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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民剪纸艺人的进城生活

2019-11-15李治邦

海燕 2019年7期
关键词:女警察甜水剪子

李治邦

这是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小县城,四四方方,像一个棋盘。

县城里的人都很淳厚,生活得很惬意。虽然有电视了,可由于是在大山里头,电视的信号总是不好,屏幕上总是白花花的。闲暇的时光多了,县城的人都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剪纸。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起,县城的人每年举办一次剪纸比赛,每次都请德高望重的老人做评委。这两年,县城的剪纸比赛不由民间举办了,交给了县文化馆操持。比赛时,文化馆把一个小市场租下来,柜台上摆得都是形形色色的剪纸,斑斓夺目,很是好看。有个男后生叫刘一剪,他长得很文气,白净,眼眉很黑,眼珠子很白,瓜子脸,身材也很修长。他的手很特别,手指头修长,指甲红,像是染的。他的手很巧,鼓捣什么成什么。他是修锁的,多难修的锁到手里几下就能修好。刘一剪在县城最有名气的是剪纸,他随手拿一张纸,用剪子旋转几下,就能剪出个生动的活物。他剪纸的样子从来不重复,而且从不断剪子,就是一手的活儿。他剪得最好的是牛,活灵活现,那憨厚的样子很是可爱。大家都喊他刘一剪,是因为他剪纸实在太绝了,就一剪子下去活物就滚出来。大家喊着喊着,刘一剪的真实姓名就喊没了。刘一剪起初还想解释,自己不叫刘一剪,可后来也就习惯了别人这么叫他。刘一剪连续两年在县上剪纸比赛成为状元,到了第三年他想参加,文化馆的李馆长说,你别参加了,当评委吧。刘一剪的娘脾气很倔,他懂事起就看着父亲和娘吵架,一吵架父亲就摔桌子打板凳的闹。在他23岁的那年,父亲执意到山外边去走走,说在县城里待得太憋屈了。刘家的亲戚都过来劝,刘一剪劝父亲,说,你一个人去省城人生地不熟的,我修锁挣钱虽然不多,但养活您和我娘也富富余余。父亲看着儿子哭了,说,我出去是为了你呀,咱们在这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刘一剪不解了,问,怎么没意思,这不是挺好的吗?父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跟你讲不通,我先出去,也为了躲躲你榆木疙瘩的娘。你脑子想通了就出去找我,在这活着就跟关了大牢,到了山外面你就明白日子是怎么过的了。转天,父亲悄然离去。刘一剪看见有一张空床,愣了一会儿就扑到床上,他觉得父亲走了,好像心被掏空了一大半。只有娘在旁边不吭声,脸色灰得像是锅底。

一晃,父亲走了两个月,就给刘一剪来过一次电话,说在省城呢,挺好的。电话是打到邻居刘三百家,刘三百是个屠夫,有钱,安装了一部能打到山外的电话。刘一剪想多跟父亲说几句,他太想父亲了,觉得没父亲的日子很干瘪。可刘三百的闺女刘甜水总盯着他,他就怕女孩子盯着,说话就磕磕巴巴的。放下电话,他扭头想走,被刘三百拦住了,说,你给我剪纸。刘一剪看着死皮赖脸的刘三百,打心眼不愿意,他瞧不起刘三百那种有钱就总爱抖肩膀的人。他厚道,从来不给人难堪就随口应着,你要啥?刘三百说,我要条威猛的虎。刘一剪说,我给剪一条牛吧。刘三百摆摆手,我天天杀牛,看腻歪了。我就想要你剪只老虎,我喜欢虎。刘一剪不好意思了,我没见过虎,我没见过的就剪不了。刘三百笑了,说,我让你见见。说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画,画上的虎正从山上走下来,虎视耽耽的。刘一剪觉得新鲜,手就痒痒。刘甜水心灵眼快,忙拿出一张彩纸铺到桌子上。这张彩纸很透亮,刘一剪用手摸摸,知道是张上好的纸,在县城根本买不到的。刘甜水举着那幅画,他知道这是刘三百事先就准备好的。他顾不上这么多,边看边动剪子。他先剪虎的眼睛,那一丝凶气在他手里变得温和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薄面的脸皮,豆腐的心思,提不起个样儿。老虎剪出来了,还真像画上的那个样儿。刘甜水连声喊着好,脸蛋子粉扑扑的。刘三百琢磨琢磨啧着嘴,妈的,你这条虎还是像条牛呀。

这天上午,刘一剪随手剪着纸,他想父亲了,就想剪个父亲。他没有剪过人形,都是牛羊猪狗马的。他脑子就想父亲的样子,父亲是四方脸,他想着就动剪子。父亲是粗眉毛,眼睛不大,但凹得很深,像一潭深井。父亲的鼻子挺高,嘴巴却小,下巴颏子拱拱的。刘一剪想着,手就随着脑子在动,他有了灵感,想父亲的嘴巴添点儿胡子,再加点儿酒窝,父亲的酒窝很凹。他下剪的速度很慢,这不符合他的风格。因为他剪纸很快,别人在旁边还没看明白,他的剪纸已经飞出来了。刘一剪下剪子的时候,觉得很幸福,因为父亲就在自己的手里一剪一剪有了模样。中午,刘一剪关了修锁的铺子回家。在路上,刘甜水扭达达走过来。刘甜水是县城小学的美术老师,本来能上大学的,刘三百非要她回来。在刘一剪眼里,刘甜水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子,主要是眼窝子浅,里面的水太少,显得干涸。其实,刘甜水很有风情,在县城里只要她这么一走很能招人。她的腰枝很细,臀部就突出了。刘一剪和刘甜水是同学,他从来没主动和刘甜水说过话。刘一剪生性腼腆,话也很少。他的所有感情发泄都是靠剪纸,高兴不高兴了都从衣兜起抄小剪子,那小剪子随身携带着,亮晶晶的。小剪子在纸上行走着他的思绪,停停放放。手边没有纸,他就到处找别人扔下的烟盒,然后把烟盒纸细心叠开,用小剪子在上面欢愉地勾画。班上的同学都有他的剪纸,谁让他剪,只要你说出剪什么,他能剪的从不推辞。平常,刘甜水让他剪得最多,一般都是猫抓老鼠。刘一剪为此很头疼,他不重复自己,于是就得变幻各种老鼠被猫追来追去的样子。有次,他剪完了就好奇的问,为什么总让我剪猫抓老鼠呀?刘甜水嫣然一笑,我是老鼠,你是猫,我总得让你追我呀。刘甜水说完两腮通红,刘一剪不解风情,但他觉得刘甜水的眼窝子有了水。

