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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剃头匠

2019-11-15何卡林

海燕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潘剃头理发店

□何卡林

小区外的绿树丛中,有一个小小的凉亭,这里闹中取静,是大爷大妈们休息小憩的好地方。平日里,这里很是热闹,因为在亭子一角,有一个仍在沿用着古老技艺给人剃头的地摊。

摊主是我的邻居,姓潘,一个年过六十的老爷子。他矮矮的个子,精瘦精瘦的身材,脸上两个颧骨高高突起,额头布满皱纹,脸面胡子巴叉的,一点儿也不讲究;因为几十年都是弯腰站着干活,背已有点佝偻。他常穿着一件老旧的灰色西装,西装里总是套着一件灰得有些发白的春秋衫,头上戴着一顶米黄色的旅行帽,帽子的前檐伸出很长,不注意时就只能看出半截脸来。他在剃头时右嘴角总是叼着一根粗大的叶子烟,如此一来左嘴角就自然地下斜着,嘴巴无法张开,脸就这样一直僵硬着,成天没有多少表情。

老潘原来住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因为街道要进行棚户改造,货币安置,于是,我们成了邻居。他为人耿直,但却十分胆小,生怕得罪人,所以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的,背本来就有点驼,看上去就更加的和善恭敬;如果乍地在小区里碰见,就是一个糟老头,有他不多,无他也不少。我们是一个单元的邻居,关系好,他遇到什么难事,有时和我说说。老哥早年在一家集体办的理发店上班,后来理发店垮了,得自己想办法找生活,又租不起店子,于是只得继续沿用着他的老手艺,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摆起了剃头地摊来。他原来的小摊摆在华荣酒店对面,后来城管说有损观瞻,不准摆了,耐了一段时间,讨人嫌,干脆就近解决,搬到这小区外面的小亭来了。开始时保安还要来撵撵,后来看他也没怎么影响风景,而且很受居民们的欢迎,也就算了。

老潘的摊子很简单,半尺宽的栏杆上摆放着一应的老式理发工具:有沾满头发的手推剪,磨得只剩下一指来宽的剃头刀,断了两棵齿齿的木梳子,带有一点点锈迹的剪刀,竹把一头翘起的小棕刷;还有缺了口子的香皂盒,这盒子内放着一块已被棕毛磨刷下去了一个大弯弯的肥皂,头发茬子混杂其间,白色的泡沫皂液淹没了半个盒子。地上的小板凳上,放着一个淡黄的塑料洗脸盆,盆内有两张拧成了一坨的毛巾,这毛巾黄焦焦的,看上去使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洗脸盆旁边摆着两个外壳早已掉了颜色的热水瓶;靠水泥栏杆处一口陈旧的木箱子半开着,里面放着一些备用工具和两本封面上画着美女的书刊;亭子边上放有一个塑料方凳子,这是供剃头人专用的,圆镜子就挂在对面的树上,客人抬头就可以看到。这就是摊主的全部家当。这理发摊说小确实很小,只占了几块地砖的面积和一小节栏杆的台面;说大也可以说很大,苍天是它的顶子,绿树是它的墙壁,清风是它的空调,太阳就是它斑斓的彩灯了。你别看这理发摊再简陋不过了,可因为老潘是一个地道的老式剃头匠,手艺很好,因此生意却很是兴隆,甚至有时还需排队等候。这等候的客人就在亭子里的水泥长凳上坐着,也不着急:有的干脆坐在栏杆上,时而仰望绿树和天空,时而又远眺一下对面的高楼,很是悠闲;年岁小一点的就靠着亭柱上低头玩他的手机,世上的一切早已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有轮着他剃头了,才把手机放下;有的人却是一直就地站着,眼睛盯着师傅手中魔术般飞舞的剪子或剃头刀,一边摆着龙门阵,一边看着剃头匠把一个个圆脑袋上的头发一小撮一小撮地剃了下来。潘师傅为人厚道,每剃一个头只收5元钱,多的他一概不要,而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有事无事也去他的摊边坐坐,凑凑热闹,开开玩笑,头发长了也照顾照顾他的生意。要说这里的卫生条件确实不敢恭维,但有一种服务是其他那些高档的理发店都没有的,那就是他那修面的跳刀绝技。每次老哥理完发后,都要抹上肥皂水,仔细地给客人修面,修的不但是正脸面,就是耳朵轮廓,鼻子的边缘,后颈项一圈,都要一刀一刀地刮到。在刮后颈窝的汗毛时,他锋利的刀子以极小的幅度弹跳着一路下行,颈项麻酥酥的,很是舒服,不知不觉中,汗毛就离开了它不该生长的地方,让人倍感清爽。虽然如今可以用电动剃须刀给自己刮胡子,但总觉得不彻底,不舒服。于是,我找他剃头就有了合理的理由,何况他已给我剃了多年,头式早已定了下来,总觉得只有他剃的才好看。只是剃完头后,必须回家把头洗一下才行。

