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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泥土变成灰尘 (中篇小说)

2019-11-15石也

小说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书海晶晶房子

站在春天刚苏醒的田野里,门连贵猛然觉到脚下的地皮在剧烈颤抖,回頭望去,只见村东的天上扬起了滚滚的尘土,紧接着就听见轰隆隆的马达声,好像天空在塌陷。他恐惧地看着寒风里瑟瑟的杂草,两眼迷茫地把双手伸进袄袖,佝偻着身子,向着漫卷的烟尘走去。

一字长蛇阵般摆开的大车犹如一群怪兽一样停在村部门前的土路上。村支书兼任村主任于书海赶忙迎出来,涉及拆迁的村民们钻进来不及落下的烟尘里,才发现前面还有一辆被呛得灰头土脸看不出颜色的小轿车。从车里走出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男人,于书海领着他们进了村部的会议室,村民们紧紧地跟在后面。门连贵闻到了浓重的柴油混合汽油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气味儿。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大的车,全身铠甲,粗胳膊壮腿,大轱辘两个人才能抱过来。车身全是说不上来的黄颜色,最吓人的还是它们的吼叫声,像猛虎下山,更像蛟龙出海,无坚不摧的样子。他回头看见弟弟门连喜就站在不远处望着这里,几个男孩子在还没落尽的尘土里兴奋地哧溜着鼻子,闻着大铁车散发的气味儿。

大车轰隆隆地开走了,扬起漫天的灰尘。门连贵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灰尘里漫涌的汽油柴油味儿让他五脏六腑不停地翻滚,恶心得都快要吐了。

来到会议室,于书海跑到前面大声喊道:都给我坐好了,开会。项目经理耿世林从黑皮包拿出一摞银行卡说,拆迁户的补偿款都在卡里,谁家同意扒房子就先给谁家发卡。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了寂静,谁也不说话。就在这时,传来了风钻剧烈而干燥的啃噬声。门连贵来到窗前,透过浑浊的玻璃看见门东岔的砬子上有几个人正在钻石头,刺耳的声音震得连窗户都有些发抖,门西岔的砬子上也有人在钻石头。他想起过世的爹娘和老婆,他们都埋在门东岔的山上。他害怕这样的声音会惊扰九泉之下的亲人。刚想到这儿,就听于书海说,你赶紧回来开会吧。门连贵重回会议室刚坐下,儿子儿媳就闯了进来。门晓辉迫不及待地说,爹,你还想什么呢?赶紧同意领钱啊,还怕钱咬手吗?门连贵站起来说,房子扒了,你叫俺们这一家子去哪儿住?耿世林说,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总不能我们给了补偿还得给再你们盖房子吧?

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一阵喊话,声音从手持喇叭里传出,叫附近的人远离,叫赶路的人和车停下,门东岔和门西岔要放炮了。门连贵扭头惊恐地看着外面,紧接着就听见一连串的爆破声传来,震得地面和窗玻璃一阵痉挛,像在地震。

于书海说,扒了房子,就先压个窝棚,将就几个月,村里把新小区规划好了,到时候保证叫大家再盖上亮亮堂堂的新房子,同意扒房子的赶紧来领卡。村民们闹闹哄哄地围住了耿世林,领取属于自己的银行卡,唯有门连贵站着不动。于书海说,密码是六个一,大家领了卡就去县里的银行,把钱取出来,自己再存上。门晓辉和蔡晶晶也混在人堆里,看着一张一张的银行卡被取走。蔡晶晶恶毒的眼神扫着还在座位上的门连贵,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等棺材呢?门连贵看见也看懂了蔡晶晶的眼神,便缓缓地向前面走来,站在那儿不动。直到连于书海的卡都领了,还是没有门连贵的。蔡晶晶说,俺们家的卡呢?耿世林急忙拽开黑皮包的拉链翻找,可什么也没找到。他抬起头看着蔡晶晶说,你别着急,不会出错的。他接着在黑皮包里翻着,拿出几页钉在一起的表格,皱着眉头查看着,门家三个人都看着他在表格上滑动的手指,手指停在门连贵的名字上。蔡晶晶说,弄错了吗?耿世林没吱声儿,看着表格,一直看到最后才说,没弄错,你们家的房子距离路基二百多米远,拆迁不到。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门晓辉说,二百米就不拆迁?那多少米拆迁?门连贵拽了一下儿子说,回家吧,人家不能弄错的。耿世林又从黑皮包里拿出一张纸说,路基两侧五十米以内才能拆迁。蔡晶晶说,你们还没修路基呢,怎么就知道俺家房子不能拆迁?耿世林把那张纸放回包里说,都测量好了,肯定不能拆迁。蔡晶晶气急败坏地说,那咱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她拽着门晓辉的胳膊,夸张地扭曲着腰身走出会议室。门连贵的脸上透着一丝隐秘而幸福的笑容。他刚要迈步,外面又传来一阵爆破声。耿世林看着他说,现在的爆破技术是一流的,不会有危险。门连贵也看着耿世林说,就不爱听这个动静儿。这条路得修多少天?耿世林说,怎么也得两年多吧。你好像不想拆迁?那可是一笔钱啊。门连贵把手伸进袄袖说,房子扒了还得盖,能够本儿就不错了。我在这个房子里活了一辈子了,还真不想搬家。走了。看着门连贵慢慢离开的背影,于书海说,门连贵太憨厚了。耿世林说,全村的人加在一起怕是也没你这个村支书精明。于书海笑了笑说,你得给我保密,千万不能对别人透露半个字儿。耿世林说,这事儿全村早就都知道了,你寻思人家都是傻子啊?于书海亮了亮手里的银行卡说,我一没偷二没抢,谁爱怎么嚼舌头就怎么嚼舌头。耿世林说,你也别太强势了,还是加点小心的好,也就是他们不知道,你山上的梨树苗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人人都有份儿?你应该把那一百二十万分给大家。于书海双手作揖地说,耿大经理啊,我百分之一万配合你们施工还不行吗?叫我干什么都行。耿世林说,你马上去雇两个人,晚上给工程队看车,别叫村民把油给偷了。于书海点头哈腰地说,村民巴不得能找点活儿干,这是送人情的好事儿。都是一些汽油柴油什么的,有什么用?有人去偷吗?耿世林说,高速公路施工期间什么材料都被偷过,我们吃过不少亏。我看门连贵挺好,雇他吧。于书海说,那就雇他一个人就行。耿世林笑着说,叫他儿子也去吧,两个人怎么也是个伴儿。一个人看一晚上二百块钱,不能漫天要价。于书海说,看一年也是七万多块!耿世林说,怎么也比不上你那一百二十万。于书海没再说话,转过脑袋看着窗外。淋漓的阳光照进了屋子,空气里悬浮的灰尘被映衬出条状的斑斑驳驳的丝带,翻滚着,涌动着。他往前挪了挪,看见站在阳光里的门连贵就像一截欲腐未烂的老树桩一样凝固在那里,不知在看什么。回身时,于书海发现耿世林已离开了。他急忙走出来,看见耿世林钻进小轿车,腾起一股烟尘远去了。他本想再跟他好好说说保密的事儿,看来还得另找机会了。

看见于书海,门连贵就走了,好像不稀得搭理他的样子。于书海几步追上他说,怎么一看见我就走呢?你根本就没瞧起我这个村支书。门连贵还那样走着。于书海说,有个好事儿你干不干?门连贵看着于书海说,什么好事儿还能轮到我头上?于书海说,工程队晚上要找两个人给看车,一晚就二百块,你说是不是好事儿?门连贵说,一晚上就给二百块?他们可真有钱,你不会是拿我这个老头儿开涮吧?

往回走时,门连贵看见路边杂草干枯的叶子上蒙了一层挺厚的灰尘,灰突突的,来的时候还没这样。他仰起头,空中飞扬着簌簌下落的颗粒,直刺鼻子。他打了个喷嚏,等再抬起头来时,看见门西岔那儿腾起一道烟尘,接着就听见一阵炮响。他吸着鼻子,闻到了一股深重的硝石味儿,肚子里隐隐地发胀,嘴里满是土腥味儿,眼睛也被迷住了。门东岔那儿也腾起了一股冲天的灰尘,也传来一阵炮响。他晃了晃头,看见几辆巨大的铲车哀嚎着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铲子,喘息般地撮起石块,倒进翻斗卡车的车厢里。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铲车就那样不停地嚎叫着,上边笼罩着幽蓝的浓烟。

路过馒头山的时候,门连贵看见耿世林指挥着几个村民用铁板镐刨着泥土,好像要给馒头山扒皮。他们一字排开,每人间隔两米,依次从上面往下刨着。山顶大半截裸露出坚硬而嶙峋的砬子。门晓辉也在里面,卖力地挥舞着铁板镐。门连贵停下来看着。

耿世林把他拽进了小轿车里说,于书记跟你说了吧?正好你儿子也在这儿,一会儿跟他合计合计看车的事儿。门连贵说,还用在车里说,怎么像见不得人似的?耿世林说,这可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会有麻烦。门连贵指了指车窗外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耿世林说,高速公路正好经过这座小山,挡道了,要把它剁下来。门连贵说,你是说把馒头山剁下来吗?那得多少工夫?耿世林说,用不上一星期。门连贵说,门东岔和门西岔都在掏洞,馒头山怎么不掏洞呢?耿世林说,掏洞成本太高,还是炸山便宜。门连贵静静地看着馒头山,好像在自言自语,那这个山就没了。耿世林轻松地说,这么个小山,没了就没了呗。门连贵顿时无语了,看着这座被耿世林称为小山的馒头山。馒头山坐落在门东岔和门西岔的正中间,是一座忽然拔起的孤山,四周是平坦的草甸,靠西边有一个不大的水泡。

小时候,馒头山是门连贵和全村小伙伴游戏的乐园。那时候,他们觉得馒头山是一座很大的山,茂密而耸天的森林装得下他们所有的游戏。顺山而过的小河水量丰沛,日日夜夜流淌着,山谷里满是水声。这么多年一转眼过去了,山上最大的树也就胳膊般粗细,现在连个树的影子也没了,河里的水不如好汉的一泡尿,泥鳅鱼连翻身都困难了,现在都要把馒头山给铲平了。门连贵的心莫名地泛起了忧伤。

耿世林发现门连贵走神了,捅了捅他说,你在想什么呢?门连贵回过头,故意躲闪着耿世林的眼睛,有些害羞地说,没想什么。耿世林指着对面的房子说,那就是你家吧?门连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没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房子变小了,矮趴趴的就像一只短尾巴小狗乖巧而萎缩地卧在那儿。那可是一座三间八十四平方米的大瓦房,刚盖起来的时候在全村也是一流的。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走下车,站定了,直直地看着。一点儿也没弄错,那就是自己亲手盖的房子,那么威风的房子怎么猛然间就变小了呢?

