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
2019-11-15秋泥
秋 泥
安榕和马天野结婚了,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去欧洲旅行了一圈,回来就领了证住一起了。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心里还是不舒服,一想起安榕姣好的面容,就觉得让马天野这犊子占了天大的便宜,虽然他等了她二十年。后来安榕约我单独出去吃饭,我们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但还是觉得有了一丝隔膜,我鼻子有点堵,伸手把安榕揽过来紧紧搂在怀里。安榕像个温顺的羔羊,用头在我怀里蹭来蹭去,一会儿她想坐起来,我就按着她的头,她就又偎在我的胸口,我按着她的头是不想让她看见我流眼泪。冰雪聪明的安榕似乎感受到了,她轻声说,良子,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娘家亲人了,你要祝福我。我抚摸着她的背,使劲点点头,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
重新坐下来,我的心情好了一些,我说安榕其实咱们班有两个班花,除了你还有一个。安榕笑眯眯地问,谁呀?我说,刘丽男你还记得不?嗯,记得。安榕想了想说,刘丽男长得确实好看,我有印象,她的脸像瓷器一样,是天生的干净明亮。她喜欢留一头利落的短发,怎么说呢,有一股军人般的阳光飒爽劲儿。不是军人,我说,她父母、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她们家一窝条子。还条子,安榕听了哈哈笑了起来,我记得她是班长,初三转走的。我说,是的,可惜了。安榕说,不是吧,你一直暗恋刘丽男?我摇摇头,是感激,她帮过我。可能她转学也和我有关系。安榕说,我想起来了,是因为咱们院儿陈宝龙那件事吧。我说是的。
初二那年冬天的下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课,陈宝龙领着一帮人突然就闯进了我们班教室,班主任刘老师正在上数学课,她停下来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可能想问问他们找谁?不知为何没问。陈宝龙是我家邻居,在铁西区很有名气,他那天去我们学校是去抓一个和他朋友有过节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军大衣里都裹着砍刀。当时全班同学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时陈宝龙突然就看到了我,喊道:良子,你在这班呀!然后就嬉皮笑脸地说,良子良子不学好,整天追着姑娘跑……说完这帮人就嘻嘻哈哈走了。我明白陈宝龙的意思,他是在说我和安榕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路结伴走。我和安榕是发小、同学,我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儿,是家人一样的感觉,没界限到安榕换裙子时都不背着我。但是事情并没有因为陈宝龙的离开而完结,被打乱了课堂秩序的刘老师突然把手上的粉笔摔在教案上,“啪”的一声,粉笔在寂静中摔成几节。
什么玩意儿!刘老师愤愤地说,把地痞流氓勾到学校来,想干啥呀!这说明问题,说明你们是一丘之貉。
我觉得冤枉,眼巴巴地望着刘老师。
全班四十多人,为什么单喊你的名字?
我本是一个羞涩内向的人,但那一天我被激怒了,我“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刘老师你冤枉我了,他喊我的名字,是因为我们是住在一个院儿的邻居,我们父母都是一个单位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当然认识我了,就因为喊我的名字,我们就成了一丘之貉了吗?
见我敢顶嘴,还质问她,刘老师疯了一样冲过来把我扯到教室外边,嘴里喊着,滚出去!然后“砰”一声关上门,她愤怒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出来:跟这样的流氓一起长大,你能是什么好东西!还父母都是一个单位的,教育出这样的人渣,你们父母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帮臭工人子弟……
我拉开门冲进教室,指着刘老师说:你不能污辱我的父母,你是老师,是大人,外边进来流氓你为什么不敢管,你逃避责任还拿我们学生出气,作为老师你不害臊吗?
刘老师气得脸煞白,喊:反了反了,刘丽男,去把工宣队喊来,我还收拾不了你了今天!
过一会儿,刘丽男把身披黑色大棉袄的齐师傅领来了,齐师傅非常魁梧,胸口别着方形的“工宣队”胸章,一脸凛然之气。刘老师喊,这小子勾结外校流氓坏蛋,搅闹课堂还恶意攻击咒骂老师。还没等刘老师说完,齐师傅就用一只大手掐着我的后脖颈子,把我擒到了工宣队办公室。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工宣队对付调皮捣蛋的学生的方法非常之简单粗暴,就是扇嘴巴子,一直扇老实了为止。我听同学张洪福说过,齐师傅是鼓风机厂的,和他老叔张世光是师兄弟。我为了逃避挨揍就壮着胆子说,您是鼓风机厂的齐叔吧,我表叔叫张世光。齐师傅听了就撒开手说,是吗?你是世光的侄子呀,咋回事呀?