老潘平时话不多,但一旦有人夸他的手艺好时,就来了劲,吹嘘起来当年的“伟业”来。他说,他从12岁起就开始跟姐夫学剃头,他的姐夫手艺很好,对徒弟要求严格。他们那时每天都要练童子功,练功很苦,师傅要求徒弟们无事时就手持剃头刀,把手腕悬空站着,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手不能有任何抖动,以保证剃刮时剃刀的平稳和力道;同时又要求手腕灵活,并能够根据各人的长像剃出适当的头式来。所以,像什么学生头、小平头、大分头等他都样样会,剃光头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就是现在流行的各类发式,只要看上两眼,他就能剃出来。他还说,当年曾有几个当官的就是认准要他剃头,全然就是一个明星。每当说到这里,眼睛就笑成了豌豆角。

这话说多了,听的人就烦了,有时甚至就有人给他顶了起来。那天,他在一个新客人面前又开始吹起牛来。我准备调侃他一下,说:“潘带带,你格老子空了来吹呦,你的手艺我怕不晓得,你一个剃头匠有这么霸道?”他听后,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说:“关你屁事,滚到一边去。”第二天,我路过那里,他突然喊到我,说:“何二娃,过来,老子拿一样东西给你看。”说话间,拿出一本书本递给我,说:“你格老子看看,看我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看样子他是想证明一下他曾经受过什么严格的训练,是何等的厉害。这是一本毛边纸的石印书,没了封面,用一张牛皮纸包着,早已发了黄卷了边,不知道书名是什么。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剃头的图解,也有文字说明,什么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活、舒等十八般武艺,一页几个素描图,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都有,后面还有文字说明,有技术要点,有功能作用等。我看后也开了眼界,明白了他受过的训练确实非同一般,但又想体验一下他的手法,于是,故意装着不服气的样子说:“那你就给老子做来看看!”他二话没说,就在我身上开始表演起来,一会儿捏、拿,一会儿捶、按,说实话,确实力道刚好,很是舒服。他手上做着各式动作,嘴里也没停住,说:“你都叫我‘带带’。‘带带’咋个了?人世间如果没有这一行,还不行,每个人的头发都在往上冒,冒长了不剃,不就回到清朝了?”样子很可爱,像个顽童。他观察到我舒服的表情后,又笑嘻嘻地接着说:“怎么样,安逸吧!你当老子学手艺容易,徒弟要出师,这些样样都要学会才行,不会是出不了师的。”我这下算是领教了他的绝活,故意说:“那你平常怎个不给我做这个呢?偷工减料,龟儿子。”这一下他收起笑脸,说:“才收你5块钱,要做这些?”停了一会儿,他见旁边没人,又悄悄地对我说,两天后你在没人的时候来,我专门给你做要得不?”我听后,点了点头说:“要得,到时候我请你喝酒。”这时,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今天那些人都敢叫理发师?就只是能够把头发剪得下来,一个就要收几十元,值得到不?”声音不大,但有点愤愤不平的意思。

