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人化”：孙悟空形象流变折射大国动画嬗变史

秦晓琳

回顾中国动画电影的历史不难发现，根据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改编的动画电影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更胜一筹，因此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范本。本文着眼于《铁扇公主》（1941）、《大闹天宫》（1961、1964）、《金猴降妖》（1985）、《大圣归来》（2015）四部西游题材的动画电影，以孙悟空形象的建构及变化为切入点，试图以此来探讨《西游记》中孙悟空这一重要人物形象在中国动画电影历史中的变化发展。这四部作品跨越70余年的时间长河，以这些作品为参照，也可以捕捉到中国动画电影发展的历史轨迹。在众多的影视版本中，由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是最为深入人心的一个；而在动画电影中，孙悟空最为经典的莫属《大闹天宫》（1961）中的形象，被视为不可超越的“美猴王”。事实上，孙悟空的银幕动画形象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铁扇公主》（1941）到《大闹天宫》（1964）、《金猴降妖》（1985）再到《大圣归来》（2015），孙悟空的形象被一次次重新建构。孙悟空形象的变化不仅是不同历史时期创作者审美眼光的体现，更是国产动画电影一步步探求民族风格创作道路的体现。

总体而言，从《铁扇公主》到《大圣归来》，孙悟空的形象设计产生了两种明确的改变，一是从“动物”到“人”的转变，这种转变其实在《大闹天宫》中已经完成了，在《金猴降妖》中进一步发展，到《大圣归来》将孙悟空的“人”性化处理复旦更加极致；二是孙悟空从“幼年”到“中年”的改变，这种改变不仅体现在孙悟空的外在形象和气质上，创作者也从故事和情节上有意识地加强了孙悟空的成长。虽然四部影片跨越半个多世纪，但不同时代的创作者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四部电影里的孙悟空好像同一个孙悟空，经历了从幼年、少年、青年再到中年的成长历程，孙悟空的动画形象也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展。

一、《铁扇公主》：孙悟空银幕形象的诞生

《铁扇公主》作为中国第一部也是亚洲第一部长篇动画，不仅为中国动画的发展开了一个好头，也对亚洲的动画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中国第一部动画电影，万氏兄弟选择了《西游记》中火焰山借芭蕉扇的故事，是在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下的一种自觉选择。孤岛时期的上海影人，面对外强侵略并且孤立无援，万氏兄弟在影片中用隐晦的方式表达爱国之情，以及对侵略者同仇敌忾的心情。万籁鸣先生说：“可以说我国的动画片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供人观赏和娱乐的消遣品，它从一产生就跟当时的斗争现实紧密配合，紧紧地为政治服务”。[1]《铁扇公主》开篇的字幕这样写到：“仅以唐僧等四人路阻火焰山，以示人生途径中之磨难，欲求经此磨难，则必须坚持信念，大众一心，始能获得此扑灭凶焰之芭蕉扇。”坚持信念、大众一心正是对当时民众的一种呼吁和激励。为了呼应影片的这一主题，创作者有意将原著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故事改为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分别借扇未果，最终三人一心终于打败牛魔王，借得芭蕉扇，取得了胜利。

在国产动画最初的形成阶段，万籁鸣并没有为孙悟空找到最理想的视觉形象，而是充分借鉴了美国动画中米老鼠的形象和体态。作为孙悟空在动画电影中的初次亮相，《铁扇公主》用一种美国化的方式将其呈现为“东方米老鼠”。迪士尼风格的调皮滑稽是孙悟空在1941年的基本表情。[2]米老鼠的原型是老鼠，孙悟空的原型是猴子，尽管两种动物形象差距很大，但在中国动画起步之初，学习和借鉴美国动画中米老鼠的形象，不得不说是一种极为聪明的选择。因此在《铁扇公主》中，孙悟空不仅个头矮小、小小的身体上还顶了一个巨大的脑袋，而且四肢又细又长，手掌和脚掌异常粗大，比例似乎有些失调，嘴巴突出，眼睛很大，与米老鼠的形象颇为相似，连动态也充分模仿了米老鼠的动作特点，左摇右摆、翻跟头等。《铁扇公主》中有这样一幕：孙悟空被火焰烧着屁股后，捂着冒烟的屁股两条腿快速逃跑，与美国动画中米老鼠的行为方式几乎一样，憨态可掬甚至有些滑稽可笑。美国迪士尼擅长将动物作为主要角色，并极力将动物人性化，万籁鸣在设计和建构孙悟空形象时，既充分借鉴了美国动画，也融入了自己对孙悟空的理解，从整体上看，孙悟空身上作为动物的特点和属性被更多地凸显出来，从而忽略了孙悟空身上的人性特点。

