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昌阿布(短篇小说)
2019-11-20鲁玉梅
■ 鲁玉梅
掀开酒肆门帘时,父亲才终于明白自己是来买醉的。
那是个扬风夹雪的日子,风雪拍打着父亲胯下的白马,也拍打着他,使他完全丧失威严庄重的仪表。酒肆暖烘烘的,立刻融化了他身上的雪。酒肆内飘荡着一股酒香,闻闻便知是上好佳酿。酒肆老板在后厨腌渍牛肉,他的酒是方圆最好的酒,他的酱牛肉是方圆最好吃的牛肉。他的女人伏在案子上睡着了。她刚捡了一张强盗的弓,就被闯入的父亲惊醒了她。那真是一张奇特的弓呀,弓沿有着美丽的云纹。父亲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三盏酒之后,父亲宣布这女人将成为他的继任太太。后来,这个在梦里捡了一张强盗弓的女人真就成了吉昌土司府的女主人了。
太阳高高在天。太阳从不说话,只把光倾泻在小草、花朵、石头、屋顶和竖在门口的木桩上。除太阳、星星、月亮、河流也不说话。不说话的还有很多男人、女人。法师说人的右眼住着太阳,左眼住着月亮,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从这些人眼里看到过它们,他们的眼睛比最暗的夜还黑。他们是我父亲吉昌土司的仆人。
一个女人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个美丽的女人,她让我想起母亲。我母亲是珠固头人最小的女儿,她美艳高贵。就是这个原因,我父亲娶了她。不过没过多久,父亲就不再喜欢她了,他说这女人是唐日台山上的雪。唐日台是卓扎东边那座山。每天太阳都从唐日台山升起,它照耀得吉昌土司广袤丰饶的土地遍地金黄,让他的谷仓充盈丰满,让他说一不二的口气也充盈丰满。唐日台有终年不化的雪。我父亲就是这样形容我母亲的。
我想点燃这个女人眼睛里的蜡烛。那天我去求父亲,父亲正在处理一桩要紧的公案,听到我的请求,他便惊讶地从案牍抬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他就哈哈大笑,然后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说,你一定是吉昌家的种。
生完我那天,母亲就撒手人寰。她走时依旧高贵美艳。那时,她在山上放牧她头人父亲所赐的六十六匹马,一个过路年轻人唱了支山歌给她,她脸衬粉霞,从此开始等待那个对她歌唱的年轻人。但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怎么不被功名、利禄绊住脚呢。后来我父亲挤了进去。女人心有所属,怎能轻移另外一个男人呢?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一支山歌就让我的母亲受孕了。母亲温柔地抚摸着肚子里的我,直到夕阳染红山冈。
母亲死了之后,父亲风光地埋葬了她,就骑马远足了。就连哀伤父亲都羞于承认;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作为土司,他说一不二,但作为男人,他的权威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母亲的死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他不承认我是他儿子,他一直以为我是母亲那情夫的儿子。
起初酒肆老板吃惊地看着父亲把他的女人扛在肩上出酒肆门,这男人坐在酱缸旁边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然后发疯似的举着剔过牛筋的剔刀追出去。这是个精瘦黝黑的汉人。他循着马蹄印追到寨子时,土司正搂着他的女人寻欢作乐。风雪扑打着檐角风铃。酒肆老板看看风铃,便回去了。
弟弟出生了。和我不同,弟弟有张漂亮的面孔。成人礼时父亲赐给他一把宝刀。弟弟佩上宝刀之后更威仪了。谁都知道将来的吉昌土司是我这讨人喜欢的弟弟。