耿世林也跟着下了车,说,你刚才好像有什么话要说?门连贵想了想说,这条路可不怎么好修。耿世林说,怎么不好修?门连贵说,门东岔有条大河,门西岔有一条大河,有两条大河拦着,你说怎么能好修呢?耿世林说,这个简单,我们建高架桥,你就等着看吧。谢谢老人家,还为我们操心。门连贵说,我可没为你们操心。耿世林说,还有个事儿,过几天路基建好了,会有很多材料站,到时候你给照看一下,工钱跟看车一个价儿。耿世林的一席话听得门连贵有些迷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钱可赚。

晕晕乎乎地回到家里,门连贵还是觉得迷糊。他想着今天碰到的事儿,看车看材料站一晚就能挣四百块钱,房子还不用扒。他怀疑自己在做梦,便摇了摇头,走进靠东边的菜园子里站住,看着河对面的馒头山,想象着它消失以后这里的模样,怎么想也没头绪。他转而看自己的房子,不知为什么刚才会觉得它变小了。房子东西北有三个菜园,南面是他和几户村民的土地。他挨个菜园串,从三面看房子,还是觉得变小了。他觉得自己很奇怪。

门晓辉兴冲冲地回来了,交给蔡晶晶二百块钱。就听蔡晶晶说,就这点儿破能耐,半天挣二百,房子也不能拆,你看看人家于书海,一家伙弄了一百二十万。门连贵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塞了一样透不过气,他知道儿媳妇想拆迁都想得快疯了。

去年秋天,村里来了一拨人,拿着一些古怪的东西,一天到晚不停地测量,从山上量到地里,从河边量到房子,后来才知道要修高速公路,给村民开会,说沿线都要拆迁,遇到什么就拆迁什么,叫村民配合。在这之前,县里下拨一批扶贫梨树苗,号召村民通过栽植果树实现脱贫。于书海挨家挨戶动员,可谁也不同意。没办法,他就把所有梨树苗全都栽在自己的自留山山场里。工程队登记拆迁户财产时,全村属于书海最多。按照给的价,蔡晶晶计算出于书海能弄到一百二十万,村民们纷纷咋舌,谁都不相信会有那么多钱。蔡晶晶的父亲蔡永福虽然房子不在拆迁范围里,但他的小果园在馒头山的阳坡。登记时,耿世林带着几个人挨个数着每一棵果树,仔细记录着。果园里有几棵老龄梨树,老得只剩下树桩了,要死不活的样子。蔡永福说老梨树不算数,叫他们不要登记。耿世林没说什么。回家后,蔡晶晶听说以后,把父亲好顿数落,告诉他每一棵果树都给钱的。蔡永福又去找了耿世林,让他们重新登记。耿世林说已经登记了,果树有四十八棵。蔡永福不信,领着蔡晶晶上山又一棵一棵地从头到尾数了好几遍,结果一棵也没差。

门连贵的房子也做了拆迁标记,包括三个菜园和他们一家过河的小土桥。蔡晶晶兴奋得半个多月没睡好觉,算了一遍又一遍,能得到补偿款二十多万。她有一个计划,先买一辆小轿车,为自己买一件貂皮大衣,买高级化妆品,买五双高靿皮靴,买一只金手镯,然后天天打麻将,过神仙的日子。从那时起,她在村里显得腰杆直挺,说话陡增底气,时不时地约几个女人去小卖店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家。每次她都借着酒劲儿郑重宣布,拿到拆迁补偿款就给门家生孩子,否则就叫门连贵断子绝孙。结婚两年多了,不管门晓辉怎么哀求,蔡晶晶就是不生孩子。门连贵和门晓辉都知道,蔡晶晶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家里。

门连贵却不想让房子被扒掉,他知道拆迁后还得在另一个地方盖房子。他不想再受那份操劳了。盖个房子扒层皮。他喜欢这个房子,门前就是那座馒头山,山下有一条小河,房后不到一里地那儿还有一条大河。这是他近乎哀求村里才弄到手的房基地。那时父母和老婆还都活着,门晓辉也不过是十几岁的样子。就为了盖这个房子,他的身体抽条了,过度的劳累留下了很多后遗症,腰酸腿疼胳膊抽筋脑袋发沉,浑身没力气。要是没这个房子,门晓辉是断然娶不到蔡晶晶的。门连贵兄弟两个,弟弟门连喜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门连贵老婆生了五个姑娘后才生下了门晓辉。门家五姐妹出嫁后就剩下个独子,家里负担不重。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蔡晶晶这才下嫁到了门家。门连贵知道,蔡晶晶看中的不是门晓辉,而是门家没有负担的家境。相比之下,门连喜家的负担很重,娶三个儿媳妇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儿。

盖房子的时候,父母劳累一生换来的那点积蓄也用光了,门连喜与他媳妇联手为此跟门连贵吵了一架,闹得不可开交,轰动了整个村庄。在门连喜看来,哥哥门连贵心术不正老谋深算又诡计多端,赡养父母就是为了那点儿钱,就说新盖的房子应该有他的一半。任父母怎么说怎么劝,门连喜就是不依不饶,破裤子缠腿,软磨硬泡,甩不掉也摆不脱。这样折腾了差不多有半年,实在没办法,父亲答应等他和老伴死了以后叫门连贵拿出两千块钱,但是房子还是归门连贵一人所有。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他和老伴活着就有花销,所有生活费都由门连贵一家来承担。门连喜还是觉得自己吃亏,门连贵提出想叫弟弟赡养两个老人,但门连喜坚决不同意,弟媳妇更是不答应,还逼着门连贵写了一张欠条,这才收兵。这件事儿让一双老人伤透了心。母亲去世前,感觉自己不行了,当着门连贵的面儿给了父亲一个纸包,让他在自己咽气后再打开看。没过一会儿,母亲就死了。父亲找个背静的地方打开纸包,看见了纸上的一行字——门连喜就是个狼。

埋葬了母亲,门连喜又开始算账,说是母亲死了,门连贵养老人的花销少了一半,让哥哥再多出一千块钱,惹得父亲破口怒骂,把那个纸团扔给了二儿子说,怎么说你也是从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儿,小时候你娘和我亲你疼你,你哥哥也护着你,看看你娘临死的时候说的这句话。父亲老泪纵横,可能是门连喜感觉到了自己的罪过,拉着媳妇头也不回地夺门而逃,从此再没登过父亲的家门。

就在工程队登记财产时,门连喜又来了,说至少要把补偿款分给他三分之一,蔡晶晶连骂带损,一家伙把叔公公和婶婆婆轰出了家门,两个家为此势不两立。弟弟从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弟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让门连贵尝到了当年母亲尝到的滋味了。就在他回想这些往事的时候,馒头山下忽然响起风钻剧烈的声音。抬眼望去,好几个戴着头盔和面罩的人躬着腰身,手持风钻,像要刺进山体那样使劲儿地往前推着,令人烦躁的声响在房子周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门晓辉和蔡晶晶冲了出来,满心欢喜地观看着。

看来这座山真的要没了。门连贵在心里感叹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座山就只是一座山?耿世林这样认为,门晓辉和蔡晶晶也这样认为。也许他们都是对的,就算是说破了大天,馒头山也就是一座山。除了是一座山,它还能是别的什么吗?馒头山上所有的树和所有的草连同泥土和砬子都被买下来了,好说歹说现在的馒头山光秃秃的,身上的皮全都被扒下来了,就堆在山脚下,可它还是个山的模样。用不了几天,它就会被铲平,那儿就会变得空荡荡的,没被铲除的山根会被压在一条路下面。那里会露出一片天,那个不大的水泡恐怕也得被压在路下面。

风钻终于停止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了,那些人钻进一辆卡车走了。没过多久,开来了一辆爆破车,下来六七个人,在山根那儿摆弄着什么,就听有人用手持喇叭喊话,叫附近的人抓紧时间离开,说是要放炮了。这样喊了几遍,只听有人喊道:爆破。门连贵看见有个人在一个类似铁盒子的东西上扭动着什么,那帮人迅速钻进车里。没一会儿就响起一连串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房子和菜园的石头墙嗡嗡作响,脚踩着的土地都在颤抖。说来也怪,虽然馒头山上一股股灰尘翻卷着冲天而起,山体一层叠一层地垮塌着,却没有被炸飞的石块。没等灰尘落尽,几辆威武的大铁车呼啸着开到了山前。最前面的是一辆挖掘机,伸拉着巨大的铁爪挠着堆落的土石,后面是一辆大铲车,歇斯底里地把大铁铲插进土石堆里,然后哀嚎着举起来向后退着,一辆大卡车正好等在那儿。大铁铲举到卡车车厢正中间的位置时,自如地折翻了一下,里面的土石便轰隆隆地倾泻而下,大卡车浑身一阵摇晃,喷吐着浓烟开走了。另一辆大卡车紧接着开过来等在那儿,大铲车再一次把土石装进了车厢……

门连贵知道,馒头山就会这样被这些大铁车一点一点地运走,直到彻底消失。他凭空产生了一个想法,要亲眼看着馒头山被运走,亲眼看着水泡被压在路下面。他的心泛起了一种莫名的抖动,感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他转过身,看见儿子用右手凭空划出一条线,说高速公路修在半山腰。门连贵想象着那条修在半山腰的高速公路,有一种飘带的感觉。那应该怎么修得成呢?那上面是要跑车的,就不怕掉下来吗?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幕景象:一辆奔驰的车从飘带上掉下来,在半空旋转着,坠落着,翻滚着。他感到一阵眩晕,好像自己正在那条飘带上,跟着那辆车一起漂浮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对儿子说,咱们回家吧,有个好事儿跟你俩合计合计。

回家的那几步路,门连贵好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好像失去了依托。门晓辉和蔡晶晶对此什么感觉也没有,根本不知他心里发生了什么。坐在炕沿边,门连贵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稳下心魂。他看见地上躺着两张百元钞票,想必是门晓辉挣来的又被蔡晶晶摔在地上的那二百元为馒头山扒皮的血汗钱。他呆呆地看着那两张特殊的纸,猛然羡慕它们了。它们一直被换来换去,属于这个人属于那个人,买过贵的买过贱的,叫人穷叫人富,被这样摔在地上也什么都不知道……

来到了东屋,门晓辉问道,爹,你刚才说的好事儿是什么?门连贵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说道,那个耿经理给了咱们一个挺好的活儿,晚上给他们看车,一宿给二百块,还说等路基修上了,叫咱们给他们看什么材料站,一宿也给二百块钱。门连贵话音刚落,蔡晶晶就乐得跳了起来说,我可得好好算算账,一宿四百,看一年是多少钱?她掏出手机用计算器计算着,开心地说道,我的天,十四万啊!发财了发财了!什么时候看啊?门连貴说,今晚就去看车,看材料站还得过些日子。蔡晶晶捡起地上的钱说,我去买菜,犒劳你们爷儿俩。门晓辉开心地说,快去吧,多少天都没改善伙食了。

蔡晶晶走后,门连贵说,她这不是犒劳咱俩,是犒劳咱俩挣的那些钱。门晓辉说,看你说的,你儿媳妇不是那样的人。门连贵爬上炕,打开板柜,拿出一件很大的棉袄,又找出了一双棉鞋一副棉手套和一顶棉帽子,回头对门晓辉说,你也赶紧去找点儿抗冻的衣服,下半夜肯定冷。门晓辉说,这都春天了,能冷哪去?