我听了就哭了,说:刘老师污辱我的父母,污辱我们工人阶级。齐师傅笑了,没那么严重吧,别哭慢慢说。我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走廊里立刻变得乱哄哄的。有人敲门,是刘丽男走了进来,齐师傅认识她,你不是他们班长吗?刘丽男点点头说,齐师傅,我来就是想做个证明,我觉得张良今天没做错什么。接着她也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的大致和我差不多。齐师傅眼睛亮亮的,看着刘丽男说,多好的孩子呀,能坚持正义,难能可贵。我说,齐叔,我父亲连续十五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和优秀共产党员,现在是军工车间书记,刘老师却这样说他,我觉得她应该给我道歉。齐师傅说,你们的话我都做了详细记录,你们先回去吧,没事了。
在走廊里,来回乱跑的学生把我和刘丽男挤到了一起,她靠在我怀里的那一瞬,我闻到了一股雪花膏和香皂的混合味道,那股好闻的味道留在我记忆里好多年。我说,谢谢你刘丽男。刘丽男说谢啥,我是担心你挨揍。
后来听说刘老师在校政治学习会儿上受到了批评,齐师傅问她:什么叫臭工人子弟?刘老师哑口无言,在会上做了深刻检讨。从那以后刘丽男就受到了刘老师的冷落,她恨刘丽男甚于恨我。第二年刘丽男转学离开了八十七中。
安榕,最近我老是梦见官坊老院儿。我把一大杯自酿小麦啤酒喝下去后,眯着眼开始自言自语。官坊可能作为地名,现在不大有人知道了。就是曾经住在那里的老住户后代也不大知道了。一片曾经很不起眼的居民区,现在连地标都改了,谁还会记得它的过往呢?那些始建于日伪时期的青砖瓦房,那些修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红砖楼房,被致远街一分为二。站在东侧的楼房上,向那些密集排列的平房区望去,如同鸟瞰纷乱的烟火人间。几乎每一片的屋顶上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几乎每一户的烟筒都冒着袅袅的炊烟。间或有一只系着三角旗子的竹竿,招引着那些低空盘旋的鸽子,起起落落……
官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集建材、装饰、家具等多种行业为一体的建筑群落。其形成的规模辐射东北全境,及河北的中东部地区。这般的繁荣,周边必然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气象。我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想找人问问,通往官坊老院的路怎么走?可是那些打电话的,那些开车的,那些拉脚的,那些卖盒饭的,那些匆匆忙忙赶路的,都没有功夫搭理我。我看着他们的脸都似曾相识,细一看又都面目不清了,我知道他们大都是在讨生活的下岗工人,可是官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是不会变的,它应该知道官坊的前世今生。我决定上去看看。我一纵身随着上升的气流浮上天空,街道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井字格,楼房变成了规规矩矩的豆腐块,汽车变成了挤挤挨挨的甲壳虫,行人如蛛如蚁,不停地到处蠕动。我无心欣赏这些,我要寻找我的官坊,我的出生地,我童年一点一点长大的地方。我忽然就看到了那只风筝,或者说是那只风筝的飘带不经意间拂过了我的脸颊。总之,我看到它了。风筝是用旧报纸糊成的,中间的龙骨是用竹条做的,竹条来自于竹筐上的立柱,一片立柱竹板可以用刀子削成许多细竹条,许多细竹条糊上许多报纸,就可以做成许多风筝,许多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飘满了官坊的天空……
我看到官坊了!我看到那座三层的红砖小楼了,那小楼的一楼一号曾经是我的家,那间十七平方米的屋子是我的出生地,三年后,也成了弟弟的出生地。我凭着记忆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官坊的平面图。那些楼房,平房,街道,商店,树,垃圾站,水泥乒乓球台……图纸画完之后,那些官坊的老邻居,纷纷从各家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他们有的去倒垃圾,有的去晾衣服,有的在唱歌,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摔象棋,有的干脆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卷旱烟……我鼻子一酸,问,你们都去哪儿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哪儿都没去呀,是你们家搬走了,你不记得了?
