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四个春天》的人文魅力
2019-11-15王翔敏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王翔敏 (中国矿业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虽然从历史起源来讲,纪录片在一百多年的电影艺术史中,所取得的市场价值和产业化程度,远远不能与故事片的辉煌业绩同日而语。但是,凭借影像的“真实性”与思想的“深邃性”,纪录片所蕴含的独特人文魅力,令其与故事片比肩立于电影艺术之殿堂[1]210。由45岁北漂导演陆庆屹拍摄的家庭纪录片《四个春天》便是其中典型,这部豆瓣上的高分神作,不仅一举斩获了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最佳纪录片奖”,以及2018年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与“最佳剪辑奖”的提名,还赢得了在2019年院线上映的难得机会,且上映第一周的周末票房,便出现增幅高达50%的逆袭。
《四个春天》用平凡的镜头,展现了导演父母在2013年至2016年春天的生活点滴,这些看似平淡无奇、不动声色的家庭影像,却在竞争激烈、娱乐至死的视觉时代,实现了口碑与市场的双赢。与同期上映的故事片相比,《四个春天》没有明星的出演,没有冲突的剧情,亦没有炫目的镜头,它的成功恰在于导演借助朴素真实、细腻感人的生活画面,为观众展露了似水的流年,捕捉了寄托的诗意,呈现了满载的温情。在两位老人的日常影像中,平凡的日子仿佛化作一曲曲山歌,悠然唱诵影片对时间、对生命、对诗意、对情感的终极问询与人文意蕴。
一、平凡中流淌的岁月
凭借一部自带摄像功能的尼康D800相机,陆庆屹用平时拍摄的家庭录像,呈现了所有普通百姓都会共情共感的生活经历。导演的父亲陆运坤是熟习乐器、沉默寡言的退休教师,母亲李桂贤则是能歌善舞、热情洒脱的居家主妇。跟很多中国家庭一样,现居故乡贵州省独山县的父母,与身处他乡的三个子女,一整年的团聚时刻便是中国的传统佳节——春节。影片虽以春节为时间契机,但并未囿于春节的内容叙事。在表面零散叠加的生活片段中,有过年欢聚,也有年后话别;有日常劳作,也有金婚纪念;有探望亲友,也有生离死别,可谓涵盖人生百态,尽显岁月悠悠。
《四个春天》取材自原本长达250多个小时的影像素材,在接受采访时,导演坦言自己最初给父母拍照与录像,只是为了更好地记录他们的生活,至于选择2013—2016这四年的缘由,也仅是因为自己担心来不及,想尽快让父母看到影片[2]。正是在这一淳朴的构想之下,导演用自然真实的状态,与平凡朴实的镜头,展现了寻常家庭生活的点滴,书写了汩汩向前流淌的岁月。
(一)人事变迁中涌现的时间命题
时间是所有生命都无法规避的命题,它悄然无声、幻化无形,却单一向前、不可逆转。《四个春天》诉说与追忆了一路向前的荏苒光阴,不动声色地揭橥了时间的本质特征。影片中有一段父亲对毕业照片中老同学的回忆,照片中一张张鲜活稚嫩的面孔,与一声声亲切呼出的姓名,最终化作父亲的一句叹息:“好多同学都不在啦,啧。”就此,时间裹挟着死亡,现身在观众面前,并在下一个镜头中,变幻为吹拂窗帘的微风,阒然无息地流逝于眼前,令人不禁共鸣于老人对时光的那句感慨:“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几十年。”
透过平凡的世间图景,《四个春天》叩问了时光永逝、生死无常的永恒课题。姐姐在第一个春天中谈笑风生,在第二个春天后突然病逝,其间“没有具体的过渡和悲情的渲染”[3]。影片在叙事中淡化了戏剧性,未铺陈冲突煽情的情节,也未映现哭天抢地的画面,平凡的镜头下却丝毫未消损真实影像的张力。姐姐在病榻上的哭诉与微笑,父母在葬礼中的沉默与哀伤,伴着同乡一句句的吟唱,以最直击人心的宿命感,显现了影片在写满生命起伏的时间命题中,对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人文关怀。
(二)叙事结构中蕴含的时间命题