门连贵没再说什么,蹲在窗前看着馒头山,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不停地把从山上炸掉的土石运走了,好像并没运走得太远。大卡车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大铲车一刻不停地举着大铁铲吼叫着,挖掘机伸着大铁爪一下一下挠着。他看着馒头山,有些心疼。山上的树早就被村民砍光了。那还是去年冬天,得知馒头山也将被平掉,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都疯抢似的拿着铁斧和钢锯,在山上没日没夜地砍伐着。两三天的工夫,馒头山就光秃秃的了,像个被褪尽皮毛的公鸡失去了威风。不久便降下一场大雪,馒头山真像一个大馒头了。就在大家挣着抢着砍树的那些日子,门连贵也是这样看着,觉得心疼。

蔡晶晶端上饭菜的时候,耿世林推门进来了,三个人一愣怔。耿世林说,看来我是真有点儿口福,早不来晚不来,偏等着你们吃饭就来了。他毫无生分地围着饭桌转着说,俗话说请客不如撞客,饭菜真是不错,这些天吃盒饭都要吃吐了。门连贵看着耿世林说,撞客那也得撞上点儿,赶上今晚正好有瓶酒,一起喝两盅。耿世林没客气,坐在门晓辉身边。蔡晶晶给三个人倒上了酒,坐在门连贵身边,明显感觉到了门晓辉不怎么友好,而耿世林倒是没怎么在乎。

吃了一会儿,蔡晶晶说,俺家就离馒头山这么近,你们天天这么放炮开车,俺们看着听着就闹心,叫不叫人活了,怎么就不给拆迁呢?你是工程队的领导,就给拆迁了呗?门连贵直探着嗓子,但蔡晶晶毫不理会。耿世林说,不在拆迁范围谁说也是不行的。蔡晶晶没好声儿地说,那你还有脸来吃饭?耿世林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拆迁就不能来吗?蔡晶晶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门晓辉,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耿世林和自己的丈夫门晓辉,偷偷地比较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门连贵说,耿经理登俺们家的门,怕是有什么事儿吧?耿世林说,没什么事儿,就是来告诉一声,我们正式雇你们看车看材料站。蔡晶晶说,俺们知道了。耿世林说,看车需要跟着车队施工地点,车停在哪儿就去哪儿,材料站是固定的,你们想离家近一点吧?这个恐怕是有点儿难。门连贵有些弄不懂,那你的意思该怎么办?耿世林说,让你儿子看车,你去看材料站,我给你安排两个,还能多挣点儿钱。门连贵有些怀疑地看着耿世林,你为什么要对俺们家这么好呢?俺们可没什么能耐。耿世林说,看你老说的,我是为工程队负责,看这些东西,必须得找心术正的人。门连贵说,看来在你心里俺们老门家的人还不错,谢谢了。

蔡晶晶一直默默看着耿世林和门晓辉,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那么窝囊,那么完蛋。耿世林看上去四十多岁了,而门晓辉才二十八岁,怎么就没人家有精神呢?怎么就显得像个土鳖似的呢?她好像想明白了,人家耿世林是经理,一年到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而门晓辉就是个在家里蹲着的汉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想到这儿,她站起来,给三个男人倒满了酒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说,耿经理,刚才说话得罪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个农村的小媳妇儿,嘴上也没个遮拦,敬你一杯,感谢你给找的活儿。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喝了杯里的酒。耿世林有点兴奋地干掉了杯中酒说,想不到你还能喝点儿酒。门连贵和门晓辉也各自喝了一口酒。耿世林站起身说,你们慢慢喝吧,今晚在馒头山那儿看车,我给你们弄了一顶帐篷。刚开春,天还很冷,别冻感冒了。他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说,今晚算是我请客,以后要是我馋了,兴许还会来打扰。三个人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站在那里看着耿世林钻进了小轿车。

太阳快要落山了,整个村庄被镀上一片耀眼的金黄。馒头山前的大铁车还在作业,漫起的灰尘被夕阳熏染得像粉碎的黄金颗粒飞舞在空中。门连贵看着霞光笼罩的馒头山,心里陡然而生一袭比夕阳还深重的忧伤。门晓辉脑海里出现了看车用的那顶敞开的帐篷,里面暖暖融融的无比舒坦。蔡晶晶盯著远去的小轿车,刷洗干净的车身泛着醉人的霞光,仿佛领着一柱灰尘在快速奔跑,一阵莫名的委屈无由地落进了她心里。

大铁车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半才停止,惹得村里的狗烦躁不安地狂吠着,天空也被来来回回锃亮的车灯照着,仿佛到处都是马达声到处都是喘息声。耿世林说过,车队什么时候停止作业就什么时候出来看车。门连贵在屋子里等着,把棉帽子摘下又戴上,怎么等那些烦人的声音也不停,明亮的车灯在窗玻璃上晃来晃去,让他的心起起伏伏。门晓辉倒是淡定得很,显得不急不躁,有能耐就叫他们使劲儿地干,干到天亮就不用看了。蔡晶晶没好气地说,不看车你上哪儿挣钱?门晓辉说,俺们去看车了,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蔡晶晶指着门晓辉的脑门儿说,怕你个头,一没鬼二没狼,我怕你娘从坟里拱出来啊?门晓辉打了一下蔡晶晶的手说,说什么呢?我好心问你怕不怕,这还问出毛病来了?蔡晶晶说,不用你假惺惺关心,有能耐你挣个金山回来,挣不来金山挣个银山也行啊。门连贵听不得儿媳妇这样说儿子,便穿戴整齐走出了家门。门晓辉看着挂在墙上的结婚时拍的照片,上面的蔡晶晶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而阳光的笑容。虽然照片蒙上了灰尘,但丝毫也不能改变她那时开心的笑容。她要是像照片上的那样该有多好,就不会叫人难受了。门晓辉在心里暗暗思忖着。

蔡晶晶捅了一下门晓辉说,想什么呢?破照片有什么可看的?你爹都走了。门晓辉没说什么,快要出去看车了,蔡晶晶一把拽住他说,不许生气。门晓辉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生不生气?蔡晶晶说,我刚才是故意说的,不是冲你,是说给你爹听的。门晓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蔡晶晶说,你也不想一想,你俩一宿能挣四百,你敢保证你爹挣的那二百能给我吗?我就是要给他点儿压力,到时候他就乖乖地把钱给我了。门晓辉说,瞅你那个针鼻儿小心眼儿,脑袋也笨得像个榆木疙瘩。蔡晶晶说,你才是榆木疙瘩。门晓辉说,说你是榆木疙瘩脑袋你还不服气是不?你也不想一想,我爹最多还能活几年?等他咽气的那天,什么钱还不都是咱俩的?蔡晶晶滴溜溜转着眼珠,看着门晓辉说,我真挺笨的。门晓辉说,承认我没冤枉你了吧?不跟你扯了,干活儿去。

走出家门,门晓辉看见父亲在不远处等着自己,便几步走到他跟前。门连贵说,别跟你媳妇儿一般见识。你是个爷们儿,就得有肚量。门晓辉说,我没事儿。门连贵说,过日子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较真儿的话,谁也活不了。门晓辉说,我真没事儿。

听儿子这样说,门连贵心里猛地生出了一阵悲怜。一个大男人就这样被个女人当着老人的面儿数落着,还说没事儿。他想到了死去的老婆,那个要强的女人在自己的脚底下蹲了差不多五十年,从来也没这样说过自己。那时的日子是很苦,可从来没这样憋屈。他知道像蔡晶晶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把自己的男人放在心上的,而门晓辉好像对这些天生没感觉。

远远望去,那些没命嚎叫的大铁车静静地停在馒头山下,闷闷地迸闪着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亮光,好像放下了所有力量。来到山下,门连贵闻到了浓烈的油味儿正从威武的铠甲里渗进了空气中,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温热。他挨个检查了一下,所有车门都关着,别的也没见有什么异常。门晓辉支开了帐篷,弄好了一切设备,才发觉有点儿冷。门连贵说,你躺下歇着吧,我出去蹓跶蹓跶,要是冷了就回家再穿点儿衣服,别冻着。没等门晓辉说话,门连贵就离开了大铁车。门晓辉想不明白,父亲已经在村子里生活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要出去蹓跶蹓跶呢,蹓跶什么呢?都看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门连贵转到馒头山西侧的水泡旁,踟躅在岸边,发现这一侧也被炸开了,裸露着一个黑黝黝的巨大的洞。他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扫着山体,嶙峋的岩石泛着白光,像一堆不知被掩埋多少年的不肯腐烂的白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闪着油光的灰尘,五颜六色的,黏糊糊油腻腻地泛动的波纹好像比以前沉重了,水流动的潺潺声也变了,不如从前那样清脆了,闷得有些像自己被灰尘呛过的嗓子。几块还没融化掉的残冰蒙着黑糊糊的东西漂浮着。他找来一根干枯的树枝,把离岸边最近的一块残冰弄到了眼前,仔细地看着它的纹理,那里面浸染上了混杂着油花的灰尘,气味儿很难闻。他站起身仰望着天空,没有月亮,星星像刚刚被水擦洗过似的闪闪发亮。他喜欢这样的星空,喜欢从身边吹过的风,喜欢草木苏而未醒时秘而不宣的那种味道,喜欢山野萌发时的那种气息。他又蹲下来,看着岸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随着风微微飘动着。仔细一看,竟然是挺厚的一层灰尘。一定是白天落下的,也一定是从馒头山上落下的,想必是馒头山的骨灰。他散开目光,水泡周围的灰尘有三寸多厚,正随着风起伏着,想要升起似乎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想要待在原处又似乎不怎么安分。他抬头仰望眼前的馒头山,没挖掉的部分依然闪着泥土黝黑的光。这么好的土,怎么就变成了叫人讨厌的灰尘呢?

