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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D 城(短篇小说)

2019-11-20

青海湖 2019年12期
关键词:检票口老林东阳

■ 权 芳

我得去一趟D 城。这念头越来越强烈,搅得我坐立不安。

去D 城的念头起源于两年前的夏天。某日,一个人告诉我,刘东阳死了,死于酒后失足落水,遗体第二天在河的下游被发现。这人准备向我具体描述一下刘东阳在河水中浸泡一夜的尸体的模样,刚做出一点夸张的表情,就被我打断。“别说了,我不想听。”我说。他闭嘴,探究地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我让他有话就说,他压低声音说:“——我们本想早点告诉你的。”我讨厌他这种语气,好像藏着多大的秘密一样。

我说:“我明白。”

他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怕我突然哭起来。女人的眼泪总会让男人手足无措。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并不打算掉泪,我不是那种随便在男人面前掉泪的女人。

我想象着刘东阳酒醉后在河边跌跌撞撞走着的样子。或许他还含混不清地唱着歌。他总爱那样。

我说:“我得去趟D 城。“

这回他说:“我明白。“还点点头,好像正等着我这么说。

我已经忘了两年前告诉我刘东阳死讯的那个人是谁了。年岁渐长,忘性远大于记性。但这无关紧要,我只需记得我说过“我得去趟D 城”即可。我不知道当时何以冒出这么一句,或许它代替了哭泣,甚至比哭泣更具有表达力,更符合当时的语境。总之,这念头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一直在心里摇摇摆摆,有几次它几乎要熄灭了,又在某种情境下重新被激活。现在,我忘了是什么事又让我想起了D 城,总之,我必须得去一趟D 城。

我想了好几种方案:自己开车去;坐火车去;坐长途汽车去。甚至,像当年曾经干过的那样,在路边拦车,请求过路的卡车司机捎我到D 城。D 城并不很远,二百多公里而已,走国道,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就到。

最后我还是决定坐火车去。我想起来,当年我和刘东阳,就是在去往D 城的火车上认识的。他就坐在我旁边,我请他吃零食,他帮我拎行李,下车后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开始了越来越频繁的联系。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坐火车去旅行,没钱买卧铺,甚至买不到座位,就那样站在车厢连接处,站累了就席地而坐,他揽过我的头,让我靠在他胸前睡觉。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火车轮子发出单调的咣当咣当声,那夜色,那声音,还有刘东阳带着汗味儿的气息……

现在是秋天,适合出门。在一个星期五,我请了半天假,中午下班后就去了火车站。我没有提前在网上买票,也没有查询车次和时刻,而是直接去了售票处。我知道去往D城方向的火车有好几趟,不会买不到票。更主要的是,当年我和刘东阳常常这么干:星期天随意地跑到火车站,看看有去往什么地方的车票,就买到什么地方,那种未知感和新奇感令我们兴奋不已。有时候我们临时起意,浑身上下加起来没有十块钱,也能靠逃票或者向列车员求情,顺利到达想去的地方。我们喜欢那种不确定感,仿佛无数种可能等着我们,每一种都妙极了。

——那时多好啊,我想着,闭上眼,让秋天温暖的阳光打在我脸上,像谁的手轻轻抚过脸庞。

火车站是两年前改造扩建的,三层,外形像一艘巨轮。我不明白火车站为什么要弄成轮船的样子,弄成一列火车的样子不是更合适吗?我觉得这个造型很丑。但无所谓,这些年我很少坐火车,也就很少来火车站,它是什么样子,与我关系不大。我回想着,十年前我离开D 城来到这个城市时,它是什么样子。记忆像泡在显影液中的底片,慢慢清晰浮现:那时它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两侧的翅膀向着天空稍稍扬起,一看就是一只年轻的、大有作为的鹰。我和刘东阳曾坐着火车无数次来往于这个城市与D 城之间,刘东阳总喜欢在站前广场上摆出和火车站一样的造型,让我给他拍照。他的两臂向两侧打开,高高扬起,像一个大写的“V”,脸上意气风发。那时智能手机刚刚兴起,像素很低,照片拍出来模糊发黄,但我们乐此不疲,仿佛这样就能真的留住时光。