路上,刘甜水主动和刘一剪打招呼,干啥去?刘一剪说,吃饭。刘甜水想了想说,我们下饭馆吧。说着刘甜水领着他朝前走,进了一家卤水火烧馆。刘一剪没说什么,两个人坐在临窗户的桌子上。小老板是县城的人,见了刘一剪就喊着,给我剪一头牛吧,我挂在饭馆的中堂上。刘一剪说,行,拿纸来。小老板兴冲冲拿来一张特大的黄纸,铺在桌子上,像是一块桌布。刘甜水旁边说,那我们就不给饭钱了,想吃啥就吃啥。小老板咧着嘴,说,你这小丫头,我可一直买你父亲杀的牛肉。刘甜水连声说,不管不管。刘一剪抄起小剪子在黄纸上奔驰着,他左手拿剪子,右手拽着纸。于是,他的剪纸就是舞蹈,眼睛不眨,剪子在黄纸底下游动,你料不准去哪。转眼工夫,刘一剪手下就跑出来一头活牛。他把牛身上的漩毛做的极度夸张,成为牛身上的装饰花纹,增添了视觉的动感变化,又加强了形式的美感。小老板旁边看傻了,说,你咋这么能耐呢,这牛太好看了。你和小丫头想吃啥吃啥。刘甜水要来两份卤水火烧,刘一剪闷头吃着,刘甜水没动筷子,静静地看着刘一剪。小老板已经把那头剪纸的黄牛贴在中堂上,立刻围着一些看客,叫着喝彩。

刘甜水对刘一剪说,你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刘一剪一愣,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刘甜水说,我是说,你剪了那么多的东西,有没有剪完的时候。刘一剪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我的小剪子在,就永远剪不完。刘甜水不吭声,她突然抹着眼泪,刘一剪有些惊讶,问,你咋哭了呢?刘甜水羞涩的问,你心里有女人吗?刘一剪想了想,说,没有。刘甜水再问,你想没想过?刘一剪说,没想。刘甜水拔腿就走,刘一剪站起来也想走,有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刘一剪抬头,看见一张圆圆的脸,没啥头发,脑门宽很亮,嘴在撕裂微笑着,嘴角朝上翘着。中年男人客气地说,我姓高,喊我老高就成。我知道你叫刘一剪,一直在找你。我想买你一幅剪纸,就要你刚才给小老板剪的这幅。刘一剪局促地说,我的剪纸从不卖的,你要我给你剪,你拿黄纸来就是了。老高拱手说,我和你素不相识,不敢要你的作品,还是买为好。刘一剪倔强地,我不卖的。小老板跑过来热忱地斡旋,说,老高是从省城来的大买卖人,有眼光,懂行道,就喜欢剪纸。我给你们当个中介,你就卖他一幅剪纸。刘一剪没说话,老高指了指中堂那幅牛,说,我还要这样子的。刘一剪坚决地说,不可能,我不做重样儿的。老高很不高兴,但也温和地说,行,只要是牛就成。我是属牛的,你就给我剪个富贵牛吧。刘一剪问,富贵牛是啥样子?老高显摆地说,牛的脑袋特别大,牛角上要挂两串元宝。刘一剪说,牛脑袋大可以剪,元宝我不能剪。老高生气地说,为啥不剪?刘一剪说,我没见过元宝,没见过的我剪不出来。老高怔住了,他的脸色发青,说,那好,我让你小子见识见识。说着,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裹得很严实,解开以后露出一个黄灿灿的金元宝,众人一片惊呼,刘一剪接过来看了又看,重新放了回去,说,好,我给你剪。

饭堂里的人哗啦就聚起来,把刘一剪围成一个水桶。他掏出小剪子开始在硕大的黄纸上风走,越走越快,黄纸上开始出现断裂,但始终看不到图形。刘一剪的腹稿时间很短促,他脑子只有雏形,于是就有了连接。剪的时候图形开始丰富,逐渐清晰起来。刘一剪说,我剪完了。说完就停住了手,然后悄声站在一旁。黄纸上一片混乱,看不出个眉目。老高焦急地问,富贵牛在哪呢?刘一剪把那一张不完整的黄纸举起来,然后满满撕扯着,撕着撕着就撕出个牛头。那牛头好大好大,两只牛眼半睁着,显示出一副惬意清闲的神态。牛角上挂着两串玲珑剔透的灯笼,在灯笼里有一个小元宝,那小元宝如一只泛在水面上的菱角。众人陡地傻了,老高也没缓过神。小老板喊了一声,好啊。这句喝彩把大家的情绪拽了回来,老高稍有不满的说,怎么就一个小元宝?刘一剪说,你就给我看了一个,我就剪一个。老高哭笑不得,连忙把剪纸收拾停当,把刘一剪叫到偏僻处说,我给你三百块,你再剪,每剪一张就三百,剪多少我买多少。从现在起,你小子就发大财了。刘一剪皱着眉头,我说了,我的剪纸不卖,你怎么听不懂。说完,甩头走了。老高对小老板愤恨地说,我转悠了大半个中国,就在你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县城见到这么脑子有毛病的人。

