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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之乐,或驴的忧郁之歌

2019-11-16

雨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胶庄子动物

动物笔记

上帝创造万物,是先造光,第三日,在光合作用下才有了草木蔬果之属,迨至第五日,上帝说:水中要有鱼,空中要有鸟。于是,鱼潜鸟跃,各从其类。第六日,上帝说:这还不够,世界要有能爬的动物,也要有能走的动物。于是,造出诸种走兽之后,上帝又按照自己的形象抟土造人,接着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让人来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以及爬行的一切昆虫。第六日,是的,一切残杀就是从那一日开始的。自此之后,不仅动物之间在残杀,人也在日复一日地杀害动物(古希腊神话曾描述过相反的状况:宙斯见野兽太多,就命令普罗米修斯毁掉一些,改造为人。普先生奉旨造人,但那一点兽性又如何能改造得过来?)在我们这颗称之为“地球”的星球上,很多物种便是以每日二十四种即每小时一种的速度消失,而人类呢?却是以每年一亿的速度在增长。须知,造人者是上帝,毁人者当是人类自身——在上帝手里,“事就这样成了”,在人的手里,事就这样毁了。如果有一天,人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物种是人自己,那么造物主会当如何?是否还会有加百列天使站出来说:就那么做吧,我主,再创造一样新物种?

庄子与惠施同游于濠水。二人站在桥上,望着流水间从容游动的鱼,若有所思。庄子认得其中一条叫儵鱼的鱼,就说:你看呀,这儵鱼缓缓游着,是多么快活呵。惠施当即反驳:你不是那条鱼,怎么知道它很快活?庄子听了,舌头也就如鱼得水,立马活络起来,于是,二人又开始争辩起来。二人争辩的内容我们姑且不作理会,因为书上写得很清楚,注家也分析得很有条理。我所感兴趣的倒是庄子与惠施所讨论的儵鱼究竟是什么鱼。有些版本把儵鱼写作“鲦鱼”,有些版本认为“儵”字同倏,因此儵鱼也作倏鱼。而钱穆先生在《庄子纂笺》参照了姚鼐的说法,认为“儵”字应该读作“由”——不错,读音就跟自由的“由”一样——在我看来儵鱼就是一条自由之鱼。《现代汉语词典》里面找不到这种鱼,读作“you”的鱼倒是有几条,诸如鱿鱼(枪乌贼的通称)、鮋鱼(一种生活在近海岩礁间的鱼)。这些读作“you”的鱼与儵鱼统统无关。至于儵鱼究竟长什么样子,我也不得而知,看了几个版本的注解,都写着“白鱼”二字。我后来翻看《鱼类画谱》,也找不到这种儵鱼。不过里面的确有一种鲤科的白鱼,是小型鱼类,又叫滇西底线鱲。但它生活在伊洛瓦底江水系,大概不会出现在庄子所游的属于淮南一带的濠水。后来读到《山海经》,才知道,彭水西流注入芘湖,那里多产儵鱼。书中还有此鱼的形态描述:“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其音如鹊,食之可以无忧。”但注家又说,此儵鱼与庄子所说的儵鱼别是一种。儵鱼究竟是什么模样?除了白色大致可以确定,史书上都没有更详尽的记载。在我的想象中,儵鱼应该长得很像庄子吧。庄子长得怎么样,儵也长得怎么样。当儵鱼从桥下悠然游过时,它仿佛就是庄子在水中的倒影。庄子在那一瞬间就看到了自己。这条鱼看不见的时候,它已经游到庄子的内心里去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儵鱼很快活。而惠施眼中有鱼,心中却无鱼。惠施心里面充其量只有一条井鱼,他与庄子之间有一层“井鱼不可以语大海”的隔膜。庄子为什么说儵鱼很快活?因为庄子之心与自然之心也是没有隔膜的。他深知己性,亦知物性,二者之间有一条可以相通的暗道,他厌憎什么,属意什么,可以听从内心的指引。他可以感应鱼之乐,可以毫不保留地说出来。相反,那一刻,那一条儵鱼入不得惠施之心,所以他感受不到鱼之乐。庄子在乎的是一种主体感受:你不能证明我不知道鱼之乐,正如我不能证明你知道鱼之乐,既然彼此无法证明,那么我谈我的鱼之乐又有何妨?说到底,二人之间引发的歧义源于不同的感受。奥地利的天才哲学家魏宁格谈到“人类身边的植物”时曾引发这样的疑问:植物有欲望和痛苦吗?兰花有吗?他进而作了回答:它似乎没有交尾的快感。若是惠施听了,也许会反问:你不是兰花,如何晓得兰花没有交尾的快感?

