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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猎(长篇小说节选)

2019-11-15于永铎

海燕 2019年3期

□于永铎

一、黄昏独上海风秋

他说,他叫乐群。音乐的乐,群众的群。说话的时候,突然就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永泉想推开他却晚了。乐群的脸上有一个巨大的漏洞,隐隐约约还泛着磷光。永泉顿觉一股力量让他瞬间窒息,这股力量沉闷而又坚强,源源不断地挤压过来,将他压缩成一片无法挣脱的肉饼。在如此幽深的夜里,永泉突然遇到了这么一个怪人,换了谁,都会变成肉饼的。永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怀疑自己精神分裂,以前,他曾经有过多次类似噩梦般的体验。他害怕这种状态,每一次遇到这种状态,都会有一种就此而去的痛苦。曾经有一次,仅仅一次,他有过就此而去的极乐体验,短短的一段时间,让他有了轮回的体验。后来,他说他亲眼看见有人朝着他的画像伸出一只手,他就伸出了手,他就被轻易地扯了出来,他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之中,他看见地面上有许多许多蚂蚁一样的人。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就是蚂蚁,还有一些像人一样的巨人。

隧道顶端有一条稀疏的灯带,每一束灯光之间隔着一段阴暗,阴暗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夜风。夜风鬼魅样的蹲在地上,或浮在半空。随着阵阵凄厉的呼啸,夜风聚集,流星般的从永泉的眼前冲过去,一直冲到远端又突然伫立。仿佛是一群野马,又仿佛一群人骑在野马背上喧嚣。这一刻,永泉听到了喇叭声,喇叭声像婴儿的哭声,永泉听到了嘶鸣,甚至听到了隆隆的炮声。

进入隧道之前,天空布满了星星,每颗星星都像一颗金光闪闪的豆子。在深蓝色的星际中,小豆子烘托出一轮朗朗的明月,明眸皓齿,美人般清凉端庄。永泉心里一阵悸动,一阵茫然,车子随即进入了隧道。隧道里灯光幽暗,永泉的视力、听力都明显的不适应。猛地,车子打了个趔趄,冲向一边。永泉紧踩刹车,车子剧烈摇摆了几下才停下来。永泉正要下车检查一下,副驾驶那边的车门突然被人拽开。

“我是乐群,音乐的乐,群众的群。”乐群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永泉的后背上起了锋利的阴风,瞬间,就被割成两半,一半在车里,另一半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乐群的声音很古怪,虽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巴却如同关在了车门外。除了说“我是乐群,音乐的乐,群众的群”,接下来的话,永泉一句也没听懂。车厢里充塞着古怪的音调。时急,如暴风骤雨;时缓,如微风掠过芦苇荡。永泉极力辨识声音,像唱诗班的童声,又如同和尚诵经。永泉曾有过多次介入分裂状态的痛苦经历,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永泉不停地安慰自己,别怕,别怕,噩梦很快就会过去的。像一道咒语一样,被阴风割裂的身体悄然回归,永泉重新合二为一。

乐群如果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装神弄鬼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夺取宝剑。

一把元明时期铸造的宝剑,一把集中华能工巧匠和阿拉伯半岛铸剑文明于一身的宝剑,一把有故事的宝剑。这把剑自从到了永泉的手里,还不到40个小时的时间里,如同煎熬了40天。危险与灾难如影随形,几次被劫,几次侥幸脱逃。6个小时以前,永泉终于策划出一条天衣无缝的逃生线路——只要天亮之前把这把宝剑带到300公里外,一切就会万事大吉。

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的弱肉强食,已经习惯了。富贵险中求,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富贵如果是一个美女,她将永远归属于勇敢的汉子。为了这把广宁宝剑,永泉可以杀人,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杀死很多人。永泉摸到扳手,扳手是在五金商场买的,本来,他想买一把刺刀。陈茂盛说,刺刀属于凶器,一旦被警方查获会惹麻烦的。既然刺刀是凶器,那就买一把扳手吧,如果使用得当,扳手的威力不亚于刺刀。永泉攥着扳手,又扫了乐群一眼,这一眼,突然就看清了,这个乐群,居然没长眼睛,甚至,连一根眉毛都没有。这张奇怪的脸,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两颊,没有隆起的眉骨,也没有凹陷的眼眶,完全就是一个泛着磷光的肉头。

永泉的心猛然乱跳,这个人不是真的,这个人是幻觉!

乐群戴着缨子帽,扮相很像一个道士。

永泉不久前才从真武庙里离开,对道士的穿戴还是很熟悉的。是装神弄鬼的老道?事先动了手脚,在隧道里逼停了他的车?不会的,即便是天衣无缝的阴谋,也不会有如此精准的安排。一定是妖魔鬼怪,是怪风在作祟。永泉的生命从一头钻向另一头,就像钻进了这条长长的隧道,他的一切都被一种力量牵扯着,在这种力量面前,他就如同漂浮在真空状态下的尘埃。他完全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永泉将扳手牢牢地抓在手中,扳手成了他通往理智的唯一工具。他打算抡起来,狠狠地朝乐群的脸砸去,相信一定能砸出一个窟窿来。永泉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古怪的乐群不是鬼,他一旦是装神弄鬼的人呢?

