成了床柱。我们白天在大地上行走,晚上在床上漂流——我们以为自己停留休憩了,事实上,我们继续在走,走在幽暗秘密的甬道里。床是造梦者的伊甸园。这是树带给我们的港湾——树从不走动,树向上伸出欢呼的手臂,以风声唱歌,以鸟声低吟,树活着只为接近天空。树死了,把我装进去,用我们的肉身代替它的肉身。

大多时候,我们没有梦。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会存在梦。梦是会死的。梦比我们身体提前死。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梦会死。直到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问:“你上一次做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呢?”想想,突然发现自己好几年没做梦了。不做梦可怕吗?还是常常做梦可怕?我们没有做梦的能力了。做梦的人,心脏里有一台发动机,咕咕咕,彻夜输送动力源。发动机坏了,我们自己也没发现。梦就这样死了。我们开始把床铺得暖和,把被子三五日翻晒,把枕头换成柔软的,旁边还需要一个抱枕。床仅仅是一张床,再也不会航行。

做美梦的人,都不愿醒。但再长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长梦是什么样的梦呢?在南柯梦。唐朝李公佐在《南柯太守传》记载:有一个人叫淳于棼,家中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他常醉醺醺在槐树下做梦。一日,梦中,淳于棼被两个使臣邀去,进入一个树洞。洞内别有世界,号称大槐国。在大槐国,他考上状元,做了驸马,任南柯郡太守,深受百姓喜爱,也深受皇帝称赞,还赏赐了无数金银财宝。有一年,擅萝国派兵侵犯大槐国,大槐国迎敌,屡战屡败。皇帝派淳于棼去战敌,也被打得一败涂地。皇帝贬他为平民,回到老家。淳于棼羞愤难当,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他的大槐国,是大槐树下的蚂蚁洞,一群蚂蚁在里面忙忙碌碌。当然,这是一则寓言故事。

还有一个做长梦的人,也是寓言故事。叫烂柯一梦。南朝梁国的任昉《述异记》这样记载: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也有相同的记载。石室山,我去过,在衢州市南郊。烂柯一梦和南柯一梦相比,我更喜欢烂柯。烂柯是时间的故事。做这个两个梦的人,都不在床上,假如在床上做,可能故事的结局会便变化。结局会这样:人身长出了蘑菇,床生出根须,鸟在床栏筑窝。

床对于一个离不开床的人来说,是一个祭坛。身体是祭品。

弗里达·卡洛(1907—1954年,超现实主义画家)是墨西哥艺术复兴的伟大见证人。她短暂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度过。她自小美貌惊人,1925年,弗里达所乘坐的公共汽车与有轨电车相撞,彻底改变她一生。她脊椎骨断裂、骨盆骨折、右腿骨折、右脚被压烂、一根断裂的扶手棒穿入她的下身,另有十余处骨折。在病床上,她无法动弹。她拿起了貂毛画笔,开始无师自通地画画。1953年春天,弗里达在墨西哥办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画展。弗里达睡在担架上,从车里被抬出来,进入了展厅。她的床被放在展厅的中央,人们疯狂涌向她。也在这年,由于软组织坏死,弗里达不得不截去膝盖以下的右腿。她自杀过几次,但都没有成功。她于1954年7月13日去世。没有验尸。她日记中最后一句话是:“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再来。”弗里达·卡洛的作品,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的自画像。她是一个时时与死亡相伴的人,她把死亡作为生命的创造。她追逐死亡,漠视死亡。她画奄奄一息的病体,画骷髅,画被谋杀的女人。在她著名的自画像《折断的圆柱》中,钉子爆裂地钉在她脸上和身体里,裂缝如地震之后大地的伤口,一根断裂的爱奥尼亚式圆柱取代了她日益恶化的脊椎,圆柱如阳具,植入她身体。她的名作自画像《享利·福特医院》《诞生》《梦》《剖开的水果》,重彩于手术刀、分离的器官、绳子、血、床单、身体的欲望。床带给她无尽的苦痛和绝望。弗里达的父母,在她窗前的墙上,悬挂一块框镜,她对着镜子画自己的肖像。床也给她无穷的欢乐。弗里达是墨西哥那个年代最著名的荡妇。谁都愿意成为她的床畔之客——雕塑家诺古奇、苏联的政治人物托洛茨基,以及同性恋人女画家欧姬芙、女影星多勒丝·德·瑞奥。她以性爱、龙舌兰酒、雪茄,来缓解痛苦。她这样形容自己:“请注意,这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人一生最依赖两样东西,即碗与床。把房门关上,把窗帘合拢,房间是封闭的,而床永远是敞开的。这意味着什么呢?人在房间里,在一张床上,是一个人的两个镜像——我们只有在绝对封闭的空间里,完全敞开自己。床是我们本色演出的道具。碗盛的食物,是生命续存的根本。床让我们度过漫漫长夜,身体得以休息,恢复体力。我们在床上繁衍子嗣,在大地上生息。床上的欢乐,可能是平凡人最美好的欢乐。古人称之为床笫之欢。床笫有尤物,温软绵长。古人俊雅,称此作温柔乡,这是英雄也无法逃脱的陷阱。汉代伶玄《赵飞燕外传》:“是夜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床榻是一个人最神秘的领地,与一个人的尊严相等同。“床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人再穷,哪怕没有屋舍,哪怕下一餐的米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也会死守着一张床。