一个发呆的人正在思考什么,一只发呆的鸟也在思考什么。我们都知道,让人思考的那个上帝,与让鸟思考的上帝,是同一个上帝,但我们并不知道,鸟眼中的上帝与人眼中的上帝是否是同一个形象。

詹姆士一世这样质问一只苍蝇:难道我的三个王国还不配你住,而偏要闯进我的眼睛里来吗?小林一茶却是这样对一只跳蚤说: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吧。苍蝇与跳蚤,斯物虽微,但人们对待它们的态度,则可以见出境界之大小。

猫不知道自己叫猫,狗不知道自己叫狗。所谓猫与狗,只是人对猫与狗的一种称呼。在猫狗的眼中,人也无非是众多动物中的一种。

柏拉图说人是长着两条腿的没有羽毛的动物;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动物;富兰克林说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而尼采就曾担心动物会把人当成它们的同类,当成危害无穷、丧失了动物正常理智的同类,当成会笑、会哭、荒唐和不幸的动物。

反过来,诗人和学者们总是喜欢把动物拟人化。英国一位学者把动物分为:一、野生动物;二、狐狸;三、猎狗;四、饲养动物;五、供赏玩的动物;六、害兽。与之相对应的词则是:一、陌生人;二、敌人;三、朋友;四、邻居;五、同伴;六、犯罪者。呃,我的确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我们的城市里,所有的陌生人都是一种野生动物。

以己度人,度猪狗,这就坏了。以为人身上的毛病,猪狗全有;人身上没有的毛病,猪狗也有。于是就骂人畜生。不解气,也有骂人“猪狗不如”的。一个人连猪狗都不如,到底还是污蔑猪狗,他们只知道人有多坏,却不知道猪狗有多坏。更何况,坏的,有优于猪狗,也有不如猪狗。拿猪狗作标准,不免含糊。人天生不如猪狗,但人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于是,借贬低猪狗来抬高自己。限此一点,猪狗确乎不如人。

猫梦见自己变成了老虎,可它醒来后听到自己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顿然感觉十分沮丧。

猫没有老鼠可吃,便闭上眼睛,在墙角静坐,仿佛世外高人;一旦老鼠出现,它便按捺不住,上蹿下跳。此时,即便有隐士风度的猫,也忘了飘逸和闲静,只有贪婪与凶残。

一只渴望长出羽毛的猫,最终变成了猫头鹰。

一切牛在黑夜中都是黑的,一切狗在黑夜中也都是黑的,白人在黑夜中是黑的,黑人在黑夜中也是黑的。白狗和黑狗在黑夜里,黑就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属性。

十一

一只老鼠的恐惧并非来自于洞外的猫,而是洞内的另一只老鼠。半夜里,它即便偶尔听到猫叫的声音,也能睡得十分坦然,但每每听到另一只老鼠磨牙的声音,它就会耸起耳朵,四肢抽紧。它总是疑心那只老鼠会加害自己,并将这种恐惧传染给身边的每一只老鼠。

