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病的他算了

2018-09-30

南风 2018年9期

关键词：楚楚妈妈

一

文学院的周乔患有“少女病”，人尽皆知。

他病得太过明显，隐藏不了。

他有一头乌黑浓密的披肩长发，有时候披散开，有时候扎起来，不管哪个时候，都很少女。

他喜欢穿宽松的衣服，夏天穿彩色韩版宽松T恤、中性的老爹裤，冬天穿黑色或白色面包羽绒服，不管哪个季节，都很少女。

其实这些也还好，让别人受不了的是，他偶尔还会做美甲，涂口红。

“好恶心啊，他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

“对对对，我看小乔今天好像还修了眉。”

“哈哈，是不是文学院女生太多，把他同化了？”

这几句对话，是林甜水在上公共课的时候，听坐在她前面的两个女生说的。

虽然这种话听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但林甜水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拿起桌上的课本，砸出去之前，听到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

“你们是说文学院的周乔同学吗？”林甜水抬头，目光越过前排，看到一个长相跟声音一样甜美的女孩子，她坐在前排两个女生的前排，正扭过头来，对她们说：“可是我觉得你们这样说人家不太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吧，而且我就觉得周乔很帅啊。”

林甜水看不到那两个女生的表情，却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突然变热的眼眶，她迅速低下头，一滴眼泪砸在课桌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人声鼎沸的餐厅里，周乔捏着林甜水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左右来回看了三五遍，“林甜水，你的眼睛怎么肿了？谁打你了？告诉我，老子弄死他。”

周乔啊，长了一张小乔的脸，其实是张飞的性格。

“我看你是准备捏死我吧？”林甜水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指着对方的两条柳叶弯眉问，“你这个眉毛怎么回事？又是我妈给你刮的吗？”

这回周乔倒是不做声了，尴尬地挠了一下后脑勺，转移话题：“哎呀，我听见8号窗口叫号了，您老先坐好了，我给您端饭去。”说完一溜烟地跑远了。林甜水看着周乔扎着丸子头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二

周乔给林甜水打来电话，在电话里鬼叫：“甜水甜水，中午来第三餐厅吃饭吧，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你见了她一定吓一跳。”

林甜水把电话从耳边移远了一点，嫌弃地调低了通话音量。

不过到了中午，林甜水还是如约去了第三餐厅，远远地，她便看见周乔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在他身边，有一个穿湖蓝色连衣裙，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林甜水眯了眯她500度的近视眼，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这是楚楚，我们文学院大一的学妹。”周乔看起来很激动，说完就一脸期待地看着林甜水，像是等待评委亮分的参赛选手。

林甜水却只是扯着嘴角礼貌地笑了一下，“你好啊，楚楚学妹，我们进去吃饭吧。”

吃饭期间，周乔一直努力活跃气氛，讲了十来个冷笑话，楚楚倒是配合着笑了十来次，但林甜水并不搭茬，只顾埋头扒饭，等这顿不尴不尬的饭吃完，林甜水拿出纸巾擦了嘴，然后起身：“要不你们再聊一会儿，我得先回家了。”

周乔立马扔下啃了一半的鸡腿，也跟着起身，边收拾东西边对一旁的楚楚说：“学妹你先吃哈，我们先走一步。”

然后，还没来得及回应的楚楚，眼睁睁看着周乔一阵风般尾随林甜水离去。

周乔和林甜水，作为本地土著，不住宿，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回家，大学上得像高中。就像现在，俩人并排骑着自行车回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甜水，你今天怎么了？兴致不高啊。”周乔侧头看了一眼林甜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大姨妈来了，莫名烦躁。”跟周乔说话的时候，林甜水从来不避讳。

“我就说嘛，你总不可能是因为讨厌楚楚才板着一张脸的。”周乔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讨厌她？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林甜水猛地捏了车闸，扭头盯紧周乔。

周乔愣住，他面容清秀，睁着一双无辜的杏仁眼，不知所措地看林甜水。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周乔的脸，林甜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但转眼，一个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吧，而且我就觉得周乔很帅啊。”

林甜水回头，一脚踩下脚蹬，离去的同时，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不然回去陪你的楚楚学妹啊，她好像挺喜欢你的，还觉得你很帅。”

