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青春电影的认同危机与重构路径
2019-11-15曾耀农徐脉沐
曾耀农 徐脉沐
湖南工商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一、大陆青春电影的崛起与演进:势如破竹到难掩颓势
伴随着大众对精神文明建设的强烈需求,十年间,中国大陆电影产业一路高歌猛进。这得益于此前潜力无穷的市场消费体量,大陆青春电影的发展告别了早期叫好不叫座的尴尬局面,逐步向产业化、市场化转变。
千禧年之前大陆青春片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早期青春电影多着重刻画个体命运与国家山河间的关联,这一时期的青春电影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青春祭》《小街》等影片均将镜头聚焦于小人物在动荡年代的隐晦情感与多舛命途。20世纪90年代的青春片则凸显了创作者鲜明的个人意识与艺术追求,这一阶段诞生了许多经典的青春电影,如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
2010年,由筷子兄弟成员肖央、王太利自编自导的电影短片《老男孩》上映,同名主题曲的大热成功掀起了一阵青春怀旧风潮。2011年,台湾地区一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逆势横扫大陆市场,台湾青春片特有的小清新风格吹散了长期笼罩在大陆青春片上空饱受冷遇的阴霾,青春题材影片特有的活力引起了市场的注意,主打青春主题的类型片逐渐在大陆电影市场中分得一杯羹。2013年,赵薇导演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以下简称《致青春》)以7.26亿人民币票房的成绩一举颠覆过往大陆青春题材电影低迷的票房市场。这一现象级电影的标杆意义注定被纷纷效仿,持续掀起大陆青春片的投拍风潮,大陆青春片的发展进入高速成长期。
青春校园题材的影片在大陆电影市场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一时间,“怀旧”“校园”等主打追忆美好青春的影片触发了观众对过往时光的集体记忆。青春,这一永恒的主题让观众在个人经验与集体记忆的重合中获得共鸣与慰藉。
然而,青春电影市场的急速膨胀不可避免地带来了良莠不齐、泥沙俱下的喧嚣现状。空洞的价值观建构、同质化的剧本创作、人物符号的单薄设定、“怀念青春”营销逻辑的千篇一律、伦理失范情节矛盾与冲突的老套、与真实经验的现实偏差等或技能或态度等问题无谓消耗了观众对其的信任,逐渐引起市场消极的反馈。乃至发展至今,提起青春片再也无法引起观众的期待,甚至被统一贴上“烂片”的标签。被青春电影狂轰滥炸的观众对这一类型影片的审美疲倦直观地体现在近两年青春电影的市场反馈上,票房与口碑满盘皆输的案例比比皆是,青春电影市场难掩颓势。
二、青春电影消费市场的认同变迁
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认为,认同(Identity)是人们意义(meaning)与经验的来源。(1)由曼纽尔·卡斯特在《认同的力量》一书中提出,阐述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同国家、民族、地域的个人身份的认同经验与过程。它是一种动态的、相互的过程。人作为社会属性的个体,社会认同是有关某一对象的集体认同,是个人认同在社会关系上的集体展现。消费社会学理论提出,消费是一种认同的行为,是一种认同的过程,是一种认同的文化,消费情境蕴含着认同的逻辑。青春校园电影作为社会生产的结果,它的商业属性默认其是追求社会认同的对象。大陆青春电影的消费市场经历了过山车式的发展,观众对其的认同感受同样大起大落。
