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产品质量、国内市场规模与制度环境门槛
2019-11-17
引言
近年来,我国的出口贸易额不断实现突破和增长,出口深度和广度持续深化和扩展。自2013年开始,我国连续三年成为全球第一大货物贸易大国和第一大出口国,2016年虽被美国超越,但依旧保持了较大的贸易体量,成为名副其实的贸易“大”国。然而近两年来,在国际经济下滑、国内市场变革的背景下,我国出口贸易已无法仅仅依靠数量增长来维持。一方面,我国国内劳动力资本、土地等要素成本不断攀升,资源环境约束日益趋紧,出口贸易的比较优势下降;另一方面,国际市场需求持续低迷,全球经济进入结构性减速阶段,各国之间的贸易保护加强。2018年3月以来,愈演愈烈的中美贸易摩擦使我国面临的国际市场环境持续恶化。许多学者认为,通过促进出口产品质量的升级,可以缓解我国面临的贸易摩擦。在外部国际市场不确定性持续增加的情况下,如何向我国内部市场寻找发展动力,提升我国出口产品质量,促进出口贸易的可持续发展,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我国国内市场庞大,依托国内市场的规模优势提升出口产品质量,扫除制约我国市场规模效应释放和出口产品质量提升的制度障碍,不仅有助于增强我国出口产品竞争力,缓解当前中美贸易摩擦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也对我国实现出口贸易由规模扩张向质量效益提升的战略转变,促进出口贸易可持续发展,由贸易“大”国迈向贸易“强”国具有重要意义。
事实上,从国内市场的视角出发研究出口产品质量,具有坚实的理论依据。根据新古典贸易理论,一国的国内市场是产品出口的基础。无论是新古典贸易理论中以分工及相互需求为基础的林德尔模型,还是新贸易理论中以产品差异化和垄断竞争为基础的“本地市场效应”,他们的共同观点是一国的国内市场需求对出口贸易存在着重要的影响。根据Krugman(1980)的“本地市场效应”理论,可以知道一国国内市场规模的扩大能够促进出口产品种类多样化,产品种类体现为产品之间的水平差异,而产品质量衡量的是产品内部的垂直差异,那么一国国内市场规模是否也能对产品内部的垂直差异(即质量)产生一定的影响?对于这一问题,迄今尚未有学者进行过直接明确的回答和系统严谨的论证,但仍有一些文献从不同的角度暗示了这一关系存在的可能性。
根据Hallak & Sivadasan(2009)基于企业异质性框架得出的研究结论,出口产品质量最终将决定于企业的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而国内外很多学者如Helpman &Krugman(1985)、Davis & Weinstein(2002)、陈丰龙和徐康宁(2012)等分别从不同角度证实了国内市场规模对企业生产效率具有促进作用。这些现有的研究结论为国内市场规模影响产品质量提供了一定的理论依据和经验证明,因此我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推断,即国内市场规模可能会对出口产品质量产生影响。
然而纵观全球各国出口贸易的现实,国内市场规模与出口产品质量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明确。与具有巨大市场的印度、中国等发展中大国相比,那些国内市场规模较小的国家如日本、韩国及欧洲国家出口产品质量反而更高,而市场规模较大的国家中只有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出口产品质量较高。如果以上有关国内市场规模与出口产品质量的关系成立,那么部分发展中大国的经验与理论预期并不一致,由此引发的问题是,什么因素限制了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作用?
