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文解字》看汉代色彩观念
2019-11-17雒三桂
文/雒三桂
《说文解字》是中国古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字工具书,其所收录的与色彩有关的单个汉字数量超过三百个,涉及汉代社会的色彩观念、文化习俗以及纺织、服饰、建筑、绘画、工艺品制造等各个方面,值得我们深入研究。截至目前,学界对此尚未有过专门探讨。本文拟从此入手,对《说文解字》收录的与色彩有关的字所反映的汉代色彩观念作初步探讨。
五色系统
从《说文解字》来看,汉代社会占主导地位的色彩思想是五色系统,即以青、赤、白、黑、黄为正色的色彩思想系统。五色系统的起源今天难以确定。至少在西周时期,五色系统就已成熟。五色系统的形成与五行思想和周代血缘宗法等级制度密切相关。按照这种理论,人们在日常生活的色彩使用上必须遵守相关的礼制,特别是五正色的使用不能随便僭越。《论语·乡党》载,孔子曰:“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又说:“恶紫之夺朱也。”阴阳五行思想起源于商周之际,在《尚书·洪范》中可以看到一些雏形。战国时期的阴阳五行理论把时间与空间相对应,以春、夏、秋、冬配东、南、西、北,并分别对应于木、火、金、水;土在时间上配置于夏、秋之交,方位上配属于中央。如四时的交替运行,五行之间也以相生、相克的原理转化。附会于政治,则王朝之更替,也如春夏秋冬之更替、木火土金水之相生相克一样。
在色彩思想上,从五正色到间色的转换,也运用了五行相克的思维原理。《周礼·考工记》说:“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又说:“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龙,鸟、兽、蛇,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凡画、缋之事后素功。”则五色理论直接与绘画相联系了。
汉代对色彩的认识全面继承了先秦,也将五色思想与五行相生相克理论相结合。《说文解字》曰:“白,西方色也。侌用事,物色白”“黑,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与黑色相近的玄是黑中有赤,代表天。《说文解字》曰:“玄,幽遠也。象幽……黑而有赤色者为玄。”又曰:“青,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赤,南方色也。从大、火。凡赤之属皆从赤”“黄,地之色也”“金,五色金也,黄为之长。久薶不生衣,百炼不轻,从革不韦,西方之行,生于土”。可见,《说文解字》将五色与五行相配阐释。
将五正色中的青、黑、白、赤对应方位的东、北、西、南,也即将颜色与方向相匹配,并不是汉族独有的观念。《史记·匈奴列传》载,冒顿单于围刘邦于白登,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黑马,南方尽赤黄色马。四色战马的分布正与东方青、北方玄、西方白、南方赤相对应。匈奴的这种色彩观念是否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抑或这种色彩观念本来就为上古北方各部族所共有,现已不得而知。
汉代人基本继承了周代以来的五色观念。《周礼·考工记》对冕服的五色搭配有这样的描述:“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赤与黑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在汉代與服制度中,五正色的运用体现出鲜明的等级制特征。《后汉书·與服志》对此有非常详细的描述,并说明“夫礼服之兴也,所以报功章德,尊仁尚贤。故礼尊尊贵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色彩等级观念在汉代社会得到了更为具体的发挥与应用。
间色系统
所谓“间色”,本指青、赤、白、黑、黄五正色之外的所有颜色,但在先秦至汉代人们的观念中,其中最重要的是与五正色相对应的绿、红、碧、紫和流黄(流,又作“留”或“駵”)。在周代直至汉代的舆服制度中,五间色次于五正色一等,其用途更加广泛。《说文解字》:“绿,帛青黄色也。”绿色是青色(蓝色)加黄色调制而成的。对五间色的产生,段玉裁解释得比较清楚:“《绿衣》毛传曰:‘绿,间色。’《玉藻正义》曰:‘五方间色:绿、红、碧、紫、駵黄是也。’木青剋土黄,东方间色为绿,绿色青黄也。火赤剋金白,南方间色为红,红色赤白也。金白剋木青,西方间色碧,碧色白青也。水黑剋火赤,北方间色紫,紫色黑赤也。土黄剋水黑,中央间色駵黄,駵黄色黄黑也。”
《说文解字》:“红,帛赤白色也。”汉代人所说的红,大约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粉红或桃红,都是红中带白。“碧,玉之青美者”,碧色较青色为浅。“紫,帛青赤色也”,青色与赤色相融为紫色。留黄色在《说文解字》中用“綟”字表达,或直接称为“留黄”。
