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与香港“合拍片”的形式美学分析
2019-11-15詹荔
詹荔
“形式美是指生活、自然中各种形式因素(色彩、线条、形体、声音等)的有规律的组合。”[1]放到具体的美的事物中则表现为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即美的形式不能脱离内容。
十五年来随着内地与香港两地合拍片的发展,其不论是在外在形式的呈现上或是思想内容的表达上都随着环境、内容、审美旨趣的改变而不断变化和调整。“进入市场经济后,中国电影逐渐挣脱原有的主题先行式的政治规训,成为大众文化的支流”[2],大众文化的商业属性必然要求合拍电影在形式美学上有不断的创新和提高。这种变化从宏观而言具体表现在视听语言的改变和叙事结构的突破上。
一、视听语言的改变
电影作为视听艺术,是通过影像画面的呈现直接给观众带来感官刺激。色彩和声音作为直接作用于影像画面美感的形式因素,给观众带来的官能快感也最为强烈,在感受上也最直接和丰富。它们不仅使影像画面的内容更加丰富和具象化,同时使画面的表达更富有力度,给画面以“质感化”的提升,也给观众带来视觉和听觉的立体环绕式感受。
(一)色彩:由实转虚
色彩因其本身带有的不同观念意义和情感趣味,在为观众提供“视觉盛宴”的同时,也赋予了画面“直接解读性”。这种“直接解读性”表现为观众在观看到色彩时,能够根据色彩本身自带的“表情性”和“象征性”接收影片带来的“审美意味”。“让观众在陌生的环境中感受熟悉的母题,从而获得独特的观影体验和情感经历。”[3]并且在影片氛围的营造上和提升电影画面的审美意味上都起着重要的作用。
《英雄》(2002)中多彩绚烂的影像无疑带来了影片画面叙事的启蒙。这种启蒙延续到后来的合拍作品中被放大和凸显。
在合拍初期便出现了一批与之画面风格相似的电影作品。《十面埋伏》以“平静”的绿色反衬背后凶猛的刀光剑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冰冷”的金色妆点奢靡皇宫中人心的冰冷,《三枪拍案惊奇》里以相互不靠的“撞色”凸显画面的滑稽和喜感,《夜宴》以浓烈的茜素红臆指权利背后下人心熊熊燃烧的欲望。这一阶段的色彩浓郁且实在,每一种色彩带来的视觉呈现,让观众产生一种“虚拟形象真实存在的视觉依赖性。”[4]铺陈的色彩以大面积的形式展现,让虚拟景象得以“实体化”,让观众的视觉感受对色彩产生依赖性。色彩在这一极端以其浓郁的自然形态充实了影像画面,使画面呈现出“厚重感”。
然而自2008年以《画皮》为始合拍中带来的各类魔幻电影题材的作品后,色彩的饱和度和明亮度得以削减,渐渐转向了虚透的特质。
魔幻题材素来取自中国古典神话小说。里面出现的仙、鬼、妖等异于人类的物种通常带有神秘之感,无实体之像。因此,色彩由浓烈静态的影像转为渐虚渐实的动感影像,以浓郁而不艳丽的姿态呼应电影的魔幻风格。这种转变弱化了之前色彩带来的“厚重感”,而让画面呈现出空灵之美,扩大影片的想象空间。
正如《画皮2》(2012)中以白色带有“虚无性”配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将“狐妖”的凄艳之美呈现给电影观众,《奇门遁甲》里五颜六色的怪力神力给观众带来了视觉动感,《倩女幽魂》以强调气氛为主的整体色调呈现出若隐若现的姿态,从而追求某种感觉上的真实,《情癫大圣》里漂移的“水墨画版”四大天王更显清秀之美。色彩在这一阶段逐渐虚化,以烘托气氛为主,使电影更加立体和生动,表情性和审美意味也将更加丰富化。
从色彩的转变可以从中管窥,合拍片在创作的过程中非常讲究画面叙事。在讲述电影故事的前提下,通过色彩丰富影像画面的审美性,满足观众的视觉体验,以直观的方式将影片的氛围呈现出来,感染观众,包围观众,将影片的主题思想深化进观众的内心,触动观众的感知神经。
(二)声音:背景音乐转真人真唱