永泉骨子里并不想杀人。

为了广宁宝剑,永泉绝对能奋不顾身地杀人。

无论是谁,也别想打宝剑的主意。

无论是谁,只要动了歪心思,那只有杀了再说。

一定是妖魔鬼怪,这条阴风兮兮的隧道就是生发妖魔鬼怪的地方。每一阵阴风呼啸而过,隧道里就会出现一阵嘶鸣,就会出现一阵马蹄声,就会出现一阵哭泣声。这些不都是妖魔鬼怪兴风作浪吗?这一带一直有着狐仙的传说。是的,这一带盛产妖魔鬼怪。陈茂盛喜欢讲狐仙的传说,狐仙就是妖魔鬼怪。永泉怀疑被狐仙迷住了。

陈茂盛的奶奶供奉的是狐仙,她自称是跟随狐仙修行的仙家。陈茂盛也跟着附和,仙家就是狐仙上身的善男信女。道行深的仙家能往前看500年,也能往后看500年。陈茂盛的奶奶就能往后看事,大事小事都能看,史书上记载的她知道,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她也知道。甚至以前的人长得什么样子,以前的房子是什么样子,她都会讲得清清楚楚。状态好的时候,她还能和以前的人对话,后人听着都会毛骨悚然。陈茂盛说他奶奶是小黑山里修炼了上千年的老仙,还没有小黑山的时候,她就在这一带修行。后来,天地就轰隆隆地响,那么多的大石头从天而降,砸得人畜无处躲藏。她师父双手擎着,遮挡着,大石头就将她压垮了。后来,师父身上的石头越积越多,就积成了小黑山。师父被禁锢在山里不能动弹,她奶奶就奋力掏出一个细洞,让那个师父透透气,每天采了鲜果、泉水给师父吃喝。千年后,师父从细洞中钻出,师父升天,奶奶从此得道了。

陈茂盛的奶奶每一次显灵都万分痛苦,她说自己总是嘴欠,总是道出天机。嘴欠就得被折磨。陈茂盛曾经目睹过一次折磨,缓过那股劲儿以后,奶奶的身上全都是掐痕,仿佛有几十只看不见的手在同时掐她,直到她住嘴不说为止。高考前,陈茂盛遇到了一个坎儿,这个坎儿让他的人生一落千丈。在此之前,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都指望他能考上重点大学。高考前的一个午后,窗帘闪开了一条缝隙,温暖的阳光将陈茂盛前排的一位女生的身子一分为二,陈茂盛一眼就看见了乳罩的背带。陈茂盛的心底下突然就长出了野草,眼睛就瞄着,从各种角度瞄着,希望能看到乳房。半个月以后,陈茂盛的成绩直线下滑。家人忧心忡忡,奶奶也是忧心忡忡。奶奶的忧心忡忡和其他人的忧心忡忡有着本质的区别。奶奶只是抽烟,不停地抽烟,奶奶连着抽了3天的烟。陈茂盛前脚进屋,奶奶就絮絮叨叨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从师父说起,说到天上掉下来的大石头。奶奶的唠叨让陈茂盛心烦,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做题。奶奶的样子更让他心烦,陈茂盛就抢白了她两句。奶奶伸手虚点着,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唱着奇怪的词儿。陈茂盛双手堵着耳朵眼儿,拼命跺脚,拼命喊着:

“滚开!滚开!滚开!”

仙家指道儿:陈茂盛不幸的根源是小孤山下大柳树家墙头上有个肮脏东西,压了他的运气。

仙家指道儿:只要把这个东西搬走就完事大吉。

忧心忡忡的陈妈妈一刻钟都不想耽搁,她拽着儿子出了家门,逼着陈茂盛骑车驮她去找小孤山。小孤山在哪儿?娘儿俩谁也不知道。于大叔想了半天,说东南西北都有小孤山,最远的有200里,最近的有20里。娘儿俩商量还是应该去最近的。陈茂盛就驮着妈妈朝最近的方向找去。刚过晌午,真的就找到了小孤山。

小孤山其实就是一块大青石,一半还被劈了。

进了村,陈妈妈就打听谁家门前栽着大柳树。小卖店的人就把娘儿俩送到了村西头的大水湾边,指着对面的一栋房子说:

“瞧,老赵家门前就有两棵大柳树。”

娘儿俩绕过大水湾,过了一座小石桥,就到了老赵家门前。陈茂盛伸出双臂试了试,没有抱住大柳树,他伸了伸舌头。陈妈妈带着儿子围着这家院墙转了一圈儿,一眼就看见了北墙上放着一个雕花的坛子。陈茂盛吓了一跳,难道真的就是这个坛子在作怪?妈妈让陈茂盛赶紧把坛子拿掉,拿掉了就万事大吉。老赵家的狗猛地蹿起来,朝他们狂吠。陈茂盛担心被人发现,就有些迟疑。陈妈妈低声问道:

“你不想考大学了?”

