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书》的“窘”与“囧”
2019-11-15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孔 博(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绿皮书》的片名源自《黑人自驾旅行绿皮书》(TheNegroMotoristGreenBook)。这是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在美国旅行的一部指南手册,它是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问题的缩影,内核是悲剧性的。《绿皮书》作为一部透视现实的影片,该片自2018年9月上映后陆续摘得奥斯卡多项大奖。电影从严峻的社会现实切入,线性叙事造就巨大的情节张力,通过唐·谢利与托尼这样一个“黑白组合”的南方之行,落脚到人与人之间如何和谐共存这一终极问题的关注。本文着重探析愉悦轻松的观影体验所承载的沉重主题。
一、白人之“窘”:托尼·维勒欧嘉的生存困境
《绿皮书》在整体叙事这一大前提下,为了丰富主体人物的人物弧光,充分加强了局部小事件的叙事功能。谢利与托尼在屡次与他人的冲突中度过,给予观众极强的时代感与代入感,观众的观影过程,就是真切感受两个不同种族的典型人物生存的过程。
美国人托尼·维勒欧嘉(Tony Vallelonga)作为白色人种的代表,除了具有肤色的明显优势之外,他在影片中给受众外化出来的信息是很“窘”的,他的优越性不在物质条件,不在形象气质,只在于“种族差异”背后带给观众的一种文化——心理倾向。对于托尼的介绍,影片开头就进行了交代。在一系列细节的展开中,托尼的人物形象大体可用“三不”加以概括:收入不足、素质不高、表达不佳。他与谢利博士的初识发生在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当时他已失业,这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对于当事人而言,他的心理会有诸多忧患,某种程度也会破坏原有的夫妻情感。就在托尼特别需要谋得一份工作的关键时刻,谢利博士近乎有些傲慢地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私人司机,薪资丰厚。与谢利博士相较而论,托尼许多表现也都是很“窘”的。托尼身为意大利移民,生活在纽约的“穷人区”——布朗克斯(Bronx)。他去应聘时,谢利博士宫殿般的居所,高贵的民族服饰,令托尼觉得此人仿佛至尊无上的酋长。整个旅途,两人交流的过程,既是磨合的过程,也是道德规范、生活习惯以及价值取向的相互认同与接受过程。谢利博士强迫托尼不要吸烟、保持安静、归还捡来的石头、拾起随手丢弃的垃圾等。从这些带有教育性质的故事,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差距,尤其是谢利博士不仅精通多国语言,琴技精湛,而且颇有风度,他提醒托尼家书措辞要浪漫,要考究,要优雅,妻子阅读托尼的来信竟能感动落泪,托尼的粗鄙浅陋相形见绌。托尼缘于夜总会的工作环境与心理定式,习惯于利益交换与金钱交易,在旅途中遇到各种麻烦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通过贿赂解决问题。后来他的处事原则发生了变化,在巡演的最后一站,白人经理欲意收买托尼,但是出于维护自己和谢利博士尊严的考虑,他拒绝了,从中可以看出谢利博士对托尼潜移默化的影响。谢利博士对托尼的种族偏见发生扭转,使他变得更加和善、包容与正义。托尼由对谢利博士最初的感官印象“不像黑人”到“他是个天才”“他仿佛自由女神”,这些赞誉是他情感逐渐变化、认同与升华的产物。
二、黑人之“囧”:唐·谢利博士的身份难题
在《绿皮书》中,谢利博士面对遭遇的打击与不公,走过从隐忍、崩溃到反击、回归这样一个心路历程,某种程度也是自我文化身份的迷失与找寻。与托尼的“窘”相较,谢利博士的“囧”体现为三个维度。
首先,唐·谢利博士(Don Shirley)表现出对自我身份的情怀之“囧”,这种内在矛盾体现在对白人身份的默认与对黑人身份的疏离。谢利作为一位艺术水准极高的非裔钢琴家,完全打破和颠覆了受众固有的“黑人印象”,他卓尔不群,风度不凡,衣着、谈吐、行为习惯都与白人文化准则非常契合。无论是璀璨的博士头衔,奢华的住宅,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一袭尊贵的长袍,还是自内而外散发的雅士气息,在白人面前毫不逊色。与之相反,他对黑人文化风俗则避而远之,有些讳莫如深的味道。平素他西装革履,从不去黑人专用酒吧,而是品鉴高级的红酒,拒绝在公共场合随意吃食。在汽车中托尼几次邀请谢利吃汉堡包,谢利认为这是不高雅的、不文明的,所以一直抗拒、否定最后才接受。令人惊诧的是,他甚至拒绝接触黑人音乐,认识托尼前从未为黑人进行钢琴演奏。这些影片透露的信息,表明谢利身为黑人,但对自己的文化归属感,有着格格不入的成分,他的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身份热衷、倾向定位在白色人群。