门连贵转到馒头山的东侧,站在山体塌陷形成的大坑里,闻到了汹涌的岩石泥土搅拌着汽油柴油的味道,地上满是粗壮而潦草的车辙,坡上印着巨大铁齿挠过的醒目伤痕,白惨惨地挂在那里。他抬起头才看清,坑穴大得遮住了天空,像置身在坟墓里。仅用一天就把馒头山挖走了这么多。看来用不了多久,馒头山就会彻底消失。他肚子胀得厉害,便走出坑穴站在荒草里,放眼望着整个村子。夜色浓重,灯火熄灭,星星白亮亮的,远处的房子被缩小得像一眼一眼的方形窟窿,偶尔的狗叫声空旷得如同惊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多的人生活在这里。他认识所有的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那是谁家的老人,甚至知道犍牛是李家的黑驴是张家的,而自己在谁的心上呢?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孤单。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在儿子门晓辉的心上,更不用说儿媳妇蔡晶晶了。他在心里默数着,从村东到村西,除了父母和死去的老伴儿,谁都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而那三个人都被埋进了土里。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头一回感到这样的悲凉。他看着对面的房子,四面墙围起的那个小空间,不管装进什么都是空荡荡的,而自己就在那里活了一辈子。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声叹息,知道自己想这些毫无用处,便蹑手蹑脚地走向帐篷,听见门晓辉已经睡着了。门连贵站在那里,刹那间不知该去往何处。他像夜一样空洞的眼睛四下张望着,又来到水泡旁,看着被星光镀亮的慵懒的波纹。谁也不会在乎这些的,看与不看都一样。

半夜时,耿世林来到了帐篷里,说是来看看门家爷儿俩,其实门连贵知道,他半夜不肯睡觉跑到工地這儿,就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岗位上。看见门连贵在帐篷旁边游荡,耿世林非常满意,直说自己找对了人。门连贵感觉到了,耿世林像这些冷酷的大车一样,根本不关心门连贵心里想的那些,什么馒头山要没了,什么水泡都变混了,什么落灰了,什么马达声听着叫人闹心了,统统都没在他心上产生过任何影响。他关心的是那些车和看车的人。门连贵早就猜到了,耿世林这帮人一年到头走南闯北到处修路,不知道炸平过多少座山,不知道弄浑过多少条河,更不知道飘下过多少灰尘。简单聊了几句,耿世林扔下两包烟,嘱咐门连贵好好干,就离开了。门晓辉睡得香甜,一直也没醒。

离开工地后,耿世林在小河边绕了一个小弯子避开了门家父子俩,没费力气就敲开了门连贵的家门。蔡晶晶只穿着肉色的睡衣,看见站在门外的耿世林的那一瞬间,便敏感地知道了他要干什么,有些慌张,犹豫着是不是让他进来。耿世林也看得出,蔡晶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个随便的女人,这让他心里好一阵欢喜。他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你别怕,我刚才去工地看看你公公和你丈夫,就顺道来看看你。蔡晶晶迟疑了一下说,我还寻思是门晓辉冷了回来穿衣服呢,进来吧。

屋子里没开灯,蔡晶晶急忙找了件羽绒服披在身上,有些拘谨地看着耿世林。耿世林显得像个主人,用不用开灯?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的。蔡晶晶说,别开灯,叫他们看见了多不好。两个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屋子里静静地宣泄着一种神秘的不安和难以言说的彼此之间相互的猜测。还是耿世林打破了平静。他问,你们一直这样生活吗?蔡晶晶轻轻吐出了一声叹息说,不这样生活还能怎样?耿世林说,可以改变的。蔡晶晶说,怎么改变?耿世林想了想说,工程队将在村子里作业两年多,在你们村子的高速路就有十多公里,几百号人都会在这里生活,除了工地宿舍和食堂,我们都没别的什么去处。蔡晶晶说,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耿世林说,当然有关系,你可以开饭店,我保证能挣一笔好钱。蔡晶晶说,俺们村还没人开过饭店,能行吗?耿世林说,我们这帮人都很年轻,常年在外,没个吃喝玩乐的地方还真不行,谁出门也不能把家背在肩膀上。你开个饭店再加上卡拉OK,肯定比种地强多了。蔡晶晶说,那得多少本钱啊?耿世林说,十五万上下吧。蔡晶晶说,我哪有那么多钱?有那些钱我就什么都不干了。耿世林说,十五万还算个钱啊?钱不是问题,我可以给你投资,你负责管理就行了。蔡晶晶说,那也不行的,我不会开饭店。耿世林说,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我找个人帮你,一学就会。蔡晶晶说,挣钱咱俩平分吗?耿世林说,给你开饭店就是帮你挣钱,我一分钱也不要。蔡晶晶说,那你图个什么?耿世林说,一来给员工们找个消遣的地方,二来也能帮帮你,有什么问题吗?蔡晶晶说,村里这么多人,你怎么不帮别人呢?耿世林说,看你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我爱帮谁就帮谁。蔡晶晶说,这个人情也太大了,我没法报答你。耿世林说,不用你报答的。蔡晶晶说,我这人很笨,怕是学不会开饭店的那些事儿。耿世林说,你很聪明,保证一学就会。你不想挣钱吗?蔡晶晶有些幽怨地叹息着说道,谁不想挣钱,得能挣到才算。耿世林说,那好,我明天找于书海选地方,再找个明白开饭店的人来手把手教你,你也琢磨一下。蔡晶晶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还真打算开饭店啊?耿世林说,那你寻思我跟你闹着玩儿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只用了不到十天,馒头山就被夷为平地了。门连贵每天都看着,但还是不知道馒头山是怎么一点一点就消失了。水泡被挖掘机开膛破肚,挖成一条深沟,铺进了几根大得有些夸张的水泥管子,污浊不堪的水听话地顺着管子欢快地流淌着,一点儿也不委屈。在这恍恍惚惚的十天里,爆炸声和马达声似乎从未间断过,村子上空更是浓烟滚滚,空气里充满着越来越浓的刺鼻的怪味儿。村民们好像对此无动于衷,没听说谁像门连贵这样难受。门东岔和门西岔的两座山被炸出了巨大的坑,黑洞洞的。整天还是不停地放炮,大铁车还是那样陆陆续续地来回奔跑着。从隧道里拉出来的土石垫成了路基的雛形,洒水车喷上一次水,轧道车就转动着无比沉重的巨大铁磙碾压着。门连贵不敢相信的是,路基距离想象中路面的高度差了很大一截,垫起那么高的路基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的。门西岔的沟壑底下建起了一趟矮趴趴的大得出奇的桥墩。听耿世林说,那是一座高架桥。门连贵猜测着那座高架桥的模样,感觉那条路还是像带子一样飘在半空里。

在村部附近,耿世林建起了一趟彩钢平房,有十二间。他将在这里与蔡晶晶联手开一家像模像样的带卡拉OK的酒店。这引起了村民的议论,都说在村里开饭店是胡扯,也不相信能挣到钱。直到耿世林把锅碗瓢盆都拉回来了,还领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和一名厨师,村民们这才相信真是要开饭店了。蔡晶晶除了听中年女人讲怎么开饭店,其余的什么也不用管。

没过几天,村子里传出一阵震天动地的鞭炮声,“晶晶酒店”就开业了。中年女人是打理这类酒店的老手,跟随这个工程队开饭店有十几年的时间,与耿世林关系不一般。她告诉蔡晶晶一个秘诀,就是要养几个陪吃陪喝陪唱陪睡的小姐,这样能挣三份钱,一种是酒店的饭菜酒水钱,一种是小姐陪唱卡拉OK小费的提成,一种是小姐陪睡小费的提成。还说这帮人一点儿也不缺钱,要买进高档酒和香烟,加价出售,利润丰厚。这番话,直听得蔡晶晶目瞪口呆。

把酒店赚钱的诀窍告诉蔡晶晶以后,中年女人就离开了。蔡晶晶完全按照人家给的秘诀精心打理着酒店,还真是赚钱。耿世林发布了一条命令,所有来消费的一律不许赊账,为蔡晶晶免去了流动资金不足的烦恼。从此,村子里总是不安静,白天是炮声和马达声,晚上是喝酒的吵闹声和歌声,虽然惹得门连贵心烦意乱,但他只能忍着。门晓辉还是跟着父亲晚上看车白天睡觉,整天开心得就像碰到了一棵摇钱树一样。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因实在无聊而跑到酒店,想跟老婆亲热亲热,没成想发现蔡晶晶和耿世林睡在了一起。他本想狠狠地把耿世林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但却被蔡晶晶拦住了。老婆的态度非常坚决,只要门晓辉动耿世林一根毫毛就立刻离婚。门晓辉提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条件,就是让蔡晶晶把赚来的所有的钱交给自己保管。蔡晶晶同意了,耿世林还额外给了他一笔钱,换来了两个人可以毫不避讳地睡在一起。

不久村子里就传出了耿世林和蔡晶晶的事儿,自然也传进了门连贵的耳朵。起初他根本就不相信,以为是谣言,觉得是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的恶意编排,理由当然是耿世林对蔡晶晶的好心帮助。忍耐了几天,他终于憋不住了,找儿子问了个明白,才知道是真的。儿子对这件事儿的态度让他百思不解,他颠倒过来颠倒过去地想,要是换成自己,就是说死也不会这样的。他觉得儿子从头到脚就是一个窝囊废,老婆都让人睡了,给点儿钱就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惊奇儿子怎么一点儿血性也没有,也不相信钱能有这么大的威力。钱多了又能怎么样,不就是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住点儿好的吗?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儿子经常能遇见耿世林,他竟然还像正常人那样与他有说有笑。他不知道儿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恨耿世林,恨施工车队,恨变得乌烟瘴气的村子,恨儿媳妇蔡晶晶。他的嗓子里好像有一只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苍蝇,把他折磨得整天整夜睡不着觉,偶尔迷糊一小会儿,总会梦见门晓辉把钱退给耿世林和蔡晶晶,跟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离婚,把耿世林打得鼻口流血,那也许是他愿意看到的,可一醒来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难道儿子要这样委屈地活一辈子?

