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地里种的是麦穗儿(中篇小说)
2019-11-20李明华
■ 李明华
一
你要知道,那个时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像时下的人崇尚明星和富豪,一个个争着想当伟大高尚的英雄,在梦中也跟我崇拜的英雄慷慨激昂地对话。听我妈说,有一天夜里,我轻轻呼唤着“王芳——王芳——”这个全中国人民都十分熟悉的名字,然后哗地一下在被窝里爬起来,如梦似真地高喊着“我是王杰,向我开炮,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豪言壮语,再然后从炕上愣头愣脑一跃而起,双手傻乎乎地抱着枕头,像是在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抱着沉甸甸的炸药包去炸敌人的调堡,动作标准得像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准备一脸豪迈地从炕沿上奋勇而跳,好像狼牙山的五壮士纵身从山崖上跳了下去,这种赴汤蹈火的举动把我妈给吓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我妈还面带笑容地说,我连续做了三个不同寻常的动作,一招一式都势在必行。一个是从战壕里冲出去的,我的两条腿像青蛙一样有力,“噌”地一下跳起来,那时候敌人猛烈炮轰过来的熊熊燃烧的凝固汽油弹好像刚刚结束。一个是把头和身体偏过去的,好像躲过了敌人用美式冲锋枪打过来的一梭子子弹,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犬吠一样的狂叫声,可能是美国鬼子,也可能是英国鬼子,还可能是韩国人,只见我把枕头扛在肩膀上,满眼冒着仇恨的目光,嘴里还发出火药捻子哧哧——哧哧——的声音。
在这万分危机的时刻,我妈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摁在炕上,慌忙推醒了酣然入梦的我爸说,娃儿出毛病了,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我爸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像牲口贩子一样掰了一下我的眼眶,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没毛病,一点也没毛病,他这是在做梦。你也不想想,现在满世界都是演英雄的电影和唱英雄的戏,连三岁的娃儿都在哼唱杨子荣打虎上山,李玉和慷慨就义,阿庆嫂系着围裙智斗胡传魁,男娃儿做这样的梦不是很正常嘛。睡吧,天亮了再说!
有这样做梦的嘛,怪吓人的,一定是白天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染了邪气,出了毛病。我听说他们一帮娃儿白天在王家大坟里吃了没有烧过的油香,跟亡人争食能有什么好结果,说不定过一会儿还要嘴肿。还听说他们在坟前的石桌下掏麻雀窝,把人家的贡桌都掀翻了,把麻雀蛋摔得满地都是,是不是冲撞了王家的先人?唉!这些不懂规矩的活先人,尽给人闯祸。我妈发出一声秋水一样绵长的长叹来,好像我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爸没有回话,我妈还在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她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死人,你没听见吗?我妈把我爸狠狠地踹了一脚,一把把被子掀了起来。
我爸慌乱地把被子拉回来说,你把嘴夹住,啥毛病不毛病的,我的娃我清楚。
你的娃也是我的娃。
好好好,娃是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我不会赖了你的娃,你说不干净就不干净,你想咋的就咋的,别烦我!
我爸懒得搭理我妈,很不友好地翻了一下身,把枕头弄得更加舒服的程度,白了一眼我妈,又打起了他冗长厚重的呼噜,很快进人了甜美的梦想。因为我爸从不相信我妈神神鬼鬼的那一套,遇到类似的情况都由着我妈的性子。
我妈急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了衣服,我知道她又要为我的健康成长“祛邪扶正”了。因为是深更半夜,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没有去村里的土地庙上香磕头,而是选择了更加便捷的办法。她好像是我肚子里的一颗虫子,早就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小心翼翼地在黑糊糊的三个腿儿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点燃了三张黄裱纸,在我的头上认认真真绕了三圈,狠狠地像巫婆一样朝门口吹了三口水花花的气,活见鬼似地说,不干不净,燎了没病。我知道你缺钱,三为大,你就大胆去花吧,花完了就给我托个梦来。然后跪伏着打开我家那件暗无天日的炕柜,熟练地取出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纸包来,捏了捏,又掂了掂,好像她的手是一把秤,能秤出纸包的重量来。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总是喜欢三个数字的东西。
纸包是粗粗拉拉淡黄色的纸。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几下,刮下一些黑油油黏糊糊的东西来,像药引子似的。我妈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用开水冲过后,像伺候病人似地给我灌了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包住纸包,用白色的毛线熟练地扎了一个十字,掂了掂,款款塞进条儿绒褥子的夹层里,她认为那个地方是最安全的。因为只有家里来了贵客才会铺那条褥子。我抿了一口,是红糖水,那东西甜得比蜜蜂屎还甜,一下赶走了我的瞌睡。
真是知子莫如父。我爸说的没错,简直太对了。他的儿子一点儿也没有毛病,如果我有毛病,几口红糖水是能解决问题的吗。这会儿,黏糊糊甜滋滋的糖水把我的脑袋瓜子一下弄得清醒多了,好像秋天田野里芬芳的空气。我舔了舔嘴唇,吧唧出几声清脆的响声来。我盯着我妈的每一个举动,她轻轻把屁股挪了过去,只留给我一个硕大虚幻的背影,用暗淡的余光防范了我一下,扣了闭板,咔地一下,给散发着暗暗幽光的炕柜上了锁。然后扽了一下,看是不是锁好了。
我抖了一下肩膀说,妈,我还想喝。
我妈见我精神振奋,一下变得翻脸不认人了。她气呼呼地说,喝头多,睡,喝多了会拉肚子的。
这不是弥天大谎嘛,这么甜的红糖水怎么会拉肚子呢!真是骇人听闻,妈呀,你这也真小看我了。我妈的红糖水把我甜得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吧唧嘴,好像烧火的风箱,吧唧得我爸翻了两次身,才打上了睡猫一样的呼噜。我舔着甜滋滋的嘴唇,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不一会儿,我妈也进入了梦乡。我偷偷从被窝里爬起来,扳了一下炕柜上的闭板,不动。我把头捂在被窝里,舔着甜蜜蜜的嘴唇,一夜没有来瞌睡,眼睁睁胡思乱想着关于英雄的事情。
我经常做梦,不是我经常想骗吃我妈那点比麝香还要金贵的红糖,而是我身不由己。在梦里,我记得蔚蓝色的天空里,白云像草原上的羊群懒懒散散地飘过,大地一片葱茏,像一块无边无垠的地毯。一对儿草原英雄小姐妹每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羊羔,拿着透明的奶瓶给羊羔羔喂奶。一阵轻风像甜不可言的红糖水一样徐徐吹来,阳光明媚,河里的水特别明净,发出潺潺的声音来,像我们村里泉儿沿上的水声。这时候,一些模糊不清的人撩开土屋里藏蓝色的门帘张望了一会儿冉冉升起的太阳,纷纷走出家门,在幽深的村巷里奔走相告,说是他们在东风浩荡、万物复苏的春天听到了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我们村出了一位跟黄继光一样伟大的英雄,刚从抗美援朝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下来,身上闪烁着晶莹的雪花,散发着金达莱一样迷人的香气。喜悦的心情像春天的风一样到处流窜。他们在幽蓝的星空下像关注皮影戏的三尺白布一样注目着我。我想,那个英雄不会是我吧!我偏着头向左右偷偷瞧了瞧,无数的人影模模糊糊,完全处在一种可有可无的状态,不错,英雄就是我。我高兴得笑出了“嘎嘎嘎”的声音,像金童玉女踩着洁白的云彩来人间报告喜讯。
我穿着虎虎生气的军装,紧握钢枪,有点儿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我昂首挺胸,跋着像三军仪仗队一样的正步,走在长满了青稞和麦子的村路上,好像还有几棵刚开花不久的向日葵向我讨好似的微笑,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不一会儿,我站在我们村一个叫瞭过顶的制高点上,环顾着祖国的大好河山,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秋风扫落叶的无情,军绿色帽子上的红五星闪闪发光,像早晨灿烂的阳光普照着我脚下的千山万水,好像有人要侵犯伟大的祖国和敬爱的毛主席。我想我要去中南海保卫毛主席多好呀,要不在天安门城楼前站岗放哨,不让崇高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受到一点损坏。我使劲蹬着一双蚂蚱一样的腿,不停地挥动着双臂,飞了起来。飞过了白杨树,飞过了高山顶上的烽火台和高压线。我飘呀,飘呀,祖国的山川尽在我的眼帘之中,我想我已经离天安门不远了。因为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堵红墙,红墙上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这时候,一道漫天的金光划破蔚蓝的天空,闪闪发光的毛主席从空中飘然而至,他宽厚温暖的手跟我亲切地握了一下,然后在我的小铲头轻轻摸了一把。
一觉醒来,我才明白是一场黄粱美梦,但我一点都不气馁,有梦总归比没有梦要好。能梦见毛主席是我天大的福分。
那天早晨我怎么也舍不得洗自己的手,我嗅了嗅手,似乎还残留着毛主席抽过的香烟味儿,像王豆腐婆家刚刚出笼的豆腐,豆香里有一种湿津津的石灰味儿,我又嗅了一下,还是这个味儿。我妈说,还不快洗脸,发啥呆呢?
我说,我看见毛主席了。
我妈说,儿呀,你是不是疯了?说时摸了摸我的额头,扛着铁锹走了出去。
我举着毛主席“握过”的右手,疯狂地在我们村的麦场上一边狂奔,一边高喊,毛主席握过我的手啦!毛主席握过我的手啦!我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了村子。不一会儿,生产队的麦场上就集聚了许多人。我的小伙伴们争先恐后跟我握手,跟我说话,大伯、大叔们都说我有福气。
我说,你们不知道吧,我在梦里握到了毛主席的手。他们有点儿似信非信地说,你说你握过毛主席的手,你说说,毛主席的手像啥?
我说,是一双大手,像绸缎一样绵。
你再说说,毛主席身上穿的是啥?