和我搭话的人里有周生,是我童年的发小。安榕说我知道周生,平房的,大家都叫他周扒皮。嗯,我说,我记得周生在一九八六年的秋天卧轨自杀了。我问,你不是死了吗?周生龇着牙笑了,我是八六年死的,现在是七九年,你活糊涂啦?我说,我确实有点糊涂了。周生说,别瞎寻思了,咱们玩去吧。
房山头乱七八糟地站着许多人,都是一般闲人。有兜底回城的知青,有退伍待分配的军人,有刑满释放人员,有放暑假在家的大学生。更多的,是像我这样正在上学的半大孩子,混迹于那些成分复杂的大人中间,偷听些偏僻的人生道理。
天色渐暗,有人开始吹口琴。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又吹了《拉兹之歌》,又吹了《美酒加咖啡》,又吹了《香港之夜》。
大家吊在音乐里悠悠荡荡,居委会主任温淑芬领着几名妇女舞舞扎扎地走过来了。温淑芬眯着她唯一的独眼说:小伙子们别玩了,跟温姨熏蚊子去吧,消灭“四害”,人人有责。大孩子们没动窝,我们这帮半大孩子却一拥而上,从她们手里接过药包、草袋子,兴冲冲地向院子中心的垃圾堆走去。想到又可以名正言顺地玩火了,我们莫名地兴奋起来。
周生蹿到温淑芬前面笑着喊:温姨。温淑芬摸摸他的头问,你爸又打你妈没?周生摇摇头。他再敢打你妈,你马上告诉温姨,周生点点头。
一行人,舞舞扎扎地来到院中心。院中心有一座用砖砌成的矮墙,矮墙半米高,围着三面,一面留着豁口。这就是七八十年代沈阳居民倒垃圾的地方。那时节还没有封闭式垃圾箱,更没有分类收集、资源化利用、无害化处理等名堂,听都没听到过。谁家吃鱼了,就把那些鱼头、鱼骨、鱼肠、鱼肚等派不上用场的下脚料,用盆端了出来,伴着汤水往矮墙里一扬,一股腥气“扑”地弥漫开来。一旁的人躲着走,嘴里却打着招呼:
他婶子,吃鱼啊?
啊,吃鱼,海杂鱼,一块钱一秤盘子,吃个鲜儿。
人走了,苍蝇来了,一落一片,“嗡嗡”叫着大快朵颐。苍蝇们的吵闹,又招来了在院子里东游西逛的鸡鸡鸭鸭。鸡最是灵巧,扇动翅膀,“咯咯”叫着,一下子就飞了过来。鸭子也着急,却只能 “呱呱”叫着,扭着身子走,左右摇摆的屁股,常让人联想到那些立场不坚定分子。
又有人来倒炉灰,“唰”地埋住了鸡鸭的美味。炉灰中有未燃尽的炭火,鸡鸭们不敢再去刨食,逃到一边去抗议,“咯咯咯”“呱呱呱”地抗议。抗议声未止,又有剩饭、烂菜、大便纸、月经纸、碎玻璃、破碗碴等杂物纷纷落下。这些东西,一般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有人拉走。这期间若刮大风,一干秽物便漫天纷扬了。居民们骂着,慌忙关了窗子;捡破烂的也骂,这叫什么鬼天气!腿没闲着,赶着去追那些吹跑的破纸。小孩子们休息,不用去上学,就扒着窗子唱:
星期天的早晨白茫茫,
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
风一吹,纸一飞,
气得老头没命追……
温淑芬指挥着孩子们把破草袋子扔在垃圾堆上,然后倒上白色的药粉,点燃了草袋子。刺鼻的浓烟,裹着垃圾堆的秽气冲天而起,在五六米高的空中弥漫开来。站在楼上乘凉的老贺头,掉头就往屋里跑,嘴里骂道:这他妈是熏蚊子吗?“哐”地关上了阳台门。
老贺头你还记得不?安榕说记得,秃头,外号叫贺大灯泡。
老贺头光着膀子,盘腿坐在炕上,抄着一把大蒲扇气呼呼地扇。他圆圆的秃头浸出一层油腻腻的细汗,在日光灯光下闪闪发光。
老贺太太过来了,冲他比划着,怎么啦?老贺太太是半哑巴,就是听得见,说不出话那种,听说是小时候生病吃偏方吃的。人虽哑,却生性爱俏,细溜溜的身段裹着一件素花旗袍,抿口处系着条洁白的手帕,齐耳短发烫着波浪,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其实她这身装束在当时是极不合时宜的,用温淑芬的话说,是严重的资产阶级情调。但老贺头若是不管,别人又能把一个哑巴老太怎样呢?何况他们还有一个不简单的儿子。
老贺头说,温瞎子又带着人熏蚊子了,这不纯属扯犊子吗!世界这么大,你能把蚊子熏哪儿去?不都熏他妈人家屋里去了吗?每次她领人熏完蚊子我都得挨咬,这败家娘们,大热的天还得关窗闭门儿的。
老太太比划着,你别这么大声,当心让人听到。
听到能咋地?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党,我怕个毬!老子是凭八级工手艺吃饭的,老子挣得多,吃得好,谁能把老子咋着,熏他妈毬蚊子,劳民伤财还不让人说?