床榻,陪伴我们一生,无论我们多肮脏和孤苦,无论我们多洁净和完满,它都会收留我们。床榻是一个怀抱,我们是怀抱里的婴儿,我们安静下来。把床榻铺得更整齐一些,被褥翻晒得更暖和一些,把床单浆洗得更柔软一些,是我们日常所做的重要的事情。“好好地睡一觉吧。”谨记这个美好的愿望。孤苦的人,床榻是冰冷的,如南唐李煜在《浪淘沙令》所言:罗衾不耐五更寒。抱着你爱的人,渡过夜海,像洋流夹裹着鱼,多么美妙。你要到你爱的人的床榻上去,即使有千万里,你也要去,那里有火炉,有桅帆升起的太阳。

床是敞开的,床的秘密由房门来恪守。在敞开的地方,人彻底敞开自己,把自己从皮囊里打捞出来。我们无所顾忌地赤身,无所顾忌地做梦,无所顾忌地想一个人,无所顾忌地欢愉,无所顾忌地恸哭。床榻把每一个夜晚拼接了起来,铺砌了我们一生幽暗秘密的道路。床榻不仅仅是睡眠的地方,还是身体的代名词,它的外延是暧昧、温暖、人性的暗处、生命的开始与尽头、交易、荷尔蒙、神秘的幽光、尖叫、阴谋、暗杀、一个国家的灭亡。人的故事之中,床的故事最永恒。动物性与人性交织的暗流,在这里,淹没每一个人。床是我们所遭遇的最大湖泊,是我们痛苦和欢乐的摇篮。欢乐是我们可以选择的,痛苦却无可避免。每一个人都会有那么一天,连自己的床也爬不上去,需要别人的搀扶,甚至在床上翻一下身子,也无能为力,需要别人移动自己的身子。无论我们曾经多么强壮如牛,力拔山兮,床将成为我们一生最后的山峰,我们再也无法翻越攀登。

安静地死去,有尊严地死去,或许是大部分人所期待的。我们无法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甚至无法自由地选择死。床成为我们人生最后的码头。这是一个寂寞的码头,我们再一次出发,漂流到一个茫茫无边的大海里,陷入冗长的永夜。这里曾是我们第一次出发的码头,在四季的风雨里,我们坐着渡轮,看太阳从山梁升起又落下,河流往大地深处蜿蜒,相连的山川仿佛大地的手掌,多彩的颜色涂抹着漫长的旅途,我们以为大地没有尽头,四季始终在更替,大海不会枯竭,星宿夜夜会高悬。有一天,我们回到了床上,再也走不动了,下不了床了,我们醒悟过来,原来床是所有道路的终点,在人世的大海里,床是一叶不系之舟。床是岁月的尽头,是大海枯竭之处。我们把床合拢起来,用一块盖板钉死,把自己装了进去——眠床,一张让人永远不会醒来的床。一张眠床把我们送走,送到大地的子宫里。