不管门连贵心情怎样,工程照样快速向前推进,就像春天会准时来临一样。门连贵亲眼看着一座座房子被推倒,村民们像抢收庄稼一样抢着老旧的木材和砖瓦,一个个小窝棚像早产的蘑菇,猥琐地趴在苏醒的土地上,人们从那更为狭小的门里出出进进,走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门连贵熟悉每座房子,知道盖房子时人们付出了什么,不用说力气和血汗,就连寄托在房子上的希望和自豪也没了。说来真是奇怪,那么大的房子仿佛都变小了,巨大的铲车开到跟前,铁铲一挥,墙体就立刻倒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他知道那些房子抵挡过数不清的风霜雨雪和数九寒冬,但在大铁铲面前却羸弱得像个小玩意儿一样,只能漫起那么一小股无力的灰尘,像是最后的挣扎。儿子就是这样的一座房子,而那些钱就是大铁铲子,儿子甚至腾不起那么一小股灰尘。

门连贵发现,那些拆迁户不像以前那样种地了,显得心不在焉,扶犁的人和拉犁的牛也都变小了,小得像兔子,地垄也变瘦了,瘦得像一根根麻绳。好像什么都不对劲儿,只有泥土没变,新翻的泥土散发着大地沁人心脾的气息。门连贵能感觉到,大地苏醒的气息似乎在与污浊的空气搏斗,他总能从浓烈的恶味儿中闻到一丝丝让人舒服的清爽,而那清爽与混浊总是交替着出现,轮番滋润和折磨着他。几乎每天都一样,等到了下午,汹涌的污浊便会打败清爽。抽青的草草木木,萌绿的山山岭岭,流淌的大河小河,淋漓的暖暖春阳……它们一刻不停宣泄的滚滚浪涛无情地被恶味儿和噪声吞没。而到了早晨,春天的气息和煦风会把那么浓重的笼罩涤荡干净。也许等路修完就好了。

门晓辉隔三差五地搭乘耿世林的小轿车去县城里。门连贵知道儿子是去存钱。他有一张银行卡。门晓辉对他说过,那张不够一巴掌握的小卡片能存进去很多很多钱,不管有多少钱都能存进去。虽然儿子费尽周折想要告诉他银行卡的功能,但他还是不知道卡里面究竟安装了什么样的东西,更不知道钱存在哪里。他觉得应该像孙悟空的毫毛那样的东西,直弄得门晓辉哭笑不得。他多么希望看到儿子恨那张卡片,但他总是失望。晚上看车时,门晓辉时不时地掏出银行卡,对着星光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不厌其烦地看,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候门晓辉都能禁不住地笑出声。每逢此时,门连贵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把他打醒,让他从那么不堪的睡梦里走出来,可终究还是不忍心。就叫他做梦吧,总有一天他会醒来的。

到了换季时,门晓辉去了一趟县城,买回来的东西让门连贵瞠目结舌。他给自己买了三套怪模怪样的衣服,买了三双运动鞋,还给门连贵也从头到脚买了一套。回家后,他兴奋得就像打了鸡血,鼻尖儿和脑门儿沁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催促着父亲换衣服。门连贵本不想换掉穿在身上一个冬天的棉裤棉袄,可他不忍冷了儿子的心,便听话地顺从着。看着穿戴一新的父亲,门晓辉高兴得围着老人家转了好几圈,然后把那些旧棉衣棉鞋统统扔掉了。门连贵想要阻止,但却没有。儿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好心情,他怎么好破坏呢。扔就扔了,反正那些衣服已经穿了很多年了。门晓辉说,爹,你不用心疼,往后我年年给你买。说完話,他也换上了新衣新鞋,去村子里转悠着。

清明节这天,门晓辉雇了五六个人给家坟添土,一人一百块钱。干活的时候,门晓辉连手都没动一下。他坐在暖洋洋的山坡上,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俨然就是他们的主人。门连贵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看着。按照农村的习俗,不能在坟地附近挖土。门晓辉特意选了门东岔河对岸的地方,让他们在那儿取土,能有八九百米的距离,还得踩着石头过河。没干一会儿,一个身体不是很好的男人就有些撑不住了,惹得门晓辉好一顿训斥。他从山坡上站起来双手叉着腰,满嘴喷着唾沫说,你行不行?不行赶紧说,别耽误了我的正事儿,我就不信花钱还雇不着个干活儿的。门连贵看着有些不敢认识的儿子,阳光照在他脸上,训斥的嘴唇开开合合地迷闪着金水般的光,晶状的唾沫在鼻子周围飞舞着。只听儿子接着说,反正就这些活儿,干一小时和干一天都一样,都是一百块钱。雇来的人谁也不说话,任凭门晓辉指手画脚地吆喝着。弄够了泥土,门晓辉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红票,就让他们下山了。坟地里只剩下了父子俩。门晓辉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把咱家的坟地变成全村最好的,于书海家的坟地也比不上咱家的。他操起镰刀,收拾着坟间枯萎的杂草,干得浑身带风。转眼间,坟地变得清爽了。他对父亲说,爹,道这么远,你回家吧,我自个儿就行。他拿起铁锹,撮起堆在旁边的崭新的泥土,给每一座坟添土。

在往回走的路上,门连贵知道了儿子得到了什么,更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他看见儿子还特意买了一捆三年生的红松树苗,想必是要栽在坟地四周。也许再过几年,门家的坟地真就会松柏长青了。门连贵和村里的人都知道,坟是人死后在阴间住的房子,给先人修坟就相当于活人翻新房子,是一等一的大事儿,难得他有这份孝心。想想自己死了以后能住进这么好的坟里,这辈子也算是没白活。站在门东岔沟口,放眼望去,门连贵看见不远处矗立着一排气派的大桥墩子。谷底的桥墩很高,山坡上的桥墩很短,但顶部都在一条水平线上。他完全能想象到,那条路就在桥墩上面,怎么才能把路面弄上去呢?正想着,他看见从迎面的山洞里开出了一辆大卡,才知道那是从门东岔隧道里开出来的卡车。工程队可真厉害,这么几天就把隧洞挖得那么深了,路基也垫高了许多。

蔡晶晶一心一意地打理着酒店,生意也很好。只要耿世林不离开村子,就会到酒店吃饭喝酒睡觉,蔡晶晶时刻都陪着他,好像彻底忘记了她还是门晓辉的媳妇。门晓辉买上了好衣服修好了坟,好像再就想不起来该做点儿什么了。晚上躺在帐篷里,很晚才睡去,总是想着自己似乎应该做点什么,哪怕是一件小事儿也可以,感觉到了透顶的无聊。每次看见父亲孤单的身影在帐篷四周转悠,他心里都很难受。终于有一天,他想起一件事时已是半夜,但还是起来奔向小卖部,买回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小食品,进来就说,爹,你尝尝。门连贵很吃惊地看着儿子说,这是什么?门晓辉说,是小食品,你没吃过,你快尝尝。门连贵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便顺从地挨个品尝了这些他从未吃过的东西,连连说好吃。门晓辉说,爱吃你就都吃了,咱也算没白活一回。可怜的儿子,在他心里,不白活一回就是穿点儿好衣服吃点儿这样的小食品,再就是修一修坟地。门连贵的胸口仿佛被小食品给淤塞住了,憋得难受。

就从这次买小食品开始,门连贵发现儿子变了。门晓辉整天阴着脸锁着眉头,遇见耿世林不再说话了,好像有了非同一般的深仇大恨。门连贵希望亲眼看见儿子恢复血性,跟蔡晶晶离婚,让这个坏了良心的女人后悔。他知道耿世林是暂时的,根本靠不住,等高速公路修完,他们的这种关系就会吹灯拔蜡。蔡晶晶在村子里早已声名狼藉,谁都知道她为了钱给门晓辉戴了一顶绿帽子,只要耿世林一离开,她就再也嫁不出去了,后半辈子就得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其实蔡晶晶一点也不傻,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将来面对的是什么。但她以为只要自己能赚来足够的钱,门晓辉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她低估了一个男人心里固有的仇恨。当耿世林说起门晓辉的变化时,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心。耿世林更加害怕,他不怕将来,怕的是在村子里度过的每一天,害怕门晓辉想不通会把自己弄死。以前在别的地方修路时他就遇到过类似的事儿,一个工友依仗着有几个钱睡了一个农民的老婆。起初农民跟半个月前的门晓辉一样,很顺从也很安静,可后来变了,但谁也没当回事儿对待。过了三天,农民公开血性地杀死了工友。这些天以来,耿世林的脑海里总是莫名地浮现着被捉奸在床时门晓辉的样子。那天晚上,虽说蔡晶晶制止了他,他也没什么脾气,但耿世林真切地看见了他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脖子,两根大筋凸鼓着几乎把皮肤撑开,脸憋得像猪肝。从那时起,耿世林就知道,门晓辉被钱平息的怒火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听完耿世林说的这番话,蔡晶晶慌张得不知所措。两个人商量着怎样才能彻底平息门晓辉的怒火。蔡晶晶答应过把赚来的所有的钱都交给门晓辉保管,但她多留了个心眼,偷着存了一部分钱。她想把这些钱也给门晓辉,但耿世林说那样更不好,隐瞒本身就是欺骗,会火上浇油。蔡晶晶觉得很有道理。

商量了好几天也没想出办法。因为有了担心,蔡晶晶尝试过在晚上到帐篷里给门连贵和门晓辉送点好吃的,发现丈夫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恶劣,嗜酒成瘾,熬夜和仇恨让他的眼睛喷血一样地红着,话也越来越少。门连贵看出了蔡晶晶的恐惧,心里窃喜。公公的态度让蔡晶晶浑身胆寒。她真切地感觉到了,公公似乎盼着等着门晓辉能弄出点什么动静来。急急忙忙回到酒店后,她催促耿世林赶紧想办法,否则真会出大事儿。耿世林苦思冥想,想出了一个不知是否可行的办法。他决定换一批小姐,要找两个处女,让蔡晶晶约来门晓辉,免费让他随便睡。耿世林的理由很简单,门晓辉的心病来自女人,只有女人才能灭火。别无选择的蔡晶晶只好答应试一试,虽然她知道这样一来,她和门晓辉之间的夫妻情分就彻底完蛋了。

门晓辉的一个举动同样吓倒了门连贵。那天刚吃过晚饭,门晓辉就把挂在屋子里所有的婚纱照都摘了下来,蹲在火灶前拆毁了相框,塞了进去。门连贵就那样看着照片上的儿子儿媳幸福而甜美地微笑着,被火慢慢吞噬也丝毫不变。直到照片化为灰烬,门晓辉脸上的仇恨都在火光中闪着,仿佛有了格外的力量。门晓辉一言不发,门连贵也没说什么。门晓辉站起身时苦笑着看了一眼父亲,便拍了拍手走了。门连贵想了想,给蔡晶晶打电话,让她赶紧回家看看。刚进家门,蔡晶晶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门连贵指着火灶说,你和晓辉的婚纱照都叫他给烧了。蔡晶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跑进卧室一看,四周的墙上已空空荡荡。她到火灶前用一根棍子挠了挠,好像要确认一下照片是不是真没了。她站起来说,你儿子这是不打算跟我过了,那也不用烧照片啊。门连贵训斥道,你和耿世林那样对他,他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就算是吉星高照了,你们也就欺负他窝囊,这要是换了别人行吗?门连贵还是头一回这样跟蔡晶晶说话,感觉心里很舒服。好好想想吧。说完话,门连贵就出去了。蔡晶晶也感觉到公公说话的强硬了,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找了一个耿世林外出办事的晚上,蔡晶晶电话约来了门晓辉。她特意炒了两个好菜倒了四杯好酒,两个小姐和她自己,三个女人陪着他。酒至微醺,蔡晶晶让其中一个小姐陪门晓辉到事先准备好的房间睡觉。第二天醒来,门晓辉看见蔡晶晶坐在床边,有些惊慌。蔡晶晶抿嘴一笑,说,别紧张,是我安排的,咱俩扯平了。门晓辉说,这是什么意思?蔡晶晶温柔而友好地拍了拍小姐的脸蛋说,他是你最重要的客人,你给我陪好了才行。回过头来同样温柔地对门晓辉说,我这儿还有一个处女,要是不嫌累今晚來吧。