我说,条儿绒,全身都是新鲜的条儿绒,黑色的。
这下他们信以为真,因为在我们村里经常流传着毛主席吃凉面、穿条儿绒衣服的故事。他们一个个争着摸我的手,说是要讨个吉利。整整一个早上,把我的手摸得肿胀了起来。
二
那时我已经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我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对叛徒和两面三刀的人充满了与生俱来的仇恨,时刻准备着想要做出点让大人们刮目相看的事情来,至少在我们村里弄出点响动来也是不错的。
秋天的一天,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没有分离的麦衣和粮食在麦场上闲得发呆,那些充满智慧和经验的大伯、大叔们捂着叉扬站在场沿上,一边吸着劣质的旱烟,一边谝着无边无际的干蛋。妇女们絮絮叨叨说着隔夜的话,说到动情处,笑得像瓜子一样,把红色的内裤和白花花的肚皮都露了出来,把我们的脸都臊红了,但我们还是喜欢偷看。我们总是听不懂她们在笑什么。
不一会儿,一群大雁在天上摆出长长的“人”字,向着南方越来越小,不久,就消失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好像得到了重要的音讯,颠起肥大的屁股朝场沿狂奔而去,满场的人仰望着东方的长空肃穆庄严起来。他们把双手搭在嘴巴上,“噢——噢——噢啰啰——噢啰啰——”地叫喊起来,悠扬的声音好像唱着婉转美妙的花儿。虔诚的表情像是在给王母娘娘请寿,又像是呼唤着远方的亲人。
我问一位抱孩子的老奶奶说,奶奶,他们在喊啥?
豁牙的老奶奶不太准确地说,喊风。
风会来吗?
老奶奶说,来,一会儿准来。
雨是天上的云,风是雨头儿。我想,碾场的天气里如果把雨也叫来了咋办,这不是扬不了场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孩子们的担心往往是多余的,大人们好像总是心里有数,不一会儿,白杨树的叶子像一张张小手似的哗啦哗啦晃动了起来。不久,风就果真从生产队的场坡里爬了上来,然后爬上场沿,爬上场面。人们的裤腿像风箱的风门“啪嗒啪嗒”摆动起来,我觉得是那样的神奇。我的同伴们不停地欢呼着:风来啦!风来啦!扬场啦!扬场啦!
小伙伴们把帽子抛在空中,把褂子抛在空中,注目着鼓张翻飞的样子,好像飞起来的不是帽子和褂子,是自己。
我趴在场坡里静静地瞧了很久,麦子和豆儿的香气从不远处迎着轻一阵紧一阵的风弥漫了过来,就是没有瞧清楚风是怎么生的,是怎么走的,又是什么样子的。我问喊风的大伯说,风怎么能听你的使唤呢?
他笑而不答,好像《愚公移山》里的那个智叟,抹了一下我的小铲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棒大拇指头粗的旱烟,瞧了一眼蔚蓝无边的天空,算是给了我答案,好像压根儿就瞧不起我们小屁孩的无知。
我被风吹得像一只蝴蝶一样扑腾起来了,转身向麦场的中心奔跑而去,边跑边喊,风来啦!风来啦——好像风是我招来的,好像我是风的先知者,其实风还在很远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
扬场的叉扬和木锨在天空里翻飞,好像子弹乱飞的战争场面,女人们手里的栽把也格外忙碌起来,屁股使劲地扭出一种无边无际的夸张来,扭出了社火里“八大光棍”的模样。不一会儿,就扭出了一堆一堆的粮食,一个一个粗壮的麻袋。在一阵麦衣纷纷扬扬飘落之后,夕阳把堆放在打碾场上小山似的麦子照得光芒四射。这时候,麦场上一下来了许多架子车。一整天没有闪面的生产队长从大队部门里大步流星走了出来,步伐坚定地朝着麦场走来。
我特别喜欢队长的作派,我喜欢队长,并不是他曾经跟我爸在同一个战壕里做过“战友”,而是他这个人心地善良,总是在关键时候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激动得简直不像一个大人,比我们这群小屁孩还要癫狂。他把一顶汗渍斑斑的草帽脱下来,在空中指点江山似的划了个半圆,满脸喜悦地放出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大家听好了,明后两天放假,放假干什么呢?他有点诡诡地说,看戏,革命现代样板戏。
农业社的社员们顿时在麦场上欢呼雀跃,有把草帽扔在空中旋转成飞碟的,有把鞋抛在空中砸了人头的。看戏啦,看戏啦,革命现代京剧,两天,四场,一场比一场好!好像他们是先知先觉的队长,好像他们是文艺宣传队里的演员,什么都知道似的。而心照不宣的是村里那些男男女女的小年轻,他们相互瞧着对方微微涨红的脸,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是的,他们是有秘密的,我亲眼看见他们离泉儿沿不远的树背后亲过嘴的,只是我一直保守了这个秘密。
孩子们高兴得在大人们的胯下穿行,在一个个码满了麻袋的空间里穿行。
接下来,队长在麦场的中央安排演员的吃饭。因为吃饭是要留钱和粮票的,社员们巴不得让所有的演员都在自己家里吃饭,他们把队长围得水泄不通。你一个他两个,很快,演员们有了各自的户主,最后留下王连举、鸠山、座山雕、南霸天几个演坏蛋的演员时谁都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不愿意接受。
队长使劲砸了几下羊脚巴烟嘴,沉思片刻说,这样吧,一个演员补一个工,钱和粮票照收,生产队一分一两不收,行不行?
社员们还是不表态,因为跟“坏蛋”和“叛徒”不要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是一个茅坑里拉屎,也一百个不情愿。队长摇了摇头,只好自己承包了。
我好像足足等了一天,才把太阳从村子中间的大柳树等到最西头的大榆树。大榆树上太阳一直挂着不动。
这天夜里,村子突然变得焕然一新,像待嫁的新娘。麦场上添了好多好多红色的灯笼,有寿桃的,有包谷的,有花缨萝卜的,有白菜的,有南瓜的,还有楼阁的,像正月里的九曲黄河灯阵,像传说中天上的街市,金童玉女们穿行在其间。有玩老鹰捉小鸡的,有玩八路军和日本鬼子打仗的,也有小八路查路条捉汉奸的。
队长举全队之力在麦场上搭起了一个我见过的最大方最漂亮的戏台,门楣上写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后面还加了一个小蝌蚪一样的惊叹号,像一个倒长的大萝卜。门楣的两边写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不仅如此,村门上也写上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些我们只能马马虎虎念下来的对联把小学校长写得头上冒出了豆儿大的汗珠。那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学老师不停地叠纸,叠出许多拳头大的“米”字框来。一边叠一边说,校长,你看合适不?小学校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继续挥舞着手里的毛笔。围观的人一会儿把头偏到左边,一会儿偏到右边,好像给在小学校长使劲儿。
往日里通往麦场的落满了麦衣的一段蹚土路被清扫干净后,洒上了从泉儿沿挑来的水。我问我妈,妈,洒路咋不用水沟里的水?
我妈说,泉儿沿上的水干净,吉利。
村子一下变得新鲜起来,也清爽起来,像待嫁的新娘刚绞完脸,容光焕发。光洁一点的庄墙,还有粗茁一些的白杨树和柳树上贴满了黄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标语,诸如“抓革命,促生产”“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之类。
娃儿们早就抢好了自己满意的位子,打麦场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光鲜的石头,用红白绿蓝的粉笔头打上了张三李四王麻子的记号,甚至写上了自己的大名,还没有学会写自己名字的,画上了苹果、桃子的形状,好像春雨过后森林里长出的蘑菇。第二天,红旗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打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气宇轩昂地走进村子,开始上演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
我嗅了嗅麦场上的空气,淡淡的麦香里到处弥漫着一股胭脂和雪花膏的味道,这种味道村里平常是没有的。往日的早晨,村子里最冲的是羊粪味儿,接下来是轻轻淡淡的牛马粪味儿,今天的味儿不同寻常。我又嗅了嗅不远处的空气,麻麦刚刚释放出来的香气把我呛得打了一个喷嚏。不用问,也不用看,演员们已经化好了妆。我从麦场跑到家里,足足换了五口气,我把我妈放在碗洞里的麻麦装在裤兜里跑回来,又足足换了五口气。这时候,麦场上全是人,也有邻村的。
不一会儿,在明媚的阳光里演员们换上了演出服。演李玉和的演员挺胸收腹,气宇轩昂,一看就是个英雄人物的模样,我从人缝里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尽管他肯定没有看见我,更不知我是张家的娃还是李家的崽,我心里还是甜蜜蜜的,好像他早就是我的朋友了。他制服上的五个铜纽扣儿在秋天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手里的红灯高高举过头。他在戏台上走了一圈,算是这出戏开场了。
锣鼓家什紧锣密鼓地响了起来,一阵“呜——轰隆——轰隆——”“呜——哐当——哐当——”的声音连绵不断,铿锵的声音好像紧贴着钢轨快速奔跑起来,还听得钢轨接口处“嘎噔噔——嘎噔噔——”的声音一往无前,好像我妈心情好的时候在案板上切面条,响出了美妙的节奏。想象中那是一列绿色的满载着旅客的列车,车厢里唱着一首我十分熟悉的歌儿: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忽听汽笛一响,只见一股云彩一样的白气中,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了。扮演王连举的演员闪现在快速飞跑的车门里,他双手抓住车门上的扶手向外瞧了瞧,做了一个从火车上纵身一跳的高难动作,在地上翻滚了三下,大檐帽滚到很远的地方。他一个半跪的姿式,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朝四下里瞧了一圈,莫名其妙地朝自己打了一枪,不明不白壮烈地趴在地上。
人群里有人嘀咕道,装,叛徒就喜欢装,你他妈的装。
我一看王连举蛇着腰身缩头缩脑,在舞台阴暗的布景里一露出尖嘴猴腮的脸儿,肚子里的气就直往脑门上突突突地涌,好像锅里冒着水泡儿,好像我爸冬天熬茶的茶壶滚了。我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把他揪下来,拳脚相加,让他立马去见地狱里的阎王。我狠透了叛徒、内奸。那时候,我撑着下巴趴在戏台沿上,离他只有三五步之远,我嗅到了他翻毛皮鞋里的味道像臭鸡蛋味儿蚂蜂针一样向我矢来。他是个长着小眼睛的家伙,我甚至能看清他长的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为了说明立场之坚定,深仇之大恨,态度之鲜明,我不来点真的,我的脑袋瓜子快要冲破了。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和勇气,我用力踮了一下脚尖,像燕子李三一样,一个飞身蹿跳的动作冲上戏台,恶狠狠地站在他身边,不慌不忙像村里的牲口贩子相牲口一样围着他转了一圈说,你就是王连举?
演王连举的演员把头勾下来,向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和蔼可亲的头,还摸了摸我的小铲头,像喜欢我的语文老师一样说,叫啥名字,能告诉我吗?