三

楚楚果然是喜欢周乔的。

她来找林甜水，一脸的惆怅和低落，她说：“学姐，周乔学长为什么不理我了？我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他明明很开心，还要把我介绍给你认识，可是现在，却对我爱答不理的。”

林甜水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登时柔软了一片，她让楚楚先走，承诺帮她问清楚。

“你说你讨厌她，你都因為这个生我的气了。”当林甜水问周乔的时候，周乔的回答倒是毫不迟疑。

林甜水哭笑不得，她叹了口气，开口：“可是一开始，明明是你兴高采烈地要把她介绍给我。”

“那是因为……因为……”周乔因为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甜水摆摆手，“罢了罢了，无所谓因为什么，总之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不讨厌她，也没有生你的气，你不用刻意冷落她。”

她是除了自己之外，第一个在外人面前维护周乔的人，怎么能讨厌她呢？总不能让周乔像自己一样，没有一个朋友。

“好。”周乔裂开嘴傻笑，就连傻笑的时候，也像极了偶像剧里的傻白甜女主。

有同班的男生路过，嘴欠的问一句：“哟，水哥，跟你家小乔约会呢这是？”

林甜水没有回应，伸手从包里抓出笔袋，干脆利落地砸向对方，对方边笑边跳着离开，周乔屁颠屁颠去把地上的笔袋捡回来，脸颊还红红的，当真一副小媳妇模样，林甜水翻着白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林甜水也会觉得，自己和周乔是一双奇葩。身为男生的周乔看起来修长美好，好似一朵娇花，人称小乔；身为女生的自己却身材结实，很像一个武替，人称水哥。

正看着周乔怀疑人生的林甜水，被一阵急促的火警警报声打断，她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果然是王婶，王婶是林甜水的热心邻居，每当林甜水的妈妈犯病时，都会很及时地通报她，她也把王婶的来电铃声设置成了火警警报声。

一开始，这个铃声曾经给身边的人造成过多次恐慌，大家对她翻白眼，冷嘲热讽的时候，周乔就会站出来，叉着腰帮她回击：“呦，怎么着啊，还不允许别人用个自己喜欢的铃声了？这铃声是你家专利啊？”

这回也一样，不待旁边的人有异样神色，周乔就先发制人，极为夸张地捂住嘴巴，“天哪，甜水你的铃声好别致喔。”

林甜水静静地看他表演，看他从书包里掏出镜子和口红，熟练地给自己画了个大红唇，旁边有女生露出了看变态一样的眼神，他也毫不在意，他抿了抿嘴巴，又花三秒钟扎了一个完美的丸子头。再然后，他过来牵起林甜水的手，眼神温和笃定：“走吧，回家救火。”

四

周乔和林甜水赶回甜水巷的时候，林甜水的妈妈正和巷口卖糖饼的李叔纠缠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人家刚炸出来的糖饼，她还不罢休，伸长了手想去够更多，李叔架着她的胳膊阻拦，脸上的无奈和厌烦一清二楚。

林甜水过去叫她妈妈，她不为所动，一心扑向糖饼，周乔深吸一口气，过来拨开林甜水和李叔，换了轻松愉悦的口吻：“妈，我放学了，您给我买了糖饼啊，我好饿，我们回家吃吧。”

林甜水的妈妈像是终于恢复了听力，她回过头来看着周乔，慢慢地，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她把手里装满糖饼的袋子塞给周乔，有点害羞一般，“我们回家吃，水水。”

周乔搀着林甜水的妈妈先走了，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说笑两句也散了，更多的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毕竟，林甜水的妈妈犯病也不是一两次了，大家已经习惯了甜水巷有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习惯了她不定时的犯病，就像习惯了太阳东升西落，四季轮流更替。

林甜水掏出钱包付了糖饼的钱，向李叔道完歉，才扭头往家走。傍晚落日的余晖给前面两个人渡了一层金边，林甜水没有赶上前和他们一起走，就那样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想起妈妈第一次把周乔认成她的时候，妈妈紧紧抱着周乔，水水、水水地叫着，状若疯狂。那时，她和周乔才初二，瘦弱的周乔被困在妈妈的怀抱里，脸蛋憋得通红，惊慌失措，拼命挣扎，像一匹受惊的小马。