声音作为表情性最强的情感符号直接作用于人的听觉,会引起观众迅捷即时的情绪反应,同时使影视画面更富有层次感和思想内涵,给观众带来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在合拍开始,声音中乐音的元素向来以背景音乐的方式出现在影片中,这种方式可以烘托影片的气氛,增加影片的煽情性和戏剧性,让影片的感情表达更纯粹、浓烈。然而这种“原声大碟”的呈现方式在合拍的后期转为了真人真唱的表现形式。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前期背景音乐带来的煽情让电影故事缺乏真实感,作品内容太过戏剧化,高于观众的情感认知而无法产生共鸣。而真人真唱的方式可以削弱电影的戏剧性,让电影的内容“实景化”,让观众的情感体验更真实。
以卢冠廷的《一生所爱》在“西游”系列的变化为例来管窥音乐在合拍片里的变化。《一生所爱》作为“西游”系列的经典曲目,几乎贯穿于整个《西游》系列。以《大话西游》为起点,如果说当时的《一生所爱》只是作为画面的背景音乐起到烘托渲染作用,那么到《大话西游3》(2016)里,它已经由曾经的背景音乐转变成众人“说唱”的方式。片中牛魔王的妹妹“牛香香”就是以唱出来的方式告诉她哥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一生所爱”,以表达她与“蟑螂精”之间的真爱。到后来的《西游降魔篇》和《西游伏妖篇》,这种“说唱”方式也被延续过来。在《西游降魔篇》里,“陈玄奘”用以《一生所爱》转化的《儿歌三百首》来驱魔,表达了“玄奘”未成佛前的懵懂与无知。段小姐在月光下以边唱边跳的方式唱出改编后的《一生所爱》,与之前颇显稚嫩的《儿歌三百首》形成对比,使“段小姐”之于“玄奘”感情的凄美感更具象真实化。而在《西游伏妖篇》里《一生所爱》更是化作了孙悟空的紧箍咒,此举接续了《降魔篇》的剧情,用“爱”困住孙悟空的顽劣。这种方式的改变会给画面增添更多的戏谑性和喜剧感,减少过多的煽情成分,让画面更写实,形成新的音画关系。换句话说,曾经《一生所爱》扮演的是古希腊歌队的角色,用来引导观众,后来它将引导改成直接“诉说”,只不过是用唱的方式。从一只曾经让观众闻声起舞的“魔笛”变成了直接讲述故事的手段之一。
这种转变也出现了彭浩翔的“春娇志明”系列。在第二集《春娇与志明》中,影片的最后以一首《Drenched》烘托男女主人公重修旧好时流露的浓烈情感,场面极度煽情,台词功能被弱化,电影内容也被煽情遮蔽。到了第三季《春娇救志明》中,影片最后却改成了“张志明”现场演唱五月天改编的歌曲《志明与春娇》。这时场面的煽情度较之前大大降低,戏剧性也随之减弱,歌曲中的唱词化成了台词的一部份来表达影片的主要内容,影像画面更富有“体肉感”,影片内容的真实性被大大增强。
合拍发展到现在,观众对于故事内容真实性的要求越来越高。过于戏剧的表现形式只会让观众觉得虚假,声音的这一转变将原声中的高清状态回归到生活中清晰度欠佳的状态,反而赋予影片“粗糙感”和“颗粒感”,让观众感觉到影像画面的真实存在性,参与性与代入感也随之增强。
二、叙事结构的改变
叙事作为讲述电影的方式,影响着电影受欢迎的程度。随着电影业的发展,电影的叙事结构也在不断变化。合拍片作为两地电影融合的产物,相较于内地电影或是香港电影,叙事方式都有所不同。从单线变复调,以及开放式结局的采用,都是合拍片在传统叙事结构上的一种突破表现。
(一)单线变复调
“‘复调’一词最早作为—种音乐术语,其涵义是指两种或多种声部同时呈现,并单线发展,最终形成形式上的完美统一。”“著名的对话主义倡导者巴赫金认为,任何思想存在的前提条件都是一种对话关系,一种积极的交往。对话中的差异构成了思想的不同声音,从而形成一种‘复调’。”[5]
合拍片在形式上,一定程度地把既往重视故事时空完整与情节圆满的单一的叙事视角解构为一种多角度的叙事视角。这种叙事结构会把情节、事件和动作的事理逻辑转移到主观心理逻辑上。“心理叙事线索的介入使得电影更加注重非理性的本能和直觉,逻辑性、戏剧性被淡化消解,偶发性得到增强,而线性结构相对单一的内涵也往往发展成非线性结构的复合式多声部主题交响。”[6]