几天后,刘甜水给刘一剪准备了红烧排骨,还摆上一碟老陈醋。刘甜水对刘一剪咬牙切齿的说,算你小子毒。刘一剪嚼着排骨津津有味,牙齿之间都是肉沫沫骨渣渣。他问,我咋毒了?刘甜水说,我再问你小子一句明白的话,你喜欢我吗?刘一剪看着甜水,说,咋叫喜欢?刘甜水噘着嘴唇没出声,刘一剪说,我觉得你眼睛好看,都是水,我给你的眼睛剪一张吧。刘一剪就把小剪子掏出来。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突然走近刘甜水,近到了能看到刘甜水的眼睫毛。他觉得对面女人呼吸是热的,吹到他脸上是凉的,让他的皮肤打着寒战。他看到刘甜水的脖子,白皙而鲜嫩,如春天的竹笋。他顺着脖子再看下去,看到了起伏的山脉。他有些慌乱,就回过来看刘甜水的眼睛,没有杂质,清纯而洁净,在如晶体般的瞳仁里竟然看到了自己。他后退几步,喘匀了气才用小剪子开始剪,慢慢剪出刘甜水的眼睛,大大润润的,鼻子高耸,那下巴颏子尖尖,脖子圆润而光滑。他剪子没有丝毫停留,顽强地继续挺进,开始剪刘甜水的胸部。他出于羞涩,没有剪过女人,看着窗外挺起的山峦。这个县城人见得最多的就是山,每天都见,司空见惯了。可是刘一剪看完了刘甜水的胸脯,再看山就有了灵性和生命。他的小剪子有些迟钝,但手已经不听脑子的话,那一个美丽的弧线开始绷起,又像一轮弯弯的月亮。他感觉心在跳,屋子里很静。刘一剪不敢看刘甜水,因为他的目光散了,他知道这是剪纸人万万不能出现的。刘一剪的手终于放下了小剪子,刘甜水看到的自己是一个仙女,一个充满了魅力的仙女。那双眼睛都是水,水汪汪的,如一潭无底的清泉,还在潺潺而动。两片小嘴唇红红的薄薄的嫩嫩的鼓鼓的,薄荷般地清润。刘甜水晕了,她实在太喜爱刘一剪了。她情不自禁地捧住了那双奇迹般的手,搁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刘三百急匆匆赶回家,进了家门就到处乱翻。刘甜水没好气地,你找个啥?刘三百兴奋地笑了,说,有一个高老板在城里到处搜集二手的剪纸,大的两百块,小的一百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人,一个剪纸能卖这么好的价,邪门了。刘三百说着,从柜子顶上找到那幅牛的剪纸,找到一张,用破报纸裹上就要走,边走边说,这个我得要高点儿。他被刘甜水背后喝住,闺女奔过来一把夺过去,吼道,这是人家专门给你剪的,你咋能卖呢。刘三百瞪着眼睛,一张破纸,卖了就卖了。两百块呀,那是我杀一天畜生赚的钱。在他刘一剪手里就几分钟,太容易了。刘甜水说,不成。刘三百使劲儿推搡着闺女,说,是他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你管得着吗。说着,人早已经颠出了门外。

县城里有些乱了,不少人拿着刘一剪的剪纸到处找高老板兑换钱。

刘一剪心里紧绷绷的,说不出啥滋味儿。他感觉自己被人扔到秤上,任由在那看着份量,然后一斤一两地割肉,让人血淋淋地拎走。他要找到高老板,问问高老板想干啥,他心里也没个数,一个剪纸咋就能卖得那么高。他不知不觉到了卤水火烧馆,他看见中堂上的那幅牛还在,心里顿时觉得塌实了许多。他对小老板说,你这幅牛没有卖呀?小老板很有血气地说,呸,他给我一万我也不卖,这是你给我的。刘一剪紧紧攥住了小老板的手,说,我以后该给你剪,你让我剪啥我剪啥。刘一剪去了县文化馆,李馆长收藏了他一百多幅剪纸,都是他最精心剪出来的。这其中有他最喜欢的十二生肖图,他酝酿了整整半年多。每一张他都构思巧妙,韵味十足,栩栩如生。当时他剪的时候没有先剪鼠,而是先剪的牛。他对牛的把握最准,对牛也最有感情。因为他小时侯跟父亲放过两年牛,他看不惯牛虻在牛身上吸血,就常用手玩命儿拍牛虻,把牛拍得浑身是血。李馆长对这十二生肖图爱不释手,逢人就说这是咱县上的文物了。有人拦住告诉他,李馆长把你那一百多幅剪纸全卖给高老板了。刘一剪的耳朵一热,说,你说的是真的?那人说,李馆长赚了好几万呢,光那十二生肖图就一千多块。刘一剪疯了,脑子里都是他当时剪纸的图像,一张张的剪纸就是他一个个生命。当时剪十二生肖图的时候,每剪完一张头就发晕,血管里的血好像被抽走了一部分。那十二张生肖都剪完了,他就觉得血都被抽走了,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文化馆的尽里边,看到李馆长的屋子里有了新沙发,原来是两把破椅子,坐上去就嘎吱乱响的。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李馆长呢?李馆长呢?他喊着喊着,觉得脚底下一软就倒在地上,他倒下的时候有一个放衣服的铁架子也随着砸了下来,接下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一剪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刘甜水正用温水一点点地擦洗着他的身子。刘一剪慢慢嘘出了一大口气,刘甜水说,吐出来就好了。刘一剪问刘甜水,我咋的了?刘甜水说,大夫说你淤了一大口气,然后气攻心,你的心又小,盛不住这口气。刘一剪惊讶地问,谁把我背过来的?刘甜水说,是李馆长,他说对不起你。刘一剪苦笑着,他拿新沙发换了我的十二生肖图。刘甜水说,李馆长说,你的剪纸能赚钱,也说明你有价值,这是好事,干啥还想不开。刘一剪说,我的剪纸要是卖了,今后就剪不出来了。刘甜水下床,给他端来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粥,他试图坐起来,可探了探身子,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刘甜水过来抱住刘一剪,把他倚在自己的怀里,一勺勺喂他小米粥喝。刘一剪说,你咋对我这么好?刘甜水说,我觉得你是个男人。