林甜水也害怕，她在慌乱中，朝周乔跪下了，她哭着求他，说“周乔，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动，让我妈抱你一下就好。”

林甜水发誓，她只求过周乔一次，可是周乔，在往后的日子里，蓄起了长发，穿上中性的衣服，在每次林甜水妈妈犯病的时候，赶来抱住她，安慰她，叫她妈妈。

记忆中的画面太过清晰，像就在眼前，不知不觉的，她的眼睛又要发酸了。

“靠！”林甜水扬起脑袋，用力眨了眨眼，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咒骂了一句。

五

说实话，林甜水早就过了会觉得妈妈丢脸的年纪，妈妈变成了她的小孩，她只想保护她，宠爱她，别人的闲话早已不能击中她。但把妈妈犯病时的照片偷拍下来发在学校贴吧里这件事，她不能轻易放过。

贴吧里的照片是妈妈乱着头发抢糖饼的模样，和自己低头向李叔道歉的瞬间。

平日里，林甜水性格彪悍直接，又稍显古怪，除了周乔根本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她对图片下面那些讽刺挖苦和嘲笑的评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林甜水尝试了几次和发帖人联系而无果之后，她决定直接给校长办公室打电话。

楚楚满头大汗的来找她：“学姐，我联系到贴吧吧主了，他把那个帖子删掉了。”

“哦，是吗？你为什么要联系吧主？又为什么要让他删帖子？”林甜水环抱着手臂，看戏一般的姿态。

楚楚一愣，犯了错误一样低下头，小声说：“我觉得那个帖子对学姐太不尊重了，就自作主张的去联系吧主了。”说完，抬头小心翼翼看了林甜水一眼。

旁边的周乔好像看不下去了，也开口：“甜水，这个帖子还是早点删了好，我觉得楚楚也没做错。”

林甜水大概是没想到周乔会为楚楚说话，扭头看他的眼神有些震惊。良久，她垂眸，低笑了一声：“既然你们都这样说，那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宣传我妈有病这件事。”

这么些年，周乔对自己马首是瞻，前些天还因为自己而不理楚楚，林甜水甚至觉得，就算她想要上街打劫，周乔也会是那个替她拿刀的人，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周乔会站在别人那边。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到底是危机意识还是嫉妒心理。

林甜水单方面宣布和周乔产生了隔阂，周乔却一反之前的察言观色，变得没心没肺起来。吃饭的时候叫上楚楚，上自习的时候帮楚楚占位，期末的时候帮楚楚划重点，除此之外，他还意图向林甜水灌输楚楚的审美观。

“甜水，楚楚这裙子看起来不错，不然我们周末出去逛街，你也买一条。”

“甜水，你看楚楚的长头发多淑女，不然你也把头发留长好不好？”

“甜水，你看楚楚这双凉鞋……”

林甜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河豚，周乔每说一句带了楚楚名字的话，她就胀大一圈，她已经膨胀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体，周乔还是没发现。

于是，林甜水爆炸了：“你觉得她的裙子好看你就买一条自己穿啊，你觉得长头发好看你就继续留着啊，你觉得她的凉鞋好看你也可以买一双来穿啊，你们做姐妹好了，反正你现在走在大街上一般人也是难辨雌雄的。”

周乔愣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林甜水的嘴里说出来。

林甜水迈着大步离开，反正，她早就变成这样刻薄的人了，反正，就算再后悔，她也是不会回头的。

六

周乔和林甜水，同仇敌忾多年，却因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生楚楚，开始了人生中第一场冷战。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班，之前因為关系好才每天见面，现如今，林甜水像个独行侠，来去匆匆，满脸写着生人勿扰。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关于周乔和楚楚的八卦消息，她在课堂上、校园里、餐厅里听到过很多。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就是专门对着她才说的。就像现在，她只是来开水房接个水而已，旁边两个本来在小声嘀咕的女生，看见她之后，故意拔高了声调。

“听说有个大二的姑娘，昨天在报告厅跟小乔告白了呢。”

“对对对，长得还蛮漂亮蛮可爱的。”

