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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故事在日本古代文学中的受容及变异研究

2019-11-18程国兴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赵氏孤儿程婴赵氏

程国兴

(河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比较文学变异学不但从接受美学及阐释学的角度研究异国文学素材的变异,而且深入到异质文化的交流和激荡过程中文化规则的变异和融汇研究,探讨文学变异的动力和机制[1]。本文将《唐物语》《太平记》《曾我物语》等作品中的“赵氏孤儿”故事进行历时比较,探讨其演变脉络,在变异学的理论框架中,从文化语境影响下的创作指向及读者审美趣味等角度探讨其在日本变异的原因。

一、汉籍中的“赵氏孤儿”故事

“赵氏孤儿”故事相关记载最早见于《春秋》《左传》等先秦诸子作品。这些作品主要偏重于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内容较简单。之后的《史记·赵世家》中详细地记述了“赵氏灭族”“程婴匿婴”“公孙杵臼舍生取义”及程婴将赵武抚养长大并在韩厥的帮助下灭屠岸贾为赵氏复仇的情节。同一时期的《说苑》《新序》等作品对此也有记载,但内容和《史记》基本一致。唐诗宋词中对此故事亦多有吟咏。元朝纪君祥在前人文献的基础上创作了著名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其中加入了许多不见于史书的情节,如“韩厥自刎”“程婴展示赵氏灭族画卷”等,同时也将故事中代表正义及邪恶的两方人物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明代的《东周列国志》第五十七回“围下宫程婴匿孤”及第五十九回“诛岸贾赵氏复兴”中也详细地叙述了该故事,其在继承《左传》《国语》《史记》内容的同时,也融入了诸多虚构情节。

二、“赵氏孤儿”故事在日本文学中的受容

(一)《唐物语》对《史记》的翻译及改编

随着《史记》等典籍传入日本,“赵氏孤儿”故事也在日本文学中开始了受容过程。较早收录此故事的文学作品是平安时代后期成书的《唐物语》①,其内容基本上与《史记》等汉籍原典具有较高的一致性。例如程婴与公孙杵臼谋划如何保护赵氏孤儿时候的对话:

程嬰答へていはく、「死なむは易し。たいらかに養ひたてん事はいと難し」といふに杵臼がいはく、「恩の深きことは君我に勝れりき。易きにつけても我まづしなば、その後難きことをとげて、必ず仇を報ひ給へ」[2]72(《唐物语》)

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3]2152(《史记》)

这段话除了划线部分的“必ず仇を報ひ給へ”(定要报仇)之外皆是是对《史记》原文的忠实翻译。但是作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对《史记》的内容进行了取舍。例如《史记》中用了很大的篇幅记述屠岸贾与赵氏一族之间的矛盾,并且详细地记述了赵氏灭门的来龙去脉。《唐物语》则只点明了屠岸贾诬陷赵朔致使赵氏灭门。除此之外《唐物语》还省略了与韩厥有关的情节,并揉进了作者的想象。例如在《唐物语》中主人(景公)召见赵武之时见赵武与已故的赵朔十分相似,便心生怜悯,命其继承赵氏的家业的情节[2]76②。另外,《史记》中程婴与杵臼二人寻找他人婴儿来代替赵氏孤儿的情节也未出现在《唐物语》中。《唐物语》作者将叙述中心集中在了程婴杵臼二人身上。正如《唐物语》文后和歌所评:“此二人(程婴杵臼)抛开所有身外之事,专心于托孤之事,实在令人敬佩”[2]77③这一特点亦被中世军记物语《太平记》《曾我物语》所继承。如《太平记》所引赵氏孤儿标题“瓜生判官老母事付程婴杵臼事”,《曾我物语》所引“赵氏孤儿”故事标题“杵臼程婴事”所示,“赵氏孤儿”故事在日本文学中演变成了程婴与杵臼的故事。

(二)《太平记》、《曾我物语》所引“赵氏孤儿”故事

《太平记》《曾我物语》所引“赵氏孤儿”故事(程婴杵臼事)在核心情节上具有一致性。同时在语言上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太平记》保留了较多汉籍特点:

昔秦ノ世ニ趙盾·智伯ト云ケル二人、趙ノ国を争フ事年久シ。(《太平记》)[4]272

昔をおもふに、大国に、かうめひ王といふ国王あり、国をあらそいて、ならびの国の王と軍し給ふ事、度々なり。しかるに、かうめひ王、たたかい負けて、自害におよばんとす。[5]71(《曾我物语》)

