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融汇与中国历史发展的第二条基本线索论纲
2019-11-17
民族和民族关系,向来是中外历史研究的热门话题。笔者就农牧地理格局与多元一体融汇,后期轮流为主,第二条历史基本线索与江南、北方民族角色等,谈一些看法。
农耕、游牧南北并存格局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融汇进程
因地理环境复杂和经济生存条件差异,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中华民族大体步入种植族群和游牧族群的长期并存。如《辽史·营卫志中》所云:“长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此天时地利所以限南北也。”长城内外农耕民与游牧民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世代并存,构成了中国历史上民族融汇所依赖的基础性地理格局。
五千年来,无论是民族范畴的中华民族,还是文化综合体的中华文明,皆呈现“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文明多元融汇与大一统,应该是我们多民族统一国家成长发展的显著特征之一。五千年来多民族统一国家的成长发展,“历时性”地呈现先秦、魏晋南北朝、晚唐宋辽金元和明中叶到近代四次民族大融汇,以及在此基础上实现的大一统进程。可以说,政权分裂和民族融汇是难以避免的过渡路径,大一统则是升华趋势和发展成果。前者凸显经济、文化和民族的多元或不平衡,后者又显示中华文明在多元融汇基础上的政治总体走向。
栖息在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的汉族,最初是由中原不同族群融合而成,实乃多元一体的先驱典范。汉族人数最多,所在中原地区农耕生产经验最成熟,经济最富庶,文化最先进,因此对北方等周边民族发生着强烈的吸引力。匈奴、乌桓、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吐蕃、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先后栖息在北方草原及西部,主要依赖游牧及狩猎为生。他们因与农耕民交换贸易需要及对中原的向往,频繁挥戈南下及内迁,或与汉族融汇,或入主中原。正如《读通鉴论》所云:“自拓跋氏之兴,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为中国之民,且进而为士大夫以自旌其阀阅矣。高门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杂,无与辨之矣。”历史上各民族之间虽然有军事冲突战争,更常见的都是贸易、聘使、和亲、风俗熏染等和平交往,彼此依存,相互吸收,联系越来越密切,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内聚潮流,由内聚逐步达到包括中原、江南、东北、大漠草原、西北、西南在内的全国性统一体。到近代,各兄弟民族在抵御西方殖民者特别是抗日战争前后最终汇聚确定为多元一体、休戚与共的现代中华民族。也就是说,汉族与各少数民族携手共同创造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是符合逻辑的历史真实。
后期的汉族、蒙古族、满族轮流为主和元“内蒙外汉”、清“内汉外满”
在前述先秦、魏晋南北朝、晚唐宋辽金元和明中叶到近代四次民族大融汇以及随后的大一统进程中,多数是人数众多、经济文化先进的汉族王朝掌握主导权。然而,东汉末到南陈和五代辽宋夏金两次“五胡乱华”,都造成了北方民族入主中原及汉族王朝的南渡。特别是元和清,分别为蒙古族和满族入主关内所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堪称五千年多民族统一国家发展壮大的里程碑式的事件。它体现了北方民族在多民族统一国家进程中的历史主动性,也披露了近千年来汉族、蒙古族、满族轮流为天下主的历史趋势。
