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麻娘

2019-11-15莎仆

小说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爷母亲孩子

麻娘是我的干娘。

麻娘家的后园与我家的前园只隔了一道秫秸垒成的篱墙。坐在我家的前窗台上就能望见麻娘戴着老花镜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她也常从她家的后窗里探出那张落满麻痕的脸,与篱墙这边正在园子里薅草的母亲唠闲嗑。一天不见面她说:“呀!你家的黄瓜开花了。”三天不见面她又说:“呀!你家的倭瓜结纽了。”说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纹就埋在那浓密的麻痕里。

麻娘脸上的麻子是怎么落下的没有人知道,母亲说自从认识她就有一脸麻子。长辈的喊她麻丫,平辈的喊她麻姐,晚辈的喊她麻娘。“麻”字虽难听,可她不忌讳,总是喜滋滋地答应。

麻娘喜爱花,她家的后园简直就是花园。她家的后窗下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美人娇、胭粉豆、马舌菜、大芍药、九月菊、倒卷莲、鸡冠子、扫帚梅、芨芨草,什么样的花都有。五颜六色,红红火火,从春到秋她的后园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除了花,她的后园里还种着许多菜。茄子黑紫,黄瓜翠绿,辣椒通红,柿子杏黄,样样鲜嫩肥硕。除了这些小秧棵,还有许多爬着蔓子的豆角、倭瓜、葫芦呢。那些不要脸的东西竟偷偷地爬过篱墙,到我家的园子里生儿育女来了。结在我家园里的果实,尽管根扎在她的园里,种子也是她的,可她从不来摘取。她就对这边正在摘菜的母亲说:“三嫂呀,快把倭瓜摘回去吧。今年的倭瓜可面呢。给孩子们烀了吃,多吃菜可以省粮的。”

到了秋天,太阳金灿灿的日子,麻娘的房檐下缀满了吃不败的晒干的菜。一串一串的红辣椒,一嘟噜一嘟噜的萝卜干,一挂又一挂的西葫芦丝,装点在秋阳下煞是好看。

除了菜,那园里还有棵太平果树。春天那树开出洁白的小花,就像打着花伞的少女似的站在那儿。温润的细雨洗去了园子里的每一片杂尘。顽皮的春风闯进宁静的春夜,早晨从窗口一望园中,那树上的花被摇落了,园里飘着雪片样的落英。不两天,那树枝怀孕了,结出嫩嫩的绿绿的小果子来。那果子就顶风冒雨一天天地长大了。等到秋天,园子边的向日葵把头低向墙外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果子就压弯了枝。树顶上的果子够不着摘,留在那儿没几天就被风摇到地上去了。等到麻娘披着小袄,拎着小筐拾捡的时候,黄叶从树上飘到她的头上了。

天气变凉了,落叶就飞满了整个后园,热热闹闹的后园像戏园子般散场了。大雁和乌鸦从房顶上飞下来,落在篱墙上歇一会儿,就又向南飞去。

麻娘是热心肠,谁有事都爱帮忙。街坊邻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她。谁家的儿子娶亲她都去当娶亲婆。她帮着糊墙、做被褥、洗碗碟;谁家的老人要过世了,她给人家做寿衣,还同男人们一起去守夜,到人要咽气时她亲自给死者穿寿衣。

麻娘还会推拿按摩,谁家孩子胳膊腿扭了都去找她揉。哪里起个筋包,她给喷上点白酒,之后不停地揉,不吃药也不打针,不两天那筋包就不见了。谁的身上长了疖子,她就从红丝绒包内取出银针来截,经她一截,也不用贴膏药,那疖子就自消自灭了。

麻娘最好的手艺还是接生,十里八村的女人生孩子没有不请她的。她接生的孩子成百上千,可从没失手过。麻娘胆子大,不管女人在炕上怎么拼命地叫,她都沉得住气。等到孩子的母亲耗尽了全身力气,孩子落草了,她抓住两腿,倒拎起孩子,又向孩子的屁股猛打一巴掌。那孩子“哇”地一声,迈进了人间的门槛。麻娘将孩子用小被子包好,饭不吃,水也不喝一口就走了。