老太太见他越说越来劲,就用手指戳他的秃头。老贺头瞪着眼吼,你别他妈跟我动手动脚的!老太太跳到一边比划,那是上面布置的任务,上面布置的就有上面的道理。老贺头瞪了她一眼,你一个哑巴懂个屁!老太太一听,不愿意了,撇撇嘴,扭着屁股走了。边走边回头用小手指比划他:不是哑巴我嫁给你?大老粗。
老贺头还在骂,骂些什么,没人听得见了。隔着玻璃窗,只见他的嘴在张张合合,手中的蒲扇指指点点。老太太则站在五斗橱前,优雅地点燃一支香烟,然后照着镜子,摆弄起她的波浪卷发。
烟火照样升腾着,火光映着孩子们生动的脸。远处,谁家放着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子软绵绵地四处流淌: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我再次浮到空中,发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院子都点着这样一堆火,每一堆火旁都围着这样一群大人和孩子。他们像似在做着某种祭祀。但是这些人的表情并不虔诚,他们被火光映红的脸都隐着一丝幸灾乐祸。温淑芬抬起头,用她的独眼漫不经心地往空中一瞥,我心中一凛,“唰”地落回原处。这时,火堆已经熄灭了。残存的灰烬,忽暗忽明,似有无数的古怪隐藏其中,眨着诡异的眼。
夜空分外晴朗,繁星如宝石般清晰明亮。我曾痴心地认为,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她们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因垂怜像我这样孤独的少年而化作流星来到人间。那一天,我就会得到爱情。可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渴望着,忧郁地渴望着。远处的歌声依旧缠绵,连夜也都要融化掉了。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白皙顽皮的笑脸。
齐豫的家住在官坊东面。那里是一片整齐的日式平房区,里边住着许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军官。齐豫的爸爸也是军官,转业前是正团职。她和马天野家是一院两户的住法,所以相处得像一家人。马天野的爸爸不是军官,也不是干部,他们家能住那么好的房子,是借了他爷爷的光。他爷爷离休前做过区武装部部长。
我初次见到齐豫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哗啦哗啦”地洗头。阳光透过巴掌大的葡萄叶子,斑斑驳驳地照在穿着跨栏背心齐头短裤的齐豫身上。当她把满是泡沫的头浸到水盆里的时候,马天野急忙示意我快看:齐豫哈着腰,白花花的奶子自领口处一览无余,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我们屏住呼吸,无声地坏笑。
齐豫洗完头,把水“哗”地倒在葡萄架下。自晾衣绳上扯下一条白毛巾,地擦了起来。如此,那对白兔跳得更欢了。擦完,一抬头,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人,一怔。随即看看马天野,又看看我,抿着嘴乐了。马天野说,笑啥?傻丫头,这是咱班同学张良。齐豫说,我在学校见过他。说完,仍旧笑呵呵的,把手中的毛巾抖搂的“啪啪”响。她的背心淋了水,里边的兔子呼之欲出。我不敢看她,心里却热呼呼的,觉得齐豫一点也不陌生,像认识很久的朋友。
因为马天野的缘故,我和齐豫混得很熟。这个生着娃娃脸的女孩儿,骨子里极其狂野。她经常会在放学的路上,突然从后面用手蒙住我的眼睛,然后搂着我的脖子亲昵地走上一段路。这样的举动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马路上是相当扎眼的。结果都是我羞得满脸通红,齐豫却嘻嘻哈哈像个没事人似的。她无心举动,在我身上发生了化学反应。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遗精了。梦中都是依偎在齐豫怀里的感觉,她柔软的胸部和身上淡淡的香气,令我在那个夏天的许多夜晚,诚惶诚恐地体验着死去活来的滋味。
