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语系诸语言里调类生成的两大模式
2019-11-18金有景
金有景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的民族语言研究工作者对我国境内的汉藏语系诸语言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做了大量的分析研究,出版了大量的著作。海外的同行在此期间也对汉藏语言进行了很多的调查研究,出版了很多著作。目前,海内外学者都已经把汉藏语言研究逐步引向深入,这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1.对汉藏语言进行历史比较研究;
2.对汉藏语言的系属问题进行进一步的研究,探讨我国老一辈语言学家提出的“汉藏语系”是否能够成立。
美国学者白保罗(P.K.本尼迪克特)教授在《汉藏语言概论》[1]一书中,提出的汉藏语系不包括壮侗、苗瑶两语族的语言的新观点,给我国的汉藏语言研究带来了新的视角、思考和推动,这一观点使得我国汉藏语言学者重新对汉藏语言的系属问题做出进一步的论证。
在汉藏语言的系属研究方面,汉藏语系同源词或关系词的研究是其核心内容。其实,对汉藏语言历史比较研究而言,同源词或关系词的研究也是其核心内容。所以,同源词或关系词的研究对当前汉藏语言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目前在汉藏语言同源词或关系词的研究上问题还不少,不仅有理论上的问题,也有技术上的问题。理论上的问题,比如:
1.同源词与借词的界限在哪里?
2.一个词在声韵调三方面要全部都对得上才算同源词,还是有两项对得上就可以算同源词?
技术上的问题主要是目前还没有一种能比较真实地反映共同汉藏语语音面貌的构拟体系。
目前虽然已经有一些汉藏语言学者提出了共同汉藏语语音构拟系统,但是这些构拟系统似乎还不能帮助我们辨认出更多的汉藏同源词。笔者认为,判断一个古音构拟系统是否合理,不能只看这个系统的表面情况,比如表面的系统性、简洁性之类,还要从多方面加以检验,比如,至少应考虑到以下几个方面:
1.构拟原始汉藏共同语的语音系统;
2.寻找出更多的汉藏语系的同源词或关系词;
3.说明古音学上某些特殊现象,如古无轻唇音,声旁“余”[d][z]两读之类;
4.解读先秦文献中的疑难问题。
下面谈谈笔者对汉藏语系诸语言里调类生成模式的一点思考,不妥之处,敬请各位专家、学者指正。
一、汉语声调的起源问题
在讨论汉藏语言声调的模式以前,有必要先看看汉语的声调起源情况。笔者认为,在远古,汉语还没有声调,因为当时还不具备产生声调的需要和条件。
一般说来,一种语言为了清楚地表达词义,需要有一定数量的音节。比如现代北京话有一千三四百个音节,中古汉语(《切韵》音系)有三千五六百个音节。每当一种语音变化造成了音节数量的锐减时,语言本身会有一种补偿要求,希望用其他手段来增补音节,使音节的数量满足表达的需要。上古汉语由于复辅音的减少和变化,使音节数量锐减,语言本身就有了补偿的要求,声调的产生正好满足了这一要求。
从语音生成的角度看,像汉语这样的语言要产生出声调,还必须具备一定的内在条件。这种条件有两个:
1.具备能够辨义的“音高”“音长”两个要素。
2.具备合适的声调“载体”,即适合产生声调的音节形式。
声调主要寄托在元音上,它要求具有元音占相当比例的音节结构;它还要求有一种整齐匀称的声韵组合,以便较好地适应一种特定的声调体系。比如,北京话的音节就是这样一种声韵组合。汉藏语系中的某些语言比如藏缅语族的嘉戎语[2],复辅音很丰富,音节数量比较大,而且还有形态变化①,客观上还没有产生声调的需要。同时,嘉戎语基本上不具备能够辨义的“音高”“音长”,又没有合适的声调“载体”。所以,嘉戎语在目前是不能产生声调的。