基于上述问题,本文利用60个国家2010—2016年间出口的700多种HS四分位编码产品,对各个国家出口产品质量进行了测算,从国家整体层面细致地研究了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对60个国家7年的数据进行面板门槛回归,以验证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作用,并分析一国制度环境对这种作用的制约效应。
本文的主要贡献在于:第一,从宏观视角研究了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并且揭示制度环境对这一作用的门槛效应。本文发现,类似于本地市场效应,国内市场规模不仅能对出口多样化具有促进作用,同样能够促进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而这一作用之所以在现实中没有得到印证,是因为存在制度环境的门槛效应。这一观点不仅为出口产品质量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同时也丰富了“本地市场效应”的理论内涵。第二,本文在测算企业产品质量时,为了剔除产品种类对数量的影响,对产品进行了细分,从而避免现有文献中由于引入国内市场规模变量而产生的内生性问题。
理论框架与数理模型
自Melitz(2003)开创了“新新”贸易理论,从企业生产效率的异质性研究国际贸易问题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企业更多维度的异质性,从产品质量的角度解释出口企业的生产率悖论(汤二子,孙振,2012)。本文将在Hallak & Sivadasan(2009)基于产品质量的企业异质性模型基础上,从国内市场规模和其他宏观因素的角度解析出口产品质量。
Hallak & Sivadasan(2009)在考虑了产品的垂直差异后,将产品质量引入消费者效用函数,并根据消费者效用最大化得到进口国对企业产品的需求函数,该需求函数与价格和质量有关,决定消费者选择的不再只是产品价格,而是产品质量与价格的比值,即产品的“性价比”。一种产品的性价比越高,消费量越大。在供给方面,Hallak &Sivadasan(2009)同时考虑了可变成本和固定成本的异质性,即企业同时具有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的双维度异质性,企业的生产效率越高,意味着可变成本越低;固定投入效率越高,则表示固定成本越低。同时,企业的成本还与产品质量有关,企业的可变成本和固定成本随着产品质量的提升而增加。
假设市场结构为由很多差异化产品组成的垄断竞争,通过消费者效用最大化决定的需求函数和生产者的利润最大化可以求解出产品质量的内生决定方程表达式。最终,Hallak & Sivadasan(2009)认为企业出口产品质量主要由企业的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以及进口国市场的整体需求内生决定,企业的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越高,出口产品质量越高。
(一)国内市场规模对产品质量的作用机制
Hallak & Sivadasan(2009)刻画的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内生决定方程是基于企业的微观个体特征的,而任何企业都是在一国特定的市场和制度环境下组织生产的,显然微观个体在生产中的表现与国家宏观环境密切相关。为了从国家宏观层面分析出口产品质量,本文进一步对决定微观企业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的宏观因素进行分解,把国内市场规模和其他变量分离出来。
首先,国内市场规模的扩大可以通过两条途径促进企业生产效率的提高。一种是通过促进分工的细化,使规模经济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从而有利于生产率的提高,同时,企业之间可以通过技术、管理经验等方面的互相学习与合作产生外溢效应,提高企业的生产经营效率。这两种方式称为外部规模经济效应。另一种是国内市场规模的扩大使得更多企业进入,加剧市场竞争,为了提高市场竞争力,企业会通过各种途径提升生产效率,而那些生产效率低下的企业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被淘汰,市场上企业的整体生产效率得到提高,这种途径称为市场选择效应。通过外部规模经济效应和市场选择效应,国内市场规模可以影响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从而间接地影响出口产品质量。
其次,较大的国内市场规模可以显著地提高企业的固定投入效率。从生产经营的角度来说,一个企业最重要的固定投入就是研发和营销。一方面,国内市场的扩大增加了市场需求,当市场需求足够大时,企业就更加倾向于通过增加研发费用等固定成本的开支来提高固定投入效率。另一方面,一个国家市场规模越大,消费者密度越高,企业在投放广告进行市场营销时,在客观上效率自然也会更高,这种由于广告受众的集聚而导致的固定投入效率的提高不依赖于企业自身的主观努力。
最终,将产品质量内生决定方程中的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替换为国内市场规模(market size)和其他控制变量(X),这样,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因素将最终被分解为国内市场规模、影响本国企业生产效率和固定投入效率的其他因素,以及来自进口国的影响因素。
(二)制度环境的门槛机制
由以上分析可知,较大的国内市场规模为企业改进产品质量提升了盈利空间,促进了企业的研发等投入;同时竞争的压力使得提升产品质量成为企业生存的必要手段。因此,国内市场规模的扩大可以促进产品质量的提升。在这个过程中,开放自由的市场制度环境扮演了重要的保障角色。
制度环境是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基础。任何贸易理论都是在国内市场制度完善的隐含前提下得出的,制度环境是决定竞争效应和集聚作用能否得到充分发挥的前提和关键。这就意味着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作用机制要受到制度环境的约束。首先,在不完善的制度环境下,政府管制限制了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提高了要素流动的成本。资本和技术是提升产品质量的关键要素,缺乏开放度和透明度的金融系统能扭曲资本的流动方向,增加企业的融资成本。其次,存在寻租和投机空间的市场制度会降低企业通过研发等有效的企业生产活动提升产品质量的动力,破坏公平的竞争环境,扭曲资源的配置。最后,政府对企业的管制使得企业进入市场的成本较高,从而挤压了企业提升产品质量的空间,同时在市场上形成了一定的垄断,这样即使在较大的市场规模中,也不利于形成企业集聚与竞争,最终导致国内市场对出口产品质量的作用失灵。