五色相杂可以调制出数十种乃至上百种色阶不同的间色。《说文解字》中表达五间色外其他间色的字较多,尤其是那些纺织品的颜色,如:“绀,帛深青而扬赤色也”“缥,帛白青色也”。缥实际上就是青色,碧缥、天缥、骨缥是就不同的明度而言。“儵,青黑缯发白色也”,即浅青带黑色的缯。又:“缟,鲜卮也。”“鲜卮”与“鲜支”同意,指缟色特有的鲜明、靓丽的色泽感觉。《说文解字》中表间色的字还有綪、綥、缇等。
五正色由于礼仪制度的限制,不能随便使用,而间色则更为丰富、鲜明,在汉代已得到广泛使用。汉代考古出土的壁画、丝织物等的用色,证明当时人们对间色的运用已经非常熟练。汉人对间色的敏感,在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和汉代其他大赋作家如扬雄、班固、张衡、傅毅等人的作品中得到印证。
自然色与人工色
对自然色的认识深度与人工色的发达程度可以看作文明发展的衡量标准之一。《说文解字》对自然色与人工合成色有较为明显的区分。如“玉”部关于玉类色彩的诠释,基本是对自然色的直接描述:“琰,璧上起美色也”“玼,新玉色鲜也”“莹,玉色也”“瑕,玉小赤也”“珊,珊瑚,色赤,生于海”。类似描述还涉及金属颜色,如:“银,白金也”“铅,青金也”“锡,银铅之间也”“铜,赤金也”“铁,黑金也”。对酒类颜色的描述则比较含混:“配,酒色也。”酒类颜色是人工色,用文字描述难度较大,所以只是混称“酒色”,不做区分。
许多动物,尤其是马,与古人生活息息相关,其颜色也得到了更多的关注。《说文解字》对马之颜色的描述十分丰富,而且多引用《诗经》《周易》等先秦文献。这说明这些字所表述的色彩观念是从先秦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如:“骊,马深黑色”“骓,马苍黑杂毛”“骆,马白色黑鬣尾也”“骃,马阴白杂毛黑”“骢,马青白杂毛也”“騧,黄马黑喙”。除了马,其他动物的颜色也被收录到《说文解字》中,因为重要性下降,描述比较简单。如:“猃,长喙犬也。一曰黑犬黄头”“狼,似犬,锐头白頰,高前广后”“鼬,如鼠,赤黄色,尾大食鼠者”。
《说文解字》中表达天然色彩的字还有很多。如:“赪,赤色也。”“浾,棠枣之汁也”,指棠枣汁特有的红色。“赭,赤土也”,指土色中带红色,今天人们将这种颜色的颜料称之为赭石。《说文解字》对黑色系列的描述十分丰富。如:“黔,黎也。秦谓民为黔首,谓黑色。周谓之黎民。《易》曰‘为黔喙。’”“黕,滓垢也”“黵,大污也”。“黴,中久雨青黑也”,特指因雨水浸泡发霉而形成的黑色。“黮,桑葚之黑也。”
《说文解字》所收录的描述人工合成色的字非常丰富,主要集中在纺织品、建筑和手工制品用色上,尤以纺织品用色为多。纺织品的颜色最能代表古人的色彩观念,而日常生活使用的间色也大多集中在纺织品上。
明度与色差
无论自然色或人工色,每种色系的颜色都会存在一定的色差,并随着色差的扩大而形成不同的明度。对色差的利用在染织、工艺制作乃至舆服、礼仪制度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故受到人们相当的重视。
《说文解字》中有不少字用于同一色系色差的描述。如表达黄色的“黊”“綟”二字:“黊,鲜明黄色也”,即色相鲜艳的正黄色;綟则指流黄色。又如对白色色差的描述:“皎,月之白也”“皢,日之白也”“皙,人色白也”“皤,老人白也”“皑,霜雪之白也”“皅,草华之白也”“皦,玉石之白也”。
再看《说文解字》中关于黑色色差的字:“黯,深黑也”“黡,中黑也”“黪,浅青黑色也”“黤,青黑色也”“黗,黄浊黑也”“點,小黑也”“黚,浅黄黑也”。因为黑色为古人日常用色,所以《说文解字》对其色差的区分比白色细致。
红色也是古人日常使用最多的颜色之一,《说文解字》对其色差的分辨也比较细致。如:“絑,纯赤也。《虞书》:‘丹朱如此。’”“纁,浅绛也。”“绛,大赤也。”今人多将绛理解为土红色,与《说文解字》的解释有异。
在自然的无彩色中,明度最高的是白色,最低的是黑色。白色与黑色之间,有一个从亮到暗的灰色系列。从《说文解字》所收录的字看,中国古人对白黑之间的灰色系列认识较为简单,所以描述这些颜色的字较少。在有彩色中,任何一种纯度色都有自己的明度特征,所以比较容易认识,《说文解字》的描述也比较清楚。在现代混色理论中,任何色彩都可以由色光三原色混合构成。色光三原色是红色、绿色和蓝色,在《说文解字》和古代汉语中,分别表述为赤、绿、蓝。这三种颜色在色相上最为极端,不能再分解,却可以混合生成所有其他颜色。间色色相对比相对柔和,在实际的生活中的运用也更加广泛。从色相对比的角度看,间色鲜明而活泼,更具有天然之美。在绘画或染织等实际运用中,为了染出或画出某种色彩,就必须在原色的基础上通过混合而得到明度、色相与纯度各不相同的间色。五色理论虽然对中国古人的色彩运用产生了一定的限制,古人却在不断地突破它,时代越晚突破越大。
染色技术