如上两个文本的开头部分所示,《太平记》不但记述了故事背景为“晋朝”(日语中“秦”和“晋”同音,“秦”可能为“晋”的误传),而且还出现了“赵国”“赵盾”“智伯”等地名和人名。《太平记》中的记述虽不乏谬误,但是相较于《曾我物语》中的“大国”“孝明王”“邻国”“连年战争”等词所呈现的信息,则更接近于汉籍原典或《唐物语》。这一特点也见于两部作品中收录的其他中国故事④。

但是并不能因此就断定《太平记》是《曾我物语》与《唐物语》或汉籍之间的媒介。以程婴自杀的情节为例,《唐物语》、《太平记》等作品中关于程婴结局的记述主要有两点:1,程婴自杀的原因;2,程婴自杀的场面。

关于第1点,《唐物语》中的内容基本是对《史记》的翻译。《太平记》中程婴的话是“贪图荣华富贵的话有违与杵臼之谋”,而《曾我物语》则是“曾与杵臼有约定,现在大事已成,不能单留杵臼一人在地下”。年代较晚的《曾我物语》反而与《史记》《唐物语》中的表述较相似。

然而对于第2点程婴自杀的场面,《太平记》与《曾我物语》中的表述则非常相似,却又不同于《史记》《唐物语》。二者都有“不能贪图富贵”及“死后与杵臼葬在一起”等表述。《史记》《唐物语》则都只提到了程婴自杀,没有描述自杀的场面及后来程婴是否与公孙杵臼葬在了一起。但是《太平记》《曾我物语》的这两个特点尚不属于变异的范畴,因为其与明代冯梦龙的讲史小说《东周列国志》中的记述很相似。元杂剧《赵氏孤儿》中未出现相关情节。

婴曰:“始吾不死者,以赵氏孤未立也。今已复官报仇矣,岂可自贪富贵,令公孙杵臼独死?吾将往报杵臼于地下!”遂自刎而亡。……与公孙杵臼同葬于云山中……[6]532(《东周列国志》)

由此可见,日本的“赵氏孤儿”故事在演变过程中可能还受到了《东周列国志》的影响。类似的特点还见于程婴用自己孩子代替赵氏孤儿这个情节上。《太平记》《曾我物语》中都有程婴用自己的孩子代替赵氏孤儿的内容。这一情节与《列国志传》《东周列国志》等明代演义小说中的内容相通[7]⑤。虽然《太平记》的成书时间大概在1371年前后,《曾我物语》稍晚,但是他们的众多抄本的生成及流布则持续了数百年⑥。《列国志传》《东周列国志》虽然成书于明朝中后期,但是其中的故事源头则可以追溯到宋元话本[6]1,其形成过程也是一个跨越数百年的时间区间。这两个时间区间必然会有重叠,而这个情节很可能是在这个重叠时期传到了日本。

由此可见,不能简单地断定《曾我物语》中的“赵氏孤儿”故事是直接源自《太平记》。日本古代文学作品大都存在大量异本,有的文本保存下来了,更有大量散逸。二者可能源自历史上某个版本的“赵氏孤儿”故事,然后在各自演变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内容。因此日本“赵氏孤儿”故事的演变过程应该是《史记》→《唐物语》→“原本”→《太平记》→《曾我物语》,并在此演变过程中揉进了宋元话本或明代小说中的素材。

三、日本古代文学中“赵氏孤儿”故事的变异

(一)情节上的变异

如前所述,在故事整体构思上,《唐物语》→《太平记》→《曾我物语》所引“赵氏孤儿”故事相比于《史记》等原典,将叙述中心集中在了程婴、杵臼二人身上,省去了与庄姬、韩厥等相关的内容,赵氏复兴的功绩自然也都集中在了程婴和杵臼二人身上。其次在细节上,日本的“赵氏孤儿”故事也发生了很多变异。首先以登场人物为例:

表1 各版本“赵氏孤儿”故事人物名称

如上表所示,赵朔在《太平记》中变成了智伯,而在《曾我物语》中则变成了“かうめい王”(孝明王)。赵氏孤儿赵武在《太平记》中是“三岁之子”,在《曾我物语》中则变成了十一岁的少年屠岸贾。这种敌对双方名字混淆的现象也出现在了《太平记》中,如屠岸贾的名字变成了赵朔父亲赵盾,《曾我物语》则被模糊地称为“敌之大王”。核心人物程婴杵臼的名字虽然未变,但在《曾我物语》中,他们的身份从原典中的赵家门客变成了武士。