陈茂盛浑身一激灵,怎么会不想考大学呢?考大学是他的梦想,怎么舍得放弃呢?陈茂盛搬了几块石头垫脚,擎着双手去拿坛子。忽然,眼前就出现了白裙子女生的背影,坛子就是白裙子女生。陈妈妈低声催促着,甚至还狠狠地掐了他的大腿。陈茂盛慌忙搂住了坛子,使足了力气,一把就将女生抱在了怀里。

陈茂盛脚下打滑,摔倒在地,坛子砸在脑袋上。

陈茂盛当即昏了过去。

陈妈妈抱住儿子哭天叫地,她以为儿子被砸死了。大狼狗蹿出来,朝她狂吠。老赵家的人也闻声跑了出来,围住了娘儿俩。陈妈妈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眼看着儿子脑袋上冒血,她就央求着先把儿子送到医院再说。老赵家的人非要她说清楚不可,陈妈妈急得直蹦,跳起来要撞墙寻死,被人死死抱住。陈茂盛忽然醒了,陈茂盛说:“我好了。”他真的就站了起来,还当众跳了几跳,感觉身轻如燕。

陈妈妈掏出20元钱,赔了老赵家的坛子。老赵家接了钱,气哼哼地盯着他们,唯恐又要作妖。陈茂盛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他想看看坛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其实,这只是一个借口,他更想找出一个角度,让坛子重新变成漂亮的白裙子女生。老赵家的人不让看,嚷着:“有什么好看的?”陈茂盛一定要看。老赵家的说坛里头装的是咸菜。陈茂盛不信,陈茂盛俯下身子,死死地盯着坛子,白裙子女生杳无踪影。坛子依然是坛子。陈茂盛伸手去掀坛子,坛子翻了个个儿,依然还是丑陋的坛子。陈茂盛抓起一块大石头,在一片惊叫声中狠狠地砸向坛子。

坛子里面躺着一条花斑大蛇,有胳膊粗,大蛇一动不动。众人惊叫着,全都退后,大狼狗冲上去,狂吠着,吼醒了大蛇,蛇头抬起,朝大狼狗探了探,又吐了吐筷子粗的信子。大狼狗闪电般地逃了。花斑蛇爬出来,身子放直,朝西面爬去。老赵家的人一把抱住了陈妈妈,抱得紧紧的,吼着让她赔钱。

花斑蛇钻入了苞米地里。

陈妈妈只好又掏出20元钱,塞给老赵家人的手里,趁他们犹豫,陈茂盛拽起妈妈,骑车就跑。

回家以后,陈茂盛躺了三天三宿,怎么叫都不起来。奶奶和妈妈轮流伺候着他,两个女人都熬红了眼,三天三宿,那眼泪就没止过。三天三宿以后,陈茂盛起来了,也不说话,直接就捧起了书本看。两个女人互相看着,总觉得他虽然看起来还是以前那个陈茂盛,却又不像。陈茂盛表情冷冷淡淡的,也不像以前那样赖在娘的怀里撒娇,也不像以前那样瞪眼怼人。这是谁?两个女人偷偷地盯着,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陈茂盛忽然转过头,瞪了她们一眼,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奶奶和妈妈才透出了一口气。

高考时,陈茂盛超常发挥,考上了理想的大学。陈茂盛因此迷信因果,迷信一切看不见摸不着的假设。他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着一条纽带,连接天与地,连接人与天地,他相信“本能原理”,相信“本能”是人体内最强大的动力。不久,永泉成了陈茂盛忠实的信徒,他对陈茂盛的崇拜还因为陈茂盛帮他解了几次围,让他免遭了皮肉之苦。为了能和陈茂盛朝夕相处,永泉不惜代价换寝,终于如愿以偿地住在了陈茂盛的上铺。

陈茂盛痴迷狐仙,在宿舍里偷偷供奉狐仙,这都需要永泉的相助和掩护。他甚至尝试着招引狐仙入怀,他认为只要勤学苦练,迟早可以达到那种无我的境地。陈茂盛的最高理想很现实,他认为什么时候能再一次抱住那个被时光定格了的白裙子女生,什么时候就算成仙得道。有一次,陈茂盛半个小时之内抽了整整一包香烟,突然,口吐白沫,表情痛苦而又激动。他双手握着喉咙,如同怀抱着一个瘦削的女人。永泉很理智,及时制止了寝室里的慌乱。他担心冲撞了狐仙,他坚信陈茂盛和投入怀中的狐仙滚在了一起。

最终结果却让人唏嘘不已,陈茂盛因抽烟过度,得了急性咽喉炎。

狐仙不肯入怀,陈茂盛显得很伤感,仿佛单相思一般。他每时每刻都在讲狐仙,宣传狐仙的神灵。每当宿舍熄灯之时,陈茂盛就会躺在被窝里招引狐仙。他虔诚的词语和声调迷住了同寝的每一个同学,谁也没有想到,狐仙没有进入陈茂盛的怀里,却进入了永泉的怀里。永泉突然双手环抱,扭动着身子,他贪婪而又痴迷,吭儿吭儿地低哼。包括陈茂盛在内,室友们全都爬起来,端详着永泉,眼看着永泉肌肉绷直,神魂颠倒。陈茂盛试图喊醒他。每个人却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鞭哨响声。