你是叛徒,是吧?
演王连举的演员点了一下头,又立马摇了摇头。
装,你这不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象嘛。这是原则和立场问题,我能跟他套近乎吗,简直是白日做梦!我说,我叫叛徒!叛变的叛,孔老二的徒子徒孙的徒!然后奋力一下,把头拧了回去。
没错,三十年等来个闰腊月,我找的就是你。这一回,你就是给我磕三个响头,喊我一声爹,我也不会被你的糖衣炮弹所迷惑。你身上狗屎一样的国民党军服骗不了我!那时我们把穿这身军装的人叫黄皮军。我抹了一下蚯蚓一样蠕动的鼻涕,退出五步之外,然后加速冲了上去,双腿一跃,把手里吃剩的半个西红柿准确地砸在他的一只翻毛儿皮鞋上,然后把鼻涕抹在他的绑腿上。我将手伸进裤兜里,把家里偷来的一枚准备换炒葵花子儿吃的鸡蛋在手里掂了掂。这枚鸡蛋一会儿装在我的裤兜里,一会儿塞在我家草房的麦草里,整整折腾了两天,被我身上充满青春气息的体温焐得发烫,这会儿,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宁愿换不了一颗炒葵花子儿,让我的馋嘴受穷,也要让它粉身碎骨。我冷冷地笑了一声,像李玉和冷笑鸠山的质问一样,毫不犹豫地砸在他的另一只翻毛儿皮鞋上,像李玉和一样声音洪亮地哈哈大笑了两声。我觉得我的声音像敲响的铜锣。我还故意把身子抖了抖,抖出了浑身的力气和胆量,表明我这是对敌人的冷笑。
演王连举的演员瞪了我一眼说,这是谁家的娃,咋这么不讲理?
我说,你别管我是谁家的娃,你不要嚣张。
我拍了一下鸭子一样瘪瘦的胸脯,在舞台上走了几个标准的“忠”字步说,我郑重而庄严地告诉你吧,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你看看台下,有这么多贫下中农给我撑腰,我不怕你。你这个大叛徒,你为什么要出卖李玉和呢?你想过没有,你出卖了李玉和,年迈的李奶奶咋办?年轻漂亮的李铁梅咋办?密电码咋办?不就落在敌人手里了吗?再说了,你只要跟李玉和抱成一个团,就是睁一眼闭一眼装个糊涂,他鸠山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家伙,就是有孙悟空上天入地的本领,也干蛋!
我的“忠”字步并没有起到震慑的作用。演王连举的演员见多识广,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掏出一条印有农民收割麦子的手绢蹲下身去擦黄色的皮鞋。他的声音之洪亮、神情之得意,把我吓了一跳。我有点纳闷,有点心虚,他一个叛徒哪来如此足的底气,还在这里不慌不忙摆资产阶级的谱!我朝戏台下面的社员群众镇定地扫视了一遍,他们顷刻间报以热烈的掌声,我不知道是鼓励我狂妄的所作所为,还是对王连举演技的肯定。
演王连举的演员说,好,打得好!
我大声喊道,好你个叛徒!你以为你表扬了我,我就改变态度呀,没门,你这是彻头彻尾的糖衣炮弹。
台下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人们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好像一下就高大和威武起来了。
当然了,当高大伟岸的李玉和戴着手铐和脚镣,在刑场上一招一式,视死如归、高亢吟唱时,我就激情飞扬,浮想联翩。加之京胡铿锵有力的音乐伴奏,我的激情早就激昂成了英雄的风范。许多时候,我激动的心情像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像祖国湛蓝的天空里展翅飞翔的鸟儿,不知不觉间翱翔起来了。
这天回到家里,我满心激动,一腔热血,有了跟叛徒王连举在戏台上针锋相对的斗争经历,我就多了几分自信和把握,那潜在的表现欲如同浇了油的烈火被烧得蓬蓬勃勃。那会儿,就是消防队红色的救火车开进我家的院子,把所有的水枪都打开阀门也无济于事。我大声咳嗽了一声,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就是这样咳嗽的,自信里充满着威严。我现在也是自信满满。
家里没有一点儿让我担惊受怕的声音,我知道爸妈都不在家,便一屁股关了门,插上门闩,瞧了瞧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地上打了两个漂亮的旋子。我左看右看,上堂里的毛主席向我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他好像在用湖南口音说,伢仔,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有了他老人家的鼓励,我哼了一下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这段的调子太高了,觉得不行,再说没有音乐家什的引导,就更不行,于是我就换成了李玉和上刑场时的那一段。我已经看过不少于五遍《红灯记》了,知道这一段的表演不在于唱,而在于唱前的动作和对白。只是没有英雄出场时的音乐,就少了许多铿锵有力的气氛,不过,这点缺陷算不了什么。
我站在一块巴掌大的镜子面前,吸了一口丹田之气,差点把自己本来就瘪瘦的肚子吸没了,裤子立马落下来了。我抽了一下裤子,挥动了几下胳膊,好像来了一点感觉。我向后退了一步,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我,除了鞋上开了两个眼睛大的窟窿不是太光彩,我完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形象。心想,毛主席在延安的枣园里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呢,我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鞋子上开了两个窟窿又能丢什么脸面呢!我双手做出端碗的姿势,说了句:“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再说声:谢谢妈——,就高唱了起来: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但我觉得还不尽如人意。整整一个下午,我就站在我妈洗脸用的镜子面前,做着李玉和临刑前端碗的姿势,反复念叨着“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是的,我每天一睁开双眼,就充满着飞翔的欲望,这种欲望像青春期的荷尔蒙,一直折磨着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也伴随着我的成长。
那时我浑身的荷尔蒙像汹涌澎湃的洪水泛滥成灾,我崇拜古今中外的英雄人物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为了梦想成真,我不断从失败中总结经验,从一个务虚主义者自觉地过渡到了一个务实主义者,几乎把家里有点儿分量的东西都竭尽全力试举过,打发着我一天天生长一天天旺盛的精力。有些重要的具有遗产意味的农具被我折腾得面目全非。
这个年龄,很多时候都是在仰视成人世界的,抱有诸多好奇,一半是依赖,寻求自我保护,一半是恐惧,害怕被周围的人忽视乃至遗弃。因此常常以对抗的行为为表现形式,在成人世界里寻求存在感。当大人们俯下身子或蹲下来为你擦眼泪鼻涕时,才感到世界变低了、平等了,心中会荡起一丝被认同的快意。
与许多同龄人一样,我有过许多近似于疯癫和不可理喻的英雄壮举,我的英雄梦不分白天黑夜地南征北战,我激荡的情绪像海水一样澎湃,也像海水一样在礁石的四处防不胜防地碰壁,碰得落花流水。比如,撑着一把雨伞从房檐上跳到院坑里,崴了脚踝骨,一瘸一拐,脚肿得像馒头一样,还装做没事人一样,好像自己肩负着一种多么伟大的使命,耳边经常回荡着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誓言;比如,脚踝骨的伤还没有恢复,就在生产队的马号里偷骑上一头骡子,跑不了几步,摔下来弄伤了胳膊肘,就故意做出一副挂彩的样子,好像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就是这个形象;再比如,在奶奶的针线蒲篮里藏一只癞蛤蟆,当她取东西时突然噌的一下跳出来,把老人家吓得背过气去……我却藏在门背后偷着乐。每次的壮举之后,接踵而来的“奖赏”不是大人的一顿训斥,就是通常屁股上紫红的巴掌印,或者是使人头昏目眩一时缓不过神来的脖颈豆儿。比如磨镰刀的磨石,再比如我家那辆加重架子车的车轴,还有一口在3 月头上就空了的腌菜缸,我一一试举过,都未能达到我想要的那种神力,最后把一扇祖传三代碾麦仁的碾子不小心弄得一分为二,吓得三天没有回家。
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和武松,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能成为举世瞩目的英雄。我知道英雄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要经过艰苦卓绝点点滴滴的努力和磨炼。
三
崇拜英雄和想当英雄的日子里,我的思想像夏天涝池的水充满了蔚蓝色的欲望,像朵朵葵花向着太阳开放,几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和苦难,甚至我幼小的年轮挺住了那旷日持久的饥饿。
你想想,那是一个物质多么匮乏的年代,谁家做一顿肉饭,或者在锅口里炝了半铁勺蚊子一样漂浮的石葱花儿,就会把全村的空气都熏得头重脚轻,我们把鼻子翘起来小狗似的在干涩的空气里嗅来嗅去。除了一些干嘴没食的空洞,我们还能想些什么呢?我们的脑际里像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就是想也是白搭。实在的东西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稀少,谁也不会奢望有一天发一笔横财,或者天上掉下一块馅饼之类的事情。我爸经常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娃儿,毛主席帮我们翻了身,不要胡思乱想,能吃饱肚子就是天大的福分。
是呀,我们谁都盼望着能吃个肚儿圆。在许多寂静的夜晚,望着空旷幽蓝的天空和满天星斗,五谷迷人的香味儿经常让我的嗅觉凌乱不堪,经常在梦境里看见一望无际的庄稼和社员们戴着草帽收割麦子的场景。我闭着眼睛,也能画出这样的一幅画儿来。让我坐卧不安,口水经常泡湿了睡觉的枕头,一张馋嘴尝试过各种吃的,甚至连村子里光鲜一点的树皮也让我跟我的一群狐朋狗友们扫荡一空。