十二

有人看见邻居家的猫跑过来偷吃花生,忽然产生了莫名的厌憎,二话没说,便将它捉来,用胶布层层封住它的嘴,投入关押老鼠的铁笼子里。笼子直放着,猫也只能直立着,一束电筒的强光正好打在它脸上。猫眯缝着眼睛,脊背高高隆起,整个身体仿佛都被一种恐惧塞满了。他大约是觉得这样对待一只猫还不够过瘾,便转身从厨房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在猫的眼前晃了晃。猫想挣扎,却怎么也动不了。他手中的刀没有直接捅过去,而是以一种单调的节奏连续不断地敲打着铁笼子。猫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拿爪子挠着铁条,嘴里发出模糊而又幽微的呜咽声。渐渐地,他就从猫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这名虐猫者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物什,这事最终没有逃出母亲的眼睛,作为惩罚,她毫不手软地把他关押在一个可以透气的小柜子里。母亲要他开口认错,但他一直咬牙不说。母亲接着用棒槌敲打柜子,大声呵斥,他也没吱声。直到母亲闻到一股腥臭味时,才知道他已经吓出尿来了。而现在,他正十分安静地坐在铁笼子外,等待地板上出现猫的蜿蜒的尿迹。

十三

每逢月夜,一个断腿的小男孩就照例站在墙根,一声不响,村上的人都有些不解。有一天,他悄悄告诉别人,他在观察壁虎。因为他希望自己就像壁虎长出一条尾巴那样,长出一条腿来。

十四

生肖属鸡的男人坚信自己是从一枚蛋里出来的。他生性胆小,对阳光敏感,喜欢早起,喜欢登高,喜欢笑(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公鸡打鸣)。他的脑袋曾经在黑暗中被一块来历不明的砖头拍过。那一刻,他在后脑勺处摸到了一缕黏稠的液体,但他坚信自己流的不是血,而是蛋清。

十五

老虎,老虎。让我用怎样的言辞来描述这金装黑纹的庞然大物?描述它身上的任何一个物件,就是描述它的整体;描述一只老虎,就是描述它的群体。

那么请允许我从它的额头开始描述吧。

从老虎额头的“王”字斑纹,我们可以知道:老虎之所以占有“森林之王”的最高位置,乃是禀承天赋的。这个“王”字使老虎的全身都充满了王者的威慑力量。

传说虎有骨如“Z”字,长约寸许,在肋旁皮内(这就像有些人的腰间长有一块无法曲折的傲骨);虎的尾端也有一根名为“虎威”的骨头,据说当官的人佩带它,便自有一股虎威溢出。传说终归是传说,现在,我却不无悲哀地看到:一些人正在论斤论两地贩卖虎骨。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虎的骨气正在这个世界上渐渐丧失。

虎眼的威慑力量也是可怕的。在古代的一则逸闻中,认为伏羲长着牛首,女娲长着蛇身,孔子长着倛面(古代的人打鬼时所戴的一种面目可憎的假面具),而我想象中的英雄好汉似乎也都长着一双令人敬而远之的虎眼,这双虎眼如同潜伏于恐怖中的利刃,在转顾之间,便有一道寒光射出,让人不寒而栗。

虎皮充满了恐怖之美,有人把老虎喻为“金色菠萝”,大约是就虎皮的斑斓色彩而言,这就像古人(大约是苏东坡吧)把水牛喻为“黑牡丹”,非洲人把豹称作是“黄色的闪电”。

虎腿,哦,那不知耗费多少青铜才浇铸出来的四根柱子,显得多么威武,你再瞧那虎爪,黑铁锻造的梅花,充满了怎样的力和美!当老虎轻轻走动时,它坚实有力的步子能使一股轻风突然饱含力量;而它开始飞奔时,四足之下的风则是呈漩涡状的。

最让人为之惊骇的,莫过于虎啸。当虎啸时,那声音在林间游荡、纠结、弥散,然后高过山岗,传向更为辽阔的远方。它的长啸往往会被误以为是北风赋予了它如此粗犷的声音(或者说,老虎也曾赋予北风以一种猛兽的形体)。人类中第一个学会“啸”的人,我想他肯定听闻过猛虎的吼啸。而今,古代的啸已失传了,猛虎的啸也已在动物园中失传了吧。