一连几天,门晓辉都是在酒店度过的下半夜,心里的火气渐渐平息直至消失。耿世林想出的办法还真管用,蔡晶晶也就放心了。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门连贵,明明看见儿子已经满腔怒火了,不知为什么又没了。后来他知道了原因,觉得儿子天生长了一副软骨头,在心里瞧不起这个年轻人了。除了看车和去酒店,门晓辉整天无所事事,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

于书海央求耿世林,给村里建了一个水泥地面的文化广场,从县里请来老师,教村民学跳广场舞,以遏制愈演愈烈的赌博风。还不到一个月,拿了补偿款的村民几乎天天晚上泡在小卖部的麻将桌上,打完麻将一般都在半夜,就开始喝酒,喝完酒才回家。还别说,学会了广场舞,打麻将和喝酒的越来越少。每天吃过晚饭,蔡晶晶负责音响放音乐,村民陆陆续续来到广场,按照队形和动作开始跳舞。村子里显得格外热闹,变调的音乐掺杂着马达声和从酒店传出的吆喝声响个不停,弄得门连贵无比闹心。他发现儿子有时候也混在一群男男女女里,跟着节奏整齐划一地跳着扭着。村民习惯了放炮,习惯了大铁车的轰鸣,习惯了越落越厚的灰尘,甚至习惯了蔡晶晶和门晓辉这样的关系,对很多事情都可以见怪不怪了。

可能是因为上火,门连贵的牙都快掉光了,剩下的几个也是上齿对不准下齿了。这件事却让门晓辉在烦躁的日子里有了一份等待,他等着给父亲镶一副假牙,盼望着父亲满嘴的牙赶紧掉光。他毫不关心父亲牙疼的痛苦,只是要给父亲镶牙。门连贵看出了儿子越来越冷漠的心思,他与村民们一样,现实得叫人害怕。以前,爹娘有个头疼脑热的,他总是莫名而惶恐地心疼着。那时的生活是困难,家家户户都穷,却有人情味儿,别说死个人了,就连谁家死个大牲口都叫人同情。现在的人都知道任何一种担心都是多余的,也就不在乎那些没用的东西了。门连贵怎么也弄不明白,原本就是修一条高速公路,人是人,路是路,怎么就会把人变成这样了呢?人家修路跟村民有什么关系?

新小区的规划出来了,画着很好看的图纸,有五十六栋,样式完全相同,就坐落在村部门前的空地。村里所有住窝棚的人每家出一个代表抓阄儿,便筹备建房。按照要求,谁也不许私自乱改建筑风格。“晶晶酒店”占据着新小区的建房用地,按临时建筑拆迁,蔡晶晶得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补偿款。她原本想要与耿世林平分,但耿世林做主把这笔钱一分不少地给了门晓辉。蔡晶晶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怕门晓辉,两个人第一次吵嘴,但很快就和好了。

给父亲镶了一副全口高级烤瓷牙,门晓辉就再找也不到什么事儿可做了。他原以为只要有足够的钱,别的什么都没用。卡里的金额快到七位数了,吃过那么多好东西,穿着以前从没穿过的好衣服,还睡过那么年轻那么好看的女人,可他不仅没有品尝过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快乐和幸福,反倒觉得不知该怎么活了。他想着以前的日子,为能挣到几百块钱而心生的欢喜没了,为给老婆买一件廉价裙子而有过的兴奋不见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更不知老婆为什么要给自己找小姐。

没用多长时间,“晶晶酒店”重新开业。村民们张罗着建房的材料,灰头土脸的窝棚前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门连喜整天骂街,说工程队的人都瞎眼睛了,还能把高速公路修在半山腰上,自己家里的土地和房子都不在拆迁范围里。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家的一切也都没沾上拆迁的光。门连贵知道弟弟一家人为什么气愤,就像自己的五个闺女一样,他们都为此愤愤不平,这种情绪几乎全部传染给了所有没被动迁的人。

到了夏天,从远处望,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可到跟前就会看见,作物的叶子上蒙着很厚的一层灰。人们根本不在意这些,谁也不像门连贵这样纠结。每每到了晚上,门连贵坐在帐篷前看着已经不存在的馒头山,一遍一遍想着它的样子。这才几天,那么好的一座山现在连个影子都没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人能铲平一座山,把那些土石垫成了路基。他们能填平那个水泡,但却挡不住泉水涌出来,只好铺设几根水泥管子,把水泡也压在路基下。

门晓辉看不上每晚能够赚到的二百元看车费了。他不再那样兢兢业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出现在帐篷里,总是闷闷不乐。即便这样,耿世林也照样给发工资。就在门晓辉浑浑噩噩打发无聊时光的日子里,门东岔的隧道率先打通了。门连贵找了个晚上偷偷溜进隧道里想看个究竟,才发现里面堆着那么多瓷砖和水泥,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在阴暗潮湿的隧道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他弄明白了,原来隧道是对着打的,两面同时挖掘和爆破,门东岔被硬生生地凿开了这么大一个洞,拉出来的土石足足垫了四公里的路基。

隧道的穹顶要贴满瓷砖的,需要大量沙子。耿世林委托于书海雇佣村民,在大河岸边支起了一个个沙筛子,没日没夜地筛沙子,铁锹干燥的摩擦声和砂石在筛子上滚动的声音不绝于两岸。几天后,村民们的脊背被晒得就像青铜,河岸边布满了坟墓一样的沙堆。运输沙子必经门连贵门前小河上的小桥,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耿世林找到于书海,两个人出面与门连贵和门晓辉商量,最后达成了共识,由工程队负责加固小桥,门家父子同意走车。

耿世林对门连贵和门晓辉还是存有感激的,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惭愧。他们远不及在别的地方修路时遇见的人那样刁难,根本没索要过桥费用。运送沙子的巨型卡车每天都来来回回地经过门连贵的房子,淋漓的泥浆和荡起的灰尘伴随着刺耳的噪音,时刻折磨着门连贵越来越脆弱的神经,而他什么也不说,整天像个闷葫芦。耿世林原本想要给些补偿,但怎么想也没想出理由,还担心一旦这个口子撕开了,很有可能就捂不住了,会带来很多麻烦,以前在别的地方修路时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好在村民还不怎么知道拆迁涉及到的事宜,施工进展得如此顺利,想走哪里就走哪里,想干到几点就干到几点,什么阻拦也没有。他倒不是心疼多给村民些补偿款,就是打憷纠缠,累心累脑。以前,工程队也就干到晚上七点,再晚村民就会因影响休息而横加阻挠,走路过桥都要交费,他处理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他知道门连贵的痛苦和无奈,也清楚他如果提出要求就必须满足,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什么也不提,只会自己忍受,这让他庆幸而又愧疚。

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一切按部就班,四脚落地,村里稍微会点儿瓦工木工的人全被雇用在隧道工地上干活,什么也不会的就给递瓷砖递水泥。轻松下来的耿世林有心思照顾一下自己的爱车了。第一次到大河里洗车时,恰好碰见了门晓辉,便给了他一盒烟。门晓辉没急着打开烟盒,而是在手机上搜索,发现这种烟很贵,一盒就一百块钱。门晓辉计算着,就按一天抽一盒烟来算,耿世林一年的烟钱就差不多要四万块。门晓辉又搜索那辆车,才发现自己卡里的钱也就能买这么一辆车。他偷偷比较着,人家的两根烟就顶一盒,自己的摩托车还贵不过人家的一个轱辘,父亲看一宿车也就能买两盒烟,原来自己并没得到什么,那些钱竟然少得如此可怜。凭什么会这样?怪不得自己的老婆会死心塌地跟他混。门晓辉静静地看着赤脚弯腰洗车的耿世林,车上的污浊被清清的河水冲刷着,黑色的车身熠熠闪光。

这才几天,大河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岸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土坑,码着一个挨一个的大沙堆,河水混浊不堪,五六辆大卡车不停地奔跑着,路边的庄稼地灰沉沉的。打从开始筛沙子以后,门连贵无数次看过大河的样子。他盼着工程早点结束,告别这样的生活,但他知道那是一种奢望了。门晓辉对此根本就不在乎。他悻悻地挨着路边往回走,偶尔抬起头看看从身边经过的大卡车,任由腾起的尘土在眼前飞舞,好像闻不到半点儿土腥味儿。

走到小桥时,门晓辉发现桥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裸露着埋在里面的木头,松动的尘土顺着土坑簌簌地坠落着。担心小桥坍塌,门晓辉回家拿了一把铁锹,找了一块石头,垫在土坑的底部,撮起旁边的泥土填着。一辆大卡车驶来停住,司机跳下来笑着说,你们村这帮人也太好糊弄了吧,走桥不要钱不说,还免费修桥。门晓辉笑了笑,看着司机说,连过个桥也要钱吗?司机上了车说,兄弟,这年头碰到什么都要给钱的。门晓辉重新挖开土坑,把铁锹横在上面坐下,司机也显得不着急。只有十几分钟,小桥两边就堵了三四辆卡车。有人给耿世林打电话。一袋烟的工夫,耿世林就来到了小桥边。门晓辉看见他刚才还又黑又亮的小轿车已被呛得灰突突的,心里暗暗欢喜着,但脸上却毫无表情。见是门晓辉,耿世林简单地问了一下阻车的原因,就拉着他一起来到家里,给了他三千块钱说,是我办事不周,马上派人把桥修好,不能影响施工。看着躺在炕上的一沓子钱和耿世林离去的身影,门晓辉忽然弄明白了一件事儿,工程队的钱好像多得没有数儿,要多少就有多少。他爬上炕,透过玻璃看见一个人正在漫天的灰尘里修补着那个土坑。他想着那位司机刚才说的话,什么叫碰到什么都要给钱的呢?他抬起头,发现迎面的墙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像凝固的闪电。他起身站在炕边静静地看着,一定是卡车震出来的。他这样想着,立刻给耿世林打电话,让他马上到家里来解决此事。耿世林丝毫没敢怠慢,火速到来。门晓辉没说话,伸手指着墙壁,耿世林看着那条横亘在墙上的大裂缝说,是走车震的?门晓辉点点头。耿世林拿出照相机咔嚓咔嚓好顿拍,给了门晓辉一万块。门晓辉说,你们晚上能不能早点儿歇工?太吵人了,我爹天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身体也不好了。耿世林说,克服一下吧,快点施工就能早点结束,你不盼着早点通车啊?门晓辉说,我盼那玩意儿干什么?我看你还是早点儿歇工吧,要是我爹跟着你们折寿了,我跟你们没完。耿世林想了想,拿出五千块钱说,这个钱你拿着,别对任何人说早歇工的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看来还真好使。门晓辉在心里说道,好像找到了耿世林的软肋,蔑视地看着他。