永泉从床上滚下来,在地上翻滚着,他的生殖器高高勃起,他口吐白沫。永泉醒来以后,医生给他开了镇静剂,让他注意休息。焦虑的父亲得到了学校的暗示,如果再发生这种不幸的精神分裂症状,为了学校教学安全,永泉就得回家养病。焦虑的父亲向学校抗议,他们家族根本就没有精神分裂症的先例,永泉如果被撵回家,就意味着在学校受到了侵犯。为了证明永泉正常,陈茂盛不得不主动向院长坦白:永泉是在一定的内在条件作用下表现了不规律的反运动状态,这种状态就是“狐仙附体”。如果院长当时手里有一根棍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陈茂盛打出办公室。

陈茂盛热烈祝贺永泉悟性高,终于可以引狐仙入怀。看表情神态,他对永泉的成功还是羡慕至极。他总是缠着永泉,问一些内情,比如狐仙长什么样,狐仙穿什么衣服,狐仙说什么样的话。甚至狐仙身上的味道他都要问个清楚。每当他急吼吼地问这问那时,永泉都假装若有所思,其实,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定力就如同脱缰的野马,再也拢不到一起了。永泉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只有一些片段,比如说火墙,比如说树上的惊鸟,比如说腾空而去的白马。永泉唯唯诺诺,想不出狐仙的样子,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见到狐仙。“永泉引狐仙入怀”“永泉坚挺的生殖器”,各种各样的说法像风一样掠过校园,甚至连院长都坐不住了,他找到永泉,详细询问他的状况。院长是唯物主义者,在“引狐仙入怀”这个命题上,他更希望发生奇迹,哪怕因此颠覆了他的信仰。永泉的回答相当标准,他指着脑袋说:

“这里面出现的未必是真理。”

陈茂盛继续着他的修行,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成功地引仙入怀。陈茂盛满肚子都是奇言妙语,他曾说走出大学,一旦闯成功了,就在红尘中沉浮。一旦失败了,就退回老家,去真武庙当个居士。大家就起哄,让他趁早去钻研两性领域,将来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性学家。临毕业的那一阵子,同学们肆意妄为,每晚都要逼陈茂盛讲狐说仙,他拗不过这些荷尔蒙分泌过量的家伙们的起哄,就顺嘴胡诌,五花八门,淫荡下流。明知道是胡诌,大家却都听得入迷。

乐群的声音像秋蝉一样刺耳,永泉怀疑他是狐仙变化来的,目的是什么呢?只要不是打着广宁宝剑的主意,永泉都能接受。乐群始终面无表情,如果一个人没有眼睛,表情一定是这样的。

永泉想起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他心惊。

20分钟以前。是的,永泉想起了20分钟以前。也就是说,20分钟以前所见所闻是现实存在的。永泉只想搞清楚,眼前是不是幻觉。这一点很重要,他手里的扳手都被攥出水来了,他需要确定,该不该实施雷霆一击。20分钟以前,永泉还在盘山路上正常行驶,远山,转出一轮明月。明月和永泉的视线差不多是40度的夹角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去,明月更像是一张脸,一张标志的女人的脸。天空深邃,繁星闪耀,群山也是深邃的,盘山路前后左右都是起伏的山峦,是深不可测的沟壑。永泉恨不能一眨眼就驶入300公里以外,只有到了目的地,他才算摆脱危险。

车速很快,永泉时不时关注一下仪表盘,然后,继续注视着前方,端详着远山顶端静怡的明月。明月很美,像古典美人的脸。永泉的审美标准和当下主流的审美标准格格不入,这让他很自闭,他既不能放弃自己的审美标准,又不能改变主流的审美标准。天边的明月,像舞台上俊俏的大青衣,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自如,那么的从容。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永泉真想把车停在某个拐弯处,他可以下车活动一下腰腿,然后,倚着车子,点燃一支烟,静静地注视着这张脸。永泉已经过了犯傻的年纪,很久以来他都不会犯傻。如果不是急着赶路,他肯定能和明月说会儿心里话。说什么呢?就把梦想告诉她吧,把苦恼告诉她吧。当然了,最好也把即将到来的幸福告诉她。永泉甚至还想假扮成一位痴情的先生,喃喃地应一句: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永泉比任何时候都想沉浸在这如水的夜色之中,隔着夜空,和自己的灵魂对话,期盼着有那么一双手,将自己从画纸中拉起来,拉到深蓝色的天空中,让他俯视大地,俯视蚂蚁一样爬行的人群。等到香烟燃尽烧疼了手指的时候,再笑自己的痴迷,再继续赶路。这是一个美好的念头,永泉和自己相约,等到宝剑交到买家手里的时候,就退隐江湖。金盆洗手的一刻,他一定要找一个月明的夜晚,重新驾车来到此地,静静地,注视明月,注视山峦。永泉着实累了,20年来,游走在古墓与古墓之间,游走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甚至游走在鬼神和人之间。他变得越来越分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他经常会发觉若干个永泉,若干个永泉不断地干扰他,撕扯着他的定力,让他的判断像玻璃瓶子一样突然摔得粉碎。