“果然，只要是男人就会喜欢软妹，像小乔这么娘的都不例外。”

“哈哈哈，对啊，说实话，我之前一直以为他会找一个武松一样的女朋友呢。”

林甜水咬紧了后牙槽，走近她们，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们再说一句，我保证，把这杯开水泼你们脸上。”

两个女生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脸上是敢怒不敢言的纠结表情，她们悻悻地退场，等出了水房的门，又不甘心地朝里面喊上一句：“这么彪悍，大概是个暴力狂吧，怪不得被小乔甩。”

林甜水握紧了手中的塑料水杯，手心烫出一片潮红。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算了一下，妈妈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犯病了。等林甜水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她想抽自己一巴掌。

不过，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也不是只有自己。

上完下午的课，林甜水骑车回家，出了校门，便见周乔等在那里，有些日子不见，他竟留起了一层小胡子，跟他白净清秀的面庞和可爱的丸子头很是违和。

林甜水想假装没看见，换个方向继续走，周乔却骑着车追了上来。林甜水默默加快了踩脚蹬的频率，周乔也随即加快速度，林甜水再快一点，周乔也再快一点，到最后，俩人像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一般，争分夺秒，你追我赶，路过的行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风驰电掣穿过大街小巷的二人。

直到一个十字路口，俩人在红灯前停下。

“你，你跑什么啊？我就是想，就是想问问阿姨最近怎么样，你至于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吗？”周乔大喘着气，先开口。

“我妈最近挺好的，暂且不用您帮忙，您还是回去陪女朋友吧。”林甜水也满头大汗，但她依然保持着冰冷的脸色，不看周乔。

周乔沉默了23秒，这是林甜水盯着红灯的等待秒数，一下一下数的。

绿灯亮起，身旁的行人开始过马路，林甜水觉得，周乔应该是默认了吧，可是就在她抬脚准备随着人流过马路的时候，周乔开口了，他说：“我没有和楚楚在一起，我不喜欢她，我拒绝了。”

林甜水没回头，周乔就继续说，“之前，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特别想把她介绍给你吗？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她特别像以前的你，像甜水小学的你，像甜水中学的你。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能像小时候那样。”

林甜水还是没有回头，可她的心脏，像是在数九寒天里，突然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七

甜水对于周乔来说，从一开始就不仅仅只是一个人名。

作为一个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贫困生，周乔只知道，他们这座城市，有一所小学叫做甜水小学，有一所中学叫做甜水中学，他只知道，有一批像他一样家庭困难的孩子，只要在甜水学校读书，就什么费用也不用出，还能得到额外的补助。

他不止一次听奶奶感慨，甜水学校的校长真是个大善人。

他还听说，他们这座城市有一条甜水巷，甜水巷里有个姑娘叫林甜水，她有一个极宠爱她的爸爸，开的学校都是以自己女儿的名字命名，甚至还在学校餐厅设了一个窗口，叫甜水窗口，甚至每周会都会亲自在那个窗口给学生打几次饭。

这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夸张的事，但的确是真的，因为周乔也和甜水学校的其他孩子一样，甘愿在甜水窗口前排巨长的队伍，只为等校长亲自给自己的餐盘里加一个鸡腿。

别的孩子吃完饭就离开了，只有周乔，把吃干净的餐盘收起，然后静静等在餐厅的角落，等到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完，他看见校长走出来，抱起队伍最后面那个撅着嘴生气的小姑娘，拿胡子扎她的脸，挠她的痒痒，跟她说对不起，爸爸实在是太受欢迎了。

她就是林甜水，周乔知道。

她的长头发蓬松柔软，她喜欢在头上带各种公主冠形状的发饰，喜欢穿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蓬蓬裙，穿亮晶晶的凉鞋，她简直跟童话书里的公主一模一样。

其实很多次，周乔都想跟林甜水说几句话，说谢谢她爸爸也好，夸夸她的裙子也好，他自己模拟过很多次和林甜水对话的场景，可到头来，他半句也没说过。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林甜水，从甜水小学到甜水中学。