每隔个七八天,门晓辉就在晚上把小桥挖出一个土坑,然后找到耿世林,索要数额在两千至三千不等的一笔钱。试了好几次,耿世林都没脾气,这让门晓辉觉得没意思。就在看车帐篷要转移到别处的最后一个深夜,门连贵听见家里传出很重的震动声,很像榔头,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急忙跑回来,看见儿子站在板凳上轮着铁锤,砸着西屋的墙壁,砸过的地方裂缝纵横。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不要这个家了吗?那也不能砸墙啊?门晓辉从板凳上跳下来说,爹,你就别管了,我自有主张,保证咱家不吃亏。门连贵看着有些奇怪的儿子说,你没什么事儿吧?门晓辉没说话,找来一根木棒,站在板凳上,把铁锤留下的砸痕纷纷撬掉,裂缝显得很自然了,不像是特意砸出来的。门连贵似乎弄懂了。只见门晓辉掏出电话摁了一串号码说,你马上到我家来一下。说完就挂了电话,急忙把榔头藏起来,用脚碾碎了落在地上的带着铁锤砸痕的墙皮。刚弄完这些,耿世林就来了。门晓辉伸手指着刚刚砸过的墙壁说,又给震开了。耿世林拿出照相机又是一顿拍摄,给了一万块钱。

耿世林走了以后,门连贵担忧地说,再可别弄了,咱过日子用不了那么多钱。门晓辉撇了撇嘴说,凭什么他就得那么有钱?凭什么咱就得受穷?我就不信这个邪,就不信咱农民赚不到钱。门连贵说,可别出什么事儿。门晓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别瞎操心了,赶紧去看你的车就得了。门连贵郁郁寡欢地出了家门,门晓辉躺在炕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用锤子砸出来的裂缝,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灵光,骨碌一下爬起来,冲出家门,一路奔跑,来到于书海家位于半山腰的果园里,借着夜色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栽植在一起的梨树苗。不就是这些东西给你换来那么多钱吗?老子一样能做到。他俯下身拔着带死不活的树苗,用原来散落在地里的稻草绳子把它们捆起来,一捆一捆地码好了,跑回家挑起一副土篮,来来回回地把树苗运回家里,藏进了仓房里,从小河边挖来潮湿的泥土掩埋在树苗根部。用了三晚上,门晓辉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回来数量可观的树苗。用了五六个晚上,他把三个菜园子里长势喜人的作物铲除埋掉,把所有树苗同样密密麻麻地栽在菜园子里。选了一个午夜,他用铁锤和撬棍把房子弄得几乎要坍塌了,便找来耿世林要求拆迁房子。耿世林说,这么大的事儿,我根本做不了主。门晓辉把耿世林结结实实地摁在土炕上,從怀里抽出事先准备好的杀猪刀,横在他的脖子上说,你睡了我老婆,我没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寻思给几个破钱就完事儿了吗?没那么便宜。耿世林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着不停地哀求。门晓辉说,你不用求饶,我不稀得要你这条烂命,把我的事儿办好了,咱谁都过得去就行了。耿世林说,你饶了我,我保证跟蔡晶晶一刀两断。门晓辉说,不用一刀两断,你俩继续,别耽误了好事儿。耿世林说,那要怎样你才能放过我?门晓辉用力把杀猪刀摁了摁,耿世林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印,给你一个星期,把我家房子拆了,三个菜园子里的树苗都要给补偿。耿世林说,这个事儿我真说了不算。门晓辉说,你就说你们施工把我家房子给弄坏了,没法住了。耿世林只好同意。

好好的一座房子被儿子连砸带撬弄得几乎不能住人了,这让门连贵有些恼火,可门晓辉的理由十分充分,他想要父亲也能住上新小区图纸上画出来的房子。他的孝心与他想要的幸福一样,都是用钱的多与少来衡量的。他不知道也不在乎父亲想要的是什么。门连贵再一次从儿子身上感到了一丝冷酷和无奈,这辈子别想指望他会心疼自己了。只要有时间,门连贵会站在蒙尘的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座自己几乎拼命盖起来的房子,他知道它也会像馒头山一样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没了。

又来了一帮人,围着房子和菜园子测量着计算着,最后同意了拆迁,门晓辉拿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补偿,谁也没怀疑那么多树苗的来历。因为房子不在拆迁范围之内,丝毫也不影响工程队作业,也就不着急扒倒。

门晓辉特意留下五万块钱没存,想让父亲过一过数钱的手瘾。当天晚上,得知门连贵拿到拆迁补偿款的门连喜带着老婆和三个儿子儿媳杀上门来,要求分给他一半儿。门连贵的三个闺女也闻风带着各自的丈夫回来了。蔡晶晶也回来了。一时间,这座行将倒塌的房子里挤满了二十来个人。门连喜毫不客气地对门晓辉说,你家的房子拆迁了,得了多少钱你们心里有数儿,你不能吃独食,得分给俺们一些,赶紧把你爹找回来合计合计。话音未落,屋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阵的争吵声,大家七嘴八舌地顺应着门连喜的想法。蔡晶晶拨开人堆跳到了炕沿上喊道,你们还讲不讲理了?这是要动手抢钱啊?门连喜老婆不屑地说,门家的脸都叫你给丢光了,你还敢蹦出来?不嫌害臊!门连喜说,没你说话的份儿。蔡晶晶委屈地哀求般地看着门晓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恶毒地看了她一眼。蔡晶晶说,俺们家的事儿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我现在还是门家的媳妇儿。门连喜老婆说,给我闭嘴,再说我就把你嘴丫子撕下来挂在你耳朵上。蔡晶晶哑了嘴,从炕沿上跳下来。门连喜拽着门晓辉来到外边,站在房子西边的菜园子里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的房子是怎么拆迁的,还有这些梨树苗是从哪儿弄来的,我要是说出去了,弄不好你得蹲监狱,你这叫诈骗。门晓辉说,是不是诈骗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儿,人家工程队给钱了那就不是诈骗,你有什么证据说是诈骗?门连喜气得说不出话来。门晓辉扭过头看见父亲回来了,心里陡增了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底气,急忙迎了出去,门连喜也跟着出来了。门连贵铁青着脸站在弟弟跟前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门连喜说,门家的便宜都叫你得去了,今儿个就是怎么你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儿。门连贵没理他,直接进了屋子说,你们赶紧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就报警了。

门连喜和门晓辉也走进来了。门连贵说,你们再不走我真报警了。门连喜说,报警电话号码是110吧,赶紧打,叫警察把俺们都抓起来,那多热闹。门连贵不再说话,挨个地看着每个人,这才发现自己的闺女和姑爷也在,伤心地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吱。一干人你一句我一句乱糟糟地吵闹着。不知是谁察觉到了门连贵的沉默,觉得事情不对。门连喜说,要是不给钱的话,俺们就不走了,都赖在这儿,你们干什么俺们都跟着。任凭门连喜怎么说,门连贵就是不说话。他伤心地看着屋子里的每个人,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弟媳妇儿,自己的侄子自己的侄女儿,自己的闺女自己的姑爷……他爬上炕,打开木柜的门,拿出那些钱,慢慢地下地推开窗把钱扔进了院子里。亲人们一窝蜂地跑出去,叽哇乱叫地抢着。门连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五沓子整捆的钞票立刻被抢散了,数不清的手指撕扯着争夺着,钞票时而在这只手上时而在那只手上,门晓辉和蔡晶晶也在其中。不一会儿,儿子儿媳冲进屋子把抢来的几千块钱交给门连贵。他连看都没看,张手又把钱扔出去,院子里又一顿疯抢。

门连喜进屋了,一边笑着揣着钱一边说,就不好给俺们分一分,还得动手抢。门连贵什么也没说,孑然地走了。刚一过小桥,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哭了。皎洁的月光照着他的脸,横流的泪珠儿散发着盈盈的银光。随着脚步的渐行渐远,房子里传出的吵吵闹闹的声音慢慢减弱了,似乎很遥远地在他的耳朵里熄灭了,顿觉清静无比。来到帐篷里,他孤零零地蜷缩着身子躺下,好像头一回找到了离开人群的幸福。他看着小小的帐篷,才知道只需这样一层薄薄的帆布就能阻隔一切,自己属于这里,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转眼到了冬天,工程队暂时离开村子。蔡晶晶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原来的房子。一家人重新生活在一起,虽然屋子里暖融融的,但气氛却让人感到窒息。蔡晶晶小心地打理着三个人的生活,变着花样地做饭做菜,却很难听见一句话。门连贵不关心家里的事儿,整天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已被铲平的馒头山,也不知他在看什么。门晓辉也不说话,几乎天天晚上出去喝酒,半夜才回家,回来就跟父亲睡在一起。除了干点儿家务活儿,蔡晶晶好像与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仔细算算,这一年家里挣了很多钱,可生活却成了这个样子。

没了那些烦人的声音和气味,门连贵感觉舒服了很多。刚进腊月,他在大河岸边看见了一条快要饿死的狗,便抱回家精心照料。没过几天,狗就恢复了体力,不管他去什么地方,都形影不离地跟着。门连贵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逗儿。养了一段时间,发现小逗儿竟然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狗,聪明得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能听懂。门连贵特意在屋子的东北角用棉花给它絮了一个干净暖和的窝儿。小逗儿是一只公狗,但很爱干净。门连贵从此有了这么一个伙伴儿,心情好了许多,可仍然不说话,也很少与人打交道。他时常与小逗儿一起不惜走上很远的路,来到门东岔的坟地里,一待就是半天。在无人的山野里,他这边转转那边转转,看看这棵树看看那棵树。走累了,就坐在老伴儿的坟前,听听北风从樹梢掠过的声音。无论做什么,小逗儿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永不厌烦。只给了口吃的,它就这样毫不保留地跟着自己,不在乎他有没有钱,不计较他老没老。

最无聊的当属蔡晶晶了。她总是回想着公公往窗外扔钱的情景,回想着这一年全家人所经历的种种事情。耿世林毫无音讯。她这才知道,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陌生。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想要找到恐怕都是很难的。而这样一个男人却出现在生活里。关门后,很久没去酒店了。她想着在那里度过的时光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恍若隔世。

趁着门晓辉去县里,蔡晶晶偷偷地来到酒店。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被捂得发霉的恶味儿扑面而来,把她噎住了。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儿,又臭又腥,又酸又苦。她紧紧捂着鼻子来到吧台前,这才看清里面的一切。就相隔了这么长时间,玻璃上地面上桌子上到处都布满了灰黑色的尘土,老鼠的印记杂乱而清晰。一张张被酒精滋润得红扑扑的脸走马灯似地从脑海掠过,一声声被麦克风扩大的歌曲在耳边响起,推杯换盏,左摇右晃,这里曾是那么热闹而迷离,那么喧腾而妩媚。她走进第八个房间,就在这张板床上,她跟耿世林这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睡在一起,空洞得什么也没留下。第九个房间呢,门晓辉在那张板床上与两个年轻美丽的小姐疯狂地扭在一起,也空洞地只剩下了灰尘。她还是他老婆吗?他还是自己的丈夫吗?蔡晶晶苦涩地自嘲地笑了笑,抬头看见第十个房间里的卡拉OK,黑糊糊的荧屏黑糊糊的音响都蒙上了灰尘,那些变调的旋律和走板的节奏寂灭了,安静得仿佛从来就没有响过。这些东西能赚来钱也能换来现在的生活。她顿觉一阵恶心,胃里剧烈地涌动着不臭不腥不酸不苦的不可名状的恶味儿,冲出来蹲在洁白的雪地上翻江倒海地呕吐着,清冽的空气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洗刷了一遍。在明亮的阳光里放眼望去,她看见村子东西两头各有一个被距离缩小的黑洞空空地张着,铺到半道儿的路基笔直地呈现着线条。一切都被大雪埋住了,变得洁净无比。