尽管孙悟空的形象有一些不足，但在民族动画创作的最初时期，《铁扇公主》的意义远远大于一个动画形象的成功塑造，模仿是独立的前奏，模仿也孕育着创新，预示着进步，中国动画在最初的模仿中一步步探索，逐渐形成独具民族特色的动画创作风格。《铁扇公主》证明，处在内忧外患、民族危亡时期的中国，有能力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色的动画电影。

二、《大闹天宫》：经典美猴王的问世

新中国成立之后，万氏兄弟进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64年，中国动画电影历史上一部经典的作品《大闹天宫》问世，这部分为上下两集的动画电影，通过精彩绝伦的人物形象和民族风格将中国动画推向了世界，孙悟空的形象成为在其之后所有《西游记》题材的影视动画作品学习和模仿的对象。1983年《大闹天宫》在法国公映时，《世界报》这样评价：“《大闹天宫》不但具有一般美国迪斯尼作品的美感，而且造型艺术又是迪斯尼艺术所做不到的，它完美地表达了中国的传统艺术风格”。[3]

在孙悟空的形象设计上，万籁鸣也是费尽了心思。万籁鸣说：“今天在银幕上的孙悟空的形象与二十年前我所想的孙悟空也大不相同了。当年我所想的，只是从人物故事的新奇、趣味着眼；而现在，孙悟空作为一个反抗者、一个叛逆者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敢于斗争，道人所未道，做人所未敢做，以泼天的胆量打破天庭的秩序和平静，把封建统治的伪善面目撕得粉碎。在他的身上闪耀着斗争的光芒，他以英勇的行动道出了人民思想深处的理想意愿。”[4]可见，在万籁鸣看来，《大闹天空》中的孙悟空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人”，他身上具有很多人类的特点，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我们看到，《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身材高挑、身形矫健、动作灵敏，练就一副好身手，火眼金睛，双眸炯炯有神，有极强的洞察力，这一切都让孙悟空的人性特点更加凸显。除此之外，孙悟空的形象采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手绘动画，融入了大量的民族元素，从造型设计到色彩搭配均具有浓郁的中国绘画的特色：黄色的上衣配红色的裤子，腰间紧束一条虎皮短裙，脚蹬一双黑色靴子，脖子上系有一条蓝色围巾，异常耀眼。相比《铁扇公主》的黑白影像，《大闹天宫》不仅胜在色彩上，而且在色彩设计上独具匠心、颇有特色。《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的脸部设计在整个人物设计中也是一大亮点。首先是仙桃形状的面孔。孙悟空是只猴子，脸部的形状能够把其动物属性展现出来，而整个面部充分借鉴了中国传统戏剧的人物脸谱。在戏曲脸谱中，颜色更是角色性格的象征：红色代表忠勇侠义，白色代表阴险奸诈，黄色代表勇猛暴躁，绿色表现的是有勇无谋的性格，紫色暗示了鲁莽等等。[5]孙悟空脸部颜色的设计正是代表忠勇侠义和勇猛暴躁的红色和黄色，显示出人物鲜明的个性特征。当然，人物造型设计的成功并不代表人物塑造得成功，人物性格的刻画也尤为重要。《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爱憎分明、勇敢无畏，对待欺骗他的玉皇大帝没有任何惧怕和退缩，而对待花果山的猴孙们又充满了关爱，这样的孙悟空，既是一个叛逆者，又是一个英雄，其身上“人”的特点和价值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与万籁鸣的初衷完全一致。当然，除了“人”的性格和行为，万籁鸣也极力展现孙悟空作为“神”的特点，腾云驾雾、七十二般变化等绝佳的展现孙悟空作为“神仙”的本事，在《大闹天宫》中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段落，就是孙悟空和二郎神的对打，孙悟空变化出多种多样，而二郎神则针锋相对，构思非常之巧妙。