永泉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数字显示为1点23分。呀,已经是凌晨了。他抹了下脸颊,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盘山路进入下坡,车速加快,他得小心再小心,一旦精力不集中,就有可能冲入深谷。车子驶进了隧道。永泉注意到,隧道里亮着暖色的灯光,暖色让人产生倦意。此时,一切都还正常,连车里的苍蝇都一如既然地骚扰着他,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永泉每次伸手抽打,苍蝇总能成功逃脱,巴掌总会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掌声清脆。

车子突然抖了几下,轮胎被什么东西垫了一下,又颠簸了几下,车头突然就发疯样地朝右侧隧道壁冲去。永泉慌忙打轮,车头总算没有撞上隧道壁,他使劲儿板着方向盘,车头又扭了回来,朝着左侧冲去。永泉意识到车子出了问题,他狠踩了几脚刹车,车头摆动得更加猛烈。永泉努力控制着方向盘,担心急刹车会翻车。他只能紧握方向盘,轻点刹车,让车速慢慢降下来。永泉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简直就是死里逃生。他断定轮胎爆裂,他想下车检查轮胎。就在此时,车门突然被拽开,乐群钻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乐群面朝着永泉,看起来,他没有注意到永泉的左手。也难怪,他的脸上没有眼睛。乐群变了调门,虽然永泉听不懂,却能感觉到他的急迫。隧道里又一次传来风啸声,永泉朝车外看了一眼,影影绰绰地,阴影中站着许多人。永泉不敢再看,他断定自己面临深渊。很明显,这些人是冲他来的。深更半夜,隧道里怎么会突然埋伏着这么多人?

“跟吾回去吧。”乐群忽然清清楚楚地说。

“去哪里?”

“回庙里。”

“回哪个庙里?”永泉的头发丝突然根根竖起。

“真武庙。”

“真武庙在哪儿?”

“望海碢。”

永泉突然泄了气,该来的还是来了。果然,乐群是奔着广宁宝剑来的,隧道里影影绰绰的人都是奔着广宁宝剑来的。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

“汝不能把宝剑带走。”乐群终于亮出了底牌。

“什么宝剑?”永泉握紧了扳手。

“广宁剑是真武庙第一法器,在此地已经历时600余年,汝不能带走。”

广宁剑?果然是广宁剑!永泉急着脱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隧道里久留。说什么“真武庙600年的法器”,简直是一派胡言。乐群就是一个打劫的强盗,一个准备独吞宝剑的强盗。永泉怀疑他戴着人皮面具,故意装出这个鬼样子吓唬他。一旦乐群解决不了,永泉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冲上来,将他捣成肉泥。永泉下了决心,他得尽快摆脱乐群,尽快冲出这条隧道。该死的车,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永泉望着仪表盘,上面的指示灯都是绿色的,也就是说,车子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估计还是轮胎爆裂了,一定是乐群在隧道口安装了爆胎装置,目的就是想截住他的车。

宝剑躺在后座上,被老棉布层层包裹,就像襁褓中的婴儿。这把宝剑的铸造时间应该在元代,明代以后的剑与这把剑有着明显的区别。这把剑有大马士革刀的韧劲,又完全是中华剑的式样,剑身三尺三,剑柄一尺一,剑身上刻着一个小印,阴文“棣”。永泉和陈茂盛对照着大英博物馆里藏剑照片,坚信这两把剑是同期铸造的,甚至就是姊妹剑。大英博物馆里藏着的宝剑叫“广宁剑”,是当年八国联军从北京故宫里抢走的。

大英博物馆的“广宁剑”价值连城,这把“广宁剑”的价值可想而知?大英博物馆的“广宁剑”和这把剑都有一个阴文“棣”,这是明代永乐帝的“讳”字。“靖难之役”后,成祖永乐帝的心腹大患只剩下被赶到漠北的蒙元小朝廷,永乐帝采取了“天子戍边”的战略,将首都从应天迁往北京。蒙元虽然退出了中原,政权却始终存在着,而且,覆盖着欧亚大陆。自洪武朝开始,每当秋高气爽膘肥马壮之际,蒙元兵马就会南下劫掠,屡屡得手。永乐帝下决心扭转这种局面。迁都后,北京就是前线。北京亡,则大明王;大明亡,则大明百姓亡。永乐帝还龙潜燕王府的时候,曾经几次随大军出征扫北,连年的激战,蒙元的兵马从正北方向扑向北京的能力逐渐下降。辽东方向又成了蒙元的用兵之地,从威远堡一直往北至库页岛,几千里纵深都是蒙元用兵的地方。永乐帝沿长城设置了9道关卡,其中,九边之首就设在山海关以北的辽东北镇,朝廷建立了统管整个辽东的军政枢纽广宁卫。

