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9-11-17陈宜庆
文>>>陈宜庆
19 31年,父亲出生在句容县(现句容市)赤山南麓的杜泽村小西头村。
爷爷是个简朴的勤善人,到解放前夕,已有青砖瓦屋数套,也有了几亩薄田。后来,爷爷患了青光眼,双目失明,家境每况愈下。
父亲兄弟姐妹六个,他排行老三,家中兄弟们以及乡里乡亲,管父亲叫二哥,管我的母亲叫二嫂。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刚成家的父亲,报名参军。这一举动,给家庭换来“利益”,爷爷本应划地主成分,由此改划为富裕中农,母亲也骑着顶着大红花的高头大马,送父亲到县城……
但因客观原因,父亲参军未能如愿,到南京投奔一远房姓赵的亲戚,在他的一个小轮胎店铺当学徒。几年后,母亲抱着两三岁的我,到南京找到父亲,在南京城南的剪子巷安了家。
父亲进城后,一直与汽车轮胎打交道,从学徒到退休,历经小店铺伙计,公私合营南京汽车运输公司、南京轮胎翻修厂、南京轮胎厂职工,一辈子没离开过轮胎行当,干的是轮胎硫化工种,这是极其苦累重的活儿。
上世纪60年代,我读小学,暑期时到父亲工作的位于南京马台街将军庙的南京轮胎翻修厂玩,目睹父亲的劳苦。父亲所在的硫化车间硫化班组,是轮胎翻新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场所。它在工厂的最里面,说是生产间,倒不如说是大作坊,连门都没有,相当简陋。人还没靠近,就听见墙根处许多蒸汽出气嘴突突声响,此起彼伏,白色气烟如雾一般,缭绕弥漫。
走进班组,热浪扑面,坐式鼓风机呼呼作响,一刻也不停息。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个子不高,赤着大膞,但肩膀宽厚、胸脯厚实的男子,手上戴着再生帆布手套,在被铁葫芦吊起的一个罐盖里,正用铁棒撬动、摇晃着经硫化处理成型的庞大轮胎。他将轮胎移出罐槽,拖曳着搬下罐体。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像一座丰碑,伟岸耸立在眼前,让我敬佩、自豪。
近十位如父亲一样的男子汉,操作着六七座蒸汽缸罐。一只汽车旧轮胎至少50公斤。这是何等的劳动强度?!父亲劳作一天,要生产10多个翻新轮胎。炎热酷暑中,挥汗如雨,透支着身体能量……以致父亲刚过半百,就比常人显得苍老。
70年代,南京地方企业大搞军工项目会战,作为企业元老的父亲,与一班创始人成了企业转型的领军骨干,领受了为项目配套研发生产的军工任务,还承担起飞机轮胎的研发生产。父亲一年复一年获得先进生产者称号。
那年,厂里把先进模范人物请到金陵照相馆拍了群英照,并照了个人“明星”肖像。那时的父亲,年轻、帅气,神采奕奕。他的肖像被照相馆相中,放大着色,展放在迎马路的玻璃橱窗内,向公众展示。邻居王大爷看到后,惊喜地告诉了母亲,母亲立马前往,把这弥足珍贵的“明星照”买了回来,至今被母亲无比珍惜地挂在家里。
父亲待人和蔼可亲,与世无争,甚至有点“逆来顺受”。他的厚道、老实,得到了全厂从上到下,包括街坊四邻的认可、尊重。对于吃过的亏,父亲总是轻描淡写。“还有下次,他们比我困难”,这成了他生活中的口头禅。其实父亲是豁达而超然的,他对一些事放得下,没有过多的计较。
父亲是个极具家庭责任感的孝子、丈夫、爸爸。自离开家乡进城后,每逢春节,他都要带上省出的钱物,购买大包小包的物品回乡探亲。当时,父亲的工资每月58元,在工人档级上算是中等偏上收入,他每月都要留出10元给爷爷奶奶,这给小家庭带来些许压力,但这一做法得到母亲的支持,并且交给我严格“执行”!每月那一天,我雷打不动地到邮局汇款,一直到爷爷奶奶离开人世。
父亲的舐犊之情也令人动容。父母生有四个子女,两个夭折,落下兄弟俩。那时,由于从事高温工作,下午工厂准备了降暑的营养汤。但他总是省下他的那一份,不是咸肉冬爪海带汤,就是冰镇绿豆汤、红豆汤,用饭盒装上带回来给我们吃。我们边享用边问父亲:“爸,你怎么不吃呀?”他总是笑答:“我吃过了,你们吃,我高兴。”这个“谎言”直到有他的同事来家做客,才被“揭穿”。
父亲一生爱护、尊重母亲。我从未见他对母亲大声呵斥,两个人从未红过脸。父亲放心地把家交给母亲,家里大小事务都由母亲做主、安排。至于工资钱物,他不留一分地交给母亲,哪怕他退休后,每每干点出力的零活,当门卫、拆危房、看车棚,挣点零星钱,也是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父亲去世后,母亲说起一件心酸的事:“有次,我给你爸20块零用钱,让他在外饿的时候,可以随便打个牙祭。几个月过去,我以为这点钱你爸早用没了。但是……”原来,两人到夫子庙溜达,走到一个小吃店门前,母亲说想尝尝多年没吃过的小笼包。父亲毫不犹豫地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母亲愣了半晌:“哪有这种事,我吃,你看?我不吃了!”母亲生气了。父亲于是顺从地和母亲一起吃了小笼包,但钱还是父亲掏的,几个月前夹在工作证里的20元钱,他一分没动。“这是他第一次消费。”母亲告诉我们。
父亲已离开十个春秋,他没有留下什么物质遗产,但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伴随着我们。愿长眠的他,化作春风雨露,润泽着所爱的世间,护佑年迈的母亲,让她走出孤独相思的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