奇畜

从前,中国有一位老神仙,得一奇畜。它当然是驴——神话中的驴跟那些颜色鲜艳的瑞兽一样,一旦剥除身上世俗的那一部分,披上一件光彩熠熠的外衣,它的隐喻意义就出来了。老神仙为自己的座骑设置了一慢一快两极:正骑的时候,驴只能日行十里;倒骑的时候却能日行万里。这匹驴不吃不喝,靡知疲倦,它的脚是追着日脚跑的,天一黑,它就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白纸,老神仙将它卷起来,放在行囊里。第二天要赶路了,老神仙又把这张纸徐徐展开,像上帝朝一团泥巴吹一口气那样,他朝这张纸喷一口水,纸就立马化作有血有肉充满灵气的驴——二维的驴由此变成了三维的驴,在一阵“得得”声中,进入一个多维的奇幻世界。

老神仙与驴的故事在中国民间流传甚广,以至人们提到他就会想到那头驴,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一天傍晚,老神仙骑驴经过赵州,见前方有桥,就问当地人,桥可渡否?当地人大笑道,这座石桥牢固得很,即便是犀牛大象踏过去都没事,难道还怕载不动一条小毛驴?老神仙让驴的前蹄试着踏上桥板,桥身就开始摇晃了;再踏一步,桥身就轰然散架了。此事见于《敕封仙人记》。老神仙的原型便是史书上确有其人的张果老。

早些年读过一篇乡贤写的文章《李后峰先生传》,里面也记述了这么一则骑驴过桥的掌故:雁荡之阴,有南北二阁。南阁村出了一个诗人,叫章玄梅,人称千峰先生,当过县令,晚年解印归山后,就住南阁。北阁村出了个少年天才李经敕,精通诗文书法。南阁与北阁,仅隔一溪,溪上有木桥。两人结为忘年交后,都是李经敕过来拜访章玄梅。有一回,章公骑驴去访李。坐在驴上,脑子琢磨着诗句,竟忘了驴已踏上木桥,及至过半,望着溪水潺湲,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唯有闭上眼睛,听之任之。驴倒是淡定,像平常一样缓缓过了桥。章公睁眼时,人已过了对岸,于是大呼大叫。这样的事再平常不过了,却在山中传为盛事。

诗人与驴,仿佛有着天然的相亲。连诗人陆游都感叹: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做一个诗人,骑着驴在细雨中漫游。也有人冒雪骑驴去寻一株寂寞的寒梅,说是诗思在灞桥风雪中的驴背上。

在西班牙一个名叫莫格尔的乡村,一名穿着黑色丧服的瘦个子,骑着一匹银灰色小毛驴,穿过闹哄哄的街市。身后飘起的不是灰尘,而是孩子们的嘲笑:疯子!疯子!

这便是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在一部被人称为“安达卢西亚哀歌”的散文《普拉特罗和我》中为自己勾画的一幅自画像。

希梅内斯小时候讨厌寓言,因为他觉得寓言总是藉由动物之口胡说八道,但后来,一个叫拉封丹的寓言家使他略略消除了成见,学会跟那些动物说话,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视为腻友的小毛驴普拉特罗。希梅内斯不需要所罗门的戒指,就能同这头小毛驴对话。在《普拉特罗和我》中,他这样写道:“当然,普拉特罗,你不是一头通常含义的驴子,也不是西班牙科学院编的字典中解释的那头驴子,你是一头我所熟悉和了解的驴子。你有你自己的语言,它不为我所有,就像我没有玫瑰的语言,玫瑰也没有夜莺的语言一样……”这些话,像是贴着驴耳朵说出来的。在莫格尔,希梅内斯是寂寞的,没有人过来跟他说话,整整七年,他就跟这头小毛驴互诉衷肠。他的声音里混合了一头小毛驴的声音,而小毛驴的声音里也混合了他的声音。他跟驴说话,其实就是跟内心深处那个隐秘的自我说话。那个“自我”是小的,近于透明的。