过了几年那孩子跑到大街上,哪里还会认得她?她拍着孩子的脑瓜说:“这小家伙生下时还不足四斤,一晃长这么高了!”孩子望了望她那张麻脸上的笑纹,畏惧地向远处跑去了。

我像赵家井村其他孩子一样也是麻娘接的生。我生在三伏,天气热得像下了火。天刚过晌午,父亲拿着镰刀去割麦子。母亲刚把晚饭下到锅里就感到肚子疼。孩子多了就像山上的野草那么不重视了,也就顾不得去找接生婆。等到母亲感觉情况不好,叫小姐姐把父亲从地里喊回来,母亲正在炕上来回滚:“他爹……快去……前院叫麻……姐来……”

麻娘正在南坡地里割麦子,听到信儿,放下镰刀疯了似的往我家的院子跑。等麻娘赶到屋,母亲两手抓着被子,脸色惨白。麻娘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红丝绒包,从里面拿出银针和秘方(那时在赵家井,她的秘方是极有效的办法)。经过她的一阵推拿按摩,我这个没有勇气的孩子终于向人间发出了第一声啼哭。麻娘满脸流汗,狠狠地对我父亲说:“也不是离千程百里,咋不提早叫我一声?没见过你这样的爷们儿,拿自己老婆的命当儿戏,再晚一会儿这小狗尾巴和娘就一起去见阎王了!”母亲感动得泪流满面,说:“小狗尾巴,你一生一世也不能忘了你麻娘。麻姐呀,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儿子!”

从此,麻娘做了我的干娘。

麻娘十分疼爱我,童年时我有一半的时光是在她的身邊度过的。麻娘只有一个孩子,是比我大三岁的虎娃。虎娃是个傻子(医学上叫呆小症),他十几岁还穿着开裆裤,除了会叫妈妈和说几句简单的骂人话什么也不会说。他总是无缘无故地笑,无缘无故地哭,一笑一哭就流出很长的口水来。我常同虎娃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做泥人。还拿着小瓦罐到房檐下去挖蚯蚓。

麻娘不仅种花种草,还养着小鸡、小鸭、小鹅。每到春天她把蛋放到草囤里用被子捂,过二十一天就孵出毛茸茸的小鸡崽,再过七八天就孵出扭扭达达的小鸭、小鹅来。我和虎娃在院子里来回跑,我不慎踩死一只小鸭崽,怕被她发现了就偷偷地扔到水泡子里去。麻娘到泡子边洗衣服看到了漂在水面上的死鸭崽,回来一数她的鸭崽果真少了一只。那以后的几天里,我都不敢到麻娘的小院去。不两天,麻娘从后窗里看见我就喊:“小狗尾巴,咋不来和虎娃玩了?你踩死了干娘的鸭崽,干娘不怪你,都怪它命短哦!”

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就不够吃,有几个月要靠野菜和土豆来充饥。每逢春天,山坡上绿了,野菜鲜嫩肥硕的时候,她便带着我到地里挖野菜。蒲公英、苣荬菜、小根蒜、车前子样样都有。麻娘让虎娃留在家里,他不肯,他就拿着小筐跟在我们的后面。

野菜挖回来,麻娘将野菜和豆腐渣掺在一起放在锅里烀,等到锅里冒热气,野菜熟了,满屋飘着野菜的清香。她从锅里给我和虎娃每人盛一碗,又从瓦罐里抓点盐面洒在碗里。我们端着碗坐在门口吃,满头渗着汗。

晚上,月亮爬上柳梢,皎洁的月光洒满静静的小院,麻娘便借着月光给我缝补白天爬树摘榆钱儿撕破的布衫。她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哼着歌,那歌只有曲儿没有词,曲调低沉而凄怨。她还给我们讲许多闲话,都是些民间故事,也都是我长大后未曾在书本上看到的。虎娃听不懂,但他认真地听,听了就傻傻地笑。

常去麻娘家小院的还有万仓大爷,他一到麻娘家就开始干活。他到井台上挑水,去磨米厂磨米,到菜园里除草,扫院子,磨刀,搭炉子,劈柈子,样样活儿都干。有时他从屋外摸起扁担悄悄地去挑水,麻娘看到了总要说:“他大爷,你整天下地干活太累了,快歇会儿吧,我自己能干的!”万仓大爷说:“嘿!能干就帮你干点儿呗,一个寡妇家的领个孩子过日子不易呀!”麻娘说:“到屋里吃碗苦菜炒豆腐渣吧,热着哩。”

在我的记忆里万仓大爷是个铁匠。他长着高高的个头,健壮的身板,下地干活谁也撵不上他。农闲时他走街串巷地喊:“磨刀……磨剪子……抢菜刀了……”他一走过,满街都飘着他洪亮的声音。