马天野一直觉得齐豫的血统可疑。他分析说,这齐豫简直他妈大方过头了,她在家里换衣服从来不背人,从小到大都是。她的皮肤白得赛过头等精粉,还晒不黑。
我也觉得齐豫特别。她不算胖,但是屁股又圆又鼓,仿佛随时都能把裤子涨破。她五官精致,腰细腿长,剪着利落的短发。在那群瘦则像豆芽菜,胖则圆滚滚的女生当中,齐豫显得格外突出。怎么看怎么像电影中的苏联女孩。而最令人马天野和我感到可疑的是——齐豫的老家居然在与苏联隔河相望的黑河地区。这给了我们充分的想象空间:说不定是她家哪位风骚的祖上与老毛子有染,才会生下了她这个与众不同的后人。
我们为这个有说服力的推理兴奋了好一阵子,并决定找个时间和齐豫印证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兴华公园的墙头上,边看着无聊的街景边哼哼邓丽君的《小城故事》。齐豫穿着一件的确良军裤,裤脚挽到了膝盖以上,两条白皙的小腿,在旧砖墙上悠来荡去。
阳光懒懒地粘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远处似有磨刀老头的吆喝声隐隐回荡,空气中间或响起的一串有气无力的自行车铃声。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三下两下折成了飞机,向前一投,飞机稳稳地向街心飞去。齐豫问,还有纸吗?我摇摇头,齐豫撇撇嘴。一辆解放牌大汽车自远处轰然驶来,带起了满街滚滚的尘土。我们连忙起身,撅着屁股做预备跳水状,在烟尘淹没我们的刹那间,一齐跳下近两米高的围墙,向公园深处跑去。
齐豫,哥们儿请你吃冰棍吧。马天野嬉皮笑脸地说。
齐豫立即就笑了,好啊!谢谢猴哥,快去买吧。马天野转过头看我,去买吧。我说,你没病吧?你说请客,怎么让我买?马天野又转过头对齐豫说,他不给你买,这人多抠门儿。
齐豫说,猴哥——
马天野说,你别老猴哥猴哥地,我不就苗条一点嘛,但跟猴扯不上关系吧,我身上又没有毛……齐豫揪住他的头发说,再说你身上没有毛,这是什么?马天野说,这叫头发。齐豫又揪住他眉毛说,这是什么?马天野说,这叫眉毛……齐豫说,眉毛不是毛吗?马天野扒拉她的手说,别给揪掉了,本来就稀。齐豫说,别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请客吗,怎么往人张良身上扯?马天野说,我是说“哥们”请你——这“哥们”代表的是张良,我身上又没钱。齐豫说,猴哥想耍赖是不?张良咱俩把他裤子扒了吧,翻翻他身上有钱没,再看看他身上长毛没。马天野知道齐豫性子野,连忙告饶:我买还不行吗?
真甜呀!齐豫一边夸张地用舌头舔着冰棍,一边乜视着马天野,然后朝我挤挤眼。见齐豫心情不错,马天野就开始拐弯抹角地套问齐豫,你家是汉族吧?齐豫说,那当然了,我爸是汉族,我当然就是汉族了。那你妈呢?我妈也是。那你姥呢?也是。你奶呢?当然也是了。她老人家年轻时没去过苏联吧……一开始齐豫并未在意,有一搭没一句地回应着。后来终于听明白了马天野的用意,当时就翻脸了:马猴子!你奶奶才让老毛子睡过呢,你他妈才是二串子呢,没事儿糟蹋谁呀!我连忙在一边打圆场说,马天野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说你长得像冬妮娅,你知道我们都喜欢冬妮娅。别跟我扯犊子!齐豫大声嚷道:没他妈一个好东西!骂完气呼呼地回家了。
这样的结局是我和马天野没想到的。我们沮丧不已地躺在草地上抽烟。马天野重重地喷出一口烟说:这个大腚儿,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大腚儿”是马天野给齐豫起的外号,仅限于我们俩人知道,从不当着外人叫。
齐豫生气了,不再理我们了。她先是跑到远处的同学家去玩,后来干脆去了乡下,在她姥姥家度过了整个假期。
齐豫不在的日子,我和马天野无聊极了。过去假期里我们会约上一帮同学去体育场踢球,练杠子;也会去郊区的小河里游泳,抓蛤蟆。以往这些好玩的勾当,现在突然变的没意思了。谁再提起来,大家就会用一种夸张的目光鄙夷地盯着他,直到他犯了错似地告饶:当我没说还不行吗?仿佛一时之间我们都长大了。虽然我们整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非常渴望和异性在一起。但是我和马天野从不参与那些追逐围堵女生的勾当,因为我们有齐豫。