两人正说着,屋门外不住地有人敲门,声音都很急促。隔着窗户,刘一剪看到一些熟人在门外站着,十分嘈杂。他以为是看他的,刘甜水不屑地说,都是找你要剪纸的,现在你的剪纸已经涨价了,大的二百五,小的一百五了。刘一剪疑惑地问,我的剪纸真能值这么多钱吗!刘甜水说,这是有人炒,就跟炒股炒期货炒房地产一样。高老板中午就放出风,说他明天一早就走,先去银川,再到西安和兰州,再不把刘一剪的剪纸拿出来就成废纸了。刘一剪没说话,他看见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认出来是中学的班主任。他对刘甜水说,那不是孟老师吗?刘甜水也看出来了,怜悯地说,孟老师的孩子得肺炎了,住在医院,她的丈夫在青海修铁路。刘一剪说,快让孟老师进来。刘甜水跳下床,把门开开,瞬间涌进了十几个人都眼巴巴看着他,谁也没说话。刘一剪勉强站起来,说,我只有小张的,一人一张,就在我柜子上面。孟老师,我给您现场剪上几幅大的带走。孟老师埋着脑袋说,我实在没脸皮了,家里等着要钱呢。其他人红着脸到柜子上面取走,走的时候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刘一剪拿来几张大纸,用小剪子快速地剪着,就看到剪葵花向阳,剪牡丹花红,剪蝙蝠飞舞,剪连年有鱼,剪骏马奔腾。一张张的薄薄的纸片,经过刘一剪那双生性灵巧的双手,五张不同样式的彩色剪纸跃然而出,结构繁茂、精巧秀美。他恭敬地递给孟老师,说,如果学生的剪纸能帮助老师,也算是我的福分。孟老师的眼泪夺眶而出,卷起剪纸跑出房门。

日头斜了,窗户上已经看到了一抹少女般的唇膏。

刘一剪知道必须要走了,去哪不知道。因为从现在起到明天一早,县城会有不少人找他。那时,他将彻底支撑不住的。不是剪不了,而是突然觉得没什么可剪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他告诉刘甜水要出去走走,刘甜水担心地问,你去哪?刘一剪说,我也不知道。刘甜水说,找你父亲去。刘一剪觉得脚步有些踉跄,他走路的姿势就像一个孩子,他看见刘甜水帮助锁门,那后腰细滚滚的,上衣有些短,露出一层白嫩嫩的肉皮儿,他想不出怎么以前没这么好好端详刘甜水。刘一剪要到省城找他父亲,他父亲耐不住县城的寂寞,进省城开出租车。没几年就跟他娘离婚了,在县上轰动了小半年。又过了两年,县上有人从省城回来告诉他,见了你父亲,他说想你了,让你去一趟。刘一剪没应,他看出娘的心思。又过了一年,这个人又从省城回来告诉刘一剪,你父亲省城娶了一个城里女人,我瞅见了,瘦的像是一根竹竿,都没有肉。那天,娘就猛定儿病倒了,天亮的时候呼吸急促,对刘一剪说,你去省城找你父亲吧,这个县城太小,装不下你。说完就闭上眼睛,发送娘出殡的时候,没有多少人跟着,就是刘甜水在最前面替他撒纸钱。

夜黑漆漆的,平常耀眼的星星都躲进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刘一剪在长途汽车站登上最后一辆去另外一个城市的大巴,车在黑暗里滑行出县城,就觉得身后的那些灯灯闪闪的过去了。刘甜水给他买了一个手机,他还不怎么会用。他看见手机的荧屏上有刘甜水的照片,笑靥如花。铃声响了,他听见刘甜水在那头喊着他的名字,喃喃着,你就这么偷偷走了,我看着你的车跟了好久,我知道你过你的城市生活,我也会去找你。在山里盘旋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另一个城市,从这个城市乘火车去省城,还是慢车。刘一剪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县城,他看啥都新鲜。火车上人很多,他就站着。他看到窗外所有景色都是往后挪,惟有远处的平原在夜色中没有移动。夜色很重,车顶上的光拍在玻璃上斑班驳驳。刘一剪看着满车厢攒动的人头顿时害怕起来,他又在责问自己,咋就冒冒失失地跑出来呢。他还有答应给文化馆李馆长老鼠娶亲的剪纸没给呢。李馆长答应了剪一张小的三十块,大的能六十块,他琢磨不透自己咋就这么冒失跑出来。他拦住一个乘务员问,我咋能回去?乘务员莫名其妙,说你回哪呀?刘一剪掏出车票,说,还回到这儿。乘务员看车票笑了,说你刚上车就回去,有急事?刘一剪回答不出来,确实没有什么急事。乘务员见刘一剪说不出话来就走了,对面有一个面容慈善的大嫂递给刘一剪矿泉水,说看你的嘴唇都干裂了,喝口水润润嗓子。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一瓶,像旱苗灌上了春天的甘露。他不好意思地对大嫂点点头,大嫂悄悄指他裤子后口袋问,大兄弟有钱吧?刘一剪说,有。大嫂眨巴眨巴眼睛,说,小心点儿,车上小偷多。刘一剪困了,就蹲在地上迷糊。觉得有人在动他裤子的后口袋,他再去摸,后口袋里的钱瞬间不见了,那是他辛苦攒下的五百块呀。他哭了,没哭出声。他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五百块是他一张张剪纸剪出来的,咋说拿走人家就拿走呢。在他的县城没人偷东西的,有东西就这么摆着,没人惦记着。他四下瞅瞅,发现对面的大嫂不见了,一个老汉狡黠地笑了笑,说,你把那个女的当好人了吧,打刚才我就看出她惦记着你的钱。刘一剪问,她人呢?老汉说,早跑了,你太憨了。刘一剪想不通,那位慈善的大嫂咋会昧良心偷走他的钱呢,她不是告诉他小心被偷吗。他剪纸很少对主顾说价,一般都是人家看着给,给多少算多少。

