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关系
2019-11-16肖复兴
◎ 肖复兴
1971年的冬天,我正在大队的猪号里干活。那天晚上风雪交加,饲养棚的门被推开了,是我的一个在兽医站工作的同学来了。从他那里到我这里,他走了整整十八里的风雪之路。他是特意来找我的,拉着我就走。
路上我才知道,他们兽医站有一个叫曹大肚子的人,是钉马掌的。听说我特别想看书,就在那天晚上要下班的时候,曹大肚子对我的这个同学讲:“你让你的那个同学肖复兴来找我!他不是爱看书吗?”
我们急匆匆地往兽医站赶。第二天清早,曹大肚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同学向他介绍我的时候,我看出他有几分惊讶——他没有想到风雪之中我们是如此快速。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深刻。他中等个儿,很胖,穿着一身旧军装,挺着小山般凸起的大肚子,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看我。他有几分傲慢地问我:“你都想看什么书呀?写个单子给我吧!”
我当时心想:莫非这家伙真有藏书?我知道他以前是我们农场办公室的主任,当过志愿军,1958年随十万转业官兵到北大荒,之后倒了霉,被发配到兽医站钉马掌。半信半疑之中,我写下三本书的书名:一本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本是伊萨科夫斯基的《谈诗的技巧》,一本是艾青的《诗论》。我想为难一下他。这三本书当时在北京也不好找,更别说在这荒凉的北大荒了。谁想到第二天清早,他把用报纸包着的三本书递到了我的手中。我打开一看,一本不差。我对他不敢小看,不知水到底有多深。
在北大荒最后的两年,曹大肚子那里成了我的图书馆。但是,每一次借书,他都要我写个书单子,他回家去找,这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一般他都能找到,如果找不到,他就替我找几本相似的书。他从不邀请我到他家直接借书。我也理解,那时候这些书都属于“封资修”,谁想惹火烧身呀?我便和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借书关系,每一次都跟地下工作者在秘密交换情报似的。
我心里总是充满着好奇:这家伙到底藏着多少书?
1974年的春天,我离开了北大荒。就在我离开之前的秋天,我决心“不请自来”地到他家里去一探虚实。
我刚推开他家的篱笆门,一条大黄狗就扑了上来,一口咬在我的右腿上。曹大肚子两口子闻声跑了出来,一看是我,把狗唤住牵过去后忙问:“咬着没有?”幸亏我穿着毛裤,没被咬到肉。
曹大肚子把我迎进门。一进屋,我就四下打量,一间屋子半间炕,几把破椅子,一个长条柜。那些书都藏在哪里呢?曹大肚子知道我的目的后,还是像平常那样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依然是老规矩。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了一句:“我帮你找找看。”
那次,我写的是陈登科的《风雷》、费定的《城与年》。他让我等等,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屋,他老婆在里屋踩着缝纫机替我缝裤子。缝纫机的声音很响,像是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着一条秋裤跟着他走出了屋。只见他走进一间小房子,门很矮,他的大肚子很碍事,弯腰走进去有些艰难。看他走进去了半天,我到底还是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胆战心惊地望着一旁的狗。
走进去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地都是用木板钉的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书。那一刻,我有些震惊,想不到一个老北大荒人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能够拥有这么多的书,而且把它们藏了下来。我暗想,这得花多少时间、精力和财力才能做到啊!
曹大肚子正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替我找书。我站在他的身后好久,他居然没有发现。门敞开着,风吹进来,吹得马灯的灯芯也弯了起来,和他胖胖的、弯腰的影子一起映在墙壁上,很像一幅浓重的油画。
这时候,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他先是惊讶地一挑眉毛,然后嘿嘿一笑,我也跟着嘿嘿一笑。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他的手正从箱子里拿出一本陈登科的《风雷》。
从此,他家对我门户开放。我非常感谢他和他的那些书,在那些寂寞的闹书荒的日子里,他家的那些书奇迹般地出现,让我感到荒凉的北大荒神奇的一面,让我对书对这片土地不敢小视、不敢怠慢、不敢轻薄,让那些日子有了丰富而温暖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