我在装点着莫名其妙的雕塑的广场上停留了一会儿,带着一丝惆怅走进售票室。十几个售票窗口一字排开,买票的人寥寥无几,一侧的自助售票机前倒是排着不少人。我犹豫片刻,打算到一号窗口去买票。——相比而言,一号窗口前排队的人最多,有十几个吧,看起来最接近我对于售票窗口的认知。我和刘东阳经常这么干:两人分别排在一个窗口前,打赌谁的队伍会移动得快一点儿,谁先排到窗口前。往往是我赢,我大声喊着让刘东阳到我这一队来买票,被后面的人认为是在插队,免不了争执起来,于是他走出队伍,我来买票。挤出队伍后他悄悄对我说:“哈,那帮傻子,一个人买两张和两个人各买一张有什么不同?”我说:“是啊,傻子!”我们一起仰天大笑。

一个身披“青年志愿者”绶带的年轻姑娘走过来,伸出右手,微笑着拦住了我:“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要买票吗?”呵,她叫我“女士”。大部分情况,我被不认识的人称为“美女”,或者,“美女姐姐”。

我点点头,奇怪地看着她。到这里来不为买票,还能干什么呢?

她侧身,右手伸向那一排自助售票机:“女士,您可以选择自助购票的,方便快捷,只需输入您的目的地,再刷一下身份证即可……我可以帮您。”

我拒绝了她。“不,我还是在窗口买吧。”

“哦,如果您不熟悉自助售票机,我可以帮您,一看就会的……请跟我来。”

我说:“我不是不会使用自助售票机,我是不想自助购票,我就想排队买票。不行吗?”

姑娘愣住了,显然岗前培训时没有涉及这种情况。

我不再理会她,向一号窗口走去。

姑娘上前两步跟上我,“女士,这些窗口都是开放的,都可以买票,您可以在人少一些的窗口买,节约时间……”

我忽然焦躁起来,一股怒火猛地升起。“傻逼!”我冲口而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愣在那里,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好像看一个怪物。

我有点后悔,近来越来越克制不住情绪,大概是跟老林频繁吵架的结果。已经有人往这边看了,我想我应该道歉,至少应该闭嘴,毕竟我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泼妇。要命的是,我一张嘴又是一句:“我排队买票和自助购票有什么区别?我到一号窗口买票和到二号窗口买票有什么区别?”声音很大,在大而空旷的售票室里形成回音。

课程实施是将课程设计转化为课程实践的操作过程,教师利用网上教学平台,将整合后的课程资源以及课程导学、方法引导、教学重点、学习要求等教学信息以及学习方法提供给学生。

很多人往这边看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这位青年志愿者只是在履行职责,只是想帮我而已。更年期快到了?办公室的那帮女人们总爱讨论这该死的更年期。

售票室门口的那个铁路警察也扭头看向这边,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过来看看。我用余光看到有人举起了手机准备拍视频。啊,明天,不,两分钟后,我的光辉形象就会出现在网上,配以《女子大闹火车站售票处》《女作家撒泼狂骂志愿者》之类的标题,视频下面是滔滔不绝的留言,全都在骂我。是的,我是个作家,尽管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既然在省作协会员的名单之列,十有八九他们会认为我就是个作家。接着,他们会搜索出我的单位、地址、电话,在网上掀起更为狂热的谩骂……

我低头逃出了售票室。

我在广场花池边的长椅上坐着,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有些温热,是秋天特有的那种温热,干爽,安静,带着枯草和落叶的气味,并不令人讨厌。这总比马路上浓郁的汽车尾气好闻多了。我闭上眼,在这种气味中慢慢平静下来。我回忆着刚才那短短的一幕,再次觉得羞愧。我在文化馆工作,又是个女作家,人近中年,“优雅”“气质”“知性”是我努力追求的标签,事实上我也经常被人这样夸——我的读者、朋友、同事,甚至第一次见面的专卖店店员、银行柜员、保险业务员……我鄙视那些撒泼打滚、蛮横无理的中年妇女们,而我刚才差点就变成她们中的一员。我应该赶快去买票,但是没有勇气进售票室。我只好放弃了去窗口买票的打算,在手机上点开了12306 网站,打算网上买票,开车前再去取票,那时售票室的工作人员应该换班了,或者,他们早已忘记了我。