又是一个播种的季节,父亲领着弟弟和我去地里。那些播种的人们一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脸。弟弟命令其中一人走过来,然后他伸手抓了一把青稞,问那人是否把最好的种子种到吉昌家的土地。那人慌忙跪下说,我最尊贵的少主子呀,这是最饱满的种子,连尕扎土司家的种子都没这么好。弟弟听了很满意,命令那人起来。我的父亲赞赏地看着这一切。他多么像一个王子,我亲爱的弟弟。有人企图把种子偷走,父亲命令管家用鞭子抽他。“那是些不安分的牲畜,应该叫他们尝尝鞭子的滋味”,这是当时父亲对管家说的话。
风吹着褴褛衣衫的小孩乱跑。他们光着脚,他们破旧的衣衫就像太阳融化积雪后的吉昌土司领地一样。他们肮脏而自由,他们是风的儿子。我见过风像乞丐步履蹒跚走过唐日台山,有时风千军万马奔袭而过,有时却单枪匹马。有时我希望自己是风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土司的儿子。我知道这话一定会惹父亲不高兴,他准会说,你该为是我儿子而骄傲。不一会儿他又会自言自语说,瞧,我这是在干什么呀?然后他会高兴地看我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父亲的老朋友巴藏土司因为有四个虎狼一样的儿子而饱受失眠的痛苦。父亲觉得自己应该躲在被窝中偷着乐,因为他永远都不会为此而担忧。
晚上后院窗户透出亮光一堆堆鬼火似的。我又听见那些恶毒奇怪的歌谣。那些女人一边唱歌,一边等待我父亲。但我的父亲永远都不会踏进她们房门半步。父亲还在扩建屋子,每一个扩建的屋子里都有他的新娘,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这些女人身上。
吉昌土司长了一副新牙齿,他花白的胡须和头发重新变黑。
吉昌土司府来了一位方士,他从北斗星取下神土,然后用这些土配头生子的胎盘制神药。吉昌土司就是因为吃了这神药返老还童的。吉昌土司对男女之事生发出前所未有的兴趣。那些女人分娩之后,产婆悄悄把胎盘送到吉昌土司的屋子里。生完孩子,我的父亲吉昌土司不再碰那些女人。女人们便幽居在土司府中,眼里流淌着仇恨,蜷缩在屋子里,整日唱恶毒奇怪的歌谣。当我父亲躺在他新娶的夫人床上时,他的耳畔便响起那些歌谣。听见那些充满诅咒的歌声,父亲很恼火,说真是活腻了。他命令大管家,让那些毒蛇闭嘴。管家去后院敲那些女人的窗子,鬼火倏忽就不见了,恶毒的歌谣消失在远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吉昌土司领地出现一条可怕的预言,预言说将来吉昌土司会永远消失。父亲下令逮捕了那些散播谣言的家伙,吊在木架上。这些人有的被鸟雀啄去眼珠,有的被太阳晒成人干,有的受不了穿心之苦,咬舌自尽了。
从那以后的夜晚里,我听见很多哭嚎声,那是地狱传出的诗歌,是阴间开放的花朵。这偌大的庭院中,没人能听见它们,只有我,只有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有一晚我打开屋子门出去。突然有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说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那个女人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月亮一样的银饰。难道你不认识它?那个女人说。我说,这不可能,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女人流下眼泪。她的眼泪掉在地上时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于是我就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我说母亲。我向前搂,却搂到一缕空气。我说母亲,母亲呐。
父亲看看我的脸色,说我应该有个女人了,他说他希望女人能让我聪明起来。而我也渴望远足。如果继续待在吉昌土司府,我一定会发疯的。父亲让管家领我到外面去。
我记得那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季节,一路上鲜花的芳香让马的脚步慢了下来,我在马背上被花香弄得晕晕沉沉。管家说,少爷真是好艳福,少爷真是好艳福。管家马背上是一些茶叶和盐巴,那是父亲打发管家驮到马背上的。我差点睡过去,管家唠叨个不停,他一路说了不少少爷真是好艳福。
