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戏曲本质,创造自由的表演空间
——谈锡剧《徐霞客》舞美和灯光设计
2019-11-15于娟
■于娟
大型原创锡剧《徐霞客》以《徐霞客游记》为素材,还原了徐霞客生命最后四年的艰辛历程,演绎了他五十一岁时仍壮心不已,开启了旅途最远的一次西南游历,一路上历经坎坷仍不忘初心,拖着残破的身躯不断前行的故事。该剧演的是古人,说的是古代的故事,表现形式是锡剧,这一切都有着深深的传统文化烙印。而该剧的主创团队却选择以现代的精神去表现历史事件、观照历史人物,舞台呈现上保持戏曲的写意性、虚拟性和戏曲舞美的假定性,在回归戏曲本质的道路上,寻找新的视觉冲击力和感染力。从戏的内核出发,在传统中注入现代,在现代中继承传统,寻找属于这个戏的个性化元素,空间表现上自由灵活,形式上简练多变,充分调动了观众的想象力。
剧本中有一句词:“书生闯进了山水里”,徐霞客的一生总是在山山水水里行走游历,那么,“山”和“水”的形象自然就成为舞台视觉呈现的重点。该怎么表现这些山山水水呢?如何从自然的山水中提炼出准确的形象来表现人物心理的山水呢?如何在戏曲中表现符合人物的、戏曲特征明显的山水呢?回归戏曲本质需要在意象的表达上选取适合表现的具体形象。
锡剧《徐霞客》共分五场,分别为惜别、分道、遭劫、断舍、自问。序幕中的桃花、“惜别”中的房舍和柳条、“分道”中的岩石和山崖、“遭劫”中的湘江山水、“断舍”中的千年大树、“自问”中的茫茫风雪,这些形象的呈现有着传统文化的写意,也有现代审美的典型特征,正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形象的运用是客观的、物质的,这些形象一旦进入戏剧空间,就有了新的表现力,物质就超越了它自身的物理属性,有了戏剧内涵,再加上观众的想象,形象的表达就完整了。
童年的徐霞客站在长江边记住了母亲教他的几句话:“志在四方,男子事也;不稽远近,游必有方。”“桃花”的形象是孩童时期的徐霞客对外面的世界和远方的一种向往,这浓浓的色彩正是他内心的外化,山高水远等着意气风发的他去探访。尾声跟序幕呼应,徐霞客背着母亲看山看水,桃花依然还是远方的一个符号。远处色彩艳丽的桃花和近处的徐霞客母子,中间隔着长江大河,灯光把舞台空间分成三个部分,力求干净简洁地表现徐霞客和他心里的那个梦。
“分道”一场,导演对演员的出场进行了精心的设计,演员藏在高山景片和白底幕之间,加上前面的山坡和浓浓的烟雾遮挡,徐霞客高亢的导板“起探深谷云中道——”之后,高山景片提升起来,山坡往两边拉开,四个演员从白底幕纵深处攀山而来,两侧悬吊的山石景片开始左右移动。舞台灯光也从天幕开始一层一层亮起来,伴随着演员动作和音乐节奏,时急时缓。灯光选择高色温的白色和较低的照度,营造出空间的深远之感。逐步升高的山石景片和演员调度之间的相互关系,正好应证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步移景异”。在“攀山藤、过悬崖”的场景中,舞台灯光用交叉的细光束和烟雾效果来表现山崖的危险,突出山崖这一视觉中心,灯光亮度和照明区域非常节制,其他的布景不直接布光,利用灰白色布景表面的余散光来照明,漫射光照明既均匀又有亮度渐变效果,大大地加强了天幕后区空间的表现,使布景呈现出不同程度的中间灰状态。
“湘江山水”的表现就更具有传统文化的审美了,山石景片衬在白底幕前,散点透视的山石和灰白色调的对比,形象和留白恰到好处的搭配,形成一幅漂亮的山水画,充分表现出传统美学的意境和神韵。青绿色的山水中,一行人搭乘湘西老妪的船过河,除了背景的山水之外,舞台都留给表演,演员通过虚拟化的戏曲程式表现整个行船的过程,载歌载舞,以形写神,塑造出生动的舞台形象,带给观众美的享受。再辅以干冰、灯光和音效,表现自由变化的戏曲时空。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布景来干扰演员,演员演得投入,观众看得尽兴。