那么,远古时期的汉语是否具备产生声调的需要和条件呢?笔者认为,从本文上述声调产生的两个内在条件看,即使此时远古汉语已经有了“音高”“音长”两个要素,但是由于远古汉语有较大数量的音节,所以没有补偿的要求。另外,远古汉语有比较丰富的复辅音,还未形成合适的声调载体,所以此时不可能产生声调。
这就为四声的产生提供了一个合适的“载体”。另外,此时声母复辅音条理化、系统化,韵尾复辅音消失,韵尾单辅音减少,音节数量也大为减少。因此,在音节数量上就产生了补偿要求。可以推测,可能在谐声时代末期已出现了声调的萌芽。到《诗经》时代,已出现了声调,这一点从《诗经》的押韵情况[4]可以得到证明。②
以上讨论了产生汉语声调的需要和条件。尽管汉藏语系其他声调语言产生声调的需要和条件与汉语不一定相同,但是在讨论有关语言的声调产生的模式时,还是可以用来参照和比较的。
二、汉藏语言声调的基本模式
研究汉藏语的学者都清楚,汉语、壮侗语、苗瑶语本身以及它们之间存在着调类的对应关系,而藏缅语本身,藏缅语与汉语、壮侗语、苗瑶语之间却不存在调类的对应关系。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差别呢?学术界迄未对此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对这一问题,笔者认为,汉藏语系诸语言里调类生成存在着两大模式,这一观点,可以较为妥善、合理地说明:为什么汉语、壮侗语、苗瑶语为一方,藏缅语为一方,这两方之间会存在着调类有、无对应规律的差别。
笔者认为,远古人的语言里没有声调,声调是后来产生的。上文谈到了汉语声调的产生情况。汉藏语言声调生成有两种基本模式:甲式,包括汉语、壮侗语、苗瑶语。乙式,为藏缅语。[5]
(一)甲式(汉语、壮侗语、苗瑶语)
以汉语为例零期-ɑg(先分舒促)Ⅰ期舒调(-g→-→-ø)促调(-g→-k→-k→-Ɂ)Ⅱ期平声、上声、去声入声Ⅲ期平声、上声、去声各分阴调(清声母)、阳调(浊声母)分阴入(清声母)、阳入(浊声母)
甲式的声调发生学模式属于“先舒促、后高低”模式。甲式先分出舒调、促调,再分高调、低调。舒调里分出平声、上声、去声,促调变成入声。
(二)乙式(藏缅语)
以拉祜语为例零期-ɑg(先分高低)Ⅰ期高调(-ɑg)低调(-ɑg)Ⅱ期舒调(-g→-→-ø)促调(-g→-k、-g→-k→-Ɂ)舒调(-g→-→-ø)促调(-g→-k、-g→-k→-Ɂ)Ⅲ期1调、3调、4调6调2调、7调5调
乙式的声调发生学模式属于“先高低,后舒促”模式。乙式先分出高调、低调,然后高调、低调再各分出舒、促各调。
三、甲式、乙式在汉藏语言中的体现
现以汉藏语言的具体实例对上述甲、乙两种调类模式做一说明。
(一)甲式
相对于乙式来说,甲式比较简单。它不仅可以很好地解释汉语声调系统的生成、演化过程,而且可以很好地解释壮侗语、苗瑶语声调系统的生成、演化过程。目前,汉语、壮侗语、苗瑶语可以说基本上都已演化到第Ⅲ期,个别语言可能略有参差。现举例说明如下:
1.汉语
以笔者的家乡话吴语下朱话(浙江省义乌市)为例。③下朱方言有8个调类[6],如下:
调类 调值 例词
阴平调 33 官 kua:1
阴上调 42 管 kua:3
阴去调 55 灌 kua:5
阴入调 323 括 kua:7
2.壮侗语
以壮语(属壮侗语族壮傣语支)为例。
壮语武鸣话(广西武鸣县,壮语标准音)有8个调类[7],具体情况如下:
调类调值例词汉语调类第1调24na1厚,tam1舂(米)阴平第2调31na2田,tam2塘阳平第3调55na3脸,tam3织(布)阴上第4调42na4姨母,tam4抵撞阳上第5调35na5箭,tam5低矮阴去第6调33no6肉,tam6跺(脚)阳去第7调短55nap7插,tap7肝阴入第7调长35na:p7挟,ta:p7塔阴入第8调短33nap8束(纱),tap8蹬阳入第8调长33na:p8缴纳,ta:p8座(房子)阳入
3.苗瑶语
以苗语(属苗瑶语族苗语支)为例。
苗语川滇黔方言的大南山苗话(贵州省毕节县先进乡)有8个调类[8],具体情况如下④:
调类 调值例词 汉语调类第1调43nto1湿阴平第2调31nto2天阳平第3调55nto3砍阴上第4调21nto4分阳上第5调44nto5吐阴去第6调13nto6边阳去第7调33nto7织阴入第8调24nto8紧阳入
从以上3种语言的声调情况可以看出,汉语、壮侗语、苗瑶语的调类对应比较整齐,有规律可循。
(二)乙式
乙式的情况较为复杂。藏缅语族诸语言中,调类的生成、演化情况不尽一致,初步可以分为5类。
1.第一类
调类生成、演化最充分,如拉祜语(属藏缅语族彝语支),已演化到第Ⅲ期。现代拉祜语标准音(以云南省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县城勐朗坝的拉祜语为代表)有7个调类[9],举例如下:
调类 调值例词 第1调44te1做,ni1看,tʃhɔ1人第2调31hɔ2哭,dɔ2喝,nɔ2你第3调53dɔ3想,lɣ3忘记,a3五第4调35fa4藏,hɔ4香,pɯ4苍蝇第5调Ɂ21ha5爱(孩子),da5好,va5猪第6调Ɂ54bɔ6射,hɣ6要,Ɣa6鸡第7调11ma7教,ti7钉(钉子),ɔ7饭
以上第3调的实际调值是52,第4调的实际调值在35与24之间。另外,从方言对比中可以看出,第7调是后起的调类,因为迄今有些拉祜语方言点读第7调的字,数量比较少,有不少在拉祜语标准音读第7调的词,在这些方言点里读成第2调或第5调。
2.第二类
调类生成、演化最不充分,迄今尚未有最原始的声调。例如藏语的安多方言。
中国境内的藏语一般分为三种方言:卫藏方言、康方言、安多方言,其中,卫藏方言与康方言都已有声调,数目不等,唯独安多方言没有声调[10]。这一现象对于研究汉藏语言的声调产生问题是有意义的。
3.第三类
调类生成、演化较不充分,但已有声调萌芽。比如珞巴族语言之一崩尼—博嘎尔语(属藏缅语族景颇语支)的声调就属这一类。
崩尼—博嘎尔语(以西藏米林县博嘎尔话为代表)的声调情况[11]如下:
像崩尼—博嘎尔语这样的声调情况,大致相当于第Ⅰ期的初期。
4.第四类
如普米语(属藏缅语族羌语支)。普米语仅有两个调类,它的调类生成、演化大约相当于第Ⅰ期。
普米语箐花话(云南省兰坪县河西乡箐花村)的基本调类情况[12]如下:
普米语的两个调类,一为高调(高平调),一为低调(低升调)。在语流中另有两个变体,一是高降(高平调的变读),一是低降(低升调的变读)。
调类调值例词第1调55bu1虫子,by1太阳,bõ1有第2调13bu2蒸,by2利息,bõ2冷
5.第五类
如景颇族语言之一景颇语(属藏缅语族景颇语支)、怒族语言之一怒苏语(属藏缅语族彝语支)。景颇语有3个调类,怒苏语有4个调类。它们大致相当于调类生成、演化的第Ⅱ期。
(1)景颇语
景颇语的恩昆土语(云南省盈江县铜壁关乡)的基本调类情况[13]如下:
景颇语的3个调类,分别是低降调、高平调、中平调。另有一个全降调51调,基本上起语调的作用,不是独立的调位。
调类调值例词第1调31tha1砍,mu1看见,khɹa1三脚架第2调55tha2骂,mu2事情,khɹa2右第3调33tha3起(波浪),mu3好吃,khɹa3蝉