时间命题不仅涌现在镜头的人事变迁之中,也蕴藏在叙事的表层与深层结构之下。从叙事的表层结构来看,整部影片按照单向的时间维度展开,依次铺叙四年春天的故事。在内容的安排顺序上,时间有如一条单行道,带动叙事不断往前一年年地推进。但就“发挥叙事主导功能的深层逻辑结构”而言[4],《四个春天》却逾越了时间本不可逆的内在属性。姐姐的骤然离世成为整个叙事的转捩点,它令影片的深层逻辑结构,在整体依然向前的第三年春天中,出现了时间的断层与倒转。
纵然现实的岁月涌动向前,但人们的思念却总逆流而行。面对时间与生死的永定命题,导演选择以插叙的方式,通过父亲不断回放的家庭录像,在第三年春天的叙事中,让时间回到20世纪90年代,让姐姐重现于昔日的影像中,带领观众一同追忆了似水流淌的年华。从1997年春节上坟,1998年最后一课,2008年上山砍柴,2009年代收苞谷,2010年姐姐回家,到2011年全家团聚,再到2012年燕子离巢,镜头一路承载着姐姐尚未离去的往昔岁月,直至插叙的叙事时间接轨至影片开始的时间节点。
影片在叙事时间上的倒流,令2015年的春天显得异常短暂,伴随火车穿过山洞的画面,影片很快步入到最后一个春天的叙事中,将观众从对过往岁月的追思中,带回至当下团聚的景象里。诚然从叙事的表层肌理来看,《四个春天》整体依循四年时间的线性顺序,但从叙事的深层结构来讲,影片却暗含“团聚—死别—追忆—团聚”的环形模式。叙事在表层与深层形态上的对抗与失谐,令这部讲述平凡岁月的家庭纪录片,在逻辑上冲破了时间在现实世界的线性结构,在寓意中传达了导演在内心世界对至亲的缅怀与惦念,体现了时间命题在影片叙事结构中蕴含的人文意味。
二、悲欢中寄托的诗意
影片之所以取名《四个春天》,一则,如导演所言,贵州的春天来得比较早,而他作为自由职业者,在家中待的时间较长些,所以适逢家乡的春天[2];二则,就寄意而言,春天是一年内最富生机、最具诗意的时节,它跟陆家父母对生活的热爱与豁达的心境不谋而合。用春天命名该片,可谓传神抒发了导演在四季交替、悲欢交错中对诗意的寄托。
现代人在快节奏、高负荷的生存竞争与物质追求中,变得越来越焦虑、躁动、不安,越来越渴望原始的诗意境界,寄望生活的“诗与远方”。或许正因为此,《四个春天》才得以在浮躁的物化时代中,让疲于奔波、欲求无尽的都市男女,停下脚步,细细体会影片在田园诗意中,对生活与生命意义的人文探求。
(一)在对生活的热爱中抒发诗意
《四个春天》里的两位老人虽然与儿女天各一方,独居在偏远的乡村,却丝毫未显“空巢老人”的孤寂与落寞。导演父亲会演奏二十余种乐器,母亲也曾是镇上有名的山歌手,俩人在古稀之年,亦没有停下在艺术与生活中探寻诗意。在影片展示的平常生活中,观众随处可寻到他们的乐声、歌声与舞蹈,它可能是父亲手中的笛子吹奏起的悦耳笛声,与他肩上的小提琴拉奏出的悠然琴声;可能是母亲嘴中欣然哼唱的歌曲,与她脚下随性踏出的舞步;也可能是父母双双在山上,一前一后,相互应和唱出的山歌,歌声伴着愈加清晰的水流声响,生动谱写出彰显田园诗意的美好生活。
两位老人对生活的热爱与随之表露的诗意,不仅凸显在他们对艺术的追求中,也表现在他们共同完成的日常劳作里。影片中有不少镜头详细展示了父母生火、砍柴、打菜、烧花等田园般的劳动画面,在这些片段中,他们往往有说有笑,歌舞并行,携手共进,让原本看似辛苦的体力活闪现出富有诗意的光芒。正如一则影评所言,“无论是从影像还是从文字的缝隙中,筛落出的点点诗意实则存在于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中”。[5]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有一处长镜头,将艺术追求与传统劳作共同呈现于分割画面中,令不少观众印象深刻。在运动的镜头下,父母分别处于两个房间,父亲在画面的右边,用电脑练习演唱苏联歌曲《朋友》;母亲则在画面的左边,用缝纫机为孙子制作虎头鞋。父亲与母亲的各得其乐,现代与传统的并存并行,在展现“客观时空”、强调“本来面目”的长镜头叙事中,以一种极具“现场感的姿态”[6]167,连贯完整地映现。这令观众得以感受扑面而来的亲近感与代入感,身临其境地体会两位老人对生活的热爱,近距离地回味他们在艺术与劳动中,寄托的生活诗意与人文精神。