每一张床榻,最后会空空如荒野。这是结局。当我闭上最后一眼,我会想起一张床,朝南的窗子可以看见飘落的雪花,一朵一朵,密集地飞舞。床榻之上,羞赧的人,望着我,以额相抵。大海在激荡,梅花落满山坡。我流下最后两滴泪水,却不悲伤。

在骨头里点一盏灯,可以照见广袤的星空。星宿是星空的骸骨,是古老时间的遗物,以马的姿态在海面狂奔。闪亮的鬃毛高高扬起来,高过了群山,高过了亘古之河,遮蔽了我们的头顶,形成灿烂天幕。

是什么使我们不由自主地仰望星空?高悬的骸骨在昭示。

挪威有个关于人始祖的神话。地球出现之前,曾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烈焰国Muspell,一个是死人国Niflheim。烈焰国绽放恒久光芒,大地炙热。死人国是永恒寒冷、黑暗和多雾的冥界。烈焰国和死人国碰撞之后,巨人始祖天神鲍尔和巨型圣牛奥尔胡玛拉解冻复活。奥尔胡玛拉用牛乳哺育鲍尔和他的妻子,天神生育了布里。布里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后来叛变,杀死了巨人始祖。巨人始祖死后,他尸体上的肉形成了纵横的土地,骨骼形成了绵绵高耸的山脉,头发形成了碧涛般的森林,血液形成了交错的江河湖泊,巨人始祖被挖空的头骨形成了布满星星的天空。

骸骨,是人最后的原形。也是人留给时间的标本。第一次见到人骨,是在我八岁时。一个有文艺情调的亲戚,在绵绵梅雨天,带我去看古墓。墓主是明朝宰相夏言的外婆。夏言(1482年7月14日-1548年11月1日)是明代政治家、文学家,贵溪人,在郑坊长大,他外婆故去后,安葬在镇郊的一个矮山冈上。山冈簇拥着葱绿的青松,墓前两排牛羊马的石雕滋生油油的青苔。墓已被盗,墓穴积满了污浊的雨水,几块烂木板横在墓穴口。烂木板边沿的腐质,深黑霉变,阴气习习,用脚跺,烂木板嘣嘣嘣,不断裂不弯曲。暮春的浓郁山野,草木勃发和落叶发酵相互交织的味道弥漫。墓床宽且深,可以看见夯土层,分出石灰、木炭、青石、黄泥四个垒砌层。一根纺纱槌一样的骨头,陷在烂泥里,枯黄色的白,间杂黑黑的斑点。我惊惧地尖叫起来。我突然明白,暴露荒野的骨头,与人的永久消失有关,与肉体腐烂有关。

骨头和牙齿,是人在尘土中,最后消失的身体部分。牙齿不是骨头,是人体最硬的器官,哺乳动物与其爬行类祖先的重要分水岭,不是胎生,也不是分泌乳汁,而是牙齿的分化。牙齿是高度钙化的组织。骨组织由活细胞和矿物质(主要是钙和磷)混合构成,正是这些矿物质使骨头具有坚实的物性。骨头和牙齿均不容易被空气缓慢氧化和微生物分解。2016年9月,广东省考古所联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对旧新石器时代过渡阶段重要遗址——英德青塘遗址进行发掘,发现完整的13500年前的古人类人骨化石。人骨留有人的主要特征,如身高、性别、年龄、疾病、生活重要影迹、死亡过程、劳动程度,同时,还记录着人所处时代的重要信息,如生活环境、食物来源、劳动工具,以及人的自然性,即进化的历程和阶段,可以这样说,骨头是人与时代的解码器。骨头是人存在于世间的一个物证——当个体的人,消失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物证也会说话。