我嗅到一阵淡淡的烟味儿,并不呛,也不难闻,带着点清凉的薄荷味儿。我有时在写作时也吸烟,我分辨出这是我常买的某种烟,细长、精致,价格也不低。我抬头,是个男人,左手拖着行李箱慢慢走近我,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落座之处。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手中的烟,而是他身上雪白的长袖衬衫。真的是雪白的,一眼看去有点晃眼睛。怎么说呢,火车站这种地方,见到的大半是疲惫的、委顿的、随意的,甚至是邋遢的形象,穿着也大半漫不经心,夏天最热的那几天还有不少人把T 恤衫卷上去,露出并不雅观的肚皮。接着,我看到他右手夹着的烟,的确是我常买的那种。那个牌子有六种系列,尝试比较过每一种后,我固定了这一种。

他在我面前站定,我往长椅一侧挪挪,“坐吧。”我说。秋天正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空气干爽清新,没几个人愿意在乱哄哄的候车室里忍受污浊的气味,广场上的每个长椅都坐满了人,除了候车的人之外,很多附近的居民也把这里当成散步休闲的好地方。

他在我左侧坐下来,微笑着说:“谢谢。”又说:“您介意我吸烟吗?我可以掐灭。”声音有点像某个播音员。我想了几秒钟,想起来,像中央电视台《国宝档案》的解说员任志宏。我注意到他使用了“您”这个字。总之,这人不让人讨厌。

我摇头说我不介意,接着继续在手机上买票。

“您要去哪里?——不好意思,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听到他说。

我从网上买好了票,4 点05 分的,是一趟动车,从邻市开过来。

“我去D 城。”我回答了他,对他笑笑,“你呢?”

他挠挠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好去哪里。”

我有点惊讶,但并没表现出来。这个年龄了,不能再像那些脑残偶像剧一样,动不动圆睁双眼、大惊小怪。身为一个作家,在我的笔下发生过许多更加奇怪的事,合情不合理,或者合理不合情,反正最终我总能自圆其说,让读者相信那些事是真实发生的,有它发生的理由。“一切皆有可能”,我让一位书法家朋友写了这几个字,装裱后挂在书房墙上,每当我对自己笔下的故事产生怀疑时,这几个字总能再次说服我继续写下去。

我很希望他接着说下去,关于他为什么突然跑到火车站,连自己将要去哪里都不知道。我想,这可能是个很好的小说素材。要知道,生活远比小说有意思,小说需要穷尽想象去编,但生活远超想象。

但他不再说什么,而是掐灭了烟,起身把烟头扔进附近的垃圾桶,再坐回来,掏出手机来看。似乎是某个读书平台,他很快沉浸其中。

我也拿起手机看。“六个妖精”群里,已经很多条微信,她们在热烈讨论星期六去哪里玩,有的说去逛街,有的说去东郊的度假村。我看到苏莉“艾特”了我,问我怎么不吭声,“是不是又在写你的破小说啊,当心写成神经病。”

我与她私聊,告诉她我要去D 城,并让她替我保密,不要在群里说。

她似乎有点吃惊,“对方正在输入”了好久,扔过来一句:“刘东阳?”

我说:“算是吧,也不全是。”这是真话,细究起来,我真的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去一次D 城。为了追忆,或者说缅怀?有什么可追忆或者缅怀呢,若不是那个人(我依然想不起他是谁)告诉我刘东阳死了,我几乎没想起过刘东阳。生活够琐碎了,无数个令人烦恼或焦虑的瞬间填满了每一个缝隙,留给“矫情”的地盘不多了。是的,我们管那叫“矫情”——浪费时间去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不现实的事物,并为此感时伤怀。