(2)怒苏语
怒苏语(主要由云南省原碧江县一带的怒族使用)的基本调类情况[14]如下:
怒苏语的4个调类,分别是高降调、高平调、高升调、低降调。
调类调值例词第1调53ɑ1闪电,vɑ1斧头第2调55ɑ2裤子,vɑ2竹子第3调35ɑ3矛,vɑ3(脚)掌第4调31ɑ4月亮,vɑ4lɔ1肚子
从以上所举几种藏缅语调类生成、演化的情况看,藏缅语族诸语言的调类生成、演化情况比较复杂,乙式自不能代表所有藏缅语族各语支语言的调类生成、演化情况。上文乙式的第一类情况以外的其他语言,比如第二类藏语的安多方言,第三类崩尼—博嘎尔语,第四类普米语,第五类景颇语、怒苏语,其调类生成、演化的具体模式还有待深入研究,才能做出进一步的概括。
四、余论
现对甲乙两式的特点做进一步的对比和说明。
(一)甲式的特点
甲式涉及汉语、壮侗语族、苗瑶语族,这种模式的声调有三个特点:
第一,在现代调类系统中,声母清浊与声调有对应关系,原则上清浊声母要分归不同的声调,即根据声母的清浊区分为阴阳两大类(分阴调和阳调,很多情况下阴调读高调,阳调读低调);
第二,在声调的归类上没有较大的灵活性,比较明确、固定,较少游移不定的可能;
第三,在同一种语言的各方言间,乃至各亲属语言之间,存在着比较明确整齐的调类对应关系。
(二)乙式的特点
乙式涉及藏缅语族诸语言,比如拉祜语,这种模式的声调也有三个特点:
第一,在现代调类系统中,声母清浊与声调没有对应关系,未依声母的清浊分化为阴调和阳调,每一个调类,不论高调或低调,都可以兼有清声母和浊声母;
第二,在声调的归类上不如甲式明确、稳定,有较大的灵活性,比较不确定,较多游移不定的可能;
第三,在同一种语言的各方言之间,乃至在各亲属语言之间,不存在严格整齐的调类对应关系。
(三)小结
从以上分析来看,汉藏语系诸语言的调类生成、演化,至少有甲、乙两种不同的模式。至于是否仅仅限于这两种模式,现在还不能肯定,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笔者认为,在汉语和藏缅、苗瑶、壮侗诸亲属语言之间是存在着为数不少的同源词或关系词的,笔者曾撰文探讨过这一问题[15]。但是,从以上甲、乙两种模式来看,在研究汉藏语言的同源词或关系词时,有一个问题是值得思考的:既然藏缅语与汉语、壮侗语、苗瑶语分属两类不同的调类生成模式,这两组语言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严格的声调对应规律,那么在分析同源关系时,就不应该在调类对应关系方面苛求于它们。在探讨苗瑶、壮侗诸语言是否属于汉藏语系的问题上,这一点也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注释:
①瞿霭堂先生《嘉戎语概况》(第67—69页)指出:嘉戎语有丰富的复辅音声母(201个)和辅音韵尾(58个),有丰富的屈折形态(外部)变化,有11种音节结构形式。“嘉戎语的声调一般来说无音位价值。但少数情况下,也使用音高作为辨义手段。比如3000多个词中,只有一对用音高区别意义的单音词,10来对以第二音节的不同音高区别意义的双音词,还有少数语法成分也用声音的高低区别意义。”
②李方桂先生《上古音研究》(第32页)指出:“如果我们拿中古的调类去看《诗经》的押韵,大体是平上去入同调类的字相押。这类的韵至少要占半数以上。其他混押的不及半数。这很可看出来《诗经》的用韵大体是分调类的。”
③下朱村在义乌城东十里,属平畴乡,现为江东街道办事处。
④原书个别误排的地方已经改。与汉语调类的对应为引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