有一天夜里,我又在做一个跟吃密切相关的梦。梦境中,我家的灶口里热火朝天,把厨房照得亮堂堂的,连那些被烟火熏黑的屋顶也散发着黑缎子般温暖的光泽。锅口里热气腾腾。我妈模模糊糊的背影在案板前不知在忙碌着什么,我蹲在灶口里偷偷啃着一个黄澄澄、油花花的猪蹄子。我咬呀咬呀,口水发出猪崽儿舔水似的声音来,亲切得好像我妈高兴时呼唤着我爸的名字。我怕我妈听见,捂住了嘴巴。这一捂把我给捂醒了,梦一下就像漏网的鱼儿跑得无影无踪,猪蹄子也不翼而飞。我发现我在啃着自己的手指。
我的手指肿胀得像透明的红萝卜,有点儿痛。
我妈对我爸说,娃儿连着几晚上又是磨牙又是流口水的,八成是口水皮胎破了,公社卫生院的阿拉大夫不是跟你喝过酒嘛,你让他瞧一瞧。
我爸说,谁说娃的口水皮胎破了,是饿的,你让他吃三天的白面馍,八成就好了。要不一家人馕馕吃一顿肉,哪怕是一顿猪面肠,保证不流口水了。
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这就对了。我们是吃洋芋和青稞面的命,山挡住了能翻过去,命挡住了翻不过去。
我妈跟我爸说话时,我正在想着我妈锁在炕柜里的那点红糖。
我妈从被窝里爬起来。我偷偷瞧了一眼,她没有心疼地摸我的头,也没有打开炕柜取出那个用粗麻纸包裹的纸包。她说,还是给娃儿烤点焦馍馍吃吧!我想我要喝的红糖水一定是泡汤了,一下就把头捂在被子里,使劲把被子踹了两脚。在我们这个捉襟见肘的家里,别说让我吃三天的白面馍,就是三天吃一顿白面饭,我妈也做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我爸说的肉,简直是麻雀吃大豆——嘴里不来的事情。
由于我的贪玩和尽做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差不多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我妈给做的条绒布鞋。在我们那个一穷二白的家里,这是一项比造原子弹还要大的开支。我妈几乎每天夜里挑着猫眼一样的清油灯盏,嗦啰嗦啰地纳鞋底儿,纳几下,就把针在头发里抿一下,然后把灯捻子挑高一些,好像她的头发里暗藏着磨针的磨石。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将村里许多人家的布票借了个遍,我妈就是队长的老婆也不好再张口了。
那时我的爸妈已经步入了让村里人尊敬的那个年岁,言语比较少。我爸眉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好像麻袋片子。他一有空闲,就蹲在二分五厘的自留地里,好像要从这块小小的自留地里种出金子和银子来,抑或人民币来。没错,我妈就是这么说我爸的,你种,看你种出票子来。
我爸说,我种不出票子,但我能种出日子。
我爸总是盼望着春天的喜鹊在树梢上喳喳地叫,好像春天比我们家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崽还重要。春天的时候,水沟里灰苍苍的积雪和冰块开始融化,土地很快解冻了,自留地的土头干湿度合适得跟他想得一样,还冒着淡淡的水汽,有些儿朦朦胧胧的感觉,我爸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诗意,他的脸上有些儿容光焕发。他把二分五厘的自留地务劳得比我的作业本还要干净,他握着铣锨站了一会儿,把地胸有成竹地隔成了四块,前腿弓,后腿弯,用耙子一拉一推地耙着,把耙出来的一些柴棍和七七八八的垃圾捡出来,堆放在一块儿烧为灰烬,让一块地变成四块整齐对称的样子。他好像不是在务劳地,更像是在摆正一种生活态度,他让一个农民和土地摆出一种顺眼和舒适的姿势,不像我一样身体里有了过剩的荷尔蒙就对着来。
自留地一块种了海娜,一块种了香菜,一块种了水萝卜,一块育了西红柿苗,地垄上点上了大白菜。我爸蹲在地头上看了很久,也似乎想了很久,春天的阳光打在他的额头上,让他变得格外柔和。我爸好像在守候着什么,他的目光温暖无比,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有时见我爸整整一个下午蹲在屋前的菜园里,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辛勤耕耘而言语不多的园丁,令人备感可尊可敬。一阵风从他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上拂过,好像摇曳着一丛秋天将至的芨芨草。那件很少换洗的灰色军便服的下摆,在风中无法抑制地上下撩动,好像一只大巴掌,忽轻忽重地拍打着他的屁股,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菜园。很多年以后,我学会了一个词语叫“守望”,我把它毫不犹豫地写进了我的作文,老师给“守望”吃了两个不太规则的红圈,好像两牙儿西瓜,让我清爽得好像沐浴在风轻云淡的湟水河边。
新苗出来时胖嘟嘟的,一天一新,一天一高,生机勃勃。我爸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望着天空里从南方飞来的大雁,诗人似的念了两句诗:老妻切嘱防行步,少女惊呼看出芽。我说,爸,这是你念的诗吗?我爸摇了一下头说,不,是唐人的诗。
唐人是哪里人呀?
我爸说,中国人。
噢!我有点若有所思,说,你见过唐人长啥样?
跟我们长一样。
他们吃饭吗?
这娃,不吃饭咋是人?
看来,吃饭对我爸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夏天,香菜、水萝卜、西红柿和大白菜卖给了离我家不远的棉纺厂职工食堂,海娜卖给了西宁东关的回族阿娘。那时的回族阿娘们时兴包指甲皮儿和眼皮儿,红红的,好看极了。听说她们也包脚上的趾甲,只是我没有看见过。我爸每次回来时口袋里就多了铅笔、卷笔刀和橡皮擦。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爸秘密卖给人们的,我亲眼看见,大人们讨价和还价的时候,眼睛像阶级敌人一样向四周游上一圈,把手神秘地伸进对方的袖筒拿捏了几下。双方接受了价格之后,才把手拿出来。面带微笑,不用说,买卖谈成了;面色如灰,也不用问,生意一定是瘪了。
我妈在我爸身边转了一圈说,就知道往土里钻,你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给公社的专业队打的那一辆大车,每年秋天都往粮站上送公粮,大家都说你打的大车皮实牢靠,就不能偷偷打点桌椅板凳什么的,搞点副业。再说了,我娘家就住在林棵边,弄点木头不难。
我爸说,庄稼人钻土,就像当兵的擦枪,不钻土还能钻矿钻石油呀?我也想过发财的事情,但你说的那些是投机倒把,偷集体的林子是要蹲班房的。
我不是让你去偷,就砍几棵树呗。
你说得比唱得好,去做不让做的事不就是偷吗?
我妈一听,就不作声了。
是呀,我爸说得太对了。我爸一生光明磊落,投机倒把的事情怎么能做呢?是呀,在我看过的小人书中,没有一个英雄是当小偷的。
我妈是个要强的人。那时我的几个姐姐陆续出嫁后,我妈大概在地里劳动太累,又挣不了更多的工分,喜欢跟人比上比下的,总是为我又一次把鞋穿成千窟窿、万眼睛而发愁,脾气越来越不好。
在我看来,老鼠是聪明自在的动物,它们最高兴的是秋天成熟的季节。麦子熟了的时候,老鼠就开始兴奋不已地打洞存粮,我却最害怕秋天生产队分粮食。只要麦场上的粮食堆成了山,计工员老偏头就变得格外牛皮哄哄起来,麦场上全是他粗壮的声音。他吱扭吱扭从生产队的仓库里把磅秤推出来,又把磅秤吱扭吱扭推到粮食堆旁,勾着偏头扭过来扭过去,一直扭到四个轮儿都踏踏实实着地了。他一点也不着急,着急的是农业社的社员们和已经断粮的那些人家。只听哗啦一下把算盘珠儿扭到该扭的地方,放在磅秤的上沿上,粗声大嗓喊道,张有才,口粮田680 斤,工分田964 斤,拿名章。
忘带了。
忘了就摁手印吧。
于是,老偏头就打开一个红色的印色盒儿,拉着张有才的指头儿在印色盒儿里小心翼翼摁一下,然后摁在名字上。
我妈听得仔细看得更仔细,自家分的还不足张有才家的零头,回到家里就对我爸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分的零头比我们多。
我爸说,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比出来的。人家分得多是人家不分白天黑夜苦的,关你屁事,人家是几口人、几个劳力,你家又是几口人、几个劳力,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家的烟洞里冒烟。
这时候,我妈就后悔我的几个姐姐出嫁得太早了。我妈说,反正跟了你就没过过好日子。
你把嘴给我夹住。你咋说话呢,日子不好,几个娃儿是你一个人拉大的?日子不好,你还不是跟我过日子?这就是你田翠英的命,你不要骑上骡子想骒马。
我妈叫田翠英,我爸和我妈说话的时候,我爸经常喊我妈的名字。
我妈好像只有通过没完没了的唠叨和跟别人的比上比下,才能消除她一生的疲劳,也才能寻求她心理的平衡。当然了,她在我爸那里占不到一点便宜,回到家里就拿我当出气筒。我妈看了一眼我说,你自己看看你散皮豁眼的样子,你把一双多好的鞋穿成啥了?我的狗儿呀,为娘的已经没有能力让你穿布鞋了,你就光着脚板去疯吧,你再这样不听话,我干脆让村里的王铁匠给你打一双铁鞋,把你铐起来,你就看着办吧!
我一块包谷面发糕刚塞进嘴里,好像嚼着锯木渣子。就在这时候,公社邮电所的邮递员偏偏骑着草绿色的自行车来到村里。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他在悠长的村巷里粗声大嗓地喊,一边喊一边从草绿色的布袋里拿出一张纸单说,巨生满,拿名章来,热水煤矿寄来的,八块钱。
我妈说,你看看,人家巨生满的奶干子多能耐,出去才几天,就知道往家里寄钱了,真孝顺。
不就是八块钱嘛,值得那么大呼小叫的?
八块钱还少?你算算,差不多是900 个鸡蛋!有那么一天,你要是能出去吃了公家的饭,给我寄八分钱,妈就高兴得跳蹦蹦,天天给你做面吃。
我妈不识字,她基本上是用鸡蛋的价格来换算所有物价的,算得贼快,那时的一个鸡蛋是三分钱。听到我妈说这些话,就像有一条赶牲口的鞭子抽打着我,身体里就会涌起一股血,那血火突儿突儿的,撞得脑袋瓜子涨疼,像海娜籽儿一样快要炸裂开来。怪就怪我的运气不好,那个着一身绿色的邮递员比我妈还令人讨厌,简直讨厌死了。他又一次伸长脖子喊道,拿名章,取钱!