她不再问了,只叫我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我一直认为,假如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真的明白我,那这个人就是苏莉。此时我再次这么觉得。换做“六个妖精”中的其他任何一个妖精,一定会大惊小怪地抛来一堆问题,“为什么要去D 城?”“你和谁一起去?”“什么时候回来?”“去D 城干什么?”“你家老林知道吗?”诸如此类,一想就觉得烦躁。我简直能想象她们手机屏幕前那张一副蠢相的脸,她们永远不会懂得,这世上绝大多数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即使有答案,别人给你的答案也不一定出自真心,只为了应付你,你依然得不到真实的回答。“你若不说,我也不问”,才是最好的状态。

我百无聊赖地转头四顾,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地方吃点东西。中午下班我直接来火车站,此时才觉得饿。火车还得两个多小时。

一列火车到达,出站口涌出人群。很多人在广场上停下拍照,行李箱放在身旁,戴着大大的遮阳帽。他们操着南方口音,兴高采烈地做着各种各样的POSE,自拍杆伸得老长。一对情侣前后站着,身体紧贴在一起,伸出双臂,让同伴帮忙拍照。“泰坦尼克号!泰坦尼克号!”他们大声嚷着,接着又有几对情侣也摆出这个造型来拍照。

“呵,好傻啊。”是“任志宏”的声音。他也在看那些年轻人。

“年轻人嘛,都这样的。”我说。

“哦,我没说他们,我是说这火车站的造型。火车站为什么要建成一艘船的样子呢,很奇怪。”

“你真这样想?”我说,“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说现在这个造型非常漂亮大气,听说设计者是国际知名的一个建筑专家。”

“我更喜欢以前的火车站,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非常好看。我有空就到这里来,就为了看它。我常常想,那可能是全国最漂亮的火车站。”

“你在这里拍过照片吗?我拍过好多,不过都找不到了。”

“拍过啊,最常见的动作是这样,”他站起来,两臂抬起形成“V”字,身体稍向前倾,“觉得自己也要马上飞起来。现在想着挺傻的。”他笑起来,又显出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也站起来,“我想去吃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们背着各自的帆布双肩包,走进了桃李巷。穿过车站广场的地下通道,往南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每个火车站的附近都有这么一个所在:遍布着饭馆、商铺、小卖店,各种口音、各种吆喝叫卖声混杂一起,每走几步就会闻到不同的气味。我很多年没来过桃李巷了,具体说来,七年前和老林结婚后就没来过了。我们把家安在城西区,那是本市发展最快也最时尚的片区,一切都是崭新的、亮堂的、昂贵的。老林说,要给我最好的一切,事实上也是这样,老林是个还算成功的商人,每月给我的钱我从未花完过,我是“六个妖精”中嫁得最好的一个,几乎每次聚会都被她们各种羡慕嫉妒恨,除了苏莉。苏莉说,再幸福的婚姻,也有别人看不见的烦恼,不值得羡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苏莉半年前毫无征兆地离婚,大概被那些虱子们折磨良久。

我们默默走着,谁也不说话,到了桃李巷的路口,停下对看一眼,走了进去。在一个烤鱿鱼的摊位前,我站住了。鱿鱼串们在铁板上嗞嗞作响,闪着油亮的光泽,看起来不错。老林向来反对我吃路边摊,卫生不好是其次,他主要认为这与身份不符。老林的身份感很强,我常替他觉得累。他常带我去一些需要精心穿戴才能去的场合,拍卖会,酒会,草地PARTY,一群半生不熟的人没话找话地寒暄,人人手里端杯红酒装模作样。很多人向“林总”打招呼,也向“林太太”打招呼,但我在一句“你好”之后就无话可说了,对方站一会儿就走了。哦,我想起来了,这次我为什么决定去D 城,就是因为又和老林吵架了。他又一次让我跟他去什么场合,我不愿去,我说我不喜欢那种场合,去了会浑身不自在,我宁愿待在家里看书。老林耐着性子劝慰很久,我不为所动,他突然爆发,猛地摔了烟灰缸,骂出一串脏话,每个字都像飞镖一样扎进我的心脏。最后,我就像刚才逃出售票室一样,夺门而逃。老林并没有追出来。我在小区的喷泉边坐了一会儿,决定第二天就去D 城。当晚老林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焦灼地盼着天亮,生怕老林半夜回来,我又改变主意。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中午下班后我就来到了火车站。