在《普拉特罗和我》这本小集子的扉页上有这样一段献辞:“献给住在索尔街的阿格迪亚,他常常送给我桑葚和石竹花,是一个可怜的小疯子。”可是,在这本书的后记中,希梅内斯又说,他的文字是献给“安息在莫格尔天上的普拉特罗”的。普拉特罗是无名的,阿格迪亚是无名的,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是无名的。因此,我们不妨说,这本书就是献给这个世上的无名者的。

四千年前,亚洲野驴进入中国,人们却不知道如何给它命名。《诗经》里面提到了马呀鹿呀狗呀,却没提到一个“驴”字。有人推测:“驴”字很可能是秦人所造。《史记·匈奴列传》中把驴与橐扆(骆驼)、駃騠(骡)等动物一并列入“奇畜”。但这种奇畜后来就像低端人口那样,大量涌入内地城乡,人们就把它跟猪狗并列,加以畜养、役使、归类,贴上了各种标签,于是就有了品种繁多的德州驴、关中驴、庆阳驴、广灵驴、晋南驴、河西驴等。古有“南船北马”的说法,南方河道纵横,舟楫相通,以驴马作为交通工具似不多见。这也就难怪南方人常常分辨不出驴、马、骡来。有人告诉我,区分驴马,主要是看耳朵与尾巴长短。“脸盲症”如我,尽管小时候在舅公家见识过马,但还是免不了要指驴为马。等我好不容易分辨出驴马来了,一种非驴非马的动物——骡子又混了进来。于是,又有人告诉我,长得像马的,即属母马与公驴所生的马骡;长得像驴的,即属母驴与公马所生的驴骡。

论长相,驴没有像马那样高大英俊,脸长额宽,白色嘴圈看上去仿佛长年戴口罩不见日光留下的印痕;一身皮毛,要么黑似炭精,要么灰不溜秋,往往会让人想起那些穿着粗布衣裳、头脸寒伧的劳动人民,想起沉默的大多数、无意逆袭的底层人们;论性情,我总觉得马像诗人,而驴更像散文家,要问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驴是低调的马,它的叫声短促而嘶哑,听上去就像是一匹老马的痛苦呻吟,一个肺气肿患者如果听到驴鸣想必会十分难受的。在文学作品里,马的形象总是与战争有关,与英雄人物有关,而驴则是与平民有关,与驮运、拉磨、耕地之类的日常生活有关。所以,堂·吉诃德必须是骑马的,倘若他骑上驴这种萌物,定然要吃更多的苦头。在我看来,宋人之所以屡吃败仗,与良马匮乏、靠驴顶替大有关系。有人把马与驴作了这样的区分:马有速度而无耐力,驴有耐力而无速度。须知速度可以产生力量,一场战争需要的恰恰就是力量。在古代,驴比马多,就是盛世的预兆;马比驴多,乱世就来了。战争远去之后,马放南山,驴则依旧散布在田畴之间。

大概是因为驴那种隐忍、坚韧、敦厚的品质跟中国农民有几分相似之处,驴在农耕时代比马更受眷顾。进入工业时代,役畜所具备的那种能挽善驮的特长就派不上用场了。这时候,驴存在的理由就是它还是一种口味不错的食物。和牛一样,驴一旦进入畜牧业商品的流通环节,驴肉的市场价格、营养价值就开始被人们关注了。在北方的一座县城里,我与众多游客在大啖驴肉之前,照例要先参观一座驴养殖中心。在那里,有一头用黑布蒙着眼睛的驴象征性地拉着磨——与黑暗相遇,它顺从了自身的惯性,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周而复始。如果说,从前驴拉磨是实实在在地帮主人干点农活,那么,现在则仅仅是在表演磨米面的传统技艺,或者说,它仅仅是为拉磨而拉磨。地球在转动时,它也在转动。地球绕着太阳转,而驴绕着一颗看不见的星球转。不知为什么,我吃到驴肉时,脑子里竟浮现出一头拉着磨吭哧吭哧转动的驴。在现代化畜牧场里,一头驴的一生大概都是在畜栏中度过的,其命运就像《人类简史》中描述的那头小牛:它第一次有机会出行、伸展筋骨的时候,也就是在前往屠宰场的路上。

