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始无终的欲望
2019-11-15石也
石也
小说里的事情发生在我童年是的老家,一个小山村。在我的记忆里,这条不大的山谷是很闭塞的,好像在1990年才通客车。从读初中开始,我和伙伴们都要步行,在三十里开外的学校住上一个星期,周日休息再步行回家。也许是因为封闭吧,这里的人给人的印象好像唯有淳朴与善良。人们习惯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種地打粮,婚丧嫁娶,生儿育女……日子也悠闲,人心也安静。然而,就在世世代代的守望里,一条绘在图纸上的高速公路横空出世了。它有着庞大的模样——机器是庞大的,桥墩是庞大的,路基是庞大的,声音是庞大的,所带来的一切都是庞大的。这一新鲜事物携带着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突然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人们跟着它沉浮,跟着它起落,固有的一切似乎都跟着动摇了。
岂止是动摇呢?
一条高速公路能改变什么?首先是生存环境,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出行的便捷。在相对封闭的人看来,远在还没诞生之前,他们就开始了无限的猜想。而当机器开来,陌生的作业打乱了山村的平静,比这更加不平静的,恐怕就是人心了。无处躲避,高速公路途经的一切都跟人们的利益息息相关——土地不是原来的土地,天空不是原来的天空,声音不是原来的声音,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在这期间,人们为了利益奔走、算计、结盟,可谓无所不做也无所不能。为了利益而勇往直前,原本就是无可厚非的。
在这条路的庞大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被摧毁呢?这怪不得高速公路。
随着环境而改变的,一定是人心,而始作俑者便是难耐的欲望了。
一旦愚昧被利益(不是文化)点化了,人的觉醒往往令人啼笑皆非——见不得天日的小阴谋诡计,心怀死结的胆大妄为,自我纠结的不甘扭曲……家园变成了展示欲望的舞台,各种心智以人的行为粉墨登场,欲望的不通与外泄无处不在。
“门晓辉”与“蔡晶晶”便是被欲望重塑的两个人——当欲望的雪球越滚越大,心的贪婪也终究是无底洞。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有的甚至是我的亲人。我了解他们的过去,当然也知道他们改变的是什么。他们的物质生活好了,眼界也比以前开阔了,但我是清晰地总觉得失去了什么很可贵的东西。我听母亲说过,以前村子里出现过走投无路的外地人,不管敲开哪家的门,都会得到最好的食物。人们省吃俭用攒下点儿好东西不容易,舍得交给身处最困境的人。尘世荒凉吗?我相信只要有这样的心在,尘世就是温暖的。
毋庸置疑,每个人的生命都来自欲望,都是欲望的产物和结晶。
人到底有多少欲望?是否会主动认识并驱逐欲望?又能驯服身上的多少欲望?在欲望中沉浮,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或者会成为什么样子?在欲望横流的世界,还有没有纯真或类似于不能被践踏的东西?肉体肮脏与灵魂圣洁之间有没有界限?在欲望的驱动下,人出卖自己的最底线是什么?当欲望与梦想重叠,无尽的痛苦里有没有一丝甜蜜?我试图用这样的小说找到这一系列问题的答案,因此塑造了门连贵、门晓辉、蔡晶晶、门连喜等人物,围绕着他跟欲望搏斗的犹豫和决绝、猥琐和勇敢展开描写和叙述,努力表达他们的内心世界。
在利益面前,欲望总是蠢蠢欲动的,人也很容易妥协。不管怎样,世界还是有一些值得人们留恋和敬畏的东西。在小说里,我写到了一只名叫“小逗儿”的小狗。与人相比,它的欲望是简单的。它喜欢野外,尽管在人看来那里没什么值得向往。门连喜带着家人,可以不顾亲情抢钱,正如蔡晶晶可以借用回报的心理而背叛家庭,也像门晓辉被巨额金钱暂时收买的仇恨和满腔怒火,还有他威胁自己的父亲……这些可以发生在人类的身上,而绝不会发生在“小逗儿”的身上。得到与失去总是成正比的。相对于物资的丰富,人在精神和灵魂上的贬值是惨重的。
泥土原本是滋养生命最为原始的温床,更是万物存在的载体。而当泥土被庞大的机器和隆重的作业抛进空中,变成了灰尘,其本质并未改变,只是存在方式不同了。泥土作用于人和灰尘作用于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相同的世界,相同的泥土,相同的人群,却都有了难以守护的心。能被心留住的,都是昂贵的。
好在还有门连贵和他的“小逗儿”,为尘世保留着一颗初心,愿这股难以混浊的清流能抚摸人心,尽管由所有泥土变成的灰尘要落在这样的心上。也许正因为要去承受,才显得格外难得。
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小说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揭示人的内心,暴露人的灵魂,呈现人的痛苦,描摹人的向往,挽留失去的光阴,翻动横流的世界。我知道,文学永远拒绝亵渎和卖弄。我尝试遵从心和灵魂写作,摆脱写作上的一切仪式和技术,感知生命于世界于时空的无助无奈和永不迷失的力量,努力呈现包孕在生命内核里的真相和真谛。
我知道我做得远远不够,但渴望认同。感谢《小说林》对这篇小说的认可,让我格外珍惜写作的意义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