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谣
2019-11-15方清刚
方清刚
从叶邑到襄邑,楚道漫漫而修远。一路上见过伯乐九方皋,见过楚国太史芈丘子,还拜过屈匄祠和刘累豢龙祠。“方无鬼,”我叔叔方将谷说,“记住这些名字,要把他们当作一颗颗心记在你心里。”
悼王九年,楚国夺韩国负黍。我叔叔说:“走,无鬼,咱到楚国走走。”
那一日走在楚国唐邑古飂国的土地上,我叔叔忽然站住,说:“你听,熊楚狂。”我停下脚步,耸耳细听,只有满天空的鸟声。
我们是在源潭里见到的熊楚狂。他披头散发,鹑衣百结,且笑且歌。一群傻子、呆子、憨子、疯子和孩子尾随着欢呼雀跃。源潭里的男女笑指说:“看,那就是熊楚狂。”他们漫不经心地讪笑着,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讪笑中也带着奇怪的敬意。源潭人说,熊楚狂的话压根儿没法听懂,只有傻子、呆子、憨子、疯子、孩子和古人才能懂他。他就像白骨 一樣。我问何谓白骨。源潭人说,白骨 是死人的幽魂,长着一身的白毛,埋到坟里后会趁天黑回家。一般人看不见它,只有疯子和七岁以下的男孩才会看见白骨。
熊楚狂的歌唱我一个字词都没有听懂,就已经泪如泉涌。我肝肠寸断又甘之如饴,欲罢不能。我含泪取出竹简和笔墨,问源潭里的楚国小儿听到了什么,他们眉飞色舞,齿缺如狗窦大开,但 哑啁哳,比谵语还难懂。我失望地把竹简和笔墨含泪收进书囊。
“无鬼,你要是伯益就好了。那你一定能听懂熊楚狂。”叔叔擦去我脸上的泪说。
我疑心叔叔与熊楚狂又是故交,因为熊楚狂走过时向他抛了一个眉眼。但叔叔像每一次那样,装作什么都不懂。我知道,叔叔是让我自己去弄懂一切。
我当然不是七岁小孩,也不是疯子,更不是傻子和憨子。我知道只有把自己当成古人,才能听懂如魔如幻的楚狂讴歌。
当我脑子里一浮现伯益的名字,忽然感到山崩地摧般的啸鸣。不过只一瞬,接下来日朗风清,熊楚狂的《草菅宝命》如珠历历,又如帝王的冠旈鼎铛招摇,令人过耳难忘——
宝们在草莱中。荣枯之间,仿瓦甓些!
宝们在溷厕中。粪秽之间,若屎溺些!
宝们在斧锧中。刀锯之间,恍齑末些!
宝们在烈焰中。熔冶之间,类薪烬些!
宝们在风雨中。炎凉之间,沧且桑些!
宝们在谈笑中。戳画之间,泣涟洳些!
归来兮,魂乎归来!九变七哀,胡不归!
这是我师熊楚狂教给我的第一支谣曲,如山讴海诗,日泣月哭。还未听完,我就知道眼前就是我的宿命业师,既躲不过去,也错不过去;既不会来得太早,也不会来得太迟。我跪在师的破败麻衫之下,手捧师的跣足,感动得浑身打战。
只是宝们是谁,是指很多宝,还是一个人的名字,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有,宝们怎么会到了草莱中、溷厕中、斧锧中、烈焰中、风雨中?还有,谈笑中是怎么一回事?戳画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似懂非懂。
“师,请您告诉我,请您指点。”
师却罔顾我的赤诚,尘埃中行履如风。我赶紧起身追赶,师却越走越快,能听到他迅行的猎猎之声。我急得快哭出声来,师也毫不理睬,好像我于他根本不曾存在。
我意识到师将永远离去,这既是我与师的初晤,同时也是我与师的永诀,于是冲着他的背影大声恳求:“师,请您给弟子留下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话!”师一壁厢走着,一壁厢回过头,丢下六个字,然后乘虚而去。那六个字是:天大、地大、宝大。
我把这六个字像六颗心一样记在心里。许多年后,我才觉得稍稍理解了万分之一。又过了许多年,我忽然发现以前的理解完全错了,我从来不曾理解过哪怕沧海之一滴。就这样过去许多许多年,在我经历了乞丐、马弁、囚徒、太史令和骠骑将军一个个角色,直到有一天我成了方楚狂,披头散发,鹑衣百结,我才不再寻找师当年留给我的那六个字的意义。
某年月日,风雨如晦,秋草黄。我的葛屦无意中踢到一块苔藓密结的石头。捡起来仔细一看,石皮之里五色斑斓。我认出这是八千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时摧毁的一块残石。不知何故,我无惊无喜,无悲无叹。我脱下身上仅有的一件千疮百孔的敝衣,将不周山石裹起来,任风雨打在我嶙峋的背脊上。
这时候音乐响起,神话诞生。九天玄女率万千飞鸟,为我快速织出一件霓裳羽衣,穿在身上飘飘欲仙。
这时候我看见莫之奇落泪成珠,又听他大声说:“师父,请您留下一首歌再走吧!就像始祖熊楚狂当年为您留下《草菅宝命》那样!”
我于是歌曰:
哎呀!哎哈!哎哟!
啊呀!啊哈!啊呵!
日灯耀罢月灯耀,
星灯辉罢石灯辉。
只听莫之奇又说:“师父,请您再留下最后六个字,就像当年始祖那样!”
此时我已倦甚,但看他可怜楚楚的样子,心中生出许多不忍,于是勉强说出六个字来:“天小、地小、宝小。”
此后便只有沉默。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