万仓大爷娶了王寡妇做老婆。听母亲讲,万仓大爷年轻时家里很穷,三十岁才讨上老婆。老婆有痨病,又连续生了两个姑娘,第二个姑娘刚生下来老婆就死了。小姑娘死了,剩下的老大也有毛病,便送给别人。他就把自己的铺盖卷搬到王寡妇家。王寡妇有四个孩子,他拼命地干活养活一家人。王寡妇长得矮胖,走路像鸭子那样两脚向外撇。她的嗓门很大,万仓大爷刚走出门,她就在后面骂:“你个挨雷劈的,又到哪个鸡窝去放骚?”万仓大爷不吱声,低头向外走。

王寡妇为人泼辣,心肠狠,人又拙,不会做针线活儿,到冬天万仓大爷还穿不上棉衣服,整天用麻绳绑着腰。麻娘看他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到外面干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到供销社给他扯了布,买了棉花做了一套棉衣服。万仓大爷来家担水,麻娘就把棉衣给了他。万仓大爷穿在身上,乐得合不拢嘴。

我和麻娘到街上去寻鸡,迎头正碰上了王寡妇张着大嘴骂:“一个骚养汉精,亏她长了一脸麻子,不然不卖大炕才怪呢!”麻娘听了脸色煞白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家里流眼泪。她下狠心再不给万仓大爷做针线活儿,可万仓大爷总帮她干活,看到他穿不上又不忍心。索性麻娘不管王寡妇说什么,她还照样给万仓大爷做棉衣。

虎娃不是麻娘的亲儿子,这里还有一段旧话。

那年金家沟一家姓金的赶车来赵家井请麻娘去接生。产妇是头胎,孩子又是横生,等到麻娘赶到,女人已耗尽了气力。面临危险,麻娘第一次对接生失去了信心。她告诉主人赶快用车把人送镇上的医院。可那地方偏远,等到马车赶到四十里外的医院,人几乎要完了。金老太太急得要给麻娘跪下,恳求她救一救命。摆在麻娘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竭力帮助这生命垂危的女人闯过鬼门关。那是她接生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次,也充分证明了她高超的技术。

孩子生下来是个大胖小子,产妇已昏过去了。麻娘顾不得包那孩子,忙着给产妇做人工呼吸。一会儿工夫,那产妇胸口的气息渐渐地大起来了。麻娘向主人喊:“大喜呀,娘儿俩总算活过来了!”

金老太太的脸脏得像抹布似的难看。她哭着向麻娘诉说着。原来产妇是老人未出嫁的女儿。是庄稼没腰的时候,女儿在苞米地里拔大草,一个外村陌生的畜生男人糟践了她。十七岁的姑娘还不完全明白女人的事情,开始并未察觉怀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她忍着,用裤带勒着照常下地去干活。等到当娘的发现了,已经无法补救了。女儿还得活着,还得嫁人,所以不敢声张,才到外地找接生婆。金老太太哭着给麻娘作揖表示感谢。金家女儿也哭着,她恨那个恶棍,又可怜这个无辜的孩子,然而自己没有做母亲的名分。金家老爹执意把孩子扔到野地去喂狗。金老太太恳求麻娘给孩子送个人家。麻娘望着可怜的母女俩心软了。她狠下心说:“这孩子我收养了,我一定把他养大成人!”

麻娘没有奶水,为了喂养虎娃吃尽了苦头。她从后屯买来一只老山羊,每天用茶缸挤羊奶喂虎娃。起初虎娃长得白胖可爱,可长到两岁就开始抽风,慢慢地竟发现他是个呆子。虽说他没吃过麻娘的奶水,可他对麻娘有种特殊的感情,一步也不肯离开麻娘。麻娘不因他是个呆娃而扔了他,而是像伺候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抚养他。尽管虎娃不像正常孩子长得那么高,可她总感到他在一天天长大。

那只喂养虎娃长大的老山羊活到十几岁,它死时麻娘舍不得吃它的肉。麻娘和我一起把它抬到后园的果树下,挖个坑埋在树荫下。那树年年开出洁白的花,结出硕大的果。我和虎娃都爱吃那果子,又酸又甜。

清明节是麻娘最伤心的日子。

清明的晨风中还夹着微微的余寒,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村间的小路上。麻娘领着我和虎娃登上北坡岭。领我们来到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前。点上香,烧上纸,又在坟前摆上三摞馒头,然后就呆坐在那儿,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坟头。那坟里埋着麻娘的丈夫,母亲曾对我讲过麻娘丈夫不幸的遭遇。