在对待汉文化与本民族文化的关系及国家治理方式上,元朝和清朝都采取相似的二元政策。不过,其二元政策的内外主辅配置又大抵是相反的。
元代的蒙汉二元,大抵表现为“内蒙外汉”。忽必烈等蒙古统治者没有像拓拔人、女真人那样举族南迁,他们既把汉地先进的制度文明有选择地吸收进来,也不完全改变和放弃本民族原有的语言文化及习俗。无论中央、地方官制或总体构成、议事方式及长官成分,都显现蒙古俗占据内核,汉法因素多是外围。元宿卫军和镇戍军的蒙、汉混存,军队编组、最高指挥权等“内蒙外汉”,也比较突出。两都宫室、岁时巡幸驻跸及“视朝”等,汉、蒙杂糅,有些隐含的蒙古俗又是根本性的。从忽必烈开始,既有汉地王朝式的年号、庙号和谥号,又有蒙古语尊称。1206年始成吉思汗所用国号为“大蒙古国”。1271年,忽必烈采用《易经》建新国号“大元”。人们率多将改“大元”国号视作行汉法的重要举措,甚至把1271年当作元王朝的起始。历史真相并非完全如此。哈佛大学柯立夫等研究表明:1271年使用“大元”以后,“大蒙古国”国号并没有被取消,二者在元朝后期的蒙古文文献中继续一并使用。“大元”是外在的和汉人语境中的国号,“大蒙古国”则属内在本质的和蒙古人语境中始终未变的国号。以斡耳朵祭祖和遵蒙古俗祭天为主,太庙祭祀掺蒙古因素等,又体现文化礼俗的“内蒙外汉”。基于“内蒙外汉”,蒙古人百年南北来去,元朝灭亡后,六万蒙古人北归大漠草原,继续繁衍生息,依然是大漠南北逐水草而居的主体游牧民族。
清朝的满、汉二元,大体表现为“内汉外满”。清初曾带入“包衣”、“圈地”、“投充”、“逃人”等旧俗,也搞过“议政王大臣会议”以及满汉复职、满汉双语、旗人汉民分居内外城等。其中,推行最广泛或最能冠名“外满”的,就是强制所有汉民剃发易衣冠,男子一律“小顶辫发”,又称金钱鼠尾,“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薙发衣冠等外形上的满族化,非常残酷,一批汉人曾因拒绝剃发和易衣冠而被杀。这又是凸显满族外在形象和“别顺逆”的政治象征。然而,就文化内核而言,清统治者较快实行开博学鸿词科、“更名田”、“摊丁入亩”、放免贱民等汉法政策。尤其是康熙中期以后满、汉调融成为主流,以满、汉大臣共同理事的军机处取代议政王大臣会议。康熙、雍正、乾隆等皇帝学习汉文化异常积极热情。康熙自幼勤奋好学,常年坚持“经筵”和“日讲”,不仅研读经史文学,对算学、天文学、几何学等也颇爱好。雍正娴熟经史,学兼佛老,所撰《大义觉迷录》,运用华夷“变通”及道统说,驳难吕留良等反满思想。他勤政敏捷,“所降谕旨,洸洸数千言,倚笔立就”。乾隆自幼受汉儒教育,喜欢作诗,一生竟写了四万多首诗。其对书法、藏书、编书和书画文玩鉴赏等,多有建树。时至清中叶,一般满族人因南迁长期栖息于汉人区域,满汉婚姻、抱养汉人为嗣等造成大量满汉混血,又率多弃满语而用汉语,或以汉文取名,它如丁忧守制、贞节、丧葬等皆效仿汉法。满族文化的那部分却日渐弱化,并存的满、汉两种文化逐渐融汇,汇合为含有满族因素的新汉文化。“然二百年间,满人悉归化于汉俗,数百万之众,佥为变相之汉人。并其文字语言,为立国之精神……满洲人乃自弃之。皇帝典学,尚知国语,余则王公大臣以下,佥不知其为何物矣。”久而久之,满族人和汉人几乎融为一体,清朝灭亡后满族也就无法回归关外了。
蒙古人成功北归和继续栖息于大漠草原,虽然给明帝国造成长期军事威胁,但蒙古人北归和持续栖息本身客观上又遏制着该地蒙古族以外其他新部族的崛起。这又是非常重要的历史贡献!13世纪以降“称雄”大漠草原的仍然是原来的蒙古族共同体。这比起新崛起的、没有统治过中原的北方新部族,蒙古族和中原的内聚力肯定要大得多。后因封爵、盟旗“札萨克”制和满蒙联姻等,蒙古进入清帝国满汉蒙等联合统治体制内,内聚力更为加强。辛亥革命后,五族共和,蒙族与满族遂一道入居中华民族五大族群行列。特别是在抗日战争前后,现代中华民族最终确立了。1939年,经蒙、汉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成吉思汗陵顺利西迁甘肃榆中,更是彰显蒙古族、汉族人民共赴国难,携手抵御日本侵略的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元“内蒙外汉”与清“内汉外满”,似乎又是殊途同归了。