在火车上摇晃了六个多小时,终于到省城站了,已是转天的下午。

刘一剪饥肠辘辘,摇晃着身子出了车站。他抬头看日头昏沉沉的,一点儿也不清爽。随便找到一个电话亭,他从内衣里掏出父亲的电话号码,拨了半天也没个声。后来,他走出来看见别人都往里塞钱。他盯了好一会儿决定也塞钱。他拿出一把小钞票,小心翼翼地塞了一个。小钞票被吃了进去,他拿起话筒继续拨电话号码,依旧没通,可小钞票也不吐出来。他惊慌了,实在把握不住这个电话,不像文化馆的电话抄起来就能打。他吭哧半天,还是找一个过路人红脸问,这电话咋打?过路人说,你得投硬币,钞票不行的。说着,过路人从他手里挑出一枚硬币塞了进去说,你打吧。说完过路人急乎乎地走了,刘一剪很心虚,他怕那人找他要钱。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刘一剪知道这是父亲的后老伴儿。他有些颤抖的说,我到了,就在车站,让我父亲来接我。那女人没好气地说,省城有好几个车站呢,你在哪个?刘一剪慌了,他回头看了看,看到一个硕大的广告,上面有个很漂亮的女人在冲他微笑。他又看别的,看到一个很神气的警察在骑马巡逻。他看到马很兴奋,这是他熟悉的,他曾经跟父亲放过两年的马。刘一剪对女人说,这有警察骑马呢。女人说,你就叫骑马的警察告诉你到果子巷,我在巷门口等你。刘一剪走的时候下意识的摸口袋,发现有手机,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刘甜水给了自己手机,怎么还跑到电话亭里去打。他觉得天下没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他抬头看见一匹马,再抬头看了看女警察。女警察很漂亮,比刘甜水漂亮多了,像是一个女侠。女警察没看见他,正了望远处繁华的街头。

刘一剪抚摩一下马鬃,看到马,他觉得有了底气。他希望更能看到牛,要是有牛在这他会喊起来,因为县上的坝顶都是牛。他想着就喊了一声,女警察诧异的看到他,问,你喊啥?刘一剪怯生生地问道,我想去果子巷,你能带我去吗?女警察跳下马,笑着问,你是第一次进城?刘一剪说,是。女警察有些犹豫,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完了撕下来交给刘一剪,说,我写明了,坐什么车,你在哪下,倒什么车就到了。刘一剪从口袋里抄出小剪子,随手把警察撕下的那张纸剪出一匹高头大马,马是奔腾的,四只蹄子飞起来,鬃毛乱乱的,眼睛炯炯有神采。刘一剪递过去,女警察惊讶地看着,说,太棒了,你有这两下子!刘一剪说,你能不能送我过去?女警察用对讲机说了什么,然后对刘一剪说,冲你剪得我这匹骏马,我送你过去,上马吧。刘一剪在县城爱骑马玩儿,县城的马就是给外面人玩儿的,放马的是他中学同学。刘一剪跃身上马,女警察在前面领路。刘一剪坐在马上俯身看,眼界开阔了。他看到一群群脑袋瓜子,他再看到广告上那个女人已经平视了,嘴唇红红的。很多人看他,还有外国人给他鼓掌。刘一剪看到太阳西转了,红灿灿的,像个西红柿。街上那么多的汽车在穿梭,刘一剪眼晕。女警察回头问他,你怎么会第一次到省城呢?

刘一剪语塞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到省城。

在果子巷的巷口,刘一剪看到父亲那女人,不像那人说得那么精瘦,屁股圆鼓鼓的。那女人见到刘一剪骑着马,女警察跳下来,牵着马朝她走来,那女人不知所措了。刘一剪翻身下马,女警察说,你能不能再给我剪匹马,还要这样子的。刘一剪问,你干啥?女警察腼腆地说,我们班有九个人都喜欢马,马就是我们的兄弟。刘一剪接过警察的本子,随后掏出小剪子,一匹马一匹马地剪着。九匹马神态各异,都骠悍强壮,腿粗如圆柱,鬃毛随风飘扬起来。女警察看着连声说着谢谢,走的时候,还朝着刘一剪敬礼,那姿势很标准,刘一剪在电视里看过的。女警察骑马走了,背影在暮色中越走越模糊,刘一剪看见了女警察和那匹马熔化在夕阳中。那女人过来不阴不阳地说,你有啥本事能让警察送你过来呀?刘一剪扬了扬手里的小剪子自豪地说,她让我骑了一匹马,我给了她十匹马。

刘一剪随女人进屋,发现只有两间,外面这间很小,放着一个双人沙发,对面是一台大彩电。刘一剪说,我饿了。女人拿来饼干,刘一剪很难吞咽。他坐在沙发上,脑袋顿时沉沉的,喃喃着,我太困了。当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在他跟前坐着。父亲瘦了,胡子也没刮干净,像是秋后的庄稼稀稀拉拉,父亲以前都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刘一剪抱住父亲哭起来,天摇地动。父亲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亲,表情很平静,安慰着他,说,我让你来,是你不来。我是想你,也想让你出来走走,在县城里憋囚着非成王八不可。再说你娘也死了没有什么牵挂,你的剪纸在城里就屁也不是了。说说,你进了省城想干些啥呀?那女人走过来插话,你得问问你儿子能干啥?刘一剪说,我能剪纸。父亲笑了说,我说了,你那剪纸在城里就是玩儿的,不当吃,更不当喝。刘一剪不服,我在县上剪纸可挣钱呢。父亲不在意他的这些话,想了想说,你先在省城转转,自己琢磨琢磨。晚上吃饭,父亲给刘一剪做了他爱吃的大烩菜。父亲给他放了很多的肉,说,我记得你最爱吃的就是肉了,多吃。可刘一剪吃着觉得不香,那肉就是没有县城的肉好吃,有嚼头。父亲叹口气,说,省城啥都好,就是吃啥啥不香。撂下饭碗,刘一剪问,咋睡呀?父亲说,你先在外面沙发睡,过过,我买个折叠床。刘一剪看出女人沉着脸子,父亲也不跟她说话,但总是用眼梢瞟着她。刘一剪心里很不舒服,他是个不给任何人找麻烦的人,何况是父亲。