巨生满的奶干子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巨生满就在村巷里红光满面,春风得意,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套皱皱巴巴的中山装穿在身上,见人就故意翻着四个兜儿。他还不知什么时候梳上了大背头,一副公社书记的派头,村里人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当然也包括我妈。
你是知道的,狗急了要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的。我有时实在忍不住,便顶撞我妈说,你咋不说人家巨生满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你有本事了当个小队的副队长让我看看!其实我们那个连一个连的人数都不够的生产队压根儿就没有配副队长,我妈就是有这个能耐,也没有机会。
我妈脸上的表情一片无奈,好像我一下就抓住了她的七寸,对我的反驳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其实,我妈心里比我还要清楚,不是她儿子不愿意有出息,而是她儿子无法有出息。屁大的一个村,从队长到计工员再到保管和生产组长,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占得满满的,不是谁想有出息就有出息的。出村要有通行证,住店要有介绍信,吃饭要有粮票,就是在外面搞一天副业,也要征得队长的批准,在我们那个巴掌大的村里要有出息简直比登天还难。
正因为难,我心里一阵窃喜。我知道我妈对我的贪玩已经黔驴技穷,她除了任劳任怨主持家务和真真假假的唠叨,一直不见有什么真实的举动。我彻底看穿了我妈的谎言,整天价幸灾乐祸,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信马由缰的行为。每当这时候,我妈伸手去拿锅台前的柳木烧火棍,要不就是去脱鞋,做出一副非将我揍扁不可的样子,我肯定是撒腿跑了。
我爸往往不喜欢说话,他已经到了让人叫叔叔大伯的那个年龄,总是累得像一只掏空的口袋,巴不得在夕阳温暖的怀抱中缓缓倒下去,长眠于长满野草的坟墓里。因此,给了我一个充分自由发展的空间。我是理解和尊重我爸的,他在几年前村里发生的一次重大事件中就成就了他的英雄本色,往往用沉默寡言掩盖着内心的强大,真是半瓶子咣当、满瓶子不响。我爸就是那种满瓶子不响的人,他从未吹嘘过自己不同寻常的过去,就是吃硬了酒也不会说出自己的英雄事迹,都是村里人在茶余饭后说出来的。每当人们说到他的英雄事迹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社员,队里的大小事情就得有个担当。
四
还在多年前,我们村和上庄里的王家河村经常为给庄稼浇苗水的事情打架,打起来是真刀真枪的,不是棍棒就是铁锹,不见几滴血、不见几块伤疤,是绝对分不出胜输的,也绝对不会收兵回营的。
有一次的打架不同寻常,村里出动了二十多个男人,把一条水渠围得水泄不通。听我们村能说会道的张家婆婆绘声绘色地说,五月里十多天不见一滴雨,庄稼的五个瓣儿两个已经黄了。队长说,再黄一个瓣儿,庄稼就没救了。终于轮到我们村浇苗水的那天早晨,太阳刚冒出影子,我爸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只听得一阵锣鼓敲响,我爸几乎不假思索地从炕上蹦起来,拎着门巷里倒立的杈扬冲到水渠边。我不知道我爸还在被窝里睡觉,跟我家隔着三付庄廓的张家婆婆是怎么看见的,莫非她在门缝里瞧着我爸的一举一动?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水分,但我为了维护我爸的英雄形象和集体主义精神,不停地点头,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好像张家婆婆讲的我都亲眼看见了似的。
张家婆婆说,只见渠沿上黑压压一片人,像一群穷极无聊的乌鸦。队长一马当先,疯狂地奔跑在人群的最前头,他高喊一声,举着一张白蜡木把的铁锨左抡右砍,冲开一条道儿。这时候,王家河的一个社员举着一张柳木把的铁锨从后面偷偷朝队长的腰里砍了过去。铁锨带出来的风,把队长的白扣布衣衫哗地扇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腰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爸几乎没有来得及思考,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完美的八路军刺杀日本鬼子的动作。听到噗的一声,好像上坡里拉车的牲口放了一个屁,对方的肚子上多出两个拇指大的洞来,欲开未开的鲜花开满了破旧的衣裳,在清晨的阳光里呈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一场抢水事件顿时平息了。所有的人都傻眼了。从此,纠缠了十几年的青苗浇水纠纷宣告结束,每年的青苗浇水走上了你不争我不抢的秩序化轨道,王家河从未抢过我们村里的苗水。
每当张家婆婆在人群里把这个激动人心的壮烈场面,绘声绘色说给听她讲话的观众时,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时候我妈就不高兴了。我妈指着张家婆婆的鼻子气啍啍地说,张婆,你能不能夹住你的嘴,我家男人在被窝里睡懒觉,你是咋看见的,你说话得有个证据。
张家婆婆说,全村人都这么说,我就跟着全村人说,我要啥证据?
全村人咋说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胡说。
你还看见我男人的啥了?
你看见的我都看见了,咋的!
张家婆婆人们都叫张婆,其实那年她还不满四十岁,村里流传着她的一些流言蜚语,我妈对她不放心。
我妈和张婆为了我爸的事吵了起来,她们似乎都在维护着我爸,这时候简直分不清我爸是我妈的男人,还是张家婆婆的男人。我朦朦胧胧觉得我的脸上有了光彩。
当然了,这次抢水事件我爸和队长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悲的下场不言而喻。村里来了两个警察,每人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二话不说,一辆捎着队长,一辆捎着我爸,太阳落山的时候,从村子里消失了。我爸在派出所蹲了半个月的班房,队长比我爸多蹲了三天,回到家里时衣服里爬满了青稞一样肥胖的虱子。那些日子,队里每家每户轮流送饭,每一个送饭回来的人,无不赞叹我爸的那一杈扬抡得绝,抡得举村无双空前绝后。为了表彰我爸和队长的丰功伟绩,在全体社员参加的大会上做出一个决定,每人奖励了50 天工分,把我妈高兴得向我爸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我爸一下变得豪情满怀。
五月底的一天,西边的太阳快要掉下山了,鲜红的霞光把整个村子弄得有些刺眼,有些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样子。我妈的衣服穿得特别干净,头发也梳得特别光洁,像一头母牛刚刚舔过的牛犊一样,一脸的容光焕发,她远远地跑到村口接我爸。我妈面带微笑地说,唉,班房好不好?
我爸给我妈挤了一个媚眼说,早上是白菜豆腐汤,中午一碗开水两个刀把,晚上是面条,日子还行,就是没有你做的搅团香。
我妈用妩媚的笑脸深情款待着我爸。我妈的脸好像秋天成熟的果子。我爸脸上的伤疤差不多已经愈合了,她轻轻地抠了抠,抠得他有点儿舒服和惬意。我模模糊糊地明白英雄也有温柔的时候,无关阳光。我不忍心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在他身后看着他。
我妈说,疼吗?
我爸摇了摇头。
生产队的马拉大车把我爸从班房里轰轰烈烈拉回来时,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伤疤大大小小共有六块,没有一块是不光彩夺目的,让人一见就顿生敬畏。我爸成了村里的英雄。我爸从马车上下来时昂首挺胸,有点儿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壮烈。
我爸从班房回来后村里的领导特别看好,也得到了许多实惠。比如家里得到了两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茶缸,四条印有人民公社好的羊肚子毛巾,一对儿红色的晴纶枕巾,还有一只印有红五星的军用水壶,家里一下琳琅满目起来。我羡慕极了,每当学校外出搞少先队活动时,我就在这只军用水壶里灌满开水,让小朋友们露出羡慕的神情,这更加激发了我要当英雄的欲望。
夜里我爸和我妈两个人头枕在腈纶枕巾上有说不完的话,把我羡慕死了。
想做英雄,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事情,至少也是个自食其力的人。
我平生穿的第一双球鞋是给学校打土坯挣来的,我想我不用等到有朝一日,现在就要用自己的劳动超过巨家奶干子的八块钱。不就是8 块钱嘛,有啥了不起的,我是说到做到的。
那年我虚岁11,挣了10 块钱,我经常在墙角里数这10 块钱,除了一些一分、两分、5 分的钢镚儿,一些毛票差不多都被要数破了。这10 块钱每天在变换着存放的地方,最终我还是奢侈大方地花了出去。3 块2 毛钱买了一双球鞋,2 块6 毛钱买了一件跨栏背心,1 块2 毛钱买了一件裤头,还剩2 块钱买了一只乒乓球拍,红双喜的,一面是正胶的,一面是反胶的,正胶的是红色,反胶的是黑色。海绵的厚度和胶皮的硬度正合我意。胶皮里加了一种特别冲的芳香味儿,好像勤劳的工人叔叔和阿姨多了一个心眼儿,装了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香囊,小朋友们打老远就能用鼻子闻见我的到来,不是给我留着几粒葵花子,就是装着一个蛋蛋糖。我得意极了,也荣耀极了,成就感油然而生。自力更生让我从那年开始不知不觉挺起了胸脯。
我的球鞋是白色的,比天上的云彩还白,穿脏了就在水里浸泡一下,等鞋面吸足了水,就用老师扔掉的粉笔头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涂来涂去。我喜欢一个人做这件事情。用不了多久风干了,就会化腐朽为神奇,白得能刺伤同学们的眼睛。这一段时间,我做了我们班的义务值日生,把教室里的粉笔头拣得一个也不剩,我甚至把黑板下沿上的粉笔灰都刮得像牛舌头舔了一样干净。有一天,班主任老师站在讲台上环顾了一下,毫不保留地表扬了我,说我是我们班的小雷锋,真是一箭双雕。
这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是从高年级学来的。三个月后,一双球鞋的鞋带断得一点也不听我的使唤了,我就用细铁丝连起来,这双白球鞋仍然为我在那个小群体里昂首阔步奉献着,直到为我“鞠躬尽瘁”。我特别珍惜和喜欢我的这双球鞋,就因为喜欢,我的勤快让我妈都大吃一惊。星期天早上我起得早。不一会儿,我家当院里晾晒衣服的铁丝线上就挂上了我的球鞋。我白色的球鞋在阳光的普照下迎风旋转,鞋面上黄迹斑斑的铁锈隐隐可见,那是我的被铁丝取代的鞋带印在了那里。由于我粗枝大叶的手艺,支楞出的铁丝头把我的白球鞋勾出许多线头来,我用我妈做针线的剪刀剪得干干净净。
我妈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舒心的话。好,这就好。不要整天净想着一些没高没低的事情,想当英雄,就得从小事做起,就得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
我妈的遗传基因太强大了,强大得连我爸都有点嫉妒。那时在我家的六个兄弟姐妹中,五个姐姐都像了我妈,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瓜子模样,大眼睛,修长的腿像林棵里的山白一样,一看就是跟我妈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爸望着几个姐姐的背影说,田翠英,咋几个女儿都像你呢?我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解下围裙,把胸脯像李铁梅一样挺了起来,手里攥着一条马尾巴发辫,露出骄傲的神情说,不是我嫁给你生了这么多儿女,我早就成了大队业余文工队的演员。
