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神”与“形”
2019-11-15张军府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民族学院海南三亚572022
张军府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民族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张艺谋电影是中国电影的代表,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符号,如何以电影形式讲好“中国故事”,是张艺谋电影艺术的核心。张艺谋具有深沉的中国情怀,是张艺谋电影的灵魂所在,可谓张艺谋之“神”。张艺谋有意识地将自己包括乡土情怀、民族情感、悲悯精神的中国情感和中国意识应用于电影实践。从执导处女作《红高粱》到2018年的《影》,张艺谋电影着力于空间叙事、展示民族风情、建构诗性意境,以一以贯之的抒情性和诗性特征形成独特的张氏风格和审美特征,可谓张艺谋之“形”。这类具有张艺谋个人风格的影片取得巨大成功并为他赢得国际声誉,是张艺谋电影最为耀眼的部分。
一、着力于空间叙事,寄托乡土情怀
张艺谋当过知青,做过工人,经历过“文革”,这些特殊的人生阅历使其对乡土中国的认知深刻又带有深厚的情感。费孝通曾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1]因此,张艺谋电影的中国情怀即自然选择从中国乡土社会出发,展现乡土人生的人间百态。张艺谋早期电影故事的发生地往往是淳朴、自然的乡土世界,《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等影片均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杨远婴曾指出:“在中国早期电影中的乡土想象,既有夏衍式的社会现实折射,也有孙瑜式的诗化想象。”[2]张艺谋电影也不例外,张艺谋电影所展示的乡土人生图景既具有浓郁的日常生活气息和现实主义的人文关怀,又具有空灵、虚幻的诗性建构。
张艺谋电影并不缺乏传奇性和戏剧冲突,同时在传奇故事的讲述中注重空间场景的表现力,建构地域性空间审美格局。《红高粱》里的高粱地、《我的父亲母亲》里的金黄色草原和白桦林、《十面埋伏》里的苍翠竹林、《英雄》里的茫茫荒漠,《影》中的空幽山谷,张艺谋选择最具中国文化韵味的场景以彰显中国文化精神。《红高粱》对蕴含在乡土之中的原始生命力给予了近乎崇拜的张扬,高粱地里的野合极具狂欢式的浪漫意味。《我的父亲母亲》以回忆的方式歌唱父亲母亲那个年代质朴、热烈的乡土爱情,一身大红装束的母亲为见到父亲在金黄色的山野、麦田、树林中奔跑,具有忧伤的美感和温暖的抒情意味。张艺谋电影常常在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建筑群落如古城、古镇、古宅取景,《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等影片都将故事定格在似乎把人囚禁起来的具有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封闭大院里,衬托人物渺小、悲剧的命运。人物方言不仅蕴含丰富的地域文化信息,亦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乡土语言特色,极易使观众产生强烈的文化认同和情感认同。张艺谋电影普遍采用方言以获得乡土情感上的认同和归属感。
张艺谋电影画面唯美,具有强烈的色彩视觉冲击力,色彩是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空间叙事手法。张艺谋喜欢用单色调的红色渲染热烈的气氛。张艺谋曾经说过:“陕西的土质黄中透红,陕西民间就好红。”[3]色彩偏好本身依然是对质朴乡土的挚爱以及艺术表达。如《红高粱》里的红高粱,《秋菊打官司》里的红辣椒,《我的父亲母亲》里的红棉袄,《菊豆》里的红色染布,即便是处理具有悲情色彩的“文革”题材作品《活着》也仍然以红色为基调。黄色是土地的颜色,亦是张艺谋乡土依恋的重要艺术符号,如《我的父亲母亲》里的金黄色草地,《山楂树之恋》里的油菜花。黄色是一抹有关乡土情感的温暖记忆。