在家闷了好几天,天天父亲很早出去,很晚才回来。那女人与别人合开了一家服装便利店,天天太阳照到屁股起床,半夜才回家。父亲和那女人见面话很少,大都的对话是问赚了多少钱。有时候为了钱还要吵架,这是刘一剪最害怕的。他想,父亲以前跟娘吵架,到了省城又开始新的一轮,怎么总是这么暴躁。刘一剪闹不明白,以前爱说爱笑的父亲咋变成了木偶人。这几天,他天天睡觉,白天睡着,夜里醒着。没事看那些又哭又闹的电视剧,分不清楚为啥人就哭了,为啥人又笑了。那天一早他起来走出家门,知道昨夜下了一场雨,微湿的街道上,空气中带有几分初秋的清冽气息。他在果子巷外面茫然地转着,街上都是川流不息的车,还有骑自行车忙乎乎上班的人,惟有自己这般的悠闲。他几次过马路都站在那不敢动,车都是擦着他的身子过去的,他吓得几乎喊起来。刘甜水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因为有父亲和那个女人在,他都支支吾吾的。刘甜水就喊着,你进城怎么傻了,拍几张照片发给我。刘一剪不会拍,刘甜水就告他怎么弄。拍了几张,都是他在果子巷外边的,刘甜水告诉他,我给你弄了支付宝,你在省城花钱都得会这个。刘一剪觉得到了省城自己怎么就没有脑子呢,在县上看见什么都能剪一刀,可现在看什么都没有掏出小剪子,都不是自己熟悉和喜欢的。他有次斗胆去了果子巷不远的一家超市,进去后乘手扶电梯都胆战心惊,差一点就从上面滚下来。他越是攥紧旁边的扶手,扶手就不断的滚动,他喊了起来。有人告诉他,那扶手是不能攥紧了。他看见有一件商店卖手串,很好看,就给刘甜水买了一串,他掏钱对方告诉他手机支付。他笨手笨脚的按照提示给对方付了款,很快,刘甜水打来电话,说,你买东西了,然后说出多少钱。刘一剪诧异地问,你咋知道的?刘甜水笑着说,你用的是我的捆绑银行,花多少钱我当然知道了。刘一剪告诉她,我给你买了一个手串,很好看。刘甜水在那边哭了,刘一剪不耐烦地说,你哭个啥吗。刘甜水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找你去了。

刘一剪在街上转着,肚子突然饿了,想想在家吃着都是冰箱里剩下的,吃的啥也没个记忆。他转了半天,没啥好吃的。他想起在县上到了早晨,巷子里卖早点的小车就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咸豆浆,小笼包,葱包棍,还有黄澄澄的油条都泛着诱人的香味儿。吃早点的人就围着小车边的板凳上坐着,慢慢吃着聊闲天侃大山,互相称呼着叔叔婶婶。想到县上的日子,刘一剪眼圈又湿润了,他想回家了,不单是为了刘甜水,他觉得这么几天没有剪纸,就觉得日子一下子没有了滋润。他曾经掏出小剪子,在街上就这么想下手,可是脑子里都是下雪那样白茫茫的。父亲看出他的心思,带他吃了一次海鲜自助火锅。那次,刘一剪见了世面甚至有些哆嗦。那么多鲜活的海鲜摆在那儿,等着他下到沸腾的火锅里面。他那县上是山区没有这些海里的东西。有的还在活着,摆着头和尾巴。刘一剪不敢拿,就端着一盘菜回来。父亲问他,让你来是吃海鲜的,不是吃菜的。父亲给他夹了几个生蚝,刘一剪想吐,觉得白乎乎的像是鸟屎。他不理解省城的人怎么能狠心吃这个,而且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父亲叹口气说,你在县上呆傻了,怨我,应该早点让你到省城。刘一剪说,县上也挺好的。父亲恼怒地提高了嗓门,你看看县上还有多少你这样的年轻人,不都跑到大城市里了。干啥来,不光是为了赚钱,是这里的生活比县上舒服,懂吗。刘一剪梗着脖子,我没觉得怎么舒服,我在县上能剪纸,那是我的生活。父亲瞪着眼睛,你到了省城也能剪啊,你不是总带着你那个小剪子吗。刘一剪哼哼唧唧,没有让我能剪的东西!

转天,父亲破例没早出车,对刘一剪说,你坐我的车,我带你到省城里好生转转吧。刘一剪高兴了,毕竟是父亲。女人不高兴地说,你带他,咋还能拉客呀。父亲不高兴地说,今天为我儿子就不拉客了。那女人嚷起来,我让你来城里是赚钱的,不是坐吃山空!父亲憋红了脸,说,拉我儿子一天,能少赚多少钱啊!那女人蹦起来,吼着,你他妈学会犟嘴了。刘一剪听父亲和那女人说话都是省城的话,很不受听。父亲戳着那女人的鼻子,哆嗦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那女人凑着喊,你还能杀了我,没有我让你到省城来,你还一辈子在那穷地方混日子呢。那女人说完了父亲,开始回头指着刘一剪问,你跟我说说,你能干什么?刘一剪说,我会剪纸。那女人哼了哼,说,剪纸挣不到钱,要不然你就到我的服装便利店,你不能天天在这呆着。