《大闹天宫》以彻头彻尾的中国特色征服了世界，孙悟空的形象也堪称完美。正如导演万籁鸣所说：“在孙悟空的外形和内在品质方面，我们认为做到统一是必须的，但这个统一一定要包含他所具有的猴、神、人三者的特点，缺一不可。”[6]

三、《金猴降妖》：经典形象的延续

1985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了由特伟、严定宪、林文肯联合导演的《金猴降妖》。《金猴降妖》延续了《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形象，是对经典孙悟空形象的传承。但是，与《大闹天宫》相比，《金猴降妖》中的孙悟空明显成熟了许多，如果说《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是青少年，那么《金猴降妖》中的孙悟空就几乎接近成年人了。

与《大闹天宫》相比，《金猴降妖》中孙悟空的服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脖子上的围巾由蓝色变为黄色，帽子变成了紧箍咒，但是个头明显长高了，比猪八戒高，体型比较魁梧，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表情都仿佛一个成年人。最关键的是，孙悟空具备了一个成年人的性格和智慧，不仅风趣幽默嫉恶如仇，而且深谙人情世故并且足智多谋。无论白骨精如何变化人形都绝不姑息，即使师傅再念紧箍咒也要追打，与白骨精对打被骗劈头时，哈哈一笑挠着头说：“好痒好痒再来一下”，最后从金狐老太变回孙悟空时还打趣白骨精：“为娘变得可像孙悟空吗？”影片中的这些细节都充分彰显出孙悟空风趣幽默嫉恶如仇的性格特点。在被师傅撵走时不忘嘱咐八戒沙僧保护好师傅并且拜别师傅而去；八戒前来花果山告知师傅被白骨精抓走时，孙悟空表面说不去，实则是怕八戒走漏风声，说明他深谙人情世故并且足智多谋。影片最为精彩的段落也最能体现孙悟空足智多谋的不外乎最后的三次变化：先是变成绿色小妖打探消息，后又变成福来小妖接走金狐老太，最后变化成金狐老太瞒过白骨精。让师傅看到白骨精变化害人的真相，以警戒唐僧，最终顺利救出众人并消灭了白骨精。影片丰富的细节刻画出孙悟空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具备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性格和品质，可见创作者对孙悟空这一核心人物的用心和细致。《金猴降妖》的导演特伟曾在创作谈中提到：‘大闹天宫’之后，孙悟空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到随唐僧西天取经，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五百年之后的猴王，应该有所发展。我们认为，他在‘三打白骨精’里，除了英勇顽强而外，表现得更加成熟了……我们只需根据他性格的成长，使造型有所发展。在《大闹天宫》时，他还带有一点稚气，形体比例接近少年，头部较大；而在《金猴降妖》中，他已长大成人，形体比例也接近成年，身材魁梧壮实，更有阳刚之气。”

《金猴降妖》可以看作是对《大闹天宫》的一种延续，同时也是中国动画的一种继承和创新，正如导演特伟提到的，五百年过去了，孙悟空一定是更加成熟了，而中国动画在20多年的风雨之后也一定更加成熟了。

四、《大圣归来》：齐天大圣的新面孔

2015年，一部《大圣归来》横空出世，将观众重新拉回电影院，除了创新意识很强的故事构架之外，《大圣归来》里的孙悟空是一个新面孔，创作者对人物形象进行了全新的定位，在游戏、网络、动画充盈的时代，孙悟空的形象势必要符合当下年轻人的审美喜好，才能更加吸引年轻人的关注，与此同时，《大圣归来》中的孙悟空更好地兼具了动物、人、神的三种特征。