回到家里,蔡晶晶看见门连贵躺在炕上急促地喘着,小逗儿趴在身边吐着舌头,便试探着小心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门连贵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没说话。他一动,小逗儿就兴奋地围着他转圈儿。看了蔡晶晶一眼,门连贵又躺下了,小逗儿也跟着趴下,吐着舌头。

讨了个没趣儿,蔡晶晶回到西屋躺在炕上看着墙上刚修补不久的裂缝,想着门晓辉和耿世林这两个男人。刚开始的时候,蔡晶晶实在想不出怎么报答耿世林,就下决心准备给他生个孩子,一来让他多个血脉,二来也叫他别忘了自己,可耿世林根本不同意。蔡晶晶这才知道他也不过就是找个乐子,打发在外的无聊时光。给公公丈夫找活儿干,还那样帮着自己开酒店赚钱,耿世林的恩情实在太大了,大得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正常消受。可挣下的钱一分不留地全都给了门晓辉,自己还是什么也没有。原本以为有了钱,门晓辉会很听话,最起码也得高看一眼她这棵摇钱树吧,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小逗儿就像个跟屁虫儿,门连贵去哪儿它就去哪儿,形影不离。有时候,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闷闷地吃饭,蔡晶晶讨好小逗儿,想改变一下那种尴尬,可小逗儿不领情,喂给什么也不吃。同样的东西,门连贵喂它就吃了。蔡晶晶很生气,说小逗儿不知好歹。门连贵表面没说什么,却在心里说,那也比你强。除了门连贵,小逗儿不吃任何人给的任何东西。它也不喜欢屋子里的水泥地面和铺着皮革的土炕,只喜欢野外的草地和树林。不管何时,只要门连贵一站起来,小逗儿就迫不及待地蹿起扑向他,兴奋地晃着脑袋摇着尾巴,催促他赶紧带着自己到外面去。到了外面,小逗儿才像是找到了家。它先拉屎尿尿,然后就跑来跑去地围着门连贵转。它好像不会走路,起身就跑,一点儿也不知道累。想着自己认识的人,门连贵觉得谁也赶不上小逗儿,包括自己。

家里的气氛一直压抑得让蔡晶晶透不过气。她很想找个人打一架出出恶气,但终究也找不到撒气的出口儿。她知道门连贵心知肚明,也知道他什么也不会管的。她也曾趁门连贵不在家跟门晓辉谈了一回,让他给自己一个明确的态度,要么离婚,要么好好过日子,可门晓辉说让她随便。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往前赶着。门晓辉进城越来越频繁。蔡晶晶知道他宁可花钱去找小姐也不愿意碰自己。一气之下,她回了娘家,想叫他们尝尝没人做饭没人洗衣服没人收拾屋子的滋味儿。可在娘家住了半个多月,眼瞅着快过年了,门连贵和门晓辉也没个什么动静。蔡晶晶倒是住不下去了,回到家里一看,简直是惨不忍睹。两个男人就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把家弄得像个猪圈一样。她终于忍不住了,冲着爷儿俩大发雷霆。可任由她怎么生气怎么发泄,门连贵和门晓辉就是不说话。闹腾了一阵,家里还那样。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摔摔打打地收拾著,弄得满屋子里叮叮当当的。看着蔡晶晶的样子,门晓辉说,实在看不下眼你就走,谁也没叫你干活儿,摔给谁听?蔡晶晶说,我这就走,看看我离了你门晓辉能不能活。说完真就走了,从村子里消失了。

有没有蔡晶晶都一样,门连贵整日与小逗儿一起去门东岔的山上玩儿,门晓辉除了喝酒睡觉就是去县城。到了腊月二十八,家里也没有过年的味道。腊月二十九上午,门连贵与门晓辉一起去门东岔上坟。村里人一般都在年三十这天下午上坟,可门连贵不想在坟地遇见门连喜那一家人。腊月三十早晨,门晓辉仿佛才想起过年了,到小卖店里买回来各种各样数量可观的年货,张罗着贴对联,弄了一桌年夜饭,全都是熟食。到了晚上,门晓辉把花了两千多块钱买的鞭炮礼花摆在门前的桥上,逐个点燃,馒头山不再传送鞭炮声的回响,只有璀璨的高空礼花把整座山谷照得跟白天一样。小逗儿不喜欢,门连贵就跟它一起回屋,只留下门晓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桥头,看着礼花当空绽放,当空熄灭。

就像很少有人想起馒头山,门连贵和门晓辉似乎忘了蔡晶晶,仿佛她从没出现在这两个人的生活里。门连贵知道,其实有没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上都一样,怎么都能活下去。除了死去的爹娘和老伴儿,还有谁能在门连贵的心上呢?他发现自己也是冷酷的。以前总是奢望自己会在某个人的心上,这让他感到了羞愧。

一开春,工程队就回来了。蔡晶晶还是没出现,让耿世林很是吃惊,他不知这个春节发生了什么。跟门连贵一样,小逗儿也不喜欢那些钢铁大车。短短几天工夫,路基就被垫高了许多,沿线纷纷建起了材料站。门连贵多了一个活儿,除了看车,还看材料站,好在耿世林安排得很细心,两个地方离得近,有一顶帐篷就足够用了。门晓辉找到于书海在小区规划里增批了一个宅基地。村民们着手盖房子,门晓辉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耿世林偷着给蔡晶晶打了一次电话,显示为空号,知道她换了号码,也只好等待了。没人打理了,“晶晶酒店”就那么颓废着。门连贵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一天睡不上两小时。头一天傍晚,小逗儿在聚拢成堆的大铁车之间来回地穿梭着,闻闻这儿闻闻那儿,显得心烦意乱。

第三天晚上十一点多钟,门连贵在打盹儿,小逗儿安静地依偎在怀里,帐篷里忽然闯进四个蒙脸男人,迅速把门连贵和小逗儿的嘴用透明胶带封住,五花大绑地摁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掏出一沓子钱和好几条香烟放在门连贵身边,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怪声怪调地喝令他不许出声儿。另三个人出去了,门连贵听见外面开来了至少两辆大型农用卡车,几个人不停地往车上装水泥沙子钢筋碎石子等材料,动作很轻,谁也不说话,显然是年轻人。小逗儿被捆绑得很结实,连动弹一下都不能,也叫不出声。门连贵看着眼前这个人,他身上穿着过于肥大的衣服裤子,脚穿一双裹着塑料布的大鞋,奇怪而滑稽。越看越像自己的儿子。一个小时过去了,外面响起了几声口哨,帐篷里的人给门连贵解开了绳子就出去了。门连贵赶紧扯掉了小逗儿嘴上的胶带,解开了绳子,小逗儿兴奋地围着他转圈儿。门连贵走出来查看每一个材料堆,给耿世林打电话,告诉他材料站叫人给抢了。耿世林简单问了一下,知道了门连贵没出什么事儿,告诉他别放在心上,说工地上丢点儿东西很正常,然后就挂了电话。

天刚蒙蒙亮,门连贵就回家了,看见门晓辉还没醒,就去了仓房,发现地中间铺着一块用木板串起来的盖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很大的地窖子。门连贵下到里面,果然看见了很多从材料站偷回来的东西,便气哼哼地回屋叫醒了门晓辉说,好你个小子,敢拿刀威胁抢劫你老子,胆子可真是不小啊。门晓辉没说话,一骨碌爬起来冲到外面钻进仓房,盖上了地窖子,用一把大锁头锁住了仓房的门。回到屋里,门晓辉不解地说,你怎么也不能去举报自己的儿子吧?门连贵说,那三个人是谁?门晓辉说,叔家的三个弟弟。俺们早就合计好了这个事儿,偷着挖了地窖子。工地上那么多材料,盖房子都能用上,不偷白不偷。等工程队走了俺们再盖房子,谁也不会知道的。过几天俺们再去偷点儿,就够用了。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就当什么都没看吧。门连贵说,还贿赂我,亏你想得出,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精神头儿用的不是地方儿。门晓辉说,亲是亲财是财,给你点儿钱,叫你心里舒服点儿。门连贵把钱和烟扔给了门晓辉,领着小逗儿离开了家。

丢了那么多东西,门连贵一直等着耿世林来过问一下这事儿,可好几天过去了,耿世林连问都没问,就像什么也没丢。这让门连贵很不理解,工程队的钱就不是钱了吗?怎么可以随便偷呢?他比以往更郁闷。可门晓辉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就算是说破了天也不能把他送进监狱。他仔细算过的,要是把讹来的钱和偷来的东西加在一块儿,门晓辉最少也得蹲十年八年监狱。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小逗儿好,不偷不抢也不讹人,人不如狗。

没过几天,门晓辉再一次在半夜来到门连贵看护的材料站,跟头一回差不多,偷走了很多包括螺旋钢在内的值钱的东西。安顿好以后,蔡晶晶被一辆警车送回来了。警察说她有三个多月的吸毒史,被遣送回来。门连贵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苍白,还有些浮肿,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跟门晓辉办了离婚手续,就回了娘家。毒瘾发作的时候,像个疯子一样在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哀嚎着碰撞着,好像失去了理智。这事儿给了门晓辉很大的打击。他送去了三十万块钱,爹娘把她送进了省城的戒毒所。门晓辉好歹还办了一件人事儿,让门连贵刮目相看。

初夏时节的一个晚上,门连贵在帐篷里喷出了半盆血,栽倒后再没站起来。在说不上是不是睡眠的混沌里,他忽然跳起,小逗儿还以为他要带自己出去玩儿呢,便兴奋地围着他蹦来蹦去的。他倒下后,小逗儿就安静趴在他身邊,等着他再一次醒来。

门晓辉发现的时候,门连贵身体都僵硬了。小逗儿还像以往一样趴着。门晓辉把父亲的尸体弄到了工程队的指挥部,说是从高速路开工以来,父亲一直心情不好,是施工加快了父亲的死亡。他向工程队提出赔偿要求,不答应就不出殡。一连很多天,门连贵都像石头一样无知无觉地躺在一块木板上,至于自己的尸体能不能换来钱,究竟能换来多少钱,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小逗儿还那样趴在他身边,一直等着他醒来……

作者简介:石也,男,原名姜忠平,1967年生。诗和小说散见《星星诗刊》《民族文学》《绿风诗刊》《鸭绿江》《飞天》《芒种》《诗选刊》《延河》《西部》等报刊,现供职于辽宁省桓仁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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