广宁宝剑是永乐皇帝的御用剑,后来,赐给了左都督辽东总兵官刘江。刘总兵领一品衔,《明史》《资治通鉴》《辽东史》《明实录》等史书对刘江都有记载,当时的广宁卫总兵官无论管辖地还是权力都远远超过200年后的末代辽东卫总兵官吴三桂。史上记载,刘江是跟随永乐帝靖难的心腹大将,为了守住守好辽东,永乐帝将“广宁剑”赐给了刘江,许他先斩后奏。这是合情合理的。广宁卫总兵官刘江手握尚方宝剑,挽10万铁骑,举国北拒蒙元,东抗倭寇。

永泉相信,这恐怕是他一辈子中能弄到手的最有价值的一件宝贝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是上天赐予的,已经到了他的手上,就是他的命。谁能把命轻易给予他人?永泉锁上了车门,他担心阴影中藏着的人会突然拽开车门,一拥而上抢夺宝剑。

“出了这条隧道,汝就算到头了。”

“你吓唬谁呀?”

“吾刚才跟汝说了那么多话,汝都没有听进去吗?”

“你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是吾道者:广宁剑不得离开庙门一步,违者杖击八十;是吾道者:广宁剑不得离开望海碢一步,违者天火焚烧。”永泉使劲儿往后靠着,腾出了空间,他的身子扭了起来。

“我会被天火烧死吗?”

“也是汝的劫数。”

永泉的左手突然举了起来,电光火石般的朝乐群砸了过去,一下,两下,永泉狠狠地砸着,扳手发出闷响声,即便是个石头,也砸成粉末了。乐群的脑袋变成了沙袋,被砸得坑坑洼洼。乐群开了车门,像张纸片一样飘了出去。永泉再次发动车子,一脚踩下油门,车子抖动着,猛地朝前冲去。车子还是左右乱冲,永泉紧紧地搂着方向盘,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胳膊上。乐群敲着车窗玻璃,朝永泉喊着。永泉不再看他,紧紧地盯着前方。车子几次撞在壁上,永泉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乐群从右侧转到了左侧,他抓住了倒车镜,脸贴在了玻璃上。永泉就觉得耳后生风,就觉得被一个巨大的网罩着,这张网随时要下来,要把他收进去。乐群敲打着车窗玻璃,每一次敲打,车窗玻璃都会变形。乐群的声音飘了进来,清清楚楚地飘了进来:

“这位道友,停下来吧。”

永泉紧紧地盯着前方,似乎看见了一片巴掌大的黑洞,他猜是隧道的尽头。永泉狠狠地踩着油门,车子发疯样的冲了过去。

“这位道友,汝不要执迷不悟!”

巴掌大的黑暗变成了脸盆底那么大了,永泉看准了,那片黑暗确实就是隧道的尽头。永泉拼命扳着方向盘,车子贴着隧道壁蹭出了一溜火星子。永泉突然踩了一脚刹车。车子猛地冲向隧道壁,永泉的脑袋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他忍着疼,猛地踩着刹车,车子停了。乐群像一只大鸟一样撞向隧道壁。永泉又狠狠地踩着油门,车子再次冲了出去。乐群伸出手,抓住了倒车镜。他的脸突然就贴在了玻璃上,像一只八爪鱼。永泉再踩刹车,乐群的身子虽然朝前飞去,他的脸却牢牢地吸在玻璃上。乐群的一只手伸了进来,抚摸着永泉的后脖颈。永泉就觉得一股寒流从后脖颈传到脚底,他浑身无力,几乎连方向盘都扳不住。永泉感觉血要凝固了,凝成冰血。乐群正试图掰着方向盘,想让车子撞向洞壁停下。永泉的双腿就要失去知觉了,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没了。永泉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反手抓住了乐群的胳膊。永泉是下意识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一把就抓住了。永泉轻易地就把他的胳膊拽倒了胸前,永泉想把他的胳膊掰断,乐群的胳膊上没有骨头,软得像一条绳子。

永泉的力量又恢复了,他一只手紧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和乐群的胳膊纠缠。车子撞向隧道壁,发出一阵轰鸣声,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永泉趁机将乐群的胳膊缠在了方向盘上,真的就像绳子一样连缠了几下。

乐群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这只手直接去抓后座上的宝剑。永泉的身子猛地就往后靠,紧紧地压住了那只手。永泉拼命击打着乐群的脸,乐群的嘴巴一努一努,似乎是在忍受着疼痛。永泉确信终将砸碎玻璃,终将乐群砸飞。永泉的拳头雨点儿般的砸了下去,乐群的脸突然被揭开了,彻底与玻璃脱离。乐群像一张纸一样地飘着,与地面平行地飘着。

此时,永泉见到了隧道的尽头,看见了一团黑暗。

乐群的手挣脱不开,他只能随着永泉的车飞翔,另一只手几次试图取走广宁宝剑。每一次,都让永泉打了出去。等到最后一次,永泉已经没有力气阻止,永泉就决定与他同归于尽。永泉狠狠地掰了下方向盘,车子朝隧道壁撞去,乐群惊呼了一声,车子撞在了隧道壁上,贴着隧道壁继续蹿行。乐群重重地撞上了隧道壁上,车子连续撞了几下,停了下来。永泉转身抓起广宁宝剑,打开车门,抽出宝剑,朝着乐群一阵猛戳。乐群尖叫着、哀嚎着,他的手始终捂着脸。永泉迅速上车,发动了车子,车子迅疾冲出隧道。