我们到了父亲辖地的一户牧人家里,管家和我端坐在炕上。阳光把光洒进屋子来。屋子外面有只鸟在咯咯地笑,然后又呜呜地哭。我侧耳听时,从门外躬身进来一个男人。这是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管家说这位就是吉昌少爷。男人眼睛啄了一下我的脸,跪下磕头请安。我说不必拘礼,起来。这时一个女孩端着木盘来敬茶,管家的目光就落在这个女孩身上。他从女孩子的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我接过女孩木盘中的茶。我看见一张细嫩干净的脸,她的目光正和我的撞在一起。管家咳了一声,女孩慌忙出去了。女孩儿的离开很快让我兴味索然。我喝着茶,嘴里都是劣质茶叶的味道。管家意味深长地看我,然后他对那个男人说,那些都是土司老爷的礼物,土司老爷要你教我们大少爷打猎骑马。男人慌忙跪下说,小人教就是了,怎敢收老爷的东西,怎敢收老爷的东西。
阳光下,群山就像一个个奔跑的孩子,他们无忧无虑跑向天边。我问女孩叫什么名字。格桑梅朵,活佛起的,女孩说。多美丽的名字呀!我说。格桑梅朵羞红了脸。我说在没外人就不要低着头。格桑梅朵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你真好看。她眼里的两只蜡烛是亮的。格桑梅朵笑,说傻帽儿。她像她家门口灌木林里的鸟一样会咯咯发笑。我喜欢这女孩。
我打发走管家,我说你回去吧,给我阿爸说我喜欢这里,想住下来。管家骑马就走了。他说他把我骑的红马放在山上,想回土司府就回来。我说好吧。
吉昌土司有种植园,还有很大的放牧区。我开始和这些人在一起。上了年岁的牧人别着兽皮烟袋,嘴里咬着烟杆子。他们在萋萋绿草地放羊。掌灯时,他们的狗被拴在一块石桩上,他们坐在星星像坡上的草一样茂盛的夏夜里,旁边放着一条从房柱取下的干艾草结。干艾草睁着红眼睛瞪着漫天繁星。烟袋里的烟草擦擦作响。艾草结点燃烟锅,黄铜烟杆吸得吱吱乱叫。他们把漫山遍野的石头、森林、茂草、干土说成是恶龙身上的鳞片,把夏天滚在天际上的雷声说成是恶龙的咆哮。女人们却不这样认为。她们多数人认为男人们这是喝醉酒之后的胡言乱语,就像她们在年轻时候过路的男人讲给自己的那些情话一样糟。
在整个夏天里,格桑梅朵忙着让羊毛像一大朵碗莲盛开。她端端正正坐在羊毛堆中,犹如这朵碗莲的花蕊。羊毛是天气炎热时,从羊身上剪下来的。剪下来的羊毛还带着绵羊的气血,羊毛们长眼睛似的看见有缝隙的地方就钻,它们会将皮肤弄起红斑,奇痒难挨。羊毛得用滚烫的水煮。这个就是吉昌土司领地女人们夏天的活计。煮过的羊毛就没有羊的血气,就会温顺柔和。把这些温顺柔和的羊毛放到牛皮绳上晾晒干,然后女人把它们拿到草滩用双手开始撕。那些手黝黑而粗糙,在白白的羊毛里窸窸窣窣撕个不停。这时她们倾听鸟儿在远处的啼鸣,微风吹拂万物的声响,内心却充满焦躁和痛苦。她们唱着舒缓悠扬的歌谣,不知道痛苦为何会那么容易俘获一个人。但格桑梅朵笃定地认为群山不是恶龙身上的鳞片,而是大地丰腴的乳房,它们把小乳鸽似的男人孕育成公牛般强壮。
我让这些人不要把我当少爷。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不再喜欢围着女人打转,他们开始喜欢在夏天度过房子外面的夜晚,更喜欢跟人胡扯,像畜牲一样乱放臭屁,乱喷浓痰,他们恬不知耻地挠着脚趾缝。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承认群山是大地乳房的这套说辞。老牧人从来不管这一套,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管这一套。那时,他们甚至相互为这个问题而争吵不已,可是到了生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和他们的女人生孩子。这些小孩爱吃手指,整夜整夜磨牙。男人见到漂亮女人就想成为她的朋友。我喜欢他们。他们说恶龙卧在那里,托着我们的木头屋、牲畜、森林、泉眼、月亮、星辰、石头、蟒虫、河流、薪火和咒语,托着我们的生活。吉昌老爷厉害,可他照样敬神敬天敬地。我觉得人们说的没错。他们敢这么说,因为他们的身上有死神标记的味道。他们喜欢招蚊虫叮咬,他们还招人痛恨。是的,我喜欢他们。我常常大声对他们说我喜欢他们。这里的男人憎恨女人,女人憎恨男人;男人憎恨女人的婆婆妈妈,女人憎恨男人的荒腔走板,谁都看透了,可到了晚上,他们又搂抱在一起。