我爸说,田翠英,你就吹吧,你把牛皮吹破了,才是你的本事。
我妈对我爸说,你不信是吗?说时一边嘴里哼哼着“春季里么就到了者,水仙花儿开”,一边扭了起来。
一天,我跟几个伙伴打三角板,打得正欢,喜欢说媒的张家婆婆扭着粗壮的腰从麦场上走下来。我看她满脸喜悦的样子,我想一定是朝着我家的方向走来,我不免回头张望了一下张家婆婆。张家婆婆好像哪里都是鼓的,屁股、胸脯、大腿、脸蛋,连鼻子都是鼓的,但她鼓的好看,我想八成是经常作媒婆吃出来的。我家的门巷里络绎不绝,就差没有把我家的门槛踏破,村里人都羡慕我家的五朵金花。
我的五个姐姐都没有超过十八岁就相继嫁人了。嫁妆都是一对儿箱子,每对儿箱子上都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对联。村里几个识字的人都说,文采飞扬,气势豪迈。我从人缝里挤进去瞧了瞧,还散发着油漆的味着,扇了扇自己的鼻子,也没有把油漆味儿扇走。我总是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我想那时的画匠水平不怎么样,只懂这一句诗文,要不为什么不能写些别的呢!比如“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多好呀,再比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是相当不错的。有一天,我爸哼着《白毛女》里的“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也许是我爸的心情不错,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我爸,我爸说,也好,但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写在面柜上或者厨房门口更好。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姐带着一对儿杨木箱子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裁缝,两年后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头儿子。几年不见,大姐的进步突飞猛进,简直是撒了化肥的庄稼日新月异,四年后,她成了她们村的民兵排长。真是喜上添喜,这个几乎爆炸性的消息像惊蛰后的春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遍了村里村外、村南村北,连树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叫得格外欢实。村里人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儿会打洞,一代强比一代。我爸勾着头收拾农具不吱声,我妈的脸上常常带着向日葵一样的笑容,就差没有把我家的门巷照得发亮。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女儿多神气。
是呀,大姐已经成了无以雄辩的英雄,对我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我学着我妈的口气在我爸的面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女儿多神气。我爸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狗东西,就知道给你妈说话。
深秋的一天,阳光普照着我们村的山川大地,河里的水跟天空一样清澈明净。天空无比辽远,几头吃草的牛向远处不时地张望着,好像预感到有什么好事发生。听说大姐今天要回娘家,我特地起个大早。
我在茅厕里撒尿的时候,已经嗅到了铁和枪油的味道,我知道大姐已经离我不远。
我一溜烟从家里跑了出去,抬头向村口望去,空旷的村子里,婆娑起舞的墩墩柳下面,大姐迎着朝阳背着一杆七九步枪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娘家,她的威风引来了村里的许多人。那天我家的院子里人满为患,喜鹊和麻雀在杨树上争先恐后叫得欢畅,一只大公鸡挺着将军似的胸脯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后,几只老母鸡好像也知道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在厨房门口转来转去,总是给我妈制造着一些麻烦。我妈手里举着一根细长的柳条“狗食——狗食”地追赶着一只带头的公鸡,还不停地跺着脚,也无济于事。我妈勒着用日本尿素袋子染了色的超短围裙出出进进,不停地被风鼓起来,一飘一飘的,好像一只探春的蝴蝶,比平时年轻了许多。她在锅里烙狗浇尿油饼饼的香味不可收拾地弥漫了整个院子,把我的鼻翼弄得忙不过来。我家的两只山羊不停地打着脆生生的喷嚏,黄拉拉的鼻涕把脸弄得五花八门。我妈怕弄脏大姐的裤子,在大姐还没来之前让我把两只山羊赶进了羊圈。闻到香味的山羊“咩咩”地叫着,不停地用头撞着栅栏,好像大姐成了英雄也有它们的一份功劳似的。
听说大姐用这杆枪打死过一只吃了生产队羊的母狼,狼皮送给公社书记,四颗狼牙送给了公社的武装干事。公社书记把狼皮送给了县长,武装干事在铜匠铺子里给四颗狼牙镶了黄铜,然后送给了县武装部长,这样送来送去的,就把大姐振奋人心的名声给送了出去,都说我大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也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才一只母狼呀,要是一只公狼呢,她一个女娃肯定不敢开枪。
大姐听了这些不好听的话斩钉截铁地说,哼,只要是吃了生产队的羊,不要说公狼,就是一只头狼我也敢放枪。
在真正的英雄面前,流言蜚语总是不堪一击。各家各户挂在柱子上的有线小喇叭像向日葵一样开放着,“哧哧——哧哧——”的声音响两秒之后,小喇叭就进入了正常。
大姐不平常的事迹在小喇叭里一天三播。一次是早上7 点半,一次是中午12 点半,还有一次是下午6 点半。在这个炊烟袅袅、家全人全的时间段里,开头都是“民乐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我爸和我妈每人坐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马扎,认真仔细地听着女播音员甜美的普通话,好像播音的不是广播站的播音员,而是我大姐。我大姐的故事在我们县广为流传,就是不成为英雄也不行了。通过一家一户梁头上挂着的小喇叭,我们还知道了大姐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她还在一个叫雀儿滩的地方参加过全县的民兵大演习,在跑步前进的过程中迅速爬在地上,枪膛里压上了子弹,5 发子弹打了45 环。那时我已经学会了两位数的乘法,老师说了,除法是乘法的倒运算。我就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乖乖,这不是每一枪打了9 环嘛!多么了不起啊,这不就是我们村里的韩英和吴琼华啊!
大姐怎么能成为英雄呢?大姐怎么能有这种本领呢?她在我眼里太一般般了,就像夏天随风飘杨的柳絮一样,她出嫁的时候挑一担水都有些费劲,几年的光景,咋就成了英雄呢!大姐呀,我亲爱的大姐,你咋跟我没有打个招呼就成了英雄呢!
大姐突然成为英雄,让我猝不及防。
大姐在我眼里好像比原先漂亮多了,简直是容光焕发,不,是意气风发。我朦朦胧胧觉得她脸上有了很多美丽的光彩,脸上还有了一些淡淡的霞光一样的红晕,不是干重活时的那种红晕,好像是从我妈肚子里生下来就长在那里的,只是过去我从心里小视了大姐,大姐日新月异的进步没有引起我的注意而已。大姐把过去的一头长发绾在后面,高高翘起,露出白晳修长的脖颈来,好像一只随时歌唱随时起飞的天鹅。不,大姐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天鹅。她凑过来跟我主动说话的时候,我被她沙果味道一样的体香感染得有点走神,我的一些想法好像超过了我的年龄。这会儿,她把七九步枪挂在屋子里,把自己的上衣挂在枪的上面,有意遮住幽幽发亮的枪体。我看见她的白扣布衬衣兜在裤腰里,胸脯鼓得像李铁梅从李玉和手里接过了那盏革命自有后来人的红灯。
我心事重重,不知道该干什么。大姐已经成了英雄,是谁也无法辩驳的事实,我着急得在门巷里转来转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总想着要弄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在院子里像一只得了晕头病的绵羊,没头没脑地走了一圈,扛起五尺长的拴门闩子想把它玩成王杰手里的爆破筒,由于太重,我怎么玩也玩不起来。我握着深挖洞、广积粮的红缨枪,朝我家草房掉了一块门板的门扇上狠狠刺了过去。
“杀!杀!!杀!!!”我连着刺了三枪,一枪比一枪狠,一枪比一枪准,好像枪枪刺在日本鬼子的心脏上,发出皮肉绽裂的声响来。我爸见我憋着一股蛮劲发狠,微笑着在我的小铲头上轻轻抹了一下说,不急,做事情都得有一个过程,不能急,急了要吃亏。
我心里暗暗犯嘀咕,我的老爸呀,你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已经吃了落后的亏。在你成为英雄之后,我是家里唯一顶天立地的男性,就是再出一个英雄也该是我,还有不急的吗,谁让大姐抢先成了英雄了呢!
大姐成了英雄,我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心里简直是兵荒马乱。我的心陡然缩成一团,觉得无数的蚂蚁钻进了心里,一种难受的感觉布满了全身。
我妈也不想一想我此时此刻悲伤的心情,竟然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红缨枪说,你跟老子发什么狠?
我对我妈说,妈,你咋这么偏心眼,让我大姐成了英雄呢?
我妈说,你大姐是在婆家成为民兵排长的,关我屁事!再说英雄又不是自己封的,有本事了自己去闯!
是呀,我妈说得太对了。我回忆了一下我看过的小人书,没有一个英雄是自封的,没有一个英雄的成长不充满传奇,只有自不量力的孙悟空在花果山自称为王。这么多年来,我妈说了许多话都不是重要的,唯有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
我们一大群小屁孩跟在大姐的屁股后面,把衣服装在裤腰里,模仿着她紧凑和激昂的步伐。没别的,我就是一万个羡慕,想摸一下她手里的那杆枪。她的纪律性太强了,谁也不让摸,你想一想,连我爸妈都透露着羡慕的目光,哪有我的份儿呢。
我妈说,老大,枪膛里是不是压了子弹?大姐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我妈的神情一下变得比领导还严肃。
张家婆婆在背后喊我,小华——小华——我知道她想是跟我一块儿进我家的门。
我回过头来,她把一颗牛奶味的水果糖笑眯眯地塞给我说,你大姐成了县上的英雄,你知道吗?张家婆婆还在画蛇添足地说着一些我不清楚的事情,我都神思恍惚没有听进脑袋。好像大姐成了英雄有她的份儿和不可磨灭的功劳。
我说,我大姐成了英雄,跟你有啥关系?
张家婆婆说,咋没关系,她长脸也是给全村人长脸。
我还没有进门,张家婆婆在一个小手帕里提着四个鸡蛋率先就挤了进去。
家里一下挤进来许多人,有的是来看枪的,有的是来跟大姐握手的,还有的想跟大姐说几句话的,只是大姐太忙了,不能一一满足。大姐像一个凯旋的英雄,游刃有余地应酬着一切。我家成了村里的接待站,连大队革委会主任也来到了我家。
革委会主任说,丫头,你真出息。
大姐说,都是娘家庄子上的培养。
然后,革委会主任主动握住大姐的手。我恨死大队革委会主任了,我大姐的手是你摸的吗!