中国古代的纺织染色技术在先秦时期就已十分发达,到汉代更上层楼。先秦文献对各种色彩有不少记载,但缺乏对染色技术的具体描述。《周礼·考工记》有一段关于染色的文字:“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三入为纁,五入为緅,七入为缁……”这段文字也被汉代学者所引用,说明先秦至汉代染色技术有传承关系。几乎所有的颜色,特别是色相鲜明的间色,在染制过程中都需要反复浸染,对此《说文解字》有比较直接的描述,如:“縓,帛赤黄色也。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纁”“缁,帛黑色也。”一染、二染、三染,包括一入、再入、三入等,都代表浸染的次数。浸染次数不同,色差也不同,于是分别命名,縓、赪、纁和纁、緅、缁之得名,都是如此。
汉代的染色剂主要取自天然矿物或植物。通过《说文解字》,我们可以知道当时一些比较重要的颜料产地与工艺的发明地。如:“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丶象丹形。”至于植物染料,一般多用花、茎、叶、果实、皮或根部制成。如用茜草的根部制成红色染料,用蓝草制作成靛蓝。《说文解字》:“蓝,染青草也。”有些则直接标明与色彩相关。如:“蒐,茅蒐,茹芦。人血所生,可以染绛”“茜,茅蒐也”“薽,豕首也。”段玉裁注引郑玄《周礼注》,认为薽是染草之属,可见它是当时常用于染色的植物之一。
纺织业的发达必然带来相关产业的发展。矿物颜料的开采利用,以丹砂最为著名。《史记·货殖列传》:“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植物染料中最具经济价值的是用来染胭脂色的卮草和染红色的茜草,它们在汉代的种植有相当规模。《史记·货殖列传》:“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砂、石、铜、铁、竹、木之器。”徐广注“卮”曰:“音支,烟支也,紫赤色也。”“烟支”即胭脂。《史记·货殖列传》又说:“千亩卮茜,千亩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徐广注:“卮音支,鲜支也。茜音倩,一名红蓝,其花染缯赤黄也。”《史记·货殖列传》还说:“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筋角丹沙千斤”亦比千乘之家。“千乘之家”已经是春秋时期中等诸侯国所能拥有的财富,种上一千亩的茜草,收入居然如此之高,可见这些作物的经济效益。
审美观念的凝练
色彩的运用是人类审美心理的直接反映,与审美理论的发展相辅相成。许多审美观念通过色彩的运用得以落实,或者由色彩的运用得到抽绎与升华。在《说文解字》中,除了单纯描述色彩的文字外,由色彩的运用而引申出的审美观念更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静,寀也。从青,争声。”段注:“《上林赋》:‘靓妆’。张揖注曰:‘谓粉白黛黑也。’按‘靓’者,‘静’字之假借。采色,详‘寀’。得其宜谓之静,《考工记》言画缋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人心寀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緜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引申假借之义也。‘安静’本字当从‘立’部之‘竫’。”可见,“静”字所包含的美学意义直接来自古人的色彩运用实践,绝不止于我们今天通常所理解的安静、安详。
再如:“绣,五采备也。”段注:“《考工记》:‘画绘之事杂五采。’‘五采备谓之绣。’郑氏《古文尚书》曰:‘子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绣。’此古天子冕服十二章……如《考工记》则绣亦系之画绘,同为设色之工也。画绘与文字又为一事,故许以观古人之象说遵修旧文也。”“绘,会五采绣也。《虞书》曰:‘山、龙、华、虫作绘。’《论语》曰:‘绘事后素。’”“绚,《诗》云:‘素以为绚兮。’”段注:“郑注‘绘事后素’云:‘画绘先布众采,然后以素分其间,以成其文。’朱子则云:‘后素,后于素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从中国绘画的发展历史来看,郑玄的注释显然更加准确。又如:“緀,帛文貌。《诗》曰:‘緀兮斐兮,成是贝锦。’”“緀”用以形容锦所特有的纹样颜色之美。由于玉器在上古时期的特殊地位,许多与审美相关的词汇也与玉器相关。如:“玼,玉色鲜也”“璱,玉英华相带如瑟弦也”“瑮,玉英华罗列秩秩”。与女性有关的,如:“媄,色好也”“媛,美女也。人所欲援也”。这些描述审美感觉的字大部分都在后世得到较多运用,它们是先秦至汉代社会日渐发展的审美思想的一部分,它们的出现与人们对色彩的运用和观察密不可分。
《说文解字》对色彩字的整理与总结是一次标志性的事件,不仅使我们对先秦至汉代中国人的色彩观念有了系统的认识,也使中国人对色彩的认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