他买了五串烤鱿鱼,递给我。我犹豫一下,接过来。说实话,我感到失望:太多的辛辣调料也掩盖不了不新鲜的气味,咀嚼两下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吃了。我想扔了它,但他热切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当面扔,只好以最慢的速度咀嚼着,终于在他去对面买水时,将它扔进垃圾桶。

我对他说起D 城。D 城不大,人少,车也少,很安静,只有几条“井”字形的主街,骑个自行车,半天时间就能转遍。市中心有个综合市场,卖什么的都有,有家无名小店,就在市场一楼东南角,只卖烤鱿鱼,店主胖乎乎的,戴眼镜,动作麻利,门口总是排着长队,他家的烤鱿鱼真是太好吃了!(说到这里我竟然咽了下口水)

他微笑着听我说下去。

D 城有条河,不大,十几米宽,穿城而过,水很浅,也很清,看得见水底大大小小的石头。沿着河岸,有好几个小树林,都是杨树和柳树,春天的时候,它们绽出绿色,真的是“鹅黄柳绿”,非常漂亮。夏天时,很多人来小树林里野餐,铺张床单,摆上吃的喝的,大家围坐一起,能坐一天。常常有人唱歌,这边唱完,那边再唱。傍晚时,大家尽兴而返,仍是一路走一路唱。(说到这里我感叹:那时候人们多么快乐啊!)

D 城的火车站很小,一排土黄色的平房,只能容纳一百多个人。每天只有四趟旅客列车经过这里,两趟往东去,两趟往西。往东去的是在凌晨4 点,往西去的是在零点。这个时间段,坐火车是件很折磨人的事,但我们都习惯了,甚至挺享受这种夜行火车的感觉:一切都在沉睡,只有火车和火车上的我们醒着,火车像划开黑暗的一把剑,刺入夜的深处……(说到这里我停顿一下,以为他会插话说“你真富有想象力”之类的,我经常在这种时刻被人打断这样插话。但他没有)只有一个售票窗口,售票员常常在发呆,或者打哈欠。售票员有两个,长得很像,都是脸很白,眉毛细长,大眼睛,又都穿着铁路制服,我常常分不清她俩。火车站周围有很多的丁香树,不知哪年种的,每年5 月开花,花朵有紫有白,气味芬芳。不过我能闻出来,香味有两种:一种是带着蜂蜜那样的甜香,一种是带着苦杏仁那样的涩香。我更喜欢苦杏仁这种香味,那种甜香太冲了,让人头晕……我们常常在晚上骑自行车去火车站,就为了偷摘丁香花。我们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忍不住啊。我们一个摘花,一个放哨——事实上也没人看管它们,我从未见过有人为它们浇水或修枝剪叶,它们更像野生的、无主的,就那么一年年疯了一样地开花,似乎我们不去摘花都对不起它……我住单位宿舍,两人一间,他也住单位宿舍,一人一间。我们摘了一大捧丁香花,最后全放到他的宿舍,罐头瓶、塑料桶、饮料瓶……全被拿来当花瓶,插满了花……我同屋的那个女孩患有鼻炎,一闻到花香就喷嚏不断,涕泪交流,我只好迁就她。她是南方人,身材娇小,身体也很弱,动不动生病,我得像姐姐一样照顾她,带她去医院,用酒精炉给她煮稀饭,一勺勺地喂她。我很烦她,盼着她赶快结婚搬出去,或者我赶快结婚搬出去,但是后来她查出乳腺癌,半年后就死了。至于我,我和刘东阳分手,离开了D 城……我还记得我们宿舍在三楼,306 号,就在水房隔壁,常能听见有人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刘东阳也是这样,唱歌跑调,嗓门还大,我都替他尴尬……

我停下来,意识到我一口气说了好多,并且杂乱无章,毫无重点。本来我只是想说,D 城有家烤鱿鱼店,味道不错。“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写作之大忌,说话也一样。那么我刚才的主题是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为我越来越差的表达能力而羞愧。

我嗓子发干,想喝口水,但拧不开瓶盖。他接过去,帮我拧开。我一口气喝了一小半。

我们在一家露天冷饮店的椅子上坐下来。我像寻找一团乱麻的源头一样,努力回想着为什么突然说起D 城,甚至用上逻辑推理中的倒推法,终于理清,“烤鱿鱼”就是那个源头。

“你去过D 城吗?知道我说的那个综合市场吗?吃过那家烤鱿鱼吗?”