喇家村是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南部的小村,名不见经传,处于黄河上游贫瘠地带,四季阴寒,风刀割人。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村民常在地里挖出死人骨,有时是一两根,有时是整具骨骼,有时是一堆。人烟稀少的黄河北岸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骨?村民恐慌,有的人已开始迁徙。迁徙的人以为,人骨会复活,在夜晚,成为阴风一般的幽灵。阴森的白骨,游荡的冥灵,呼号的寒风,仿佛喻示他们所处之地,离地狱只隔了一层光线。1999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与民和县博物馆联合组成考察队,对这片田野进行发掘考察。田野是一片峁地,发掘人员陆陆续续掘出大量人骨,以及生活生产器物。人骨大多断裂,腰椎、颈椎、髋骨、腿骨、肱骨,很少完整的。是什么造成这么多人,在生前或临死之时,被器物或重力所摧残,全身残废,长埋于地下?是什么力量,灭绝这么多人呢,惨绝人寰。用于祭祀?被祭祀的人,都砍掉了头颅。可发掘出来的人骨,头骨和身体骨骼,没有发生错位。也不是刀伤和斧锤伤,骨头找不出器物重击的痕迹。遗址保存完整,还没被人惊扰过。死者形态各异,年龄大小不一,以妇孺居多。令人震惊的是,在一间屋舍里,居然有十四具骨骸。在另一间大屋子角落里,一具成人骨骸下面,躺着四个幼童,蜷缩着。成人是个女性,伸出手臂护佑着幼童。还有一间屋舍里,一个成年女性紧紧地抱着幼子,双膝跪地,仰起脸,凝视上方,神态悲惨,仿佛在说:“上天呀,为什么连我嗷嗷待哺的幼儿也不放过。”又仿佛在说:“我要和我幼儿在一起,即使死亡之神,也不能让我们分开。”考古队历经九年,发掘尸骨累累的60万平方米现场。专家经过人骨鉴定,人骨已长埋4000多年。在遥远的上古时期,还没有殉葬,黄河上游还没发生过大规模的部落战争,人还是住在地下的窑洞里。是什么,导致了这场人间悲剧呢?专家经过人骨检验和生活场勘察,得知,在4000多年前,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雷电交加,劳累了一天的人,在屋子里歇息,不幸的厄运悄无声息地降临——突然,地震发生了,山峁坍塌,附近的黄河暴涨,滔滔洪水席卷而来,屋里的人,无一幸免,埋于窑洞。

2011年初夏,我看过央视《尘封的史前文明》,讲述了喇家村发生在史前的悲剧,我整夜都无法入睡。黄黄的峁土,油绿的玉米,远处深褐的群山,湍急的黄河,一切依旧。成堆的骨骸里,有的手握着手,有的相互拥抱,有的头紧挨着头,有母亲紧紧地抱着小孩,有母亲侧身卧在孩子身上——即使是最后的绝望,爱透过人骨,赫然在目,让我动容。冰凉阴寒的骨骸,呈现出了温暖的面容。

我看过真实的人体骨骼。二十年前,一个朋友是医学院的影像电教员,请我去玩。他的办公室在科学楼顶楼。我推开他的门,看见一具骷髅立在窗前,让人毛骨悚然。我愤然责怪他,有骷髅,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会吓死人的。他哈哈大笑,说,人怎么会被骷髅吓着呢?骷髅和一根木头有区别吗?我说有呀,骷髅是没有血肉的人,人没了血肉便是魔鬼或神,魔鬼和神,都是可怕的,而木头不一样,木头是完全的自然性,自然性就是愉悦和美。朋友姓余,嘴角有一撮黑毛,年长我几岁,解释说:“认识人的骨骼构造,是学医的入门,骷髅是课堂活教材,相当于植物学的标本。我制作影像教材,离不开骷髅,天天都要看它,琢磨它。”骷髅是陈年石灰的白色,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面目狰狞。

有一段时间,我常去余氏办公室看骷髅。不为别的。当我内心郁结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孤立无援的时候,来到骷髅面前,我喝着茶,逼视它。骷髅不会说话,也不会听人说话,不会看人,也不知道被人看。我不知道留下这具骷髅的人,生前是干什么的,是谁,叫什么名字,故乡在哪儿,是否有子嗣,怎么死的,是否有过依依不舍的人。他可能是个死刑犯,可能死于暴毙,可能死于毒药,可能死于意外的阴谋,可能死于醉酒,可能死于情人的怀里,可能死于投河。其实,任何的死法,结果都一样。选择死法,不过是选择死前所承受的痛苦程度和时间长度不同而已。其实,大多数人,活,不能选择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活,死,也不能选择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死。我们活得苟且,也死得苟且。每每喝完一杯茶,我就镇定了下来。我会听见自己内心的召唤,我顺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而不是别的。我以自己的意愿为最大原则。骷髅不仅仅是让我们认识人体构造的,更是一种言说,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生,如何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即使死亡来临,我们也坦然面对——生命和命运最大的相同之处,在于不可逆。远古的先人以人骨制作法器,以祛除阴邪之气;以敌人的头盖骨制作成人头鼓,驱除内心的恐惧;以锁骨或牙齿制作饰物,以美饰颈项,事实上是告诉自己:来自骨头的精神,无比强大,降妖伏魔。