二、展示民俗风情,凝聚民族情感
张艺谋电影多取材于中国历史,有依托古代历史或武侠题材的作品《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及最近的《影》等,有与抗战历史有关的《红高粱》《金陵十三钗》,有“文革”历史为背景的《活着》《我的父亲母亲》《山楂树之恋》《归来》,有反映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历史的《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张艺谋具有深沉的民族忧患意识,在中国电影凸显商业性和娱乐性的大潮中依然坚持从迷信、奴役、专制中解放人性的启蒙主题。张艺谋始终关注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善于将最具代表性的民族元素以审美的方式呈现出来以凝聚民族情感。
《红高粱》表面上讲述“我爷爷”“我奶奶”的爱情故事,与轰轰烈烈的抗战事迹相结合,最终的落脚点却是民族大义和民族精神。“文革”历史为背景的影片,在历史悲剧的大背景下展现普通人的人性光芒及日常生活所给予的温情力量。《归来》更是将“文革”历史造成的个人悲剧故事直接搬上银幕。武侠文化亦是中国传统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其匡扶正义、除暴安良的主题早已深入中国普通人的内心。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民国历史是由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的动荡时期,新制度的建立并未完全阻止旧制度的腐朽、堕落的惯性。张艺谋电影放弃宏大叙事,而是以宏大历史为背景,从个体生命的际遇和日常生活出发,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关注当下现实的《一个都不能少》甚至选择非专业演员本色出演,人物均直接来源于现实生活,以求达到最真实的状态。张艺谋在一次采访中坦言:“这个朴素感跟我个人也有关,你看我的电影很少有特别复杂、矫情、扭着、缠绕在一起的情感故事,我不擅长这个。不管电影拍得好和坏,我电影中的爱恨情仇都比较朴素、比较贫下中农、比较大众。”[4]
民俗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民俗是人类绵延至今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的可靠记录,并融入了民族的、地域的、历史的、心理的等诸多文化因子。”[5]民俗文化是与民间大众的审美心理息息相关的文化形态。张艺谋将民俗活动引入影片参与故事的讲述,《红高粱》里的“颠轿”“祭酒神”习俗,《菊豆》里杨金山死后菊豆和杨天青在他出殡时的挡棺习俗等都是张艺谋用艺术化的形式寄托民族情感的载体。这些民俗活动延宕了故事的讲述进度,让影片散发出中华民族特有的艺术魅力。与此同时,《活着》里的皮影戏、《千里走单骑》的傩戏、《我的父亲母亲》里的剪纸、锔碗工艺等民间艺术也和民俗一样,都从不同角度为影片增加了民族文化内涵。
中国传统民族乐器的使用亦是张艺谋加强影片民族元素的手法之一。《红高粱》里的唢呐、《山楂树之恋》里的古筝、《金陵十三钗》里的琵琶、《我的父亲母亲》里的笛子、《影》中主人公三次弹奏古琴等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不同的场景中,或烘托生命力的旺盛热烈,或见证爱情的真挚美好,或抒发情绪的悲凉感伤,将中国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准确完美地表达出来,打上鲜明的民族烙印。
三、建构诗性意境,体现悲悯精神