这种对中国故事中的人名和地名进行省略或者篡改的现象常见于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例如《曾我物语》卷五中的“吴越战事”的开场白:

昔異朝に、呉国王をば闔閭の子にて、呉王夫差といひ、越国をば、大帝の子にて、越王勾践とぞいひける。[5]225(《曾我物语》)

在此故事的开篇之句中,允常的名字变成了“大帝”。这一方面是因为在日本中世时期大量文献都是抄本,而“允常”和“大帝”两词的手写体非常相似,所以这可能是古代文学作品流布传抄过程中出现的笔误。另一方面,《太平记》《曾我物语》的作者在创作时并非直接参考了《史记》等汉籍,虽熟知“赵氏孤儿”的父亲死于敌国大王或仇敌的陷害的情节,但对赵武本人、父亲及仇人的名字却并不清楚。如此一来在作品的不断传抄、流布的过程中与原典的差别变得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形成了两派人物混淆的现象。日本古代作家在特殊的文化语境下重构及阐释中国故事的时候,更关注故事本身的核心情节及主题,并不重视这些生僻的来自异朝的人名、地名以及时间等次要信息。随着时代的推移,这一倾向越来越明显,以至到了江户时代的翻案文学作品,除了核心情节和构思之外,几乎全都发生了变异。

(二) 故事主题的变异

《史记》《赵氏孤儿》及《东周列国志》等作品中的“赵氏孤儿”故事情节远比《太平记》《曾我物语》复杂,主题思想也更多样。其中闪耀着程婴杵臼这一对忠臣义士的光辉,又是一部善恶对立的历史争斗戏,还是一部忍辱负重的复仇故事。从元曲《赵氏孤儿》中甚至可以读出“存宋赵”的民族情绪[8]。

《太平记》所引“赵氏孤儿”故事(程婴杵臼之事)继承了《史记》“忠臣立孤”的主题。但《曾我物语》则差别较大,从叙述分量来看,与程婴之子相关的情节足足占用了故事一半的篇幅,其内容主要有三点:(1)程婴说服儿子代替赵氏孤儿;(2)程婴之子深明大义,决定替赵氏孤儿赴死情节;(3)在屠岸贾的围攻下,程婴父子毅然诀别。

在《曾我物语》中,程婴之子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太平记》中除了点明程婴之子是个三岁小孩,再无其他情节。汉籍原典《史记》中则是程婴谋取“他人婴儿”来代替赵孤。另外在身份上,《曾我物语》中的程婴与公孙杵臼皆为大王手下武士,程婴之子自然也被赋予了武士的身份。当他面临忠孝不可两全之时程婴说道:“生于弓矢之家,为君王舍命的不止你一人,最后的不舍之情无论是对君王还是对父亲都是丢脸的事情,应该舍弃自己的生命”[5]72⑦。程婴之子毅然决然选择了舍命忠君的道路。深明大义的程婴之子并不怨恨父亲,而是将苦难全归因于前世恶业,随后流着泪与身在敌中的父亲诀别。《曾我物语》所收“赵氏孤儿”故事是同属“义理”范畴的“忠”与“孝”纠葛的物语。

四、变异的原因

中日文化交流史源远流长,日本古代文学是在中国文学文化的滋养之下成长起来的。正如没有《白氏文集》等中国文学作品作为灵感来源,紫式部便不可能创作出《源氏物语》这样的杰作一样,没有源自《史记》等汉籍的大量中国历史故事,《平家物语》《太平记》这样的军记作品便不可能对天下兴废、君臣伦理以及历史上的是非成败有深入的认识。中国文化因素激起了日本叙事文学的活力,致使其在古代产生了一系列伟大的作品。

然而,文学作品在异质文化中流传过程中由于时代、语言及文化语境的不同必然会发生变异。来自异国的文学素材最终需要本国的创作者解读与阐释,而本国创作者及读者的思维定式及认知形态则是在本国独特文化语境下养成的,因此,变异是不可避免的。其中有的是非主动的,如文学文本流传过程中的误写、误译,例如人名、地名的偏差。有的是作者在已有认知形态下构建的异国形象和本体之间出现偏差所致。创作者处在本国独特的文化语境之下构想的异国形象必然带有浓厚的本国化印记。导致“赵氏孤儿”故事背景的日本化,程婴杵臼身份的武士化变异等便是这个原因。