在青春片还未被固有思维绑架的2013年,《致青春》以“青春,就是用来怀念的”为叙述视角奠定了此后大陆市场青春片的基调。虽然角色存在脸谱化的倾向,立意仍停留在对少女心事的浅显叙事上,但电影对20世纪90年代场景布置的高还原度、演员角色刻画的生动等特点使赵薇的这部电影仍可以称得上是真诚的作品。郑微颠覆青春片女主角典型性格符号的告白:从今往后,你再说“我不喜欢你”,意思就是说“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要是说“烦不烦”,就是说“你很漂亮”;你要是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就是说“我想你了”。陈孝正面对郑微单刀直入的告白则回以“神经病啊”。逗趣的台词和演员投入的银幕表现让观众获得了尚可的观影体验。观众被影片所调动的感知是真实的,反馈是热烈的。最直观的反应来自市场数据,电影以6000万人民币的投资最终获得7.26亿人民币的票房成绩。
此后,《致青春》成为大陆青春影片制作的标准与模仿的对象,它所涵盖的符号被数次解构再重构:青葱校园;错综的感情线;以打架、怀孕、堕胎等情节作为剧情转折点;人物迷茫的人生态度……这些符号俨然已成为青春片的标准配置,一个又一个复制品试图重现《致青春》所带来的青春类型电影往日的光彩,但一味追逐资本导致影片精神内核与文化品性的缺失让青春片的口碑市场形成了报复性的触顶回落,电影消费市场对青春电影的社会认同跌至谷底。
流于表面的模仿让青春电影的创作初衷完全转向迎合市场,在利益驱使之下的作品呈现出一种为了青春而青春的诡异逻辑。这既不是创作者的青春,也不是观影者的青春,这是创作者为了迎合观影者的猎奇心理而想象出的青春。就像“青春”二字本身意指意义上的虚无,青春片市场一时间出现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声势浩大的宣传与流量至上的选角吸引观众走进影院,但电影本身的意义却像泡沫般破灭,最终只留下一地鸡毛。
以豆瓣评分为参考,以《左耳》番外篇打响噱头,由欧阳娜娜、陈飞宇一众星二代主演的《秘果》累计票房795.51万元,豆瓣评分4.7;集结了马思纯、张若昀等当红演员的《奇葩朵朵》累计票房3021.5万元,豆瓣评分4.2;执导过《立春》《孔雀》等电影的顾长卫导演的《遇见你真好》累计票房5101.0万元,豆瓣评分4.6;《流浪地球》新生代演员屈楚萧主演的《二十岁》累计票房312万元,豆瓣评分3.8;由黄晓明、杨幂、佟大为等多位知名影星联合主演的《何以笙箫默》,豆瓣评分3.7;改编自顾漫同名小说,由井柏然、杨颖主演,拥有强大粉丝基础的《微微一笑很倾城》,豆瓣评分4.9;打着《致青春》续集名号的《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豆瓣评分4.1;国民主持人何炅导演、李易峰主演的《栀子花开》,豆瓣评分4.2……
2018年,中国电影总票房为609.76亿元,比2017年的559.11亿元增长了9.06%,为近十年来首次增速低于 10%(2)由陆佳佳、刘汉文在《2018年中国电影产业发展分析报告》中提出。,电影市场的发展逐渐进入平稳期。在观影标准愈加严苛的时代,仅以“青春”为噱头显然已经无法打动愈加理性的电影消费者。
三、青春电影的认同危机
对于青春电影来说,一个健康的电影生态的真正核心是作品与观众之间的良性循环。优质的作品使得青春电影的发展具有更多的社会内涵,同时人们也能从中汲取营养,为青春电影的发展做出努力。内涵产生信任(3)由曼纽尔·卡斯特在《网络社会——跨文化的视角》一书中提出,以跨文化的视角阐述了网络社会背景下文化的相互作用与交流。,信任是认同的必要条件。但目前的青春电影市场面临的认同危机愈演愈烈,人们否定青春电影的代表性,对它的发展失去信心,充满抗拒。
(一)叙事的现实偏差
青春的境遇人人深历,对于青春片来说,提高一部电影的认同感,取决于我们怎样利用青春的磁场来说好故事。一部优秀的青春电影会以巧妙的视角切入青春的故事,超越青春的界限引起全社会的共鸣。
严重透支的青春片市场,一众青春片打着“怀念青春”的口号,但在剧本取材上远离现实生活经验。虐恋、堕胎、车祸、反目等情节的设定与大众经验的贴合度较低,在心理接近性层面与观众产生了较大的疏离感。
现状如此,基于现实题材创作的青春影片便更能引起情感的共振获得认同。国外青春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反映了填鸭式印度教育的弊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天才枪手》聚焦少女利用规则与眼中的不公平规则抗争的故事,《阳光姐妹淘》则叙述了性格迥异的七姐妹跨越三十年人生的长久的友谊,命运的反差赋予影片耐人回味的厚重感。