齐豫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近一个月的分别,我们再见面时有些生分。齐豫对我笑了一下,没理马天野。然后跨上自行车,屁股一晃一扭地骑出了胡同。马天野望着齐豫的背影干笑了一声说,这傻丫头还挺记仇。
一片硕大的杨树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在了马天野肩头上,然后一滑,无声地落在了地上。呆呆地向着胡同口张望的马天野,浑然未觉。
我从马天野画室的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马天野坐在我的身旁抽着烟斗。看我醒了,马天野说,傻逼。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你骂谁呢?马天野说,我骂你呢,你他妈喝多了把我俩上学时那点破事都讲给安榕听了。我彻底醒了,坐起来说我记得是在讲刘丽男呢,怎么扯齐豫那去了?马天野凝视着我,幽幽地说,你问谁呀?我无声地点点头,知道有些话现在已经不能说了。马天野那时非常喜欢齐豫,曾经为齐豫的离去伤心落泪,至于他爱安榕应该是上高中以后的事,那时齐豫已经离开沈阳了。在学生时代,每个男人心中都曾住过一个风一样的女孩儿,那是刻在心灵上的红颜知己,是午夜梦回的慰藉,可能与结局无关。
醒啦。安榕端着茶盘从厨间走了出来,她把茶盘放在茶几上说,给你煮了普洱醒酒。
我看着安榕说,我都说什么了?安榕吃吃地笑,没说什么呀,谁年轻时还没有点风流韵事儿呢?
我说是呀,就像天野的“蓝色斑马线”,多浪漫呀。 马天野笑了,说良子你别扯上我们。我对安榕说,真的安榕,我都说什么了?我记得一开始在说刘丽男呀,后来怎么跑偏了?安榕说,你一开始是在说刘丽男,但后来就开始说官坊老院儿,说周生,说齐豫,说你们三人行的故事……还说你飞上了铁西的天空,那状态,像梦游一样,把我吓着了,所以才喊了天野过来。
是吗?我有点沮丧,我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最近一喝酒老是断片儿。安榕说,你讲的齐豫我有印象,她是咱们隔壁班的,有一阵儿老和你们在一起玩儿,后来就看不见了。我说后来他们家搬走了。安榕问,搬哪儿去了?成都。我说。是在初中毕业前一年的秋天搬走的,是一个卖大白菜的季节,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她。
马天野可能觉得气氛有点伤感,就岔开话说,良子你刚才说的刘丽男,她失踪很多年了,可能已经死了。我说,怎么会?她岁数不大呀。马天野说,和岁数没关系。有一次我在西塔菜市场看见了我们班的一个女生,矮胖矮胖的叫徐什么来着?安榕说,别管她叫什么了,你就说事儿吧。马天野说她家也在和平电影院对面的公安楼儿住,他父亲也是公安局的,和刘丽男家是邻居。她说那年刘丽男转学是去了警校,内招的,毕业后分缉毒大队去了。后来在执行卧底任务时被熟人认了出来,暴露了身份,从此就失踪了。刘丽男卧底任务的失败,导致那个制毒团伙都跑境外去了,在他们遗弃的小工厂里发现了一个硕大的硫酸槽子,里边有一些融掉的不明组织,因此怀疑刘丽男已经遇难了。
我听了心里一紧,问,那是哪一年的事儿呀?马天野说,记得她说是1990年。我眼前一黑,1990年夏天我见过刘丽男一次,那天我帮朋友在兴顺街家具城门口推销沙发,看见刘丽男陪着一个男的走了过来,尽管她戴着墨镜穿着打扮十分时髦,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说,你是刘丽男不?她摇摇头说,你认错人了。我笑着说,怎么会认错,我们是同学,你是我们班长呀。她又摇摇头说,你认错人了。我说,你家不是在和平电影院对面的公安楼儿住吗?你是初三转走的,听说你当了警察。
她好像生气了,皱着眉头说,你说啥呢?莫名其妙。说完就跟那个男的走了。那男的长得很黑,手臂上有纹身。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刘丽男那张干净明亮的脸,周遭弥漫起雪花膏和香皂的混合味道,那味道让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我哽咽着说:天呢,我可能害了刘丽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