月亮圆时,格桑梅朵会变成一种水草,那种水草从四面紧紧缠住我,让我有种既恐惧又惊喜的感觉。月亮圆盘一样圆的时候,我去地狱游历一番,又去天堂游历了一番。那个时候,格桑梅朵的表情就是那种水草的表情,水草把我缠绕紧,水草发出一种水草的呻吟,完全不是格桑梅朵的声音。我抱着格桑梅朵,一直在做梦,梦里那些水草一样缠绕着自己,一刻也脱不了身。格桑梅朵紧紧贴着我,好像她变成我的肋骨,要回我身体里面去。
第二天看见格桑梅朵在忙碌,这个时候她一点儿也不像梦里的那种水草。是月亮把她变成了水草的。这个现在远离月亮和男人身躯的女人严肃认真地忙乎手里的活计,仿佛在说这是大地之神在生育,她是接生婆,她把自己骄傲地称为接生婆。她不让我参与这项事物,仿佛这是她同大地之神秘密契约。只有这样,女人们才会像大地之神一样撕裂会阴生出一个血娃娃来。是的,大地是一个女人,桦树是她的头发眉毛,太阳月亮是她的眼眸,白色悬崖是她的脖颈,黑色卵石是她的饰物,黑土、白土、黄土、红土是她脊髓、脉管、骨头和满身的肌肉,树根、土丘是她的四肢和乳房,那些游荡在大地上的鬼魂、飞禽走兽和会种土地的人们都是她的血娃娃,是她一个一个生下他们,是她把他们捂在自己宽大的胸口上,是她把他们带进或安详或阴沉的睡梦中。大地是一个发育完备的女人,她繁殖时就像每个妇女一样,呼天喊地把血娃娃生出来,把血娃娃生出来,让他仰面躺在大地上,给他力量和繁殖的能力。
在这里日子久了,就会看见很多东西。许多彩色的小鸟从地下飞出来,它们彩色的翅膀就变成了这些人的毡包,它们红色的眼珠变成了他们灶膛燃烧着的火焰和女人头上的红珊瑚,它们滴溜溜的鸣叫变成一条条沟壑纵横的清水,它们翅膀扇动的风变成了绿油油的草地了,它们的骨头变成了很多男人和女人,它们的羽毛变成一株一株青草。
我发现这些人身上有动物甚至是昆虫的味道。比如法师益西拉莫身上是蛤蟆的味道,白嘉陇西是公鸡的味道,格桑梅朵的堂哥百嘉拉莫身上则是野蜜蜂的气味,格桑梅朵身上则是鲜花的味道。我明白当我踏上寻找她的路上为何那么芳香。
父亲生日当天,我回到土司府。父亲看到我拍着我肩膀说,是什么让我的儿子变成真正的男子汉了?格桑梅朵闪到了我后面。父亲旁边站着几位陌生妇女,这肯定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父亲为自己物色的几个女人。
这一天,吉昌土司府张灯结彩,吉昌土司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一样。周围十二个土司都遣来使者,一一奉上礼物,就连我们的死对头尕扎土司也送来了一对镏金铜狮子。那天吉昌土司的三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三个妹妹献了三样贺礼,大妹妹从汉人地方弄了一个舞者为我父亲跳了一支舞,土司大人很高兴,赏了大妹妹一盘汉人地方的点心。二妹妹献了一包玉米种。三妹妹献了一个酿酒师。我的父亲吉昌土司很高兴,说大女儿愉悦父亲,二女儿想充实父亲的钱袋子,三女儿最别出心裁。到我的时候,我献上一串檀木佛珠,我父亲也就是著名的吉昌土司只是皱了皱眉头让人收下这串佛珠。到了弟弟的时候,只见他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木盘,上面放着很古怪的一样东西,那件东西旁边是一小坨用纸包起来的酥油一样的东西。吉昌土司和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吉昌土司问弟弟这是什么东西。英俊的弟弟说,父亲大人,这个是汉人地区用的福寿膏,听说吃了能让人长命百岁。吉昌土司说,是吗?呈上来。
吉昌土司带着陶醉的表情看着客堂的桌椅移动飘荡,他看见自己的军队打败了十二土司军队,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王冠。吉昌土司对于福寿膏的需求大大超过对女人的需求,都懒得踏进后院半步。弟弟佩戴着父亲赠予的宝刀进出府邸,姑娘向他投怀送抱。有一天,父亲把管家叫到身边说,明天备上茶叶,叫上我的小儿子到铁卜土司府走上一遭,听说铁卜土司家有一株漂亮的牡丹花,我想把那朵花移到自家花园来。管家对着外面喊,去,把少主子的绸衣拿过来,有大用场。