这些优秀的青春电影破除种族、文化、地域、语言的障碍,超越国界得到了全体观众共同的认可,其基于现实生活的选材功不可没。“青春”二字本身是虚无的,它就像一滴水滴,洒落至水面所引起的故事波纹才是进入观众心中的砝码。
大陆同样有反映现实且获得认同的青春电影。比如在国内外斩获多个奖项的《嘉年华》将镜头聚焦于未成年儿童性侵事件的现实主义议题。影片以在酒店打工的未成年少女小米的视角切入叙事,讲述了同样是未成年少女的小文、小新在遭受侵害后来自家庭、社会、媒体的有意识欺凌与无意识伤害,刻画了未成年人面对苦痛的自我救赎之路。电影中小文父母在女儿受到伤害后的冷漠与责难——“叫你穿那些不三不四的衣服!”,因为怕丢掉工作而选择噤声的小米,媒体对受害者的过度曝光、警察不断让少女回忆当晚的侵害所造成的二次伤害等细节的刻画深入人心。
这是一部审视现实且注定超越电影本身承载意义的影片。同样是在叙述青春的故事,《嘉年华》以优秀的剧本、克制的表达、精湛的演技获得了社会各界的认可。
对于青春电影来说,最难展现的不是稚气未脱的爱情故事、打架斗殴时的剑拔弩张,而是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中拍出中国式青春的百般滋味,在多样性中获得乐趣,在现实性中感受青春故事。
(二)离散的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体系包含个体认同、集体认同、自我认同、社会认同。它的基本含义是指个人对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4)由陶家俊在《身份认同导论》中提出,描述了身份认同的体系与各个系统间的交互。个人的身份认同是启蒙过程与社会化经验的互动产物。对某一种文化的认同从个体层面发展至社会层面,需要公众情感的共鸣与理性的把握。
作为电影史上一本独特的文化相册,对于观影者而言,青春片存在的最大意义是唤起观众的青春记忆,回味彼时真实发生又好像不曾存在过的心动时刻。“怀念青春”成为众多青春片的营销逻辑。
身份认同的过程从始至终都在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媒介的最大功能是区别了“正常”与“异常”的标准。人类的趋同性使人们自然而然向“正常”靠拢。当看到银幕中的“他者”与自我经验之间的鸿沟如此巨大,观众对自我产生质疑与恐慌:“我”与“他们”怎么不一样?
青春片与真实生活经验就像美国学者沃尔特·李普曼( Walter Lippmann)提出的拟态环境的隐喻。不同的是观众在观看了情节叙事远离真实生活经验的青春片后对自我的青春经历和电影本身都产生了质疑,当质疑超越个体的范畴走向群体乃至社会,青春片存在的意义就被湮灭。在短暂的身份认同焦虑后,理性回归,人们意识到套路化的青春片伪造了日常。此时,观众不会再将影像镜头误以为是多数经验,而是对银幕上的痴情男女报以冷漠的目光,因为这是“他者”的故事。
与现实生活的偏差感以及欠缺逻辑的故事在理性层面漏洞百出,进而在情感传递层面引发观众消极的参与行为。脸谱化的形象塑造与低幼化的情节布局更像是主创推进剧情意图的表达,在个体层面无法使观众感到认同感,更无从谈起身份认同。
(三)无效的价值共享
个体的认知体系受到经验的影响。青春电影与现实环境个体经验的偏差造成了观众对于青春电影文化价值的质疑,形成了价值认同危机。认同既是一种关系,也是一种结果。对于青春电影来说,认同意味着社会大众对其具有共同性、综合性的评价与选择,它的本质是价值共享。价值共享的含义在于人们对电影叙事所展示的价值选择以及价值规范的共享。
有效的价值共享过程让电影超越创作者赋予的原生意义,与观影者发生化合反应,观众成为第二创作者,创作出各自的故事星球。纵观目前的青春电影市场,对价值观的探索及描画的纵深调度相对浅显,人物关系建立的直白、流俗的转折矛盾、不变的成长叙事挤压了价值探讨的空间感。“伤痛青春”“残酷青春”的青春物语建构滥于电影市场,让人质疑此类型的青春片是否还有继续产出的必要,其存在的价值面临认同危机。不仅如此,影片的人物行为及价值选择脱离实际生活经验,让观众一头雾水。比如青春电影对未成年主人公怀孕、堕胎等情节刻画的草率,伦理失范情节建构的潦草应付,让观众难以摈弃传统的社会规范及价值观念产生认同感。
新壶装旧酒的行业现状向青春电影的价值存在发起了挑战。一拨又一拨年轻演员在银幕上重复着类似的故事,诉说着相似的感伤,却再也难以打动早已不再抱有期待的观众。此外,陈词滥调式的青春片拖沓的节奏与生硬的转折不仅无法赋予观众沉浸式的观影体验,刻意推进的剧情只会让观众一秒出戏,价值共享的流通渠道被创作者亲手阻隔,因为这不是我们的青春。