随后,他们碰到一群打家劫舍的山贼,为了保护徐霞客,静闻法师被山贼刺死,舞台沉静下来,“杜鹃啼血猿哀鸣”,夹杂着凄厉的风声,静闻法师唱:“我心存久远,奈何遭罹难……”,起身跟徐霞客告别,转身走向天幕深处,白底幕升起来,白色的强光束迎着他走向天地之间,好似一束佛光,却又显得那么冷清。杜鹃啼血声更加凄厉,徐霞客陷入茫然之中,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到家里去?挣扎过后,“……大丈夫朝临碧海暮苍梧,一梦长系鸡足山!”远处传来钟声,天幕山水在钟声中逐渐变成一片红色,徐霞客转身,朝着红光走去。这是全剧唯一一次用饱和度极高的红色光,它不仅强烈的刺激观众的视觉,还有很强的隐喻性,情绪的渲染通过红色天幕光表达出来,像是加剧了杜鹃啼血的悲哀,告诉徐霞客前进路上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等着他,又像是坚定了他继续前行的决心,给他力量……观众可以有自己不同的解读。
一切又归于平静和自然,山水又复始终。当老妪再次驾着船从湘江远处过来,她的歌声里多了些悲哀,山水似乎也听懂了她的歌声。三场结尾处,大红色的天幕光渲染过后,舞台灯光回归灰白色,这同样是一种情绪的渲染,色彩和亮度的改变衬托了老妪的绝望,此时此刻的山和水,又成了有灵性的倾诉对象。背景天幕利用投射到舞台面上的余散光的反射,呈现出另一种效果:山水软景的影子投射到背景白底幕上,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清晰,这样正好丰富了山水的层次,增强了黑白灰的渐变效果。
两场都是山水的场景,半透明的布景材料给了舞台灯光很大的表现空间,正面直接投光、背景天幕透光、舞台空间的漫射光等不同角度的灯光能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可以根据演员情绪和戏剧情感的需要呈现特有的效果。光和景的结合成了情景表现的主体,共同完成了表演空间的塑造。
徐霞客历经千辛万苦,走过千山万水,终于找着了他梦里的那棵大树,“我走千年为见你,你长千年为见我;人生难得两相见,梦里屹立树一棵!”舞台上一棵硕大的树,没有根,高悬在空中,枝干也是不完整的,雾气氤氲。无根大树形象的设计真是绝妙,这种意境的表达非常契合徐霞客此时的心境:似乎找到了、看到了,却又高悬在空中,触手不可及。深灰色的大树景片、高色温的白色灯光、悬在空间里的一团烟雾、圆形光区里的两个人物,景和人、大和小、面和点的对比,徐霞客心心念念、执着想见的千年大树就这样出现在他和观众视线之中。此时的徐霞客内心极其复杂,空旷的舞台外化了他的内心,不必等到到达目的地才有宝贝可寻,沿途游历成就的游记书稿不正是徐霞客追寻的梦吗?人生的目标和追求,有时候是具象的,摸得着看得到,有时候又会觉得追求过了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殊不知坚持的过程本身就是人生的最高目标。舞台灯光同样干净、节制地外化徐霞客此时的心境。
同行的朋友一个一个离开徐霞客,他陷入“一人一树两茫茫”的境地,路过的樵夫一句“回家”又让徐霞客想起了母亲,导演让此时的徐霞客和母亲斜线调度,迎面擦身而过,似梦似幻。随着音乐转换,大树长出了茂盛的树叶,母亲和童年徐霞客在葱翠的大树下唱着江南童谣,戏剧情感和观众情绪得到了暂时的释放:正是母亲的鼓励和支持,才有了徐霞客这一路的坚定和收获!
紧接着,一阵风声把情绪又拉了回来,刚才青翠的绿色变回毫无温情的白色,大树连同树干和树叶一起消失了,空旷的舞台上两条光路,徐霞客从后区往前走,母亲和童年徐霞客从前区往后走,再次擦身而过。天地之间,只有徐霞客孤身一人了,茫茫风雪中,徐霞客仰天自问,“五十年双脚走出漫长路,从未迷失在半途”,“这一路行来何曾忘,刚烈人始终要攀天梯;重拾起,破残身,徐霞客魂魄中写着无终无期!”舞台最大限度地将空间留给了演员,除了雪花,没有任何布景,演员精彩的表演把所有的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赢得观众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剧中母亲出现六次,每次都带给徐霞客继续前行的动力,所以,母亲的出现都是暖黄色的灯光,代表着温暖和鼓励;有三次是母亲和徐霞客迎面擦身而过,徐霞客走在白色的光路里,母亲走在黄色的光路里,一黄一白两条光路既是阴阳两隔,又是现实的他和心里的母亲之间情绪和情感的表达。
这次回归戏曲本质的舞台呈现,从“程式”、“神韵”到“意境”的表达上,从舞台样式到舞美材料、手段的运用上,从舞台灯光的色彩到亮度、照明范围的控制上,变繁为简,使戏剧情境在自然中生发和展开,完成了情绪和情感的融合,阐释心理和戏剧主题,在戏曲表演时空自由的追求上做了有意义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