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野孩子
2019-11-15文/冰心
文/冰 心
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穿男装,连耳洞都没打过。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垂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不但如此,连紧鞋父亲也不让穿,有时我穿的鞋稍为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瘸一拐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
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样的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真的拿起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那时候,父亲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骑马或是打枪。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是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书信的。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
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钩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我们离开烟台以前,白马死了。我们把它埋在东山脚下。我有时还在它墓上献些鲜花,反正我们花园里有的是花。从此我们再也不骑马了。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