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国产电影创作的三个美学关键词探析
2019-11-15王子儒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南昌330031
沈 鲁 王子儒 (南昌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2018年,影片《我不是药神》被誉为“一部改变国家的电影”,在口碑与票房上比翼齐飞;第十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2018年度表彰大会将电影作品《暴裂无声》《江湖儿女》《阿拉姜色》《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影》《一出好戏》《超时空同居》等评选为2018年度电影,并给予了高度评价。在以“商业性”为基本价值依归的电影环境中,2018年度院线国产电影坚守了电影的最基本常识,即这是一种由大众的娱乐口味来评判价值高低的文化产品。但是与此同时,国产电影创作者们,尤其是中青年创作群体依然无法遏制对电影这一伟大新兴艺术的个性迷恋与探索迷思。他们坚信机械复制时代的电影艺术,同样不拒绝艺术的原创价值以及在表达方式上的“普世性”尊严。从这个意义上说,2018年的国产电影创作依旧以某种鲜明的美学姿态,积极而顽强地在商业体制中坚持对艺术个性的追求,也回应着“以人民为中心”和“讲好中国故事”的文艺理念的时代召唤。
一、现实主义美学:“真实”的复归
2018年度,一部分国产电影始终坚持对改革开放新时代社会生活进行现实主义的艺术观照,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融入了丰富的人性主题。影片《暴裂无声》就把对人的思考嵌入到了“国民性”和民族文化的意识空间中。什么是“无声”,主人公“张保民”无法开口说话,这种失语是有寓意的:“在文学与艺术领域,疾病意象还是为表征社会文化症候提供了一种有效的修辞策略。”[1]作为矿工/男人/父亲/丈夫的“张保民”没有办法找到一种合理表述自己的方式;即便他表达了,也无人聆听。导演忻钰坤洞见世事的能力很强,他能将这种能力转化为电影作品当中很多丰沛的、带有隐喻象征的符号和细节,并一一展现出来。这是忻钰坤导演的第二部电影,仿佛依然是一座“心迷宫”。三个男人一路“无声”到底,各自追逐自己难以言尽的那些“复得的”与“复失的”欲望。人性再次成为影片叙事的焦点,粗粝动荡的时空背景下,作品把或主动或被动的压抑无声的人物,激惹而锋利的故事讲述,丰富精微的细节描写,全部结构在老辣变形的叙事网格之中,显示出电影作者对于世界与命运的个人化的感受、把握与诠释方式,也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中低成本电影文本的艺术拓展。“这些故事以不和谐、陌生感推开接受者又拉住接受者,使他们在惊诧之际冷静开启它们所蕴含的内容。”[2]《暴裂无声》在建构某种电影观念的表述方面,有一股热忱和执拗的智慧与勇气,为我们再度提供了一个于浮华时代里逼视人心与现实的冷峻而灼热的视角。这“于无声处”的暴裂,是否能够唤醒我们变革某种精神现状的决心与可能呢?