CEPA实施初期,宁浩执导的《疯狂的石头》(2006)就已经表现出打破单纯线性叙事线索,更倾向于采取多场景转换,多角度叙事的新的叙事节奏,视点相撞碰出的巧合带来的惊喜和意外,被观众评价为“每9秒一个笑点”。
近年来,多重叙述视角在姜文的《一步之遥》中也清晰可见,影片围绕“花域大选”和“枪毙马走日”两部分展开,以双视角,双时空的结构展开叙事,从而既定的时空框架被“碎片化”的场景叙事所解构,进一步挑战了观众早已习惯的叙事逻辑,一种非理性的跳跃式、夸张式的叙事节奏脱颖而出。在2018年的《无双》中,导演以叙述视角的转换重现影片的故事情节。片中导演借助男主幻想出来的人物进行叙事,在真相揭露以后,视角回到男主身上复述了整个故事。这种视角的转换给影片增加了层次感与悬念感,让故事的可读性更强。
视角的增加与转换只是反线性叙事的方式之一,我们从中管窥,合拍片较之于CEPA之前的内地电影和香港电影,在叙事方式上更显复杂多变,刻意制造出某种形式美学上的“陌生化”效果,冲击了观众对作品的既定观影期待。其目的是为了隐藏作品内心信息,制造审美距离。在重复叙事和视角变化的背后,部分信息被割裂、隐藏起来,如此导演便掌握了观众的期待心理。随后,遮蔽的信息逐步放出,观众通过影片的细节寻找答案,在寻找的过程中,也完成了碎片化的拼图。这样的做法能够加深影片给观众的印象,也能深化影片的主题思想。
(二)开放式结局的突破
“一个故事高潮如果留下一两个未解答的问题和一些没满足的情感,则被称为开放式结局。”[7]开放式结局的出现,模糊了创作者与观众的界限。创作者放弃了对结局的绝对控制,但吸纳了来自观众无数的思路与灵感。
CEPA以前,不论香港电影还是内地电影大都追求“大圆满式结局”,激发观众的所有情感都得以慰藉。观众可通过紧密逻辑的故事情节推测出结局,当影片的结局最终落于观众的猜测上,观众会得到心理上的满足与愉悦。
CEPA以后,封闭式的叙事结构得到突破,在某些影片中出现了开放式结局。其“处理方式则打破梦幻的统一性,表现出对现实本身多义性的理解方式”[8],让故事结局归于暧昧。这种突破会增加影片的难度系数,让作品产生陌生感,增强叙事主题与观众的交流,引发观众的独立思考,从而深化主题。
合拍片里第一次出现开放式结局是在2006年冯小刚的《夜宴》,皇后的死给观众带来了新鲜和意外,引发观众无限的遐想。但当其转身之后表情中的不可思议与心痛,又给观众圈定了遐想的空间,求知欲与求证欲的本能促使观众对以往的情节重新细读,这种方式无疑可以增加观众的审美情趣。2016年的《封神传奇》在结尾出现了断裂式的结构,即未交代主人公最终命运和未揭开故事最终谜底。导演粗暴、主观地将观众积蓄的情感和固定观影模式掐断,以刺激观众在寻找中思考,在自我补充中完善剧情,也为巨作的续集留下创作空间。“《终结者2》的制作者说:正是由于《终结者1》有一个开放性的结局,才使他们能够轻松地把故事讲下去。”[9]2018年的《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最后的彩蛋让剧情中的一切内容归于无效,这种否定剧情,延伸思考的操作“造成暧昧性和讥讽性的现代派价值”[10]。同年上映的《影》其开放式的结局将故事主题进一步向纵深开掘,拓展了作品更多的可读性。
总之,相较于合拍前封闭式的结局给观众带来情感上的满足,合拍中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几例开放式结局表示导演在满足情感表达的同时,也注重影片的意蕴表现,留下作品中可贵的“留白”与“余味”,开启观众的自我思考,同时希望借助未知的结局增强影片的思辨性和审美价值,升华影片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