只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她们或经历恶龙，或遭遇阴谋，总要饱经磨难。

林甜水也一样。

八

周乔读初一那年，甜水中学出了件大事。

学校里120多名学生食物中毒，其中2名学生情况严重，紧急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周乔记得，那天中午，是校长在甜水窗口给大家打饭的日子，他依然和同学们排了很久的队，他打到一份地三鲜和一份排骨，像往常一样，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看林甜水和林校长有说有笑的吃完一顿饭。

那天下午第一节课刚上不久，很多同学陆陆续续出现了拉肚子，呕吐的现象，包括周乔自己，也拉了三次肚子。后来，就是很慌乱的一个下午，老师停止讲课，送情况严重的学生去医院，没有症状的学生先放学回家。

林校长是在第二天上午被警察带走的。

周乔并没有亲眼所见，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像长了腿一样。

周乔在大家吵吵闹闹的讨论声中，偷偷溜出了教室，他去隔壁班级，趴在窗户玻璃上看了半天，没有发现林甜水的影子。

“前面那个学生，上课时间你在楼道上溜达什么？”身后传来某个老师的喝声。

“我去上厕所。”周乔头也不回，拔腿就跑。他气喘吁吁，一口气跑到操场。

操场的双杠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她亮晶晶的凉鞋在阳光下反射著光芒。

周乔深吸几口气，走了过去。

那是周乔第一次离林甜水那么近，他站在双杠下，抬头看她，她脸上尽是泪痕，头发也乱了，小皇冠形状的发卡扔在地上。

“你不要担心，林校长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他那么善良，肯定会没事的。”那是周乔跟林甜水说的第一句话。

林甜水坐在双杠上，垂眼看他，不说话，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

“我保证”周乔竖起了三根手指，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模样发誓，“你爸爸一定会没事的。”

林甜水的眼睛里却蓄起了更多的泪水，她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用脚踢了踢周乔的胳膊：“我下不去了。”

“嗯？”周乔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矮了矮身，把肩膀凑在林甜水的脚边。

“那你就踩着我下来吧。”

九

周乔发的誓，没有起一点作用。林甜水的爸爸再也没有回来学校，相反，他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管那两个因食物中毒而丧命的孩子到底和林校长有没有关系，在外人的眼中，他就是畏罪自杀。

林甜水一家从云端跌落谷底，失去孩子的父母难忍悲伤，去林甜水家哭闹打骂，林甜水被一把推倒，她跌坐在刚下过雨的地上，洁白的小裙子变得脏兮兮。

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人群外眼眶泛红的周乔。但是这回，林甜水没有哭，她的眼睛里，有某种类似仇恨的坚毅东西。

林甜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她理了短发，把皇冠小发饰都收起来，不穿蓬蓬的小裙子，也不穿亮晶晶的鞋子，她的饭量也变得比以前大，突然间，小公主林甜水就变成了一个假小子。

以前，林甜水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女孩子，她们一起上厕所，一起跳皮筋，一起回家，活得像一群连体婴儿。，从林校长出事之后，林甜水就几乎没有朋友了，后来，大家都说林甜水的妈妈疯了，林甜水彻底变成了一个人，大家都远远地避开她，就像躲避某种瘟疫。

改变的还有周乔，他从远远地看着林甜水变成了远远地跟着林甜水，放学铃声一响，他就迅速收拾书包飞奔到校门口，等林甜水出来，等她独自走远，再缓缓跟上去。

关于林甜水妈妈疯了这件事，周乔只是道听途说，以为是大家火上浇油乱编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那种情况下窥见事情的真相。

那天像往常一样，他跟着林甜水刚出校门不久，便见林甜水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他急忙上去阻拦，却被对方一把箍进怀里，对方的神情和动作都很夸张，力气也大到惊人，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说着“水水、水水，不怕”之类。周乔被勒得几乎呼吸不过来，他开始本能地拼命挣扎，踢打抱紧他的陌生女人。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围成了一个圈，七嘴八舌的讨论让场面更加混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奋力挣扎却一直无果的周乔听见了哭声，还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来，看见林甜水跪在自己面前，哭着对自己喊：“周乔，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动，让我妈抱你一下就好。”