年度热门影片《我不是药神》是一部体现了现实主义“写真实”艺术风骨的作品。尽管作品在通俗化的叙事流程中达到了“表述真实”和“试图改变”的热忱,但是在创作“爬坡”的过程中,它对现实改变得不可能太多,而观众却回报以“一部改变国家的电影”的美誉,它让我们想起了韩国影片《辩护人》《熔炉》《出租车司机》,“小人物撬动大时代”的情怀,感人至深,观众人性内在的柔软一面被影片击中,让观众看到了某种程度上电影改变社会现实的可能。同样是小人物的故事,中国人都爱看中国的故事,爱看自己的喜怒哀乐。影片《无名之辈》在2018年同一档期正面对决好莱坞大片《复仇者联盟3》,收获7个多亿的票房,这就是中国人讲述中国故事的魅力所在。在大时代的潮流当中,小人物的自由和尊严,底层人物的自由和尊严,往往最容易打动我们。打动我们的还有贾樟柯。作为一个稀缺的电影作者,贾樟柯电影因为真实,他所关注的人群也是很多电影不太会去关注的。这些人群用贾樟柯的话说,就是“和时代迎面相撞的那些人”。触摸底层的坚持与智慧,使得贾樟柯终于讲述了他心目中长存的那个“江湖故事”。巧巧有多爱江湖,她就有多爱斌哥,爱到无情,爱到不恨,爱到“江湖夜雨十年灯”。斌哥是不是山西大同的“小马哥”,巧巧是不是“十三妹”,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更为无情和斑驳的时光隧道里,“江湖”是一切“时代人质”的最后救赎。《江湖儿女》再次对时代和我们做出重要的暗示,贾樟柯的汾阳,大同、三峡、新疆、北京、广东……银幕地理学是不可忽视的影像文献,微尘灰烬处,欲辩已忘言。
二、理想主义美学:思想与情感的“艺术化”
在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新时代所进行的艺术探索和追寻,恰恰正是2018年国产电影创作对自身发展历史与现实的一次有力的重新解读,折射出一种和传统与世界展开双重对话的急切心理。如此一代人身上的民族历史理念与现代人文思想交织而出的理想主义气质,贯穿着一部分的年度电影创作。他们或以影像的深沉严峻,或以诗化唯美的感性咏叹,表达着执拗的现代性追求、强大的传统伦理道德秩序,以及特定的民族文化基因之间错综复杂又相撞相融的惶惑、悸动、茫然、执着。影片《无问西东》的四个故事,在讲述方式上都相对独立,但导演显然在一种刻意的“草蛇灰线”的细节处理过程中,把不同年代里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含蓄而又直白地传递出他们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展现出影片一种更为宏大的主旨追求,那就是每一代人都因为一所大学的教育,而发生着不曾间断的深刻影响,最终影响的不仅是一所学校与一群学生,而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家。
谁曾想到1938年投笔从戎的西南联大学生沈光耀驾驶战机投放下的“救济粮”,救活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孤儿陈鹏。而陈鹏在1962年从清华大学毕业走进了新中国“核工业”的研究基地;谁曾想到出身名门世家的沈光耀因为西南联大教授吴岭澜对泰戈尔诗歌充满生命真切体验的吟咏,而开始了对25岁真实自我的义无反顾的寻找,自古忠孝难两全,国族受难,吾辈慨然赴死;谁曾想到倜傥从容的吴岭澜教授在1923年的清华园里,怀一颗学习“实科”不负青春的雄心却被物理专业“不列”,国文、英文俱佳的吴岭澜在徘徊与困惑中看到了梅贻琦教授对他的宽仁,更目睹了站立在访华的大诗人泰戈尔身侧的那些优秀分子的淡定与执着,热情与平和,吴岭澜在1923年的清华园里读懂了真实成长的可贵;谁曾想到1962年热情质朴的清华毕业生李想因为自感愧对曾经深爱的王敏佳,因为好友陈鹏的一句“逝者已矣”,坚定地开始了一个医者对生者的责任,他于危难困苦中救下的同事恰是新世纪职场精英张果果的父母,父辈的舍生取义于无形之中帮助年轻的张总在道义与金钱之间做出了一个符合良心,不负母校清华声誉的正确选择。显然这样的生命交错,描绘出的是一个世纪里一所大学的教育影响,那些有意无意的影响,潜移默化的影响,滴水石穿的影响,春风化雨的影响,不可思议的影响……正因了这种深刻的影响,一代代人在一个世纪的风雨如晦里从不间断地思索着生命的意义,寻觅着真实的价值。