在客人少了一些时候,老潘就要抽空磨一磨他的剃头刀。他用的是一块质地极细的青石,中间早已磨下去了一个大弯弯。他把磨刀石放在水泥栏杆台面上,敏捷地骑上栏杆,从矿泉水瓶内倒出一点清水在磨刀石上,拿起他那把心爱的剃头刀来,右手持刀把,左手按刀面,将刀子在石头上来回地游动着,姿势很是优美。随着刀与石的摩擦,石上流出一道道灰色的石浆来。那天,我又听他一边磨着刀,一边又在倒扎其他的理发师。我见不惯了,想刹刹他的威风,说:“带带,你不要吹牛呦,看人家捶你,把摊子给你销了。”他说:“捶我,你叫来和我比试比试看,看哪个捶哪个!”随及,用大拇指在刀口上轻轻地刮了几下,试试刀刃锋不锋利,然后把刀子往上一扬,做出拼命的样子,动作很是滑稽,有点像那年春晚演小品《张三其人》的那位喜剧演员严顺开。他看我不开腔了,来了精神,笑笑说:“这把刀子已经跟了我五年了,天天都要用它,剃的头恐怕有千千万了,你别看它不宽了,但钢火好得很,好用,现在那些也叫剃头刀,磨不了几回,就剃不动了。”他磨完刀,又将刀刃在一块三指来宽的牛皮上反复擦拭,我开玩笑说,“你反复擦它干啥子,跟它有仇啊!”他说:“你晓得啥子,这叫‘瑟刀’,这瑟过的刀给人剃头才舒服,给嫩娃儿剃胎毛才要得。”之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现在哪个还讲这些呦。”

说话间,来了一位年轻的母亲,母亲怀里抱着她胖乎乎的小宝宝,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妇人,估计是娃儿的外婆或者奶奶。美女老远就喊:“潘师,麻烦你给我的幺儿剃哈子胎毛,他今天满月。”潘师见状,满脸堆笑地招呼客人坐下,然后把烟从嘴里拿出下来灭掉,准备给这个孩子剃胎毛。在剃头行业,给婴儿剃胎毛最难,因为这是一个要求很高的技术活:婴儿好动,肉皮又嫩又柔,稍有一点点不乐意,就又哭又蹬的,不好控制,要是不小心剃伤了,那还了得!但是,给婴儿剃胎毛又很重要。在民间,剃胎毛一般要选择一个好的日子:孩子满月或者满百日那天是个好日子;但是二月二最好,二月二龙抬头,可消除晦气,讨一个好彩头,孩子一生吉祥。以前有的家庭在给婴儿剃胎毛时,还要举行一定仪式,现在不讲究了,但选择一个手艺高超的剃头师傅不是常有的。可是,现在能给婴儿剃胎毛的师傅已经不多了,理发店里一般都用电推子推,这个天灵盖推不干净,灵性释放不出来,不好。于是,像潘师这样有真功夫的剃头匠就成了稀缺品。我看着眼前可爱的小宝宝,回想着这些听来的民俗趣事,突然“噔”的一声,什么声音收回了我的思绪,只见潘师打开工具箱,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个红布包来,打开红布包,里面包着一把成色很好的剃刀;之后,他又拿出几个带响声的玩具,手舞足蹈地逗起孩子来,孩子两眼盯着他,哈哈大笑,这时,潘师叫年轻的母亲把孩子的双脚夹稳,把头抱紧,然后拿起那把拴有细红绳,比平日小一些的剃头刀来,在皮带瑟了又瑟,趁娃娃高兴时,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下刀。只见那把锋利的小刀在婴儿软软的头皮游动着,不知不觉中,一撮撮柔软的胎毛一一落下,没有几分钟,就顺利地完成了这个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洗礼。我以为这就完了,可是,只见他放下剃刀,小心地把剃下的胎毛仔细收集在一起,用一张红布包好,笑嘻嘻地递给了孩子的妈妈,说:“这胎毛珍贵,要收敛好。以前的人讲究,还把这胎毛找人做成毛笔,在参加科举考试时才用它,叫做‘状元笔’,吉利。”美女妈妈听后,笑笑地摸了摸孩子的头,也高兴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红包来,双手递给潘师,连声谢谢后,这才收拾好宝宝慢慢离去。