(二)在对苦难的豁达中显露诗意
在其乐融融的生活热情中抒发诗意并非难事,但人生从来就是苦乐并存、生死并行的历程。与时间一样,死亡是《四个春天》无法回避的生命主题,虽然父母自立自强,与世无争,但他们与所有年事已高的老人一样,必然逃脱不了与死亡的试探与对望。从第一个春天开始,在父亲感叹照片中的同学已逝,母亲担忧父亲独自面对余生之时,观众便隐约感到,死亡一直躲匿在镜头背后,步步逼近,虎视眈眈地窥视着老人。但令人意外的是,在全家回乡探望父亲二哥的片段过后,本应落笔在94岁高龄老人身上的死亡命题,在现实中以突如其来的苦难形式,降临到姐姐头上。
难能可贵的是,陆家父母没有向苦难妥协,没有就此悲观消沉,一蹶不振,他们虽然内心悲痛,却表现出了豁达自持的姿态。心怀对女儿的挂念,两位老人在年夜饭时为姐姐留下座位,于祭扫时在姐姐坟前种花植草。他们认清了生活的本质,接受了生命的必然,依旧乐观豁达地生活,感受生命赋予的温度与生机。生活的诗意并没有在苦难与死亡面前,妥协或褪去鲜活的色彩,在父母对着手机合唱的歌谣、父亲挥洒毛笔写下的对联、母亲模仿燕子绕梁的舞姿中,诗意焕发生机,重获新生。
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2016年春天的末尾,当影片最后一次呈现父母去姐姐坟前祭扫时,两位老人打着雨伞背对着镜头,再次唱起了“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宽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的歌谣,母亲在动情时还即兴跳起了三步舞,并提醒父亲抬头挺胸,不能服老。至此,影片极致展现了父母在苦难面前“踏歌而行”的生命态度[7],这种饱含诗意的豁达与明朗,追求的正是一种“自然天成的坦然境界”,恰体现了庄子哲学中的“道法自然”与中国传统的“人本”主题[4]302,实现了这部家庭纪录片在悲欢影像中诉说的人文关怀。
三、细节中满载的温情
纪录片虽然记录真实,但也是“一种建构”,它“在现实生活中发现真相、传播真理、建构意义”[6]5。陆庆屹便很善于利用近切的镜头,呈现传达温情的细节,建构影片的情感脉络与人文内涵。正是这些微妙感人的细节,在质朴的家庭影像中,凸显了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脉脉温情,以及深刻的人文精神。
(一)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在《四个春天》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是把控叙事脉络的关键,父亲与母亲的牵绊,父母对子女的挂念,子女对父母的眷恋,这其中几乎囊括了所有动人心弦的细节。在两位老人之间,温情肆意流淌在一系列毫不经意的细节中,例如两人在外忙碌时,父亲为母亲默默戴上的草帽与撑起的雨伞;两人金婚饮交杯酒时,母亲对父亲的叮嘱与娇嗔的责怪;再如两人在山间采摘时,彼此相互应和的歌唱。看似平淡寻常的琐碎影像,却满溢父母间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的夫妻之情,这些细致微小的温情细节并没有轰烈炽热的剧情桥段,亦没有撼动天地的海誓山盟,却更加撼动人心,令人神往。影片中,父亲为母亲染发,母亲则为父亲理发,这些源自日常生活的细节镜头,为观众细腻本真地讲述了何为“结发夫妻”的真谛与温情。
影片中父母对儿女无私深沉的爱,应是在细节中显露地最稔腻、最透彻的情感。这其中有母亲给未婚导演准备孩子的虎头鞋,为他精心准备带回北京的食物,叮咛他在生活中不要忘记自强自立的传统,也有父母多次送行中逐渐远去的身影。在多个节后话别的叙事中,有一处母亲不忍离去的目送镜头,最是于不刻意的细微之处,触动了观众对亲情的感悟。母亲一边依依送别儿子,一边满是挂念地嘱咐,伴着渐行渐远的长镜头,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显得格外孤单且倔强。当象征游子目光的晃动镜头,再次切回至家门时,母亲依然满是牵挂地驻足张望,挥动着手臂,虽然这身影已远至几近看不清了。这组镜头不仅写满了母亲对他乡子女的不舍情感,也承载着导演作为游子的感性视角,使得温情得以双向流动在父母与子女之间。正是这种在细节中的情感互动,最能引起观众对亲情的共鸣,唤起他们对家乡与父母的思念。