影片《无问西东》把面对青春、大学和国家的历史取景框一次次推远,又一次次拉近。这种常规的电影叙事逻辑,却由于某种来自时代深处的情怀,表达了电影作者似乎想在一个更为开阔的人文视野里上演“大学与国家的故事”,呈现一段集体的缠绵与热忱。尽管“属于青春的日子,也就这些”,但剧中人物的个体与时代的记忆碰撞与情感碰撞,构成了一份“百年树人”的教育生产力的传承,也成就了影片最具现实张力的理想主义美学。
20世纪作为一个大国的中国崛起之路,何其艰辛与悲壮,而这恰恰是我们讨论“教育传承”这个命题的无可回避的历史语境,不从这个语境出发,对“教育传承”与“国家命运”的关系体认就少了一种血脉中的切肤之感。而当影片《无问西东》中每个独特时间段呈现于我们面前时,我们到底应该对这个以“百年清华”为样本的“教育中国”持有怎样一种情感与理智的关切呢?也许“以史为镜”依然是必要的,关于教育的问题也常常都是一个关于历史的问题,有些历史给出了答案,有些历史则依旧给出的不仅不是答案,反倒是更加令人深省的迷惑与不安。
此外,像是影片《阿拉姜色》《冥王星时刻》等让我们看到了现实的另一面,一种平淡后面的澄澈,一种思想与情感的超越。从美学上说,这些电影的风格保持着纪实的沉着大气,体现出的是镜头后面的思考。而所有的思考,又都以生活的褶皱和心灵的赤裸交织共鸣,堪称有力透纸背之功。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一切又都已言尽。戏剧冲突让位于生活流程的自说自话,影片并不试图直接面对历史,也不愿意沉湎于所谓当下,但一切的细节既串联起了历史记忆,也毫不隐晦地将当下裸呈在我们的眼前。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部充满矛盾的影片,因为她对于生活的表达过于回避矛盾,而在回避矛盾的同时,仿佛是不经意之间,却又分明是艺术的敏感,把过于庸常的生活交还给了镜头背后的空白。从这个意义上说,具有理想主义美学气质的电影,往往是具有典型的“现代性”伦理价值的电影,也是另一种深刻的现实主义。
三、形式主义美学:对中国电影“可能性”的再探索
在2018年,相当一批国产电影在讲述“熟悉的故事”的同时,继续实践着对国产电影形式语言的革新与改造,引入新的电影包装手法,其作品在艺术性和社会性上取得了重要突破。《超时空同居》《一出好戏》《无双》等影片更注重商业化的社会文化语境对电影艺术创作的影响,刻意将影片拍摄得更加具体、细腻,在进行艺术探索的同时,也兼顾观众的接受心理,达到电影艺术在普及中提高,在提高中普及的目的。2018年无论是年轻导演,还是处女作导演,或是操持类型化颇有经验的导演,其电影开始在中西文化传统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发展空间,旧有的电影表现手法和既定类型片都被适度改造,使相同的题材焕发出新的艺术风采,使得国产电影的各种情节与视听元素获得了新的展示空间,丰富了国产电影的表现语态。2018年张艺谋的《影》,具有执着的本土文化美学探索,充满感性的电影色彩大师张艺谋以“做减法”的智慧与胆识,“中国古代诗画的意象结构中,虚空、空白有很重要的地位。没有虚空,中国诗歌、绘画的意境就不能产生”。[3]《影》在还原“水墨”意境的形式主义美学景观的过程中,为中国电影开辟出一条既具备自觉的本土文化与美学意识,又能够将这种来自中国古典艺术传统的创作意识转化为影片中独特意境与格调的可贵发展之路。张艺谋再次为开创具有东方文化特色的电影美学体系提供了又一个丰富的文本。
有时候太繁复的艺术包装,反而会把主题拉远,索性这些包装和修饰都不要了,就用最朴素、最本质的东西,摆在你面前、让你去看,我们反而能感觉到这里面在传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2018年的影片《狗十三》,在电影的形式感上敢于“反向”操作。作为一个电影故事,影片实在是不够热烈,不够煽情,但较之于过往几年间所有打着“青春”旗号的电影,这部作品才算得上是一部真正有分量的“青春残酷物语”。说它“残酷”,是因为青春成长的过程在家庭与社会、学校共同交织而成的“权力场域”中被碾压成一道“退步”的伤痕。影片没有陷入此类影片常有的充满集体怀旧意识的缠绵与激愤,而是在冷静的叙事中,渗透出个体与岁月的共同成长记忆。这份记忆,清晰又模糊,清晰是因为我们都是如此“成长”起来,而模糊是因为已经如此“成长”起来的我们都在刻意遗忘,这种直面充满“妥协与退步”青春场景的勇气,以一种朴素而强烈的形式感持久彰显于2018年的中国电影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