四、青春影片的重构路径
纵观或是口碑票房双重滑坡或是高票房低口碑的青春电影,我们发现青春片的发展出现了内容题材同质化、人物形象脸谱化、价值观层次浅显化的倾向。对青春电影的重构应将重点从市场效益回归到内容本身的创作轨道上来,探索现实主义题材的价值,建构耐人琢磨的剧本结构,摒弃一味追逐流量的选角策略,聚焦人物内心的成长与蜕变。
(一)说好我们的故事
文化是具有向心性的艺术,电影则是超越地域性的表达。在每个国家和地区,电影都表现出其强烈的适应性及灵活性。对于大陆青春电影的消费者来说,最好的青春电影自然是描画自我经验的故事,这是电影情感流向观众最好的通道。
大陆青春电影的发展起步较晚,我们对青春电影的理解不免带有国外的影子。然而,越是全球化的时代,越要用本地的语言讲好自己的故事。电影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舶来品,但我们的青春并非是舶来品。每个国家、每种文化、每处地区、每一代人都有专属于某一群体的集体记忆,一部优秀的青春电影是在完成一项续写青春的使命。
电影是一种艺术表达,在艺术之上,它更是反映现实的镜头。带有特色且可供回首书写的青春芳华素材如此宽泛纵横,集体记忆与共鸣如此强烈,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将集体记忆转化为镜头语言,用影像记录我们自己的故事,让时代知晓我们的存在,让世界看到中国的青春一代。
(二)诠释严肃的现实
电影作为现实生活的出口,为观众提供了休闲娱乐的渠道,满足了人民日益丰富的精神生活需求,但它所承载的功能不应被囿于娱乐意义。电影作为媒介的一种表现形式,其本质上属于大众传播的范畴。传播学家威尔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认为大众传播包含雷达功能、控制功能、教育功能、娱乐功能。(5)威尔伯·施拉姆在《传播学概论》一书中总结了大众传播的四功能理论。其中,教育功能认为大众传播在个体社会化的教育学习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这个进程中,媒介为大众传播信息、知识以及社会规范,大众则将其内化为个体独立的认知体系与人格特征。
电影作为现实世界的窗口,它也是反映现实、审视现实的渠道。在娱乐至死的喧嚣世界,我们的社会需要有那么一部分人承担起电影所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青春电影同样可以对社会议题发声,承载比娱乐功能更深刻的价值。如《过春天》借少女之口直面“水客”(指自主携带商品入境牟利或受走私团伙雇用,以赚取“带工费”为目的,采用多种方式逃避海关监管把涉税商品携带入境的特定旅客群体(6)由黄健航在《“水客”走私犯罪问题研究》中提出。)议题,《狗十三》对成人世界的伪善与中国式家庭教育的批判……这些优秀的青春电影均摒弃了校园式的描绘手法,从特殊的视角切入青春叙事,以严肃的态度肩负起传递社会价值的责任,引起了观众更为细密的共鸣。
(三)美学的重新解读
对于青春电影来说,美学是对电影场域整体性的把握,是氛围的艺术。制作一部优秀的电影需要编剧、演员、导演、摄影、灯光、美术、录音、剪辑等部门的共同努力,要掌握电影场域整体生态的组成部分之间的平衡。美学的展现同样是多部门共同作用的结果,它是不断被编写和重新编写的过程。
美学的体验是一种流动的空间感和永恒的时间性,纵观青春电影市场,大规模的青春电影生产主创对美学的理解仍停留在小清新的滤镜、精致的布景、人物外貌的漂亮帅气等城市美学的视觉层面的片段化表达上,这种“美”转瞬即逝,难以跨越时间维度触动不同时空下的观众。我们的青春电影的美学建构需要具有创造性的价值。
对于创作者而言,最重要的不一定是共享美学价值,而是要共享美学的建构方式,展现创作者的美学态度。要理解青春,首先要按照青春本来的面目去理解。要在青春电影中建构美,更要将重点放在叙事的感染力上。无论是编剧、演员还是导演,每一位创作者要通过抽丝剥茧的塑造,通过浮于表面的美深探隐匿于青春外壳下的梦想、伤痛,或是其他,创造触动心尖的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