麻娘年轻时就一脸麻子,男人谁也不愿和她成亲。那年从山东逃荒过来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红媒常二爷便将麻娘介绍给他。他居然不嫌麻娘长得丑,真心实意地跟麻娘过日子。他勤劳,善良,对麻娘很好。

那年是个灾年,正是大雪纷飞的时候,麻娘的肚子大了,孩子快生了。家里没有一粒粮食,用野菜掺豆秸做的所谓淀粉来充饥。望着麻娘面黄肌瘦的脸,麻爹的心疼啊。

那个年代小兴安岭正在大量采伐木材,冬季林业工人不够用,就到我的家乡松北平原招临时伐木工。由于伐木的活儿艰苦又危险,所以报名去山里伐木的人并不多。為了挣钱养家,麻爹决定去山里干一个冬天。他自然要联系好友万仓大爷一起去。万仓大爷那时养活王寡妇的四个孩子,日子也很艰难,于是两人跟进山的农民一起去伐木。

麻娘给麻爹蒸了一锅高粱面的淀粉饼,麻爹和万仓大爷便乘火车上路了。麻娘腆着大肚子操持家务,心里惦记着几百里外的丈夫。麻爹和万仓大爷走了一个多月,万仓大爷从山里回来了。他带来了不幸的消息,麻爹在伐木时被大树砸伤了,正在林区医院里抢救。麻娘顾不得伤心哭泣,大着肚子跟万仓大爷一起去看麻爹。

十多天后,麻娘把麻爹从林区医院接了回来。麻爹脊椎被大树砸断了,伤没治好,因为付不起医药费只好回到家里挺着。麻爹在炕上整整躺了一个冬天。麻娘由于身体过度劳累,孩子生下来就死了。麻爹因为过度伤心病情更加严重了。

转年春天,麦苗刚钻出地皮,麻爹就病得不行了。临终前麻爹拉着好友万仓大爷的手泪流满面说:“我死了,剩下麻丫孤身一人太可怜了,以后有困难你就替我多照应点!”可怜的麻爹合上了眼睛。

麻爹的尸体停在从房门摘下的门板上。麻娘用亲娘留下的一副银镯子跟老木匠换了一口薄木棺材,总算把麻爹装殓了。出殡那天麻娘顾不得流泪,因为男人少麻娘就亲自抬一杠送麻爹上北坡岭。

民间有个习俗,送葬的人不能空嘴离去,麻娘没什么东西给送葬的人吃,她跪下来给大伙磕了一个头说:“老少爷们儿,今天多亏你们来给我汉子送葬,我麻丫会永远记在心里,都别空嘴儿,喝口水,嚼几口大萝卜吧!”

人们以为从此麻娘再也没心思过日子了,可她照样下地干活,该担水担水,该做饭做饭。到秋天她的后园里还开着各色各样的花儿,那果树上仍结出密密麻麻的太平果来。

麻娘留给我的记忆是久远的。

我中学毕业那年,家乡已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麻娘家的日子也好转了,麻娘自己侍弄几亩口粮田,她和虎娃的生活不用发愁了。

高考发榜的日子,全村几乎都沸腾了,人们都为我考进大学感到高兴。奔走相告,纷纷来我家祝贺。为表示庆贺,当然要请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吃顿饭。虽说赶不上城里生儿子那么隆重,但还是要热闹一番的。我自然忘不了麻娘,若以一个乡村穷妇的身份看麻娘,也许她没有什么值得世俗人恭敬的地方,然而她却让我终生敬仰,那是我的土壤,我的根呀!

上学临行的那天,乡亲们都到村口送我,麻娘也来了。亲戚朋友都给我拿钱,三元、五元的,村长也亲自送来了十元钱,还嘱咐我一些努力学习为家乡争光的话。麻娘看到人们都给我拿钱,脸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神色。她低着头走到我跟前,眼圈含着泪说:“儿呀,干娘没啥给你拿的,把这些带上,路上吃吧!”我打开她递过来的包裹,里面包着的是一些鸡蛋和后园果树结出的太平果。我把麻娘送的东西放到背包里,感觉那包沉得很,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抱住她驼弯的背喊了声:“娘!”