我悄悄扽了一下大姐的衣角,大姐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很谦虚很舒服地笑着,露出两片红唇和一排白牙,美丽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充满温情地说,要不要跟我学走步。我点了点头。大姐好像早就知道我的心思。
大姐教我们走走步。大姐说,走步要两个拳头半握,先把右脚跨出去,然后把左胳膊用力拧在后面。说时,大姐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听口令,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我们顾了拳头,顾不了胳膊,顾了胳膊,顾不了腿。看来,做英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先要从起步走和一二三四开始。至于大姐挺胸收腹走出的正步更是让我们望尘莫及。
大姐的一二三四刚喊完,一股奇异的香气从我家的方向冲了过来。我嗅了嗅,嗅到了我十分熟悉的整整一年里没有嗅到过的味道。妈呀,香死了!我掉转屁股,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那天大姐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我妈把手伸进了高悬在头顶上的篮子,给大姐偷偷打了三个荷包蛋。不一会儿,锅里发出哧哧的响声,像猫儿舔水,我的口水一下就像竹筒水枪射了出来。我妈说,吃吧,吃了好扛枪,好给我们争光。我守候在灶旁不走,大姐只好分给我一个。不料,我还没有尝出荷包蛋的味道,叽溜一下没有一点儿防范地咽了下去,我想把荷包蛋呕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我后悔极了。我望着大姐的碗,大姐只好又给我拨了一个。大姐太了解我了,要不乘她不备,我非卸了她的枪栓不可。这种雕虫小技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已经不下十次玩弄过这把七九步枪,我连后托上圆筒形的猪毛刷子和枪油都弄了出来。
我的肚子还在咕咕地叫个不停,它一定是在叫唤着黄灿灿油花花的炒鸡蛋,因为我在场上嗅到的就是这个久违的味道,遇到我妈的荷包蛋只是我走运。我静静地守候在厨房里,就像一只猫守候在老鼠的洞口。
我妈终于从碗洞里拿出了一碟炒鸡蛋,说,这是给你大姐的。
我说,妈,你真偏心眼,我不吃,咋能成英雄?
我妈在我的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说,吃,就知道吃!
大姐说,你就让他吃吧。
我做梦都想当英雄。你想想,小时候连我家的黄眼圈绵羊都惹哭过的大姐,就她那点能耐时下都成了我们县上的英雄,我还有不着急的吗?
我既羡慕又着急。
你想想,假如你们是我,会是啥心情?要不是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那会儿我上吊的心情都有过。
五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当英雄,就要有几个得力的人来帮衬。比如三国故事里的刘备,没有摇着羽毛扇的诸葛亮,没有关云长让人望而生畏的大刀片和张飞惊天动地的吼叫,没有赵子龙的赤胆忠心,刘备就是有十个心眼儿,也做不了英雄。做不了英雄,我这辈子还有啥意思!
我知道,大凡英雄,都是有哥们义气的。讲究的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规矩。
我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我的朋友是面条、豆芽、麦子和鱼儿,名字都不够响亮,可都是相互信得过的。只要相互信得过,抱成一个团,说不定就能弄出一些大事情来。我们好像经常处在饥饿状态,谁要有了吃的绝对不会独吞。谁要偷偷独吞了食物,就是小狗养的,就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就跟汉奸和叛徒没有什么不一样。
有一次,面条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机会。有难同当,有福共享,面条的机会当然是大家的机会。村里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绘声绘色描述着面条的姐姐姑娘十八变的情况,说面条姐姐越变越好看,已经长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牡丹花。有人看见面条姐姐去泉儿沿挑水时,对面的小树林里有一个小伙子就大胆癫狂地唱“花儿”:
老爷山上的刺梅花,
有心思摘一朵把手扎。
唱得悠扬绵长,火辣辣地张着一张大口,好像远远地要把面条姐姐吸到肚子里去。那个小伙子刚唱完了“老爷山上的刺梅花”,一个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的小伙子双手撒开了车把,高声唱道:
上地里种的是麦穗儿,
下地里种的是豆儿;
大路上走来了一绺儿,
哪个是阿哥的肉儿?
但我有自己幼稚的看法。什么“绺儿”和“肉儿”,我一想到大姐背着七九步枪的飒爽和英姿,怎么看面条的姐姐都像一颗初秋时节半生不熟的骚梨子,太一般般了。但我不会把这个看法告诉给面条,因为从目前的情况看,面条对我们太有用处了。
我们亲眼看着村里经常说媒的张家婆婆已经到他家去了三趟,出来时手帕里包着半牙儿狗浇尿油饼饼,她的嘴上印着一个不太圆的油圈圈儿,脸上堆着一脸的笑,我想面条姐姐的婚事八成是有情况了。当然了,我们还有确切的证据足以说明这个消息是准确的。昨天,面条他爸为了把这件事弄得慷慨和饱满一些,用半湿半干的马莲草编织的绳子提了一条四指儿宽的猪肉,还托人从县上的糖酒副食品公司里打了一斤“一三五”散装酒,提在吊针瓶子里,好像提着王母娘娘的玉液,屁颠屁颠地从场坡里走了下去。他逢人就把手里的猪肉和吊针瓶子高高挑起,炫耀着自己无法抑制的心事。跟我爸比,面条他爸嘴里藏不住半句话。他爸逢人就说,我女儿要定亲了,女婿在县城里当工人,我女儿要定亲了,女婿是个工人。是呀,那时候的农民能攀上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做亲戚,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的话像队长出工的哨子,弄得一村的人都知道了,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嘛。
早晨的太阳明媚得像一颗熟透的果子,地头上,水渠边,晚熟的秋子和软儿梨上挂满了星星点点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气里,到处流窜着牛奶糖一样的味道。万道金光无私地洒满了村子里刚刚收割完的麦茬,泛出层层波浪,我看到在一群麻雀吱吱喳喳的叫声里,相亲的女婿娃梳着两边倒的分头,一手提着两包“益阳”牌的茯茶,另一只手拎着两包酥皮饼干,稳健自信地进了面条家贴着“福”字的低矮的大门,好像面条的姐姐早就是他的媳妇了。我们最关心的不是相亲生娃的事情,是他手里的两包酥皮饼干。酥皮饼干外面包着象征着喜庆的一条二指儿宽的大红纸,是那样的鲜艳和诱人,我们早就瞄好了,并定了铁的纪律。我站在麦场的中央,对大家像个领导似的说,同志们,我们是一个集体,谁得逞也不能独自享用。
当然,在我们几个人中,面条最有机会得逞,如果面条弄不成这件事,他就不要跟我们一块儿混了。
当我放出这个几乎有点儿不近人情的狠话时,面条一脸庄严地说,这个任务也太艰巨了吧。
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事情就你能弄成。你知道潘冬子是怎样烧掉胡汉三米库的吗?我诡秘地眨眨眼。
我默不作声,他也没有吱声。
我们趴在窗眼瞧着里面的一举一动。里面的炕上传出一些客客气气的寒暄声,然后是一阵心满意足的笑声,好像面条姐姐嫁人的事情有了八成。面条猫着腰偷偷躲在八仙桌下面,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时候,长着一张沙果脸的面条的姐姐终于出现了,她的出现给我们送来了春风一样的温暖。她端着枣红色的饭盘把两盘大白菜炒粉条端了进去,就在一炕的人专心致志地瞧着面条姐姐的细腰和红脸蛋时,面条还没有下手的意思,我们等得有点着急。麦子着急地在门缝里叫喊道,面条,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面条并不急着动手,他胸有成竹地给我们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满脸红光的女婿娃把两张10 元的票子放在方盘里,面条姐姐走了出来,一脸春风,沙果脸蛋变成了迷人的花儿。炕上的人喊起了“四季平安”“六六顺”的拳令,一炕的人红光满面。面条乘机把老鼠一样的手伸出去,偷走了一块糊着白芝麻的饼干,足足有大人们的手掌那么大。这一切都让我们瞧得一清二楚,想赖也赖不掉的。
面条得手后一溜烟去了生产队的马号,当我们气喘吁吁追进去时,他已经把那块酥皮饼干急死慌忙塞进嘴里,咬下来大拇指头大的一块。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我急忙使了一个出招的眼色,大伙儿立马心照不宣。麦子拧住了面条的左胳膊,鱼儿拽住了右胳膊,剩下的头留给了豆芽,面条在我们的前后夹击下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我像牙科大夫一样,从面条的嘴巴里把酥皮饼干撬了出来。
面条狠狠咬了我一口,咬得我呲牙咧嘴,但我还是一点不剩地把他嘴里的东西撬了出来,分成五份,堆放在被牲口舔食得十分光洁的马号里说,大家看,匀不匀,匀了就选。
面条说,是从我们家偷的,我至少有功吧,就不能多吃一点?
我说,这是集体行动,说好的,我们放哨,你下手,半点也不行!这样吧,在这五份里你第一个挑选咋样?