谁的一生不短暂?活着,不但不要辜负自己的嘴巴,不要辜负自己的眼睛,更不要辜负自己的腿和腰。为了蝇营狗苟,我们不要去屈膝,不要去弯腰。是骨骼,鸟有了翅膀飞越千万里,马快速奔跑,猕猴在树枝间跳跃,鲸鲨潜游几千米深海,蛇孤独匍匐游行沙漠——世间万物,唯有人,直立行走。直立,便是天赋人的尊严。我们的皮囊要硬的骨头支撑。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为信仰而把自己作为贡品祭祀,为主义而断头颅,为教义而献上滚烫热血,为爱奔赴地狱,为国捐躯沙场。东汉名将马援征战一生,六十多岁了,还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引自《后汉书·马援传》)清代思想家、诗人、文学家和改良主义的先驱者龚自珍在《已亥杂诗》中说得更敞亮更豪迈:“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骨头之歌,就是正气之歌。骨头就是血性,就是我们的血液之源。骨头是我们肉身里的胡杨树。在柴达木盆地,在河西走廊,胡杨树忍受极度干旱、多变的气候,忍受盐碱的侵蚀,把根须扎入地下20米,叶繁枝茂,高高扬起绚丽的树冠,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在秋天,霜黄的树叶,和沙海交相辉映,孤独的身躯孤独地挺拔,旷古的天际浩瀚无垠。

人由骨头支撑起来独立行走。人体共有206块骨骼,分为颅骨、躯干骨和四肢骨三个大部分,其中,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人体骨骼以脊柱为中线,垂直于地面,支撑头部和身体。脊柱两侧连接延伸的骨骼,其形状和数量相对称,人的四肢五官的排列,以及期间的肌肉走向也相对称。对称的美乃巧夺天工,自然造化。骨骼不但运动、支持和保护身体,还制造红血球和白血球,储藏矿物质。譬如我们造房子,下了地基,请来木匠师傅做屋架。柱子是来自深山的老木,水桶般粗,在无人的深山长了上百年,栉风沐雨,被伐木人伐倒,扎成木筏,沿江漂来,抬上码头,在院子暴晒三两个月,又浸泡到水里三五天,架在阁楼里,阴干三四年。木匠师傅摸摸这样的木头,上拍拍下拍拍,圆滚滚,深山的野气变得拙朴慈祥。木匠师傅拿出半月形弯刀,给老木刨皮,打墨线,把屋架拉起来。拉起了屋架,筑墙,定木橼,盖瓦,夯地,房子便做好了。人的骨架,仿如屋架。脊柱也称脊梁,脊梁挺拔的人,是昂首挺胸的人。做一个昂首挺胸的人,做一个脊梁不塌陷的人,何其难,甚至需要舍弃身躯。“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安详!”(引自莱蒙托夫《帆》,余振译)写《帆》时,莱蒙托夫才17岁,但已表现出他不羁叛逆的天才禀赋。他的诗歌始终表现出无比不屈的民族精神,批判专制,揭露贵族的虚伪、政治的黑暗,讴歌爱情。1937年2月,因普希金在决斗中死去,莱蒙托夫写《诗人之死》,获拘禁,流放高加索。在拘禁时,他继续写《邻居》《囚徒》《女邻》《被囚的骑亡》等系列“反叛之诗”。1840年新年,莱蒙托夫参加一个贵族的假面舞会,因诗作《一月一日》再度被流放到高加索,次年,在决斗中,被马丁诺夫枪杀,时年27岁。在沙皇时期和苏联时期,捍卫人权、反专制反黑暗反罪恶的斗士,数不胜数,莱蒙托夫、布宁、吉皮乌斯、库普林、台菲、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布罗兹基、索尔仁尼琴、佐琴科、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法捷耶夫、帕斯捷尔纳克……在权力迫害思想者的年代,他们或反对沙皇,或反对十月革命、或反对布尔什维克,但他们始终热情洋溢地热爱俄罗斯。他们和他们的生命,绚丽如花,在俄罗斯的星空璀璨,光照亘古,让我们抬头仰望。我常常惊异于这个强悍的民族,被血性和死亡笼罩的民族,迫害与反叛彼此交织,长达一个多世纪。无数的人,为了发出声音,愿意赴死。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伟大的国家,不仅仅需要核武器,需要航空母舰,需要激光武器,更需要无数的人发出来自底层的声音,需要千千万万的硬骨头,搭建成国家的脊梁。