世界突然就亮了。在无尽的黑夜中,永泉看到了那轮明月,依然像舞台上温柔的大青衣。明月凝视着他。此时,天空一片银白。方向盘突然就扳不动了,永泉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车子跳着,奔向峭壁。永泉听到了一声叹息,犹如眼前有一个硕大的休止符,滑入了深深的夜里。

爆炸,接着又是一阵爆炸,一团大火冲天而起,汽车爆炸了。

永泉浑身都是火,他都能闻到烤肉的香味儿,又一声爆炸,汽车完全炸开了。乐群说,“广宁剑!”瞬间,他钻进了大火之中。乐群大袖飘飘,袖子上全都是火。他成了一团火球。乐群找到了宝剑,拼命朝这边跑。他抓住了永泉,朝更安全的地方奔跑。

永泉看见车里蹿出一个火球。

是他——另外一个永泉。

永泉喊,快跑呀!

二、声声啼乳鸦

大明朝永乐初年的三月,辽东南残雪还未消融。黑的山,白的雪,透着满目萧瑟。从三月三这天开始,肆虐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北风退却了,温暖潮湿的东南风过海而来。连着两场春雨,靠向大海的山坡地上就呈现出一片盎然的春意。稚嫩的婆婆丁奋力拱出地面,霎时,婆婆丁的旁边就冒出了野薄荷的影子。等到四月初,长出模样的野薄荷就会将婆婆丁抱住,簇拥着,满山乱走。桃树枝上也露出了点点娇嫩的影子,河边的柳树也滋润起来,柳条曼妙柔软。

马雄岛是最早和春风相遇的地方,过了海神娘娘的祭日,青云河就完全化冻了,成群的鸭子排着队自行去往河边,清冽的河水带来了洄游的小鱼,成了鸭子们的美餐。马雄岛上的鸭蛋因此出了名,尤其是人家腌渍的咸鸭蛋,内里的蛋黄个保个的油汪汪。鸭蛋的腌渍非常考究,先将盐、酒、糖等各样调料调和成汁水,然后,刷坛,洗蛋,放蛋,鸭蛋装满了,注上汁水,然后盖上盖,用猪血和面封坛。九九八十一天后,起开盖子,鸭蛋就腌好了。马雄岛的鸭蛋不但在金州一带有名,还被运盐大船带到了南面,成了朝廷的贡品。马雄岛是突出来的一个半岛,从最高处的鸡冠山上望去,就像马的生殖器一样坚挺,不知何时被何人起了这样一个恶俗的名字,一路传了下来。

三月三,祭拜过海神娘娘,盐兵们就走出家门,一年就又开始了。盐兵们的任务就是在盐池里晒盐,晒盐是个苦力活儿,连盐兵自己都摇头,戏称为“盐驴子”。马雄岛上的盐兵大都是年轻人,出自岛上的灶户,灶户类属于军户。一户出一个兵,老了或者残了,报与盐课衙门,由老爷裁定后退伍。根据大明朝颁布的户籍制度,军户须子承父业,父兄退伍,子弟替上。盐兵整天泡在海水里,引水、灌锅、烧炭、翻盐、装袋、扛袋,到了一定的年岁,都会得风湿骨病。曾经有人留诗:

白头灶户低草房,

六月煎盐烈火傍。

走出门前炎日里,

偷闲一刻是乘凉。

马雄岛靠近西面海边建有一大片盐田,盐田分为蒸发池和结晶池。岛里还有一部分是烧锅制盐,烧锅制盐产量低,自从洪武年间出现了新式的盐田产盐法,马雄岛的盐产量大幅上升。每年的三月三一过,盐兵们就开始建水闸、修补盐池,砖砌或石砌,一般长8尺、阔6尺、深2尺。盐池修好后,再修引水渠。到了四月天,日照充足,盐兵们需要不停地往蒸发池里扬草灰,促使海水尽快蒸发。水分减少到一半时,盐兵们再将浓度很高的水引入结晶池,继续日晒,不停地推耙,池里会逐渐析出盐粒。到了大秋天燥的季节,池里的水分全都蒸发掉,一片白花花的盐就生产出来了。

马雄岛上除了在籍盐兵,剩下的就是退伍的盐兵和盐兵家属,退伍的盐兵要耕作,马雄岛有的是官地供他们刨食。每年打下的粮食两成交公充军粮,其余的全都归耕作者所有。盐兵们除了有一把子力气,不太会侍弄庄稼,对犁耙的妙处几乎一窍不通。他们天生的喜欢使锨,翻垄培土,割草收庄稼,都靠一把锹。好在有一身的力气,好在马雄岛的土地肥沃,岛上的人们一年到头不愁吃不愁穿,都说像生活在蜜罐里一般甜蜜。