父亲没说话拉着刘一剪就走,到了附近的停车场,刘一剪看到父亲开着那辆出租车是红色的,让父亲擦得锃亮。刘一剪小心翼翼坐上去,父亲戴上一副白手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省城就是大,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高楼比山高,一幢接着一幢,望不到头。刘一剪对父亲说,这不就是山吗。父亲说,山是石头做的,这高楼是钢筋水泥的。刘一剪撇撇嘴,还不是一样,你离开山,又进了山。父亲嗔怪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的。咱那一群山上有钱吗,这高楼里都是钱呢。刘一剪看到街上有人是红头发,还有黄头发和绿头发,看见有些惊吓,忙问,这不是鬼吗。父亲说,跟你那么大岁数都是这样,喜欢染发。刘一剪问,那为个啥?嫌弃我们的黑头发?进了一座大商场,东西都摆那,好像随便拿。父亲从上面拿走一个水杯,刘一剪说,你不给人家钱就拿呀。父亲笑着说,这是超市,最后结账。刘一剪不习惯,在县城他每次去买东西,都爱跟售货员搭讪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售货员都是女的,谁都喜欢他,聊聊才心里欢愉。不聊天了,买东西还有啥情趣呢。日头一过中天,父亲就不安稳了。开车的时候,父亲看到好几个人朝他张手,那脚就习惯地朝刹车上踩。刘一剪早看出父亲的心思,就说,你赚钱去吧,我自己能回家。父亲不放心的,你认识哩?刘一剪说,这几天我都在外边转悠呢。父亲开到城市西边,有一个硕大的湖,叫团湖。团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秋风吹来,芦花抖动着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临近黄昏,有不少的飞鸟在湖面上徘徊,用力发出嘎嘎的鸣声。团湖幽静,周围是一层层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上刻着无数个类似眼睛的圈圈儿。父亲对刘一剪说,当年抗日烈士们在这里与日寇奋战三天三夜,最后全部捐躯埋在这里。城里的人都说,白桦树上有多少圈圈儿就有多少烈士们的眼睛,他们死了以后也不瞑目,就天天盯着这个社会,看看有啥变化。刘一剪问,您咋不回去看看我娘的墓,她说你会去的。父亲的脸沉得都是灰色,低下头说,我有时候也想起你娘,觉得比这个娘们儿心地善。

刘一剪就在团湖下车,父亲急匆匆地开走了,走时跟他说,我知道你有手机了,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导航。刘一剪不知道什么叫导航,刘甜水也没有告诉他。进城这几天,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什么都不知道,过去知道的到了省城都是错的。刘一剪追了几步问,你把我放到这干啥哩。父亲停下车回头说,你在这能看见远处的山,我有时想你和你娘了就到这看看。他走到湖旁边,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下,真的看见远处的山峦,没有县上的那么高耸和险峻。他到省城这么几天,再看到远处的山有些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他痴呆呆着看着湖面,没看到过这么大一团湖,湖水清澈,泛起的水花很小,每个水花都闪烁着被夕阳过滤后的橘黄色,十分好看。水面上冒出不少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是刘甜水爱穿的那条短裙。叶子中间有些白花,有开着的有不开的,还有半开不开的,一阵秋风吹过来,叶子就开始鞠躬,那么整齐虔诚。刘一剪看呆了,县城周围都是山,就是没有水。县上喝的水都是上百里远水库引来的,经常是断水,大家小家的都备着水桶。他突然想起娘,父亲突然去省城开出租,娘就越来越孤独,生怕刘一剪再走,就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刘一剪看娘那痴呆呆的样子,知道不能这么样了。于是,他就跑花店,买了很多的花。他跟花店老板很熟,因为他经常剪的是花花草草。花店里有贵点的牡丹月季,也有普通的芍药流苏,但更多的是文竹、仙客来、万年青和巴西木龟背竹。花店的老板好奇地问他,你买这么多花干什么呀?刘一剪说是给娘解闷的。花店老板笑了,说,其实养花不是解闷的,凡是喜欢养花的都是把花当成自己的儿女,看着他们一点点长,该吃的给吃,给喝的给喝,长大了,花就死掉了,养花的也就跟死了儿女一样悲伤。然后再养,一直养到自己也死了,就跟守着儿女死一个道理。娘喜欢儿子买来的花,天天这么摆弄。一直到知道刘一剪的父亲在省城娶了新娘才不理会花了,直愣愣的死掉。

在团湖的湖畔,刘一剪看到有人丢下五颜六色的烟卷盒,就随手拣了起来。细致地铺展开,用小剪子在上面享受地剪着。剪着落日,剪着水花,剪着白杨树,剪着水鸟。不知不觉到了天色暗淡下来,湖面上一片银色。他吮到一股香味儿,浓浓的。他顺着湖畔的小道走着,蓦然,看到一串串彩蝶般的花朵,露出羊蹄子似的叶子。他上前抚摩了一下,落英缤纷,嫩嫩的叶子撒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是啥花,可那花香熏得他站不起身,他索性就坐在地上接着剪。有几个老人唱着歌走过来,刘一剪仿佛遇到了一群仙人。他听到那几个老人自由自在地唱着: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音调悠扬动听,刘一剪的眼眶湿润了,他想起了刘甜水,她那张清爽爽的脸就是月亮。他起身迎了过去,问那几个老人,这是什么花那么香?有矮个老人告诉他,是紫荆,又叫羊蹄角。这花长在广州,这个地方原来没有,有人在团湖种植了一片,现在只剩下这么几棵了,明年再来估计就没有了。刘一剪忙问为啥?矮个老人感叹地回答,看着稀罕,都让人摘走了。几个老人继续唱着往前走,刘一剪紧追了过去,把刚才那几张剪纸给了几个老人,说了一句互相不挨边的话,我也想学唱那首歌,这是我的剪纸。几个老人看到剪纸面面相觑,说,这个我们在清音寺前的名靓屋见过。刘一剪吃惊了,见过?有高个老人说,说是一个著名民间剪纸家剪的,满屋子都是。刘一剪心抖,颤巍巍地问,那著名民间剪纸家叫个啥名?高个老人想了想说,叫刘一剪。我们都很喜欢,一人买了一张。刘一剪问,多少钱?矮个老人抢过话茬说,大的三百,小的两百块。一个中等个老人摇摇头说,好是好,太贵了。月亮隐在了厚厚云层里,刘一剪觉得心像星星散在漫天的空中。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为啥到了省城,咋又卖这么高的价。