青山莽莽多忠骨。忠骨是一个国家最大的精神遗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出自岳飞《满江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出自文天祥《过零丁洋》)“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出自于谦《石灰吟》)“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出自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出自谭嗣同《狱中题壁》)读这些诗句的时候,我会热血喷涌。这是把自己骨头敲下来,碾成粉末调以血浆,写成的句章。

骨头藏在皮肉里,被皮肉层层包裹,谓骨肉相连,不可分离,彼此依存。我们看不见,却可以摸出来,可以摸出骨头的形状、长短、粗细。皮肉是表象,骨头是内象。道术分五术,即山、医、命、相、卜。五术源自《易经》,哲理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人的一生都活在五术的哲理之中,包括死后的灵魂。相,就是相命。相骨学是命相学的一个重要分支。《黄帝内经·灵柩》中,有“骨度”篇,这是最早有关相骨理论的文字。第一个会相骨的人,则是春秋末的越国人范蠡。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到了范蠡隐退。范蠡致信好友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范蠡退隐,化名鸱夷子皮,乐游于七十二峰之间,遂成商圣。文种舍不得离开奢华,被越王勾践所杀。脖子长嘴巴尖的人,会忘恩。术,法也,大多没有科学依据。

我们常常以骨代称人,对骨头的形容便是对人的形容——“贱骨头”“懒骨头”“软骨头”“硬骨头”“坏骨头”“没骨头”。剥削的人,叫吸骨髓的人;凶狠的人,叫拆骨的人;没出息的人,叫捡骨头的人……等等,不一而足,骨就是我们的脸面,就是我们的精神气质。骨就是肉体的核。

耶和华上帝在创世纪的第六日,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尘土,造出了一个人。耶和华往他的鼻孔里吹了一口气,有了灵,人就活了。上帝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亚当。泥土是爱,慈悲,厚重的象征。人因为有了气,才有了灵魂,人除了胸腔里的气,其余的,都不属于人。这股气,叫骨气。耶和华上帝觉得亚当在伊甸园独居不好,太寂寞,在亚当沉睡的时候,从他身上取了一根肋骨,造了一个女人。亚当醒来,看到女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世间因此有了男女,有了繁衍,有了爱情,有了欢愉,也因此有了无穷的烦恼和纷争。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男人像爱护自己的肋骨一样疼爱女人。所有的人,都来自圣殿——女人的子宫,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庇护所。母亲生活的地方,便是人子骨头生长的地方。

骨肉哺育之地,便是故乡。从哪里来,最后也要回到那里去。回去的时候,故人都已不再,父母已不在低矮的山冈伫望,秋风继续吹,白霜依然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何谓故园,便是埋着亲人骸骨的地方。

每天入睡前,我会仔细地摸摸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脚,摸摸自己的腰椎。我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摸,一厘米一厘米地摸。我想摸出来,今天的手和脚,与昨天的手和脚,有什么不一样。我必须要知道,自己的手做了哪些事,合乎人道,合乎人心;自己的脚走了哪些路,将会开出鲜花,抑或寸草不生;自己的腰是不是保持挺直。在骨头里点一盏灯,去照耀自己的内心。每一个人的内心,会有一片不一样的星空,寂静的夜间,繁星闪烁碎银般的光芒。我们活着,那么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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