面条很不情愿地把手伸过去,想拿走其中的一份。他拨拉了一会儿,觉得另一份比这一份多,犹豫了一会儿,又觉得其他的三份多,不知要拿哪一份。
麦子说,这样吧,我们每人给面条掐一点,掐多掐少不强求,自己定。于是,我们分到了各自的一份。我们用舌头贪婪地舔着酥皮饼干,谁也不想一口吃下去。舔一下,拌一下嘴,看一眼面条,再舔一下,再拌一下嘴,甜得直摇头,甜得把感激的目光真诚地送给面条。面条的脸上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空着肚皮的,我们只好趴在泉眼里用水灌满肚子,但我们村的那口泉眼实在太小,让几个“四类分子”清理了几次,也不见好。泉儿沿上的空地捉襟见肘,只能容纳一双脚和一只水桶,这样谁第一个趴在泉眼里,谁占有喝水权就成了问题。我们只好想出一个公平竞争的办法,举行隆重的撒尿仪式,看谁尿得高尿得远就归谁。开始的时候我尿得并不远,后来我尿得远不是喝水喝出来的,而是从我们班的女生王美丽的辫子上得到了灵感和启发。我从王美丽的头上抢到一根红色的橡皮筋,是缠了红头绳的那种红色的橡皮筋。王美丽追了过来,我把一个红色的橡皮擦扔给她,她就不追我了。
我在厕所里偷偷绑在自己的小鸡鸡上,一点也不痛。因为王美丽用橡皮筋扎着头发时,那马尾巴翘得特别高,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这个效果太好了,让我在比赛中屡试不爽,每次都是第一,在泉眼里第一个喝水的权力自然就归我了。当然了,为了在今后的比赛中把尿撒得更远,保持和超越我创造的纪录,不久,我就准备了两个橡皮筋,把尿尿得差点高过了我的头。有一次,我把尿尿过了一人高的墙头,让我的小朋友们哇哇直叫,这是我藏了几十年的一个秘密。
我们穷得只剩下了坚不可摧的意志和青春期的荷尔蒙。
我们还偷吃过生产队仓库里刚刚拉来的化肥,那时生产队第一次从供销社拉来五架子车化肥。白色颗粒的是尿素,像白砂糖。我们不得要领,要打开封口的锁线需要一些周折,只要用火柴轻轻一烧,嘭嘭——嘭嘭——线头就断了,像磨眼里的面粉哗哗流了出来,吃在口里立马化了。黑色粉状的是过磷酸钙,像黑红色的砂糖,我们用铁钉和瓦片撬下来,偷偷填在嘴里。这些新鲜玩意儿都没有逃脱过我们贪婪的嘴巴,认为放在秧窝里能让鸡蛋大的西瓜长成斗大,甜不可言,一定能让我们的肚子舒服,也一定能让我们的个头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们还在一个叫大古城的火车站偷吃过浸泡枕木的沥青,又涩又黏,嚼着像牛皮。
我们在火车站拣了许多彩色的水果糖包装纸,透着阳光瞧出五光十色来,瞧出跟村里不一样的世界来。
就在我们为大人们没有发现这些好吃的东西而沾沾自喜时,鱼儿、麦子和豆芽满心满肺地呕吐起来,整整吐了三天,吐出的是浑浊的潮水,苦涩的羞愧,直吐得翻江倒海面黄肌瘦。我忘了告诉大家了,那时候我有严重的便秘症,我的每一次出恭,整个身心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有一段时间,把我弄得肝火大发,疲惫不堪,好像爸妈也想不出什么管用的办法来。我不知道是尿素和过磷酸钙神奇的功效,还是黑色沥青的功劳,抑或是我爸给我灌了一回甜不可言的蜂蜜,我的肚子拉了三天稀就通畅起来。我把这次事件看作是塞翁失马。
失败是成功之母。想做英雄就不一样,有很多的选择,像有钱的男人坐在高雅的餐桌上落落大方地读着菜单,要了海参要燕窝,要的是有钱人的财大气粗;像有钱的女人逛商场,恨不得把商场里的柜台变成自家的大衣柜。我早就知道豆芽想做雷锋,这个我一万个做不了,我宁愿把老师布置的作文用一些华丽的形容词和排比句写得天花乱坠,写得让语文老师怀疑我的文采远远超过了我平时的水平,也没法把一火车的好事不厌其烦地记下来。我最讨厌写日子,屁大点事有什么可写的,要写就写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封神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杨家将》,还有《十八勇士抢渡大渡河》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把美国鬼子打得像“谷个子似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面条比较实在,他说做英雄没啥意思,风险太大,不是死就是残,他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当上生产队的队长或记工员,在巴掌大的本子上给他爸妈和亲戚们多计一些工分,秋天多分到一些粮食。如果有机会能在村里吃出一个比巨生满还厉害的将军肚来招摇过市,那该是一件多么引以为傲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由学校的红卫兵戴着红色的袖章趾高气扬地把守着学校的大门,可严啦。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背会规定的毛主席语录,是绝对进不了校门的。所以我们都背了许多毛主席语录。比如: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当然,只要背出规定的毛主席语录,我们也会趾高气扬地走进去,在别人眼里就是好学生。
我经常用毛主席语录教训面条道,面条,你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重于泰山的英雄,为个人利益多分一点粮食而死,就是自私自利,是轻于鸿毛的狗熊。因为是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里讲过的话,还因为在背诵著名的“老三篇”时,我总是瓦缸里倒核桃,然后昂着头颅从学校的大门里顶着门楣上的红五星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堂堂正正走进去的,而他只背到《纪念白求恩》中的“一个加拿大人”就背不下去了,根本进不了校门,只好偷偷从水洞里爬进去,还假装背诵《纪念白求恩》。那个水洞经常出没着村里的猪羊和狗,我们觉着是最不干净的地方。当然了,面条第二天有一些进步,但是背到“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就又背不下去了。所以他瞧了瞧我,好长时间才说出一句没有反驳的话来。他应该知道,他一旦口出狂言,我就会挑衅似的高声告诉他滚瓜烂熟的著名诗句: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呀,给你自由。
面条一脸惭愧地说,那就让我再想一想吧,反正英雄没有多大意思,一般都是死的多活的少,比如张思德、白求恩、刘胡兰、王杰、雷锋……
人为什么死了才是英雄呢!那时我们谁也弄不明白死亡和英雄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后来我从“盖棺定论”这个成语中好像悟出点什么,但还是说不清楚。
麦子那时候已经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人书,他在我面前多次流露过他想做保尔·柯察金,如果身边有一个像冬妮娅一样美丽温柔的姑娘陪伴,他宁愿去死。麦子眉飞色舞地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春风荡漾,柳絮飞舞,好像冬妮娅就靠在他的肩膀上跟他窃窃私语,好像他已经嗅到了冬妮娅头上的洋味儿好像母羊的奶味儿,鼻子狠劲儿吸了两下。这是他心里藏了很久的一个秘密,那天当着大伙的面终于忐忑不安地说了出来。
麦子的话一出口,面条就提出了非常严肃的质疑。他用不屑一顾的神情说,真是白日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中国的英雄都做不成,还想做外国的英雄,还冬妮娅呢,做梦去吧!你们大家想想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娃会打洞,班上学习最认真、成绩最好的范鸿儒你不是不知道。他爸是从祁连八宝农场下放来的摘帽右派,天天去掏公社厕所里的大粪,打老远就是一股热烘烘的大粪味儿,你们不是没有闻见。“臭死了,臭死了。”面条夸张地用袖口扇着鼻子,两只鼠眼还滴溜溜地左右寻找着什么。很显然,他是在掩人耳目。
鱼儿的想法正合我的意思,他想做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想一口吃个大胖子。麦子听了不以为意。
鱼儿后退一步,立马亮出初级长拳里跟对方接招的架式,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攥住麦子的衣领,愤怒地质问道,你是吃了什么虫子拉出来的屎,你敢对英雄不服,要不你给大家当个英雄看看!
他俩气鼓鼓地扭打起来,鱼儿抱着麦子的头,麦子搂着鱼儿的屁股,谁也没有撂倒谁,谁也没有说服谁。鱼儿跟我一样,那时候他的英雄梦充满着公山羊一样的狂躁,就在背着书包走好端端的路时,要么像螃蟹一样横着走的,要么退着走的。有一次,他在我们班的教室头顶的砖瓦缝里掏麻雀窝,让高年级的同学鼓励了几句跟英雄比较靠边的话,他的荷尔蒙突然爆发,竟然高吼一声,纵身从屋檐上跳了下来,稳稳地一脸英雄地站立起来,把正在踢毽子的几个女生吓得尖叫起来。从此,鱼儿迎来了一些女生崇拜的目光,在女生们心中成了半个英雄,王美丽翘着羊角辫主动走过去向鱼儿请教不懂的算术题。我记得是一道加减乘除混合应运题,鱼儿板着脸一个劲地摇头。这也不怪鱼儿,因为那时候我们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学雷锋就是跟着贫下中农学农,谁还懂算术题呢!只有那些参加不了集体活动的“地主娃”们乖乖坐在教室里学习文化课。
鱼儿不知拜了哪门子师傅,在我之前已经偷偷学会了初级长拳的前十二个招式,尤其是目视正前方的马步握拳漂亮极了,目光也是秋很坚定,好像在他的眼前站满了破坏分子和敌人。这会儿他揪住麦子的耳朵,一边狠劲拽,一边大声咆哮,露出一副正义的形象。因为鱼儿有过从教室屋顶上一跃而下的经历,气势上已经明显占了上风。
正在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时,我说,算啦算啦,都一个村里的人,又是贫下中农的好崽儿,能成为好朋友是缘分,要我看你俩打死也不会有结果。松手,再不松手,我要出招了。
我把头扭向一边,努力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不去看他俩谁也弄不倒谁的那副德性,好像各路好汉公认的一个武林高手打心眼里看不上地痞流氓。鱼儿和麦子一听我要出招,就松手了。因为我是我爸的儿子,我爸成为英雄的事迹在村里流传已久,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再说了,我大姐现在又成了县上的女英雄,广播里一天三次播放的普通话是那么的响亮和甜美,他们不是不知道。
我当时就站在他俩的中间,一动不动,像个将军似的,寥寥数语,便平息了一场战争。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个人物似的,这更加坚定了我的英雄梦。这时候,风儿拂动着我的头发和衣襟,我的体内游弋出一股异样的颤动,像麦子在锅里将要炒熟时的那种样子,心灵深处也开始飘掠过些许斑斓的梦幻,那种感觉着实不一样,舒服极了。
没有决定出胜输的鱼儿和麦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那天的天气太热了,热得连耳朵上都渗出汗了。我说,谁也别争了,做英雄先把肚子弄饱了,我们到泉儿里喝点水吧!这样干嘴没食争论英雄,没啥意思。我急着去泉儿沿上喝水,是因为我已经准备了两个橡皮筋,这回一定能尿出更高的来。
我们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很快就把有关英雄和打架的事情给忘了。我们打着冗长的响嗝,一会儿呱的一声,一会儿又哇的一声,好像我们的肚子里都养着一只生龙活虎的青蛙。这一天,我们说好了把尿一直憋到下午,不碰头谁也不许撒尿。我们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举行了威猛的撒尿比赛,看谁尿得远,尿得狠,更像个爷们。
我悄悄把橡皮筋解下来藏在裤兜里,把鸡鸡儿高高举起,朝着落日的辉煌和苍茫尿出了高,尿出了远,尿出了五光十色,把在场的人都看得瞠目结舌。没有一个不说我厉害的,那完全是为了不让我的小朋友们小瞧自己,故意做出的姿态。
当然了,为了把尿憋得更长,尿出雄壮,尿出男爷们的风范来,还得喝进去比他们更多的水,受更大的疼痛。为了这次比赛,这天我又背着大伙在学校的自来水龙头偷喝了三次水,每次喝水,把人撑得直打哆嗦,还没有到比赛的时候就尿湿了裤子。
我觉得我的样子跟我心目中的英雄格格不入,把村里的光线、空气都弄乱了。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出一股冲天的尿骚味儿。
那个时代我做梦都想当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