市场制度不健全是发展中国家向市场经济过渡中的常态(Hausmann & Rodrik,2003)。正是由于目前全球大多数市场规模较大的发展中国家国内制度环境的不完善,制约了这种国内市场效应,使得这一关系在一些发展中国家表现得并不明显。这也正是各国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作用存在差异的可能原因。由此可见,市场规模效应只有在一定的制度环境中才能体现在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上。也就是说,一国的制度环境制约着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效应,只有当制度环境达到一定的门槛值,这种效应才能发挥出来。
实证检验
(一)出口产品质量的测算
关于出口产品质量的测算,Gervais(2011)以及施炳展(2014)等人通过产品的需求方程构建计量模型,并将产品的质量信息包含在扰动项中,从而根据产品需求反推出产品质量。该方法可以克服使用单位价格作为出口产品质量代理变量的缺陷,避免成本波动和需求冲击的影响,从而能较好地刻画出口产品质量。因此本文使用该方法对出口产品质量在产品层面进行了测算,并加总到行业和国家层面,得到各年整体质量指标。
(二)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
为了初步检验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作用方向,本文在进行计量模型的设定时,把国内市场规模作为关键解释变量,根据现有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因素及生产率的研究,纳入要素禀赋、制度环境、宏观政策以及贸易成本等控制变量,参考Opler et al.(1999)和易先忠等(2014)在研究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结构的影响时的做法,首先分别对每个国家的出口产品质量对国内市场规模进行回归。通过每个国家时间序列的回归,得到每个国家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回归系数,其中有31.7%的国家的回归系数为负,40%的国家回归系数为正,还有一部分国家回归系数并不显著。这表明一部分国家国内市场规模的扩大对出口产品质量起到了提升作用,而另外一部分国家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并不显著甚至具有负面效应。
进一步将这些国家按照系数的符号正负分为两组,A组回归系数为正,B组回归系数为负或不显著,对比两组国家的其他控制变量的均值,可以看到A、B组的控制变量中只有经济自由度指数的均值存在显著差异,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效应为正的一组具有较高的经济自由度指数,而其他控制变量的均值差异并不明显。这说明两组国家之所以效应不同,很可能是受到经济自由度指数的影响和制约,因此可以初步确定是制度环境因素造成了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效应的差异。
(三)制度环境的门槛检验
为进一步检验制度环境对国内市场效应的制约作用,本文用60个国家2010—2016年的面板数据进一步建立门槛模型。首先对制度环境进行门槛效应检验,由检验结果可知以经济自由度指数衡量的制度环境存在门槛效应,其单一门槛值为55.374,并在5%的显著性水平下通过了检验。
得到制度环境的门槛值以后,对面板门槛模型进行参数估计。为保证门槛模型的稳健性,对60个国家按照经济自由度指数的25%、50%和75%分位数进行分组估计,并对比两种方法估计的结果。门槛模型的估计结果表明,当经济自由度指数高于55.374时,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而当经济自由度指数低于55.374时,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具有不显著的负向效应,这与我们的理论预期是一致的。对比门槛模型和分组估计的结果,发现两者的结论具有较强的一致性。分组估计的结果进一步表明了经济自由度指数越高,国内市场规模对提升出口产品质量的效应越强。同时,从结果中还可以看出经济自由度指数本身也对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起到了显著的促进作用。
结论
本文考察了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效应和作用机制,并实证检验了制度环境在这个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这一结论不仅为提升我国出口产品质量,促进我国对外贸易转型升级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同时也进一步丰富和拓展了“本地市场效应”的理论内涵,即国内市场规模的作用不仅在于促进出口产品多样化,同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出口产品质量,而发挥国内市场规模效应的一个重要前提和基础,是国内制度环境的完善。
本文的政策启示在于:为发展中大国提升出口产品质量,优化出口结构提供了一条参考途径,即依托国内市场,深化制度改革,通过国内市场制度环境的改革和完善,充分发挥国内市场的规模优势,促进外贸发展实现由量向质的转变。我国近几年来经济自由度指数一直维持在52左右,这与国内市场规模对出口产品质量发挥作用的制度环境门槛值55.374还有一段距离,因此现阶段促进我国海外贸易的进一步发展,不能仅仅着眼于海外,还应意识到我国巨大的经济体量所带来的规模优势,而发挥这一优势的关键就在于,营造一个公正、透明、高效的法制环境、自由开放的要素市场,降低政府对企业的管制成本,建立公平竞争的市场秩序,在更加自由完善的制度环境下,最大限度地激发企业的活力,使市场规模的集聚效应和竞争效应充分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