其次,谢利面对被边缘化的现实身份之“囧”,这是他参与社会活动的切肤之痛。尽管谢利热情拥抱并努力践行白人文化,现实中他所遭遇的仍然是白人的鄙视与不公,他的南下演出堪称“人在囧途”。正是缘于谢利不能与其白人经纪人同乘一车,这才带来谢利雇用托尼担任自己专人司机的契机。虽然谢利作为一位钢琴家,才华横溢,闻名遐迩,但他只有在演奏时方被白人仰望,其余时候依然被当作普通的黑人对待。他住的旅馆、用的换衣间甚至上的室外厕所,都是“黑人专用”的。尤其是当他们抵达日落镇(Sundown Town),警察将他们拦下并警告必须无条件离开。这意味着,现实是冰冷的,谢利虽然内心满怀融入白人“文化圈”的热望,但他没有资格享有白人的一切权利。从历史来看,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之后,宪法修正案名义上赋予了黑人公民权利,但在现实生活中黑人并未真正获得解放。表面上黑人权益得到了保障,事实上仍生活在被隔离的世界,成为美国社会的二等公民。
最后,谢利博士作为夹在白人精英社会和底层黑人社群之间的人物,他在身份重构之“囧”中获取心理平衡。影片一开始谢利在托尼面前还是有一定的优越性可言的,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托尼,嘲笑黑人修理工为“茄子”,当他面对音乐家谢利时,这种对话关系并不对等。托尼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他辩称曾邀请黑人兄弟到家做客,粉饰自己的“黑人情结”。谢利巡演的目的,是要以个人的实力刷新黑人的形象,挑战白人至上的种族歧视态度。在南方之行即将结束时,谢利打开车门下车的瞬间,田里耕作的黑人农民与衣着光鲜的谢利形成鲜明的反差。这些人的目光里包含着惊讶、怪异、不解甚至敌意。由此可见,谢利被视为既不“黑”也不“白”的异类。他在白人群体与黑人同胞中都找寻不到身份认可。谢利郁郁寡欢,这是身份认同障碍所致。依据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理论,在两种异质文化相遇时,由于身份和文化的“杂糅性”,弱势群体可以辅之以自己的理念和传统,并从内部解构强势文化。其论著《文化的定位》(LocationofCulture)指出,多重文化的交集必将在跨越文化疆域过程中迸发出新的意义,它必将动摇统治文化的霸权,摧毁殖民体系的二元对立格局。换言之,“第三空间”是在不同质的文化交融下产生的,人们建立起一个平衡的身份,是通过持续、重复的协商来实现的。谢利正是对自己的文化身份进行重构时,内心才充满动荡与不安。
三、“窘”与“囧”的和解与期许
《绿皮书》是一部关于勇气、平等与爱的影片,结尾是温暖人心与充满希望的。两个不同种族的人素昧平生,因为雇佣关系相互感染,最后肝胆相照,他们共同面对险境,共同收获成长。一方面,谢利博士一直力求纠正托尼缺乏教养的行为举止,进而将自己的价值观隐形地传递给托尼,这具有“神奇黑人”(Magical Negro)的性质。在好莱坞电影中,这一人物范型已经成为一个固定形象,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复数,在这类人身上,常常具有某种神奇而伟大的力量,主要功能是帮助白人主角克服性格缺陷,经常为白人主人公提供某种帮助。谢利博士教托尼写给妻子的信,简直沁人心脾:“缺了你的陪伴,人生便无意义”“遇见你的那天就爱上你,直到今天,用我余生,爱你不变”。当托尼遇事总想通过拳头解决时,谢利都能按捺愤懑,劝说“暴力是没用的”。另一方面,托尼本人也具有“白人救世主”(White Savior)的色彩,白人对有色人种的恩惠、指引与救赎,成为好莱坞电影中常见的一种剧情范式,不过,这类白人角色现实境遇并不顺畅,往往跌宕不平,在《绿皮书》中,托尼的弱势使得自身身份降格,从而拉近了与黑人的距离,因为他曾被有种族主义倾向的警察讥讽为“半个黑鬼”。一开始当别人问起托尼的工作时,他说“为唱片公司打工”,不愿意公开老板是个黑人。在看过谢利博士的表演后,托尼对博士的情感一变再变,后来,只要谢利出现险情,托尼总会将安危置之度外,第一时间赶来救援。“从现在开始,没有我你哪儿都不能去”,他们已经情同手足,荣辱与共。
整个旅途托尼与谢利博士的相处过程,既是不同文化心理的碰撞过程,也是鼓励谢利博士重建文化自信的过程。托尼将谢利博士多次解救,帮助孤僻落寞的谢利乐观放达,努力使他放松心态,不再那么严肃拘谨,鼓励他接触并融入黑人主流文化。在巡演的最后一站,谢利博士面对那个只允许白人用餐的餐厅,愤然离开。在托尼的陪伴下,来到一家面向黑人顾客的酒吧,并登台与黑人乐手们合奏狂欢。谢利的这种主动选择与积极参与,是其内心冲突后的一种释怀。在《绿皮书》中,谢利对自己身为雇主是很在意的,这种强大的自尊,使他每次都要等托尼为他开车门后才会下车,已经形成了心理习惯与心理定式,但当两人返回纽约时,疲惫的托尼在后座上睡觉,谢利则成了代驾,最后是谢利博士打开后座车门,搀扶半梦半醒的托尼下车,这个过程发生的角色置换,表明谢利博士似乎对自己的黑人身份已经心怀坦然。在归途中,他们再一次被警察叫停,但与上一次雨夜被白人警察刁难的情形不同,这一次白人警察对谢利博士表达了充分的尊重和平等的对待。这个充满人文情怀的结尾,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奏响了种族平等的呐喊之声,这是不同种族之间关系开始破冰的象征,对于构建包容、平等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昭示意义。电影的最后,托尼一家欢度圣诞节,但他一直惦记着孤独的谢利博士。这时候门被敲响,门外不是谢利博士,他把这二人让进屋,再去关门时,却发现谢利博士拿着一瓶酒站在门外,二人深情相拥。
综上,《绿皮书》成为奥斯卡颁奖季的一匹“黑马”,不仅因为《绿皮书》的拍摄符合奥斯卡电影节的审美风格和商业元素,重要的是,这是一部呼吁种族问题“接地气”“治愈系”的良心之作,影片输出的普世价值,值得一看。因为迄今为止,现实仍未彻底改变,所以它更加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