他似乎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没去过D 城,也不知道你说的哪个市场,那家小店。”

“哦,真遗憾。——D 城真的很不错,你真该去看看。——你知道柏树山和黑泉水库吗?还有哈里哈图?”

我说,D 城有个柏树山,夏天时我们曾去游玩。我们是坐着拖拉机去的,刘东阳的一个朋友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台拖拉机——就是那种农村常用的拖拉机。刘东阳花了半个小时就学会了开拖拉机,一群人挤在车厢里,一路尘土飞扬、震耳欲聋地开往柏树山。D城很少见到交警,马路上也没几辆车,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到地方后一个个满头满脸的灰,浑身像被颠散架了一样,都不会走路了,尤其是我的室友,蹲在路边吐了好久,需要被人搀扶着。有人带了相机,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照片洗出来一看,哈,一个比一个丑,尤其是我,那时是个大胖子,又黑又土,简直是个“土肥圆”,但每个人都在张着大嘴傻笑,真像一群傻子……黑泉水库的水特别清,可以捧起来喝。水里有鱼,但有人看管,不让钓鱼。可我们有办法,我们总能成功避开他们的监控,到他们的视线盲区去钓鱼,有时运气很好,能钓上七八条,有时一条也钓不到。刘东阳很会钓鱼,每次属他钓得多……

我再次停下,像开车时突然发现走错路了,第一反应是急刹车。

“真对不起,我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啊……”我说。

他抬腕看看表,“3 点20 了……你的车是4 点05 分?”

我们起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你还没想好去哪里吗?”我问他。“要不我也去D 城?”他说。

“也好。D 城真的不错。”

他掏出手机,站在路边,打开购票网站。“啊,没票了。”他把手机伸过来让我看。

“有票啊。”我说,“你看,无座票还剩几张。”

他愣住,表情和中午在售票室的那个青年志愿者非常相似。

“无座……要站一路,太累吧……无法想象。”他犹豫着说。

“两百多公里而已,动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说,“我的座位可以让给你,我站着。”

他笑了,“好吧。”他买了一张无座票。

“你经常这样突发奇想地跑到火车站,随便坐上一列火车,来一趟不在计划之内的旅行吗?”

“老实说,我的确如你所说,装几件换洗衣服就去火车站,想随便坐上火车,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一两天。——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人有时候是会希望暂时离开熟悉的一切,尽管这一切都很好。”

我点点头。我想起老林。若是我对老林这样说,他只会说我“又犯病了”。“你们作家的脑回路不同于常人。”他常这样说。或许他是对的,过于感性而缺乏理性,只会使生活一团糟糕。比如我,我现在要去D 城,但之后迎来的无非是一场激烈的争吵。老林会质问我:“你究竟为什么突然去D 城?”我将哑口无言,因为我也说不清楚。

他接着往下说。

——你知道的,人有时非常希望暂时离开熟悉的、惯常的一切,尽管这一切都不差。我有三次像今天这样,下班后背个小包就来到火车站,但我买好车票都没成行。一次是我都到检票口了,接到我老婆的电话,我岳母突发急病得送医院;一次是我到了火车站才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了,只好回去取,既然回去了就懒得再来一遍;一次是我自己,大概吃得不合适,正在检票口排队,突然肚子痛,一分钟都不能忍,我只好去卫生间,等我出来,开车时间已到,检票口关闭了。