同样,有的变异则是受作者创作指向及读者的审美趣味所驱动。《唐物语》又名《蒙求和歌》,具有汉籍故事启蒙的特点,包括“程婴杵臼”在内的27则中国故事是在平安时代歌物语余波及当时人们对中国典籍中的“异朝物语”的旺盛的需求之下经过和译后变异而成。而《太平记》的作者之所以舍去“赵氏孤儿”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和情节,将程婴杵臼二人的义举无限放大,是因为作者要将这二人塑造成为忠臣义士的典范,以阐述忠君思想,进而解释天下兴亡之理。《太平记》所引“程婴杵臼之事”是被用来评价主线故事人物义鉴房在战死之际保全兄弟性命让其辅佐主君义治这一深谋远虑的正当性而引入的。正如太平记序言所述,“明君体之保国家。良臣則之守社稷”[4]34。作者将程婴和杵臼当成了“古人守义之规范”,看重的是故事中二人为主君舍生取义的伟大奉献。这种取舍在《太平记》所引范蠡故事中亦可以看到。《史记》中的范蠡主要有2个形象:(1)辅佐越王勾践伐吴的谋臣;(2)商贾。而《太平记》作者在卷第四“备后三郎高德事付吴越军事”中将其塑造成为了一个比中国文学中的范蠡更为完美的忠臣形象,从未提范蠡归隐后经商之事。[9]这种将异国故事或人物某一特点放大,同时减弱其他特点的加工手法是《太平记》乃至军记物语所引中国故事的共同特征。

《曾我物语》是以曾我兄弟为父报仇故事为主线的一部军记物语。作品为读者展现了曾我兄弟忍辱负重、克服万千艰难最终刺杀仇人工藤祐経这一段历史故事。父子恩情自然是作品的重要话题,作者将忠臣义士立孤的故事改成程婴之子舍孝尽忠的故事亦是受作者的这种创作指向影响。作者是要用来自异朝的先例来阐释忠孝不可两全之际应该如何抉择。从变异(体)学角度来说《太平记》《曾我物语》中的程婴杵臼故事之所以发生变异,是因为作者不是要“重复原话语,完全是为了本土文化的需要”[10]。

五、结语

“赵氏孤儿”故事在中国不同的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反复被文人转录与再创作,具有一条清晰的流变脉络。“赵氏孤儿”故事的流传经久不衰,至今仍不断被搬上戏剧及影视作品的舞台。同样,在日本此题材故事不仅出现于中世之前的物语文学中,还以短句典故的形式出现在江户时代的随笔、谣曲等作品中,其内涵和《太平记》、《曾我物语》中的“赵氏孤儿”故事基本一致。程婴杵臼在江户时代文学中依然是忠臣义士的典范形象,此故事的构思还被1746年在大阪竹本座上演的净琉璃作品《菅原传授手习鉴》所借鉴,形成了翻案作品。

任何一种文化要在异文化语境中焕发活力就必须本土化,在这也是推动文化交流的普遍机制之一。“赵氏孤儿”故事之所以能在日本文学中演变出多种多样的文本,甚至将影响波及到西方文学,正是由于它的本土化变异。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是因为它所包含的忠义、自我牺牲、悲剧色彩等具有超文化性,能够在不同的文明、文化中引起共鸣,具有它世界性的价值。

[注 释]

①《唐物语》成书于12世纪中期,也叫《蒙求和歌》,其内容是以解释和歌典故的形式收录的27篇中国历史故事,这些故事多出典于《史记》《汉书》《白氏文集》等汉籍。

②原文为:“あさましとおぼしてたちまちにめしとりて見給に、昔殺されし親につゆばかりもたがはずにたりけるを、あはれにいみじくおぼしていつしか父の後を継がせ。”

③原文为:“このつかはれびとふたりが、のちの事よりほかのいとなみなかりけるもまことにことはりなり。”

④如《太平记》及《曾我物语》所引“玄宗皇帝”“吴越争霸”等故事。

⑤对此,增田欣在《太平记的比较文学研究》(角川书店,1976)第287页中论述:“此事可能是元曲或明代演义小说中的情节通过某种媒介影响了《太平记》《曾我物语》而造成的结果。”

⑥关于《太平记》及《曾我物语》的成书及版本流传情况参见《太平记》(岩波书店,1960)第5页及《曾我物语》(岩波书店,1966)第3页解说中的内容。

⑦原文为:“弓矢の家にむまれて、君のために命をすつる事、なんぢ一人にもかぎらず、最後未練にては、君の御ため、父がため、なかなか見ぐるしとて、一命を損にすべ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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