从元“内蒙外汉”与清“内汉外满”,可以看出古代各民族有些是走向同化融合,有些是“汇”而不“合”。使用“民族融汇”,来表述五千年来各民族的相互交往及影响,似乎比较恰当。
驳“崖山之后无中国”
“崖山之后无中国(华)”,源自钱谦益“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的诗句。钱氏曾任南明和清初礼部侍郎,囿于宋、明等中原王朝衰亡的狭隘立场和“华夷之辨”的保守理论,发出如此无奈哀叹,或许也夹带着替自己改仕新朝寻觅历史借口的用意。
钱谦益等之所以鼓吹“崖山之后无中国(华)”,要害在于拒不承认元朝和清朝的中国或中华属性。在这方面和“征服王朝论”、“新清史”,大同小异。这种论调在学术上是站不住脚的。
一般认为,“中国”最早见于青铜器“何尊”铭文的“宅兹中国”,其狭义是聚居中原的诸夏、华夏。随着疆域的扩大,所涵盖也随之扩大,逐步演化为包括“汉族的‘中国’”、“‘塞外’寥廓地域”在内的“大中国”。雍正帝语“始于秦”的“中国之一统”,实即汉地中原王朝的郡县制大一统。“始于元”和“极盛于”清的“塞外之一统”,实即元、清二王朝分别以行省、宣政院和理藩院等对蒙古、东北、新疆、西藏行使的直接管辖及治边卓越贡献。二者是一个前后连绵和不可割裂的过程,也是汉族和各少数民族共同缔造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性成果。雍正所云两处“一统”,当是一概直接统辖的意思,并非各自单独的政治文化实体。片面地将汉地大一统当作“中国”,却将“塞外”蒙古、东北、新疆、西藏等广袤地域当作“中国”之外的“内陆亚细亚”,根本不符合五千年来的历史事实。
在儒家华夷思想内部,历来有主张严格华夷辨别与倡导“用夏变夷”及重在文化标准说的并存、演进及交替运用。华夷问题的陈腐偏向,长期影响着国人对“崖山之战”后元、清二朝实属中国的认知与判断。
所谓严格“华夷之辨”,偏重于用血缘、地理来衡量区辨华夏与蛮夷。所谓倡导“用夏变夷”及重在文化标准说,即依据民族融汇实践予以变通,主张华夷能以文化标准来互动转移。前者陈腐古板,经常在华夏遭受夷狄进犯之际冒头反弹;后者包容豁达,往往是对民族融汇潮流的顺应或变通。二者在后世又在不同时段交替消长,成为儒家处理民族关系之际的两种灵活选择和运用。譬如,宋元、元明或明清鼎革之际,不乏有“驱除胡虏”和严“夷夏之防”思潮涌起。同时也常见重“道”“道统”及“用夏变夷”说与之反诘抗衡。元末杨维桢强调,“道统者,治统之所在也”,经三代、孔孟和程朱,“传及我朝许文正公”,把道和道统带入元朝。雍正亲撰《大义觉迷录》,用“圣德”标准驳斥华夷区辨和夷夏之防,指出清朝“有造于中国者大矣”,疆土开拓广远,造就百姓康乐蕃庶,对中国有大德,贡献很大。不应该以“华夷之辨”来否定。又兼,其父康熙崇儒重道,孜孜于圣贤之学,开疆拓土,减轻农民负担,被满汉朝野公认为“内圣外王”的楷模,较有效地说服并取信于大多数汉族士大夫。
古代政治家也率多正视现实,顺应潮流。唐太宗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朱元璋和朱棣曾说:“昔胡汉一家,胡君主宰”,“迩来胡汉一家,大明主宰”。他们大多崇奉“用夏变夷”及偏重文化标准,不得不承认“汉胡一家”、“华夷无间”和汉、蒙轮流主宰天下的客观现实。
退一步讲,“崖山之战”,特别是清朝建立后,的确已无汉族为统治者的大一统王朝。但蒙古族、满族入主的大一统王朝分别以“内蒙外汉”和“内汉外满”模式君临天下。岂有罔顾历史趋势和客观现实,厚此薄彼,只许汉族君临,不许北方兄弟民族入主的道理。“崖山之后”不是“无中华”或“无中国”了,而是多民族统一国家像滚雪球一样在汉族、蒙古族、满族轮流为主的新格局下越滚越大。“中华”或“中国”的内涵及外延,也悄然丰富扩充。
“崖山之后无中国”说,可以休矣!