河流通往大海,驴走向屠宰场。这是驴最终的归宿。驴肉被人吃掉,驴皮呢?除了有人拿来做皮影,更多的是被拿来做阿胶。参观东阿县一家阿胶作坊时,一位传统手工胶制作者告诉我,一斤胶得用两斤驴皮。驴皮的市场价要比牛皮、猪皮贵出许多。一头驴死了,它的一生或许就浓缩在那样一块漆黑或黄亮的固体胶里。在阿胶宣传册里见过这样一幅漫画:一群驴围着一块阿胶,边上画着一个不规则的圈,圈里写着一行字:这东西里面有我们的皮。动物保护主义者见了不知会作何感想。我曾疑惑,同属马科,熬制阿胶为什么不用马皮,而用驴皮?翻看了一份资料才找到这样一种说法:驴主水性,马主火性,所以驴皮熬制阿胶可以补血,若用马皮,就有下血之虞。我没见过杀驴的场景,但见过一段民间作坊剥取驴皮提炼胶原的视频,其工序大致如下:剥皮、去毛、清水漂泡、煎熬、去滓、过滤、静置、沉淀、滤取、文火浓缩、冷凝、阴干(此间可能漏掉了一些重要的环节)。这种驴皮虽然没有像巴尔扎克笔下那张驴皮一般神奇,却也带有古法制造的神秘色彩。药典上说,黑驴的皮加上东阿的井水做出来的阿胶是最为上乘的。

在东阿,我看到的是一匹科技的驴,一匹代表生产力的驴。驴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它已经跟生产力有关,跟一座县城的驴业经济有关,跟一份《关于将草畜范围由牛羊等扩大至毛驴的议案》有关。

希梅内斯曾经这样夸自家的驴子:它身上的肉“像钢一样坚硬,同时又像银子一样柔软”,如果说,这句话是意在夸赞驴子的健美,那么,一群食客(包括我)面对驴肉发出啧啧赞叹就不免显示出肉食者的可鄙嘴脸了。驴进入餐馆之后,它的全部作用与价值就体现在一张餐桌上了。人们把它有效地分解成驴肉、驴鞭、驴血、驴奶、驴板肠、驴肝肺(其精细化的程度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进入人体之后,它又将作为一种动物胶、骨胶原,转换成钙、硫、铁、蛋白质。驴的另一部分——驴皮进入加工车间之后,就变成阿胶、阿胶浆、阿胶糕、驴肉脯、风干肉;还有一部分,进入实验室,经过深加工,就只剩下驴的DNA了。参观东阿阿胶公司的生产流水线时,有人告诉我,那几位隔着玻璃埋头工作的科研人员正在研究驴的DNA——比如,透过显微镜研究驴的精子活力、精子DNA完整性。这在我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驴,这种马属动物如果今天还可以称为奇畜的话,是因为它的营养价值和药物效果依然有待开发利用。人类在一步步向前走,驴也在一步步向前走,带着它的DNA拷贝数进入21世纪,进入AI的时代。从一头有血有肉的驴到一串看不见的驴的DNA,然后又从驴的DNA还原一头有血有肉的驴,会是怎样一个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奇妙过程?

也许有一天,你扫一下驴的二维码,一头三维的驴就会呈现在你眼前。主人,一头智能驴会对你(一个智能人)说,今晚你打算去月球还是火星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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