人们形容时光流逝,喜欢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确,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过去了。四载春秋,家乡的土地种了收,收了种,将会更加的肥沃了吧?那后园里的太平果该结得更多了,麻娘的头上该添上更多的银发了。几年来的寒暑假我都要去麻娘家里,吃她家后园里酸甜的太平果,听她讲那些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如今我已大学毕业了,除了获得了一个在某些人眼里还值得羡慕的大学毕业证,饱览了首都的名胜古迹外,最大的收获也许就是我已有了一位漂亮的女友了。看到我领着女友回乡,麻娘一定会从心眼里高兴的。

我同女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她这个走惯了柏油路的北京姑娘不停地抱怨路的坎坷不平。然而那美丽的田野风光和沁人心脾的空气又给她增添了几分新鲜和愉悦。

正是苞米成熟的季节,几个放牛的孩子烧着苞米,他们张着黑嘴巴香甜地啃着,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我多想尽情地饱餐一顿啊!抬起头,视线里忽然映出北坡岭上的一座新坟。我在纳闷,那不是麻爹的坟吗?怎么会变成一座新坟?那里没有荒草,也没有花环,我找不到人问个究竟,只好急忙往家赶。

回到家,父母早已接到我回来的消息,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一进屋便嗅到一股扑鼻的香气。待我将女友向父母介绍完之后,我便问麻娘的身体怎样了?母亲低下头说:“你们先吃饭吧,回头再说。”我急不可待地拉住母亲的手追问。母亲眼里衔着泪水说:“你麻娘……她……去世了!”我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耳朵来除掉这不幸的消息。我扶住身边的椅子,两眼愣愣地望着母亲。我已无法再吃下这顿饭了,一头扑到里屋的炕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要连夜赶到麻娘的坟上去。母亲拦住我说,麻娘去世已有一个多月了。我埋怨母亲没在麻娘去世前通知我。母亲说麻娘走得很急,死得很安详。

白天还下地干了一天的活,晚上回来感到头晕就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晨,万仓大爷为她去挑水,发现她沉沉地睡着,走近前一摸胸口,人早已死了,虎娃还躺在她的身边酣睡着。我问:“虎娃哪里去了?”母亲说:“麻娘一死谁还肯要他个傻子,只有万仓大爷收留他。”万仓大爷抚养了王寡妇的四个孩子,到头来孩子大了都忘了他的恩,眼下他干不动活了,王寡妇被儿子接去了,扔下他不管了。他三番五次找村政府,要求领着虎娃去乡里办的敬老院。可村长说他抚养了四个儿女,应找他们赡养,不够去敬老院的条件,说什么也不送。虎娃一个傻子,送到敬老院去也没人照管的。

乡村的秋夜静得可怕,寂寞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割着痛楚的心。躺在炙热的火炕上,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忘不了那张慈祥的脸,忘不了那双粗糙的手,忘不了那双忧伤的眼睛,更忘不了她弯曲的脊背和她凄苦的一生。

翌日早晨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喝醉汉子似的,脸红彤彤的。坐在窗前就能看到麻娘家后窗下开着的花。红色的鸡冠子,黄色的马舌菜,紫色的芨芨草,粉色的胭粉豆,白色的九月菊,一朵朵鲜艳夺目。那棵太平果树上,稠密的果子已压弯了枝。我缓缓地走到那棵果树下,摘下一个太平果咬了一口,那滋味真是又涩又酸。

麻娘她没有死,她在我的心里是永生的。

我就要离开家乡到很远的地方去报到了。临行前我到麻娘的坟上。我没带一件供品,没带一串纸锭,只采摘了她后园里盛开的花草,编成一个艳丽的花环,摆在了她的坟头。

我无声地跪在麻娘的坟前,泪水如屋檐下的雨滴滚落下来。透过泪的雨帘,我仿佛看到麻娘又带着微笑从后窗里探出头来同母亲说话;看到她领着我到田野里挖野菜;看到她在月光下给我缝补衣衫;看着她含着眼泪站在村口为我送行。

一只乌鸦仿佛懂得我的心事似的站在枝头哀鸣。我回过头去,扑在坟上,失声地喊着:“麻娘啊,我的亲娘!”

作者简介:莎仆,男,本名刘凤国,1965年生于哈尔滨市。现供职于哈尔滨铁路公安局。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学和艺术联合会会员。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北京文學》《芳草》《北方文学》《小说林》《诗林》《岁月》《青年文学家》《橄榄绿》等期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有多篇小说、诗歌、散文入选各类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回家的人》、诗集《囚鸟的天空》。

猜你喜欢

大爷母亲孩子
一天没开张
不会抽
给母亲的信
幽默的大爷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