刘一剪回到家,父亲和那女人吵架了,父亲操的是省城的话,说的很蹩脚。刘一剪用心听,还是因为钱。那女人不断说着脏字,骂得很利落。刘一剪想,我要是娶了刘甜水,两个人是不会这么吵架的。想着刘甜水,他的心就哆嗦。他不想听,却见那女人走过来对他不客气地问,你会不会做饭呀?刘一剪点点头,那女人说,我们都忙活活的,每天晚上回来你做好饭,需要买菜买肉的钱我给你,每天给你二十块够了。父亲说,三个人吃少了。那女人说,就这么点儿钱,馋了自己外边打牙祭。娘去世后,刘一剪在家倒是做饭,大都是刘甜水过来帮助他,给他拎来菜和肉。

晚上,刘一剪憋不住烦躁到果子巷溜达,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刘甜水的父亲。对方笑了笑,问,想我闺女了吗?刘一剪没话了,对方问,赚多少钱了?刘一剪糊涂了,问,赚啥钱呀?对方不乐意了,说,你不是到省城跟你父亲赚大钱去了吗?刘一剪解释说,没有啊。对方生气了,说你咋会说瞎话了。刘一剪说,真的没有。对方把电话撂了。刘一剪别扭,咋都是钱。他躺在折叠床上睡了,迷糊中听到父亲打了那女人一个嘴巴,女人开始摔东西。父亲从来不打人的,咋的了。刘一剪想好了,明天一早去那个卖他剪纸的地方,一准是有人鼓捣。醒来,他对要准备匆匆出门的父亲说,你拉我到清音寺。父亲说,去那干啥?刘一剪动个心眼,说,我给娘去拜香。父亲不情愿地哼了哼,说,那就快走,今天是礼拜六,打车的人多。车到了清音寺,父亲对刘一剪吭哧半天才问,你在我这还待多久?刘一剪看着父亲,心里发酸,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父亲说,我想和那女人离婚,离婚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刘一剪知道这是父亲在安慰他,但有这句话还是暖乎乎的。

走到清音寺,他寻找名靓屋,发现自己来的早,屋门还关着。名靓屋的门脸不小,气势也大。在门脸上挂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全国著名民间剪纸家刘一剪的绝对精品,仅余一百张,卖一张少一张。刘一剪看到自己的名字很稀奇,说不出个啥感觉。他走到清音寺的里边,寺里很安静,他看到有一群鸟在屋檐上落着,唧唧喳喳的。刹那间他来了灵感,随手掏出小剪子。手边没有纸,他怕那点儿灵感像水一般流失,就慌乱地在寺里找着。可地面上干净,没有什么东西。他见一个小卖部开了就跑过去,见都是吃的喝的。他问小卖部的女售货员,有纸吗?女售货员抱怨说,上厕所也不带纸?刘一剪说,我想剪纸。女售货员不屑地说你以为你是刘一剪,剪一张破纸就是三百块,比印钞票都利落。刘一剪大声地说,我就是刘一剪。女售货员笑了,说,刘一剪是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你别瞎闹了。刘一剪问,谁说刘一剪八十多岁?女售货员说,名靛的人都这么说,说是快死了。刘一剪气愤地喊着,都是胡说八道,我就是刘一剪。女售货员疑惑地,你真的是刘一剪,能剪纸?刘一剪说,你赶快拿纸来?女售货员慌忙拿来一张彩纸,说是包装用的。刘一剪掂到手里,回头再看那屋檐一群歇息的鸟,已经不见了。他失望,觉得灵感已经随着鸟飞走了。他不知道怎么下剪子,女售货员嘲笑他,是人不是人的谁都想赚钱。

走进名靓屋,他看到满屋子都是剪纸,有的是他剪的,有的则是别人剪的。他觉得自己被捆在一个笼子里,然后任意让别人宰割着。他看到自己曾经给文化馆李馆长剪的那幅十二生肖图,挂在中间。上面标价三千块,而且不讲价。几个人在那买着,嘴里都喊贵,可都掏出了钱。刘一剪走出名靓屋,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着。他掏出小剪子,用女售货员那张彩纸剪的,剪牛剪羊剪马,剪花剪草剪树。他一边剪一边喊着,一张一毛,一张一毛了。有几个看热闹的,看了半天没一个买的。名靓屋里走出一个男的,说,你瞎剪啥,你能剪过刘一剪吗。刘一剪喊着,我就是刘一剪。男的笑了,说,你也配!看热闹的人走了,刘一剪觉得很是孤独,他身边那堆剪纸在风中飘走了,在空中舞蹈着,贴在屋檐上。他好像看到那群牛那群羊那群马在云彩中驰骋着,然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隐约间,他听到清音寺的钟声响了,抬头看见那群丢失的鸟又在屋檐上徘徊。他随手剪了出来,剪出来的是鸟在屋檐上欲腾飞,一轮夕阳裹住了鸟的脚。他重新走进名靓屋,恭恭敬敬地把剪纸给了那个服务员走了。背后,他听到那服务员哎呀一声,那声音充满了惊叹。

刘一剪是从清音寺走回来的,他真的去了清音寺给娘烧了三炷香。走出清音寺,因为是星期六,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骤然多了。他凭借着记忆就这么走着,看着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省城。他路过一家商店,他看见一条绿色的围巾,觉得刘甜水带着最好看。他没有拿手机支付,而是从内衣口袋掏出现金,都是新的。这是他昨天到银行取的,这张卡是准备到省城住下来花的,里面存了三千块钱。售货员意外地看着他,问,都是新票子?刘一剪灿烂地笑了笑,说,新票子买新围巾。售货员是个女人,也很漂亮。刘一剪说,你戴上我看看。售货员戴上转了两圈,刘一剪有些恍惚,觉得就是刘甜水在那站着望着自己,于是脸色在逐渐发烫。

没等父亲回到果子巷,刘一剪收拾完东西走出了家门。他留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剪纸,是父亲骑着一匹骏马,在山路上奔跑,在父亲的周围,松虫、铃虫、纺织娘在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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