张艺谋电影或展现小人物苦难生活中付出的努力和艰辛,或揭示底层、边缘人物为生存而挣扎的残酷现实,既有人性的黑暗与争斗,也有俗世生活的脉脉温情。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设置让影片充满冲突和张力,足以吸引观众的目光。《菊豆》里的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颂莲、《影》中的境州,均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一类人,他们身份卑微,遭遇来自强者的压迫,但都有不甘向命运屈服的个性特征。《秋菊打官司》讲述农村妇女秋菊为遭到村长伤害的丈夫“讨说法”的经历,虽然面对乡情也有犹豫的时候,但还是一次次选择了逐级上访。《影》改编自三国故事,《影》中的境州是沛国都督子虞的替身,他从小因与子虞长得像而被囚禁,只是他人的一个影子,没有自己的生活意志和选择的权利,是宫廷权力斗争的一枚小小的棋子和牺牲品,生命如草芥般卑微。悲悯精神是相比启蒙现代性的批判立场更为舒缓的现代意识,张艺谋电影既有中国传统的民族的诗性韵味,又具有深沉、现代的悲悯精神。他同情小人物或弱势群体被损害被侮辱的悲惨命运,同时肯定他们在面对压迫、奴役时坚定执着的反抗精神。
红色不仅是淳朴的乡土记忆,也是参与剧情、建构诗意的意象和符号。改编自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剧情本身就具有反封建性质,在陈府森严的深宅大院里上演着几个女人争夺一个老男人的宠爱并最终难逃厄运的故事,男人在旧制度荫庇之下阴暗、骄横,女人钩心斗角,出卖自尊。张艺谋对原著进行大胆改编,将极具视觉效果的红灯笼引入影片,并参与剧情的展开。红灯笼在剧中代表着“老爷”陈佐千挑选女人同房的权力以及施舍给这个被选定女人的特权,而女人则为了这一点点特权和生存空间而互相争斗。红灯笼作为一种意象,既渲染出诗性气氛,又反衬出故事的悲剧意味。《菊豆》里色彩绚丽的染布在灿烂的阳光下飞舞,《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将时间拉回到20世纪30年代的旧上海,在充满尔虞我诈、纸醉金迷的堕落之都上海反衬之下,传统乡土世界是一片清新、纯净的诗性空间,这里是人性得以复苏的美好人生图景。《山楂树之恋》讲述静秋与老三之间唯美、纯粹的爱情,张艺谋通过运用长镜头、特写等手法建构诗性意境,以山楂树的几朵白色花朵象征两人凄美、纯洁的爱情。配合古筝、主题曲等淡雅的曲调产生强烈的抒情意味,讴歌在时代苦难中美好真挚的爱情。
从《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一直到《影》,张艺谋将中国审美和东方韵味进行到底。《英雄》将张艺谋式的绚丽视觉和浓烈色彩发挥到极致,以黑白色为背景底色,以红、蓝、绿为主色调,主人公服饰、布景随不同场景变化,将色彩所携带的文化、心理、情感信息发挥得淋漓尽致。张艺谋说:“我在《英雄》这部影片里,没有一点迎合老外的口味,却固执地坚持着展示中国文化的色彩、神韵,琴棋书画都有,连打斗的场面的配音,我都采用了京剧的表现手法。片中的书法和剑的关系、音乐和剑的关系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很有趣的东西。打斗的场面我尽量表现得诗意一点,有一种意境和韵味。”[6]《满城尽带黄金甲》以黄色和黑色为主色调,金黄色服装、宫殿、菊花等给人以庄严、肃穆、威严的视觉感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影片中黄色的菊花是带有悲伤情绪的诗性意象。张艺谋最新作品《影》体现了张艺谋一贯的中国美学风格,将水墨画的写意手法运用到电影中,一改过去红色主基调,选用水墨的黑白色,色彩淡雅、古典,与环境的空灵、阴雨的空蒙、草书屏风的雅致相配合,营造出简约、宁静、封闭的诗性意境和抒情意味,虚实相生,人物似乎在历史画卷中徜徉。一如既往地使用多种如书法、绘画、建筑、太极八卦、琴瑟箫笛、雨伞弓弩等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并通过这些文化符号展开对中国故事的诗化想象。境州最终杀死了子虞,完成了一个小人物反抗命运安排的复仇之旅。
张艺谋电影诗性建构是与强烈的抒情性分不开的,是作者自我主观情思的表达。张艺谋电影是他民族忧患意识和悲悯精神的艺术呈现。他用色彩、音乐、镜头、场景等电影艺术手法渲染个人情感、乡土情感、民族情感,每一次电影创作都是张艺谋的精神还乡,他为那些在边缘处挣扎的小人物唱一曲悲凉的歌,对卑微而又复杂的人性留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