今天中午,我在单位食堂吃饭,——哦,我在市第二医院工作,是个口腔科医生。一个同事端着餐盘经过时不小心打翻了盘子,菜汁淋了我一身。我家就在医院附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我想回去冲个澡,换身衣服,于是吃完午饭就回家了。我冲着澡,不知怎么就想起我看过的那些牙。牙周病,齿,牙列不齐,智齿冠周炎,牙结石,根尖炎……我工作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看了无数张嘴、无数颗牙。一会儿冲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又得去医院,继续看一张张的嘴,一颗颗的牙……我工作认真,态度好,深受患者好评,也获得不少的荣誉,甚至在本市,说起我的名字,不少人都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技术过硬的好牙医。——我的意思是,我热爱我的工作,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只是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往后余生,我还需要看多少张嘴,多少颗牙?洗完澡,换好衣服,我没去医院,直接来了火车站。我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说我有点急事,下午不上班了。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是打算坐上一趟随便开往哪里的火车,来一场随便去往哪里的旅行……

微信又在响,是苏莉。问我上车了吗?我给她发过去12306 网站的订票截图。“注意安全哈,到了发个微信!”我说:“好的。”

我对他说起苏莉。“是我的好朋友,或者说闺密。我常想,如果她是个男人,我愿意嫁给她。”

他呵呵笑起来。“如果她知道你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去D 城,又会怎样想、怎样说?”

我怔住了,我想现在我的表情一定和中午在售票室的那个青年志愿者一样。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比如,到了D 城,我们……要住一起吗?你得想好。”

他又说:“……或许会有人认出我……很多人专门找我看牙。”

他又说:“你得想好……”

我打断他:“你别去D 城了。”

我们背着各自的帆布双肩背包,一起走回火车站。从桃李巷口往北走,过两个路口,穿过地下通道,从自动扶梯上来,就是火车站广场。他在手机上退了票,陪我取了车票,送我到进站口。他向我告别,祝我一路顺风。我们握了手,又互相挥手,像久别见面的朋友一样再次告别。

我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我将要乘坐的那趟开往D 城的火车马上就要开过来了,广播里重复播放着检票通知。我反复看着手中的车票,确认我即将去往D 城。我随着人流往检票口挪动,惊讶于竟有这么多人去往D 城。

手机在包里跳动,又是苏莉,又在问我上车了吗?我拍了张检票口的照片发给她,说:“正在进站。”

我前面还有十来个人时,发生了点小状况:我肚子突然不舒服,需要上卫生间。我想忍着,但忍不住,腹痛来得非常猛烈,简直一秒钟也不能忍。我只好去了卫生间。候车室的卫生间永远有人在排队,一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我解决完问题出来,广播里正在说,我要乘坐的那趟火车,开车时间就要到了,现在停止检票,关闭检票口。

工作人员正在关闭检票口。如果我飞速跑过去,请求她放我进去,或许她会同意,毕竟检票口并未完全关上。就是说,这是个正在进行时的动作,而不是现在完成时,我还有可能坐上去往D 城的火车。但若她不同意,我担心我又会像中午在售票室那样,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话,那样麻烦就大了。我已经不信任我控制情绪的能力。

我焦灼地看着关闭了的检票口。工作人员已离开,那里空无一人。站了一会儿,我听到站台上一列火车稳稳开动的声音。我本该在那趟车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被人预言过,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谁预言的。越想不起就越心焦。

我来到大街上,拦了辆车回家。

我走进小区,向门口的保安微笑点头。他说:“您下班啦?”

即将走到属于我的那栋楼时,我站住,想了一会儿。我从包里掏出那张去往D 城的火车票,撕碎了扔进垃圾箱,再把12306网站的订票信息删掉。现在,我就和平常无数个此刻一样,刚从单位下班回来,一切一如往日。

单元门打开,两个人走出来,一个是老林,一个是苏莉。老林的左臂搂着苏莉,苏莉的右手揽着老林的腰。他俩像是两棵不小心长到一起的树,枝枝叶叶能缠到一起的都缠到了一起。

在他们看到我之前,我后退几步蹲下身。丁香树丛完美地遮挡了我。

我坐在小区的喷泉边,努力地想着,但越来越想不清楚,越来越焦灼,最后我筋疲力尽地做出决定:明天一定要去D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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