这份世上最长存的温情在影片中,并不因时间与死亡的逼近消散一丝一毫。导演在姐姐病故的拍摄中,援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比如母亲手中的佛珠、父亲搓动的双手、父母嘴中的默念等。这些细节化的影像,令观众在老人克制的情绪表达下,深切体悟到他们对女儿难以割舍的骨肉之情。正如导演所说:“有些小的动作,它是一种内心情绪的出口,但是你直接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变成影像后,你才觉得原来是这样子。”[2]满含人间温情的细节动作,往往被生活的庸碌钝化了原本的锋芒,但在《四个春天》中,它们以真实感人、催人泪下的方式,彰显在细腻的镜头之下,诉说着影片对内在精神世界的人文探询。
(二)人与万物间的温情
“能情及人,亦能情及草木,情及所有无情”,[5]这种人与世间万物的共情,正是人世间最返璞归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也恰是影片中家乡独山县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人们过着自力更生、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他们顺应自然,敬畏天地,与万物生灵和谐共处于温情岁月之中。
所谓万物自然免不去故乡,它是每个异乡人心中牵挂、翘首眺望的诗意远方。田间的耕种、河边的洗衣、静谧的梯田、朴实的同乡,这些细致入微的家乡画面,在影片中比比皆是,零落穿插于父母的日常,充分展现了故土如诗如画的美好图景。尤其在影片的结尾,细腻镜头下的田野山涧,伴着鸟鸣声响,微妙传达了导演作为他乡儿女的浓浓乡愁,唤醒了观众有关故乡与归家的集体记忆。
人与故乡的这股温情,不仅展露在导演的视角下,也流露在父亲回乡的片段中。在2014年春天,父亲返回了离开64年的故乡罗向,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初骑马离开老家的光景。在展示罗向的镜头中,有劈柴的老人、嬉戏的小狗、载人的马匹以及哄娃的同乡。这些流动的影像与父亲驻足的身影,恰形成了动与静的对照,让观众从父亲的侧影和背影中,感思他在无言中诉说的乡愁。
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回归了田园的意境,故乡的所在令影片从不匮乏人与万物间的温暖互动。从父亲“如初恋情人般”呵护的蜜蜂,到父母期盼来家筑巢的燕子;从母亲精心浇灌的迎春花,到父母不舍吹散的蒲公英;从母亲看着窗外的树枝,惊喜道出的“你看树影婆娑,左摆右摆”,到父亲看着长大的燕子,共情讲出的“今天或明天就要飞走喽,它还是很舍不得离开它老窝”。其中,燕子筑巢的细节最为典型,它贯穿了叙事的始终,以隐喻的方式微妙地书写了老两口对儿女的牵挂以及对万物的寄情。这些温暖的细节生动展露了两位老人对一花一木、一鸟一兽的关爱与珍视,为观众展现了人与万物间温情且诗意的共处方式与人文内涵。
四、结 语
在商业与市场的驱动之下,当今不少纪录片也开始难以免俗地“注重娱乐,追求故事性,设置悬念,强调视觉冲击力”[1]104。与之相比,《四个春天》反更像一股清流,它借助真实纯粹的镜头,书写百姓生活的平凡岁月,展现悲欢中寄托的诗意,传达蕴于人世间的脉脉温情。影片一幅幅弥漫生活气息的平常画面,抒发了人物“内在的精神、品格、信念”之表达,弘扬了人物“质朴、坚韧、善良”之美德,这正是“人文关怀所坚守的人本身的真、善、美”[6]151,是纪录片传播人文精神之必需,也是该片得以打动人心之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