周乔不动了，之后的很多年，每当林甜水的妈妈抱住他，他都不动。甚至林甜水妈妈给他刮眉的时候没动，给他扎辫子的时候没动，给他涂口红的时候没动，硬要把女孩子的T恤套在他身上的时候也没动。

林甜水想要变得强大，不想让别人一把就推倒，她想保护自己的妈妈，所以她改变自己，变成假小子的模样，变成冷漠又粗鲁的模样。这些，周乔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可是林甜水的妈妈不明白，犯病时的妈妈不明白，在她的脑海里，自己的女儿是瘦弱洁白的漂亮模样，是周乔那样的。

不过也没关系，如果林甜水一定要在外形上显得更强大，才能有安全感，那么周乔愿意变成另一个林甜水，变成一个别人口中的娘炮。

十

林校长去世后的第九年，林甜水大四，这一年，她接到一通法院的电话。

那个真正的罪人，是当年甜水学校餐厅的某个普通员工，他因一些个人恩怨，偷偷往学生的饭菜里放了药，他说他只是想报复一下林校长，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他说他多年来寝食难安，最后还是决定说出真相。他在媒体的镜头下，深深地鞠躬，对林甜水一家说对不起。

那是周乔生平第二次见林甜水大哭，她哭得肆无忌惮，像所有这个年龄正常的女生那样，不害怕展示自己的悲伤或欣喜。

周乔也眼眶发热，他边给林甜水递纸巾边说：“看吧，我以前就发过誓，你爸爸那么善良，肯定不会干那种事情的。”

消失很久的楚楚来找林甜水，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张贴吧里的照片是自己上传的。

林甜水不回答，算是默认。

楚楚坚持要问为什么她不当场揭发自己。

林甜水反问：“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大一那年，有一节公共课上，有人骂周喬娘炮，你帮他怼回去了。”

楚楚笑了，但她接下来再说的话，却是林甜水始料未及的。她说她并没有那么善良，替陌生人打抱不平，她只不过是想接近林甜水，报复林甜水罢了。

多年前的那场食品安全事故，丧生的两个中学生中，有一个是楚楚的哥哥。所以多年后，当她和林甜水读了同一所大学，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报复的小心思，发甜水妈妈的照片是为了报复，故意接近周乔甚至向他表白也是报复，她单纯地想剥开林甜水的伤疤，想夺走林甜水在乎的人。只是没想到，到头来，她原来和林甜水同病相怜，都是被命运误伤的人。

十一

周乔和林甜水在大学毕业晚会上共同表演了一个节目，他们合作唱了著名京剧四郎探母中“坐宫”那一选段，林甜水唱老生，周乔唱青衣。他们像模像样地捏起手势，眼波流转，自信开口，竟当真唱得像那么回事。

周乔扮演的铁镜公主去给杨四郎盗取令箭了，接下来便是杨四郎那句炫技的“扭转头来叫小番。”

开口唱之前，林甜水目光搜索了一下台下观众席，很轻易地找到了妈妈。林甜水记得爸爸在世时，很喜欢京剧，特别是四郎探母。他好不容易休息在家的时候，总要来上那么一小段，妈妈每次都很配合他扮演铁镜公主，让他过过嘴瘾。

那时候她觉得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很是烦人，每次都躲开不听。没想到多年后，这段京剧被她下载在手机里，反复听了几百甚至几千遍，幸好还有个愣头青周乔，也陪自己听了几百几千遍。到最后，他们竟然能在舞台上作为一个节目表演。

如雷般的掌声响起，林甜水和周乔谢幕，她看见妈妈眼含泪光，嘴角弯弯。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毕业典礼……如果周乔没有在后台突然拿出戒指向她求婚的话。

“你什么意思啊，你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也没有告白过，就直接求婚？”被惊到的林甜水满脸通红，思维倒是清晰。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喜欢你好不好？倒是你，才没有说过喜欢我。”周乔也惊到了，他以为他这么明显的喜欢根本不需要专门说一遍。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没长眼睛？”林甜水像是气坏了，脸涨得更红。

“我错了，我错了，四郎，你就别跟奴家斤斤计较了嘛。”周乔捏起嗓子，贱兮兮的撒娇。

“你有病啊？会不会正常说话？”林甜水被周乔叫得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