在剃头业内,给有棕包胡子的人修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现在的理发店里大多都不再开设修面业务了,怕的就是这个。但是对潘师来说,这却是小菜一碟。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春日,我正好在亭子里玩,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大汉。这人有五十多岁,脸上除了眼、鼻、嘴和前额外,就是一脸的胡子,有点像本拉登。老远就听到他吼道:“妈哟,花了千多块钱,买一把电动剃须刀,还是管不倒。还是要来找老把子才要得。”看来他们已是老熟人了。他们开了几句玩笑后,潘师开始理发,头发理完就进入修面程序,只见潘师将棕毛刷在肥皂盒内来回地抹了几下,蘸满了肥皂液,然后将皂液往客人嘴上一抹,不一会“本拉登”的脸上就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只剩下两个眼睛眶眶还是本色;随及,潘师把早已磨好的剃头刀再往那条牛皮上来回瑟了又瑟,把客人的脸搬成仰状,就下刀刮去,刀过之处,胡子夹着肥皂泡沫纷纷掉落下来,先是杠,再是一片,如此在面上走了一遍,脸上立刻变得干干净净,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也变得精神了起来。完事了,“本拉登”满意地用手在脸上摸了摸,掏了5元钱来递给潘师傅,笑笑后,高兴地扬长而去。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用轮椅推着一位老人来剃头,老远就听到老潘喊道:“李大哥,来了,这段时间气色不错呦!”看样子已是老熟人了。剃完后他对我说:“这位老哥有病,瘫了,每个月的这两天都要来剃一次头,他状况不好时,我就上门服务。其他还有几位这样的老人家也是这样,就是再累再晚,只要有人来喊,我就去。人家生了病,本来就痛苦,头发长了不剃,不就成了长毛贼了!这积德的事,多干点好。”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现在那些理发店的小年轻,哪个还干这种事呦。”我听后,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品行,后来还听说,他除了上门给生病的老人剃头外,有人死了,只要孝家找到他,他也会应邀上门的。那天我问他有没有这事,他说:“有这事,这是让亡人干干净净地升天,好在天堂风光一点。”话毕,他又解释说:“不过,给这些人剃发的剃刀都是专用的,不会用来给你们剃头的。”看来,他还是怕受众误会了他,少了生意。

如今的理发店条件是好,但收费也是越来越贵,便宜的一次要二三十块,多的就要上百甚至更多,这对一般的底层百姓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老潘的手艺好,收费又亲民,所以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受众群体。有了常客,就不愁没有生意,他一天也能挣个一百八十的。他钱是挣了一些,但也很辛苦,一天要站七八个小时。辛苦归辛苦,但他就是凭着自己手上的真功夫和辛勤的劳作,养大了一双儿女,儿子上大学后在一所中学教书;女儿早已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产业。儿女都劝他不要干了,说这把年纪了,站一天很累的。但他说,没事干更累。家人拧不过他,也就算了。

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许多人都把扮靓形象提上了重要议事日程,于是,各类服务业顺势而生。理发行业是刚需,发展得更快,就连招牌也在不断地变化,原来叫理发店,后来叫发廊,再后来有的美容院也开展了这项业务。这些店子装修都很讲究,工具更是越来越先进,提供的服务也越发丰富,除理发外,洗头、烫头、美容美发、保健按摩,只要能赚到钱,什么项目都在做。发型也不断翻新,王保长(王宝强)剪了一个“马桶盖”,粉丝们就跟着一轰而上,跟着剪“马桶盖”;哪个明星剪一个什么头式,很快大街小巷就有了这个头式。近来,电脑及智能软件又加入了进来,头式可以根据各人的年龄和脸形有针对性地设计,越来越漂亮。

这些都好,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但是,一些传承了几千年的精湛技艺,因为要求高,难度大,赚钱少却在渐渐地远去,像剃头行业中的刮脸修面,剃胎毛这些业务,就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是继承和发展,还是丢弃和离开,成了市场经济大背景下,摆在当代人面前绕不开的课题。如今,像潘师这样收费亲民,技术又好的老手艺人,还在用摆地摊的方式坚守着,我们还有幸可以享受到他的服务,可是以后呢?

冬日的一天,我外出回来,头发长了,准备去小摊剃一下,可是到那里一看,没见老潘的身影。纳闷之时,一个粗大的声音传来:“老把子,又要来麻烦你了。”我回头一看,又是“本拉登”来了。我俩相互笑笑后,一同四处寻找,还以为地摊移了位置。可是一问才知,老潘病了。听到这话,我脑袋轰的一声,随后慢慢地陷入沉思,多一会才回过神来。之后,我买了两斤苹果,焦虑地向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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