管家和弟弟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弟弟一向骄傲的脸上灰扑扑的,像只打了败仗的公鸡。管家和他在半路上碰见尕扎土司和他的儿子,他们也想攀铁卜土司这门亲事。我父亲气得牙根直痒痒,他说,铁卜这只老狐狸,他想我们打起来,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弟弟说,父亲,难道我们就被尕扎吓住了吗?父亲说,那倒未必,你把文书找来,我吉昌要下战书给那个蛐蛐大的尕扎,就说我吉昌土司愿意和他尕扎土司比剑,愿赌服输。蒙在弟弟脸上的那层土灰被父亲一席话吹走了,他又变得神采奕奕。
月亮爬上我的床。旁边格桑梅朵呼吸均匀。格桑梅朵鲜花一样的气味包围着我。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想出去透透气。这是我从草原回到这里的第一次失眠。当我抬头看月亮的时候,我母亲又一次出现了。我说母亲。我的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说话了,她说孩子你将会成为第十个吉昌土司王。我正要向她问清所讲之话时,她消失在月光里。我以为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到了比剑日期,尕扎土司如约而至。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儿子尕扎行欠,他带着一把宝刀。尕扎早就知道我父亲的刀法厉害,他说就让两个娃娃比。我父亲听了尕扎的话哈哈大笑。父亲对弟弟的刀法很有信心,于是吉昌土司对尕扎行欠说,小心呀,娃娃,刀剑无眼。尕扎土司为防吉昌土司在兵器上做手脚,建议比武的两人使用对方武器。吉昌土司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里满是对尕扎的讥讽。比刀时,弟弟的刀法屡胜一筹。尕扎土司忙叫停。为庆祝少主子旗开得胜,仆从上酒。父亲端过酒,亲自送到弟弟手中,他们各自饮了一杯。这次比刀,尕扎行欠略胜一筹,他一刀刺中弟弟的腿。被刺中的弟弟面色苍白。不久,弟弟漂亮的面孔开始抽搐扭曲,他大吼一声说,刀上有毒。父亲赶忙跑过去搂住弟弟,弟弟口吐白沫不行了。只见我的父亲吉昌土司说,今天谁也别想走。尕扎土司父子面如死灰。正在这时,土司夫人扑到弟弟身上,绝望地尖叫起来。弟弟漂亮的面孔苍白而冰冷。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儿子,你的仇人是他,而不是我儿子,那女人说。他是他儿子,突然从幽暗的角落传过可怕的声音,声如夜枭。大家不由得一阵颤抖。你答应我的不会对我儿子动手,可你现在杀了他,我继母,也就是吉昌土司夫人又说。你变了,那个夜枭的声音。抓住他,父亲大吼一声。士兵涌上来。父亲看见那张脸惊恐得面色苍白,那是他的酿酒师。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父亲问。那是因为你,酿酒师说。你看看我是谁。你是酿酒师,我父亲说。哈哈哈,果然,吉昌土司是个老眼昏花之人,你好好看看我这张脸。父亲差点跌倒,酿酒师就是当年那个酒肆的老板。突然,吉昌土司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我在酒里也下了毒,酿酒师说。
很快我成了吉昌土司。我放了弟弟的母亲,让她回到汉人地方去。还有那些被我父亲幽居起来的女人们。我让格桑梅朵跟了她堂哥百嘉拉莫。我并不是她的意中人,她的意中人是她表哥。我说,你们就好好看住那条恶龙,让它安安稳稳地托着我吉昌家的大地。格桑梅朵问我是否爱过她。我说阿布是个傻瓜,从来弄不明白很多事。格桑梅朵咯咯笑了,眼睛里却闪出泪光。我忙把眼睛移开。
我吩咐管家把谷仓里的种子发到每家每户去,让人们自由开垦土地。这时,我惊讶地看见很多人眼里的蜡烛燃起火光来,那火光足可将整个黑夜照亮。他们说吉昌老爷是佛爷。
空荡荡的土司府阳光明媚,我站在阳光里,身上既痛楚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