重视民族融汇第二条基本线索与江南、北方民族的角色
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整体面貌和走向,大抵是由社会经济和民族融汇来支配或塑造的。譬如,先秦时期青铜冶铸的产生运用和首次民族融汇,秦汉魏晋时期铁器推广和第二次民族融汇,晚唐宋辽金元时期印刷术、火药、罗盘针、海外贸易繁荣和第三次民族融汇,明中叶以后商业繁荣、雇佣劳动渐多、白银输入和第四次民族融汇等。就是说,在中国的特定环境下社会经济固然充当了主要原动力或主线,其作用无疑是关键性的。同时,还应当格外重视民族融汇这一条基本线索及其历史作用。对二者都予以高度重视,才真正符合历史辩证法。
五千年来,长城内外等农耕民与游牧民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世代并存,造就了塞外草原、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三大地域,若是细分又大致显现为黄河中下游地区、长江中下游地区、大漠草原地区、东北地区、新疆等西北地区、吐蕃等西南地区六个地域子文明承载板块。它们不平衡发展的累积性影响和连续的相互作用导致了中国社会几乎所有方面的根本性变化。而且,这三大地域或六个地域子文明板块,往往综合承载着社会经济、民族融汇两条基本线索及交互作用。其中,黄河中下游地区不仅是早期汉族农耕文明的摇篮与“发祥地”,近两千年来又容易成为北方民族与汉族彼此交往融汇的冲要区域。考察中国历史,在通常关注社会经济这一主线的同时,也要重视以两条基本线索和六个地域子文明板块为载体来展现更加丰富的历史面相。尤其是北方民族的大规模南下冲击及其带来的南北差异的整合博弈,更是彰显民族融汇作为中国历史发展第二条基本线索的重要性。
在欧洲,因日耳曼等“蛮族入侵”而进入到黑暗的“中世纪”。北方民族的大规模南下至少在两晋和五代宋及明末发生过三次,这严重影响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走向。其一,直接导致东晋和南宋的南渡,造成中国社会经济重心及文化精英的两次南移;其二,元、清二王朝的南北统一,均实行蒙汉或满汉二元政策,中国历史的总体面貌还是被严重影响或部分改变。
5世纪以后的江南,逐渐成为中国经济重心和文化主脉所在,成为中国“富民”和农商并重秩序成长发展的“风水宝地”。宋元明清的江南依然是引领社会经济发展的新兴动力渊薮。唯有江南,能够充当华夏先进的经济文化南渡转移的栖息地和回旋再发展的广阔地带,能够在维系中华文明经济文化近千年持续领先过程中扮演不可替代的角色。
同时也应重视北方民族所携带的文化影响。北方民族南下及所建北朝和元、清大一统王朝,既带来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如元行省分寄式中央集权,清诸帝勤政好学,元、清积极经略边疆,等等,又带来了不少落后旧俗。元诸色户计和明“配户当差”构成的全民当差秩序,客观上提供了君臣及君民主奴化赖以扎根生存的深厚社会土壤,支撑了元明清“独夫专制之黑暗所笼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