《大圣归来》里的孙悟空从外貌和行为特征其实更像一只猴子，可以看作是对孙悟空动物本性的一种回归。一张鞋拔子脸，棕色浓密的毛发，佝偻着身体，尤其是呲牙咧嘴时露出的尖牙，与真实的猴子没有差异；身穿一件破旧的黄褂，蓝色的裤子，身材魁梧，在树林中窜来窜去，这种行为也与猴子的行为特征完全一致。借助于最新的3D技术，《大圣归来》中的孙悟空不仅浑身长满质感真实的猴毛，而且表情变化丰富、喜怒哀乐等情绪一应俱全，动态除了猴子的特性，也具有人类的情感和行为特点，再加上一身破旧的黄衣蓝裤，这样的形象设计是将孙悟空拉下了神坛，将其等同于普通人，其身上“人”的特征被无限放大。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圣归来》中，孙悟空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一个是破衣烂衫、弯腰驼背的臭猴子，另一个是身披红斗篷、浑身金盔铁甲的齐天大圣，两种形象的巨大差距增加了影片的戏剧性。孙悟空在整部影片中多以失意的“普通人”的状态呈现，性格鲜明，一开始对小和尚江流儿不屑一顾，又要装出很有能耐的样子，有些爱面子，对猪八戒更是一脸瞧不上，满眼鄙视，具有当下年轻人桀骜不驯的性格特征，影片为孙悟空“人性化”特征提供了充分的展示空间。关于孙悟空的“神性”，影片在开始和结尾段落均有展现，主要展现了“绚丽夺目”的齐天大圣真容，尤其是影片结尾，当封印解除，真正的大圣回归，红色斗篷、金盔铁甲、火眼金睛，与之前的落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通过这样的设计，孙悟空完成了从“人”到“神”的转换。当然，除了外在形象的“神化”，影片并没有在孙悟空的“神性”上下太大功夫，反而更注重人性的张扬。影片最后，孙悟空看到江流儿死去流下了眼泪，在极度悲伤中激发出巨大能量解除了封印，也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与《大闹天宫》和《金猴降妖》中经典的孙悟空形象相比，《大圣归来》对孙悟空形象的改变颇具冒险精神，能不能被观众接受、会不会被吐槽在影片上映之前都未可知。事实证明，孙悟空的新形象获得了市场的认可和观众的认同，《大圣归来》的成功是多方面的，除了孙悟空形象的创新，影片的故事架构是全新的，师傅和江流儿相依为命、舍己救人，孙悟空虽然桀骜不驯、烦躁易怒，但为了保护江流儿宁愿粉身碎骨，就连猪八戒在关键时刻都能挺身而出，这些行为充满了“人性”和“人情”，从整体上提升了《大圣归来》的艺术水准。

结语

在中国电影历史上，从1941年出品的动画电影《铁扇公主》开始，到电影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动画电影已经成为电影产品链当中不可或缺的品种，不管对于成年人还是小朋友，动画电影的魅力在于带给人们更丰富的想像力和更大的欢乐。而原著《西游记》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杰出代表，由于家喻户晓，充满想象力，为中国动画电影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西游记》的四个人物中，孙悟空当之无愧被作为最重要的一个形象进行塑造，从《铁扇公主》（1941）到《大圣归来》（2015），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长河中，孙悟空的形象历经几次重大的变化，从最初的动物特征为主导、到动物和人性的合一、再到人性和神性的结合，孙悟空形象改变的背后不仅仅是不同历史时期创作者审美方式的改变，更是中国动画电影探索民族化创作道路的历程，充分彰显出中国动画创作及其发展的历史轨迹。与美国好莱坞动画电影相比，当下的国产动画电影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在质量上都不尽如人意，从表面上看，国产动画技术相对落后、制作水平不足，实际上、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匮乏才是阻碍国产动画电影发展的真正原因。在中国动画电影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许多优秀的动画电影，本文所论述的《西游记》题材的动画电影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无论从技术上还是审美追求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在中国动画的发展历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可以成为当下中国动画电影创作的指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