马雄岛其实是一个半岛,一部分伸向海里,另一部分与大陆连接,涨大潮的时候,通往大陆的道路会没入水中。辽东南地势险峻,北高南低。《辽东志》记载:“金州近海无大川,故附岛、峪、冲97处,且环列海岸,当险要之所。”玄慈道长认为:辽南是一条从千山发起的小白龙。小白龙化少年下凡,和渔家女结为夫妻。东海龙王之子来辽南游玩,也相中了渔家女。于是,就想把她带回东海龙宫。千山小白龙和东海龙王之子发起了大战。看山势地理,辽南当时惨透了,到处都是飞沙走石,巨石从天而降,百姓死伤殆尽。渔家女一怒之下跳入大海寻死,小白龙伸手救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姑娘落入了水中。趁小白龙伤心欲绝之际,东海龙王之子抡起狼牙棒,砸断了小白龙的脊梁。小白龙就化为了山峦,成为辽南半岛的骨架。

辽南有着许多像马雄岛一样的沿海半岛,紧贴着大陆,像一串串珍珠。从旅顺口开始,一路往北,金州卫、复州卫,盖州卫、海州卫,每道关隘都卡在咽喉上。守住了这四大卫,辽南就如铁一般的牢固。这四大卫所的一面是黄海,另一面是渤海,两片大海的最窄处就在金州卫城南5里处的扇子山下。站在扇子山顶,一面是东大海,一面是西大海。最窄处的哈斯罕关就在扇子山脚下,从西海连到东海,陆地距离不足10里。

自从洪武朝开国,明军从山东登州府起兵,渡海从狮子口登陆,大军一直推到哈斯罕关,蒙元主力在关上顽强抵抗,明军主帅马云、叶旺组织水军绕过哈斯罕关,在金州的西海头冲滩。明军趁势占据了扇子山,在扇子山上架设了抛石机,驽矢齐发,哈斯罕关失守。蒙元大帅纳哈出引大军北逃,马云、叶旺一路追击,占据了辽东。洪武八年,朝廷定辽东都金州卫副指挥佥使司,设军事和行政统一。辽东都司先后设置下辖二十五个卫两个州。有定辽中卫、定辽左卫、定辽右卫、定辽前卫、定辽后卫、东宁卫、自在州;广宁卫、广宁中卫、广宁左卫、广宁右卫;设宁远卫、义州卫、广宁后屯卫、广宁中屯卫、广宁右屯卫、设广宁前屯卫;设三万卫、辽海卫、安乐州;设铁岭卫、沈阳卫;设海州卫、盖州卫、复州卫、金州卫。辽东都金州卫副指挥佥使司管辖的范围“东至鸭绿江,西至山海关,南至旅顺海口,北至镇北堡”。

金州卫辖区范围最大,东至黄海岸一百里,西至渤海湾三里,南至旅顺口一百二十里,北至孛兰店九十五里。1395年,朝廷废金州建制,专行军政合一的卫建制。金州卫领军5500人,下辖6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领军1120人,千户所下辖9个百户所。平时大部屯田,小部驻守。在辽东都司的统治区域内,金州卫的屯田面积最大。各卫所士卒全部就地转为军户,每年还从关内征集大量精壮军户补充。金州卫5500名兵卒中有150名煎盐兵。马雄岛日照充足,是重点煎盐区域。还有一个便利条件就是南北两面海域都可以停泊大船,尤其南岸的青云河口,起大潮的时候,可以同时停留很多大船。青云河一路冲进大海,带来了丰富的矿物质,马雄岛就比其他地区的盐品质高。马云、叶旺攻下辽东,在辽东扎根屯田,辽东海域便成了运输线,朝廷从南面运送棉花军饷等物资,从辽东运走粮食和盐。永乐朝始,马雄岛编制21户,在籍士卒21人,附属人口135人。岛上设有“总催”一职,统管全岛的盐业生产和海防。

马雄岛的总催享有崇高的威望,被盐兵们私下里尊为岛主。关起门来,岛主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上,这是约定俗成的,盐兵们也不觉得委屈。老总催退伍后,就换来新总催,一茬茬运转。永乐十四年,马雄岛来了一位年纪轻轻的新总催,新总催齿白唇红,面如朗月,乍一亮相,就得到了盐兵们的好感。人们喜欢他的弱不禁风,喜欢他的文质彬彬,私下里都认为:老天开眼,总算盼来了一位软性子的岛主,不敢说欺负他,只是不被他欺负了就算烧高香了。总催姓曹,名云和,字玉璞,盐兵们不耐烦记这些,年岁大一些的尊一声玉璞,差不多的干脆就叫他曹云和。曹云和也不在意,眯缝着眼睛,一副似睡不醒的样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只要不叫他“软蛋”就行。曹云和就怕“软蛋”这个词,这个词就像一把剪子,能把他的尊严从头顶豁到脚底。当然,这里面是有故事的。曹云和是南方人,也是军户出身,南方的军户不比辽东,那儿地少人多,家家活得都很苦。曹云和也不例外,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整天饥肠辘辘。曹云和从小就盼着长大,盼着从军,就为了能吃上一顿饱饭。这一年,曹家被派丁,曹云和被选上,只等秋末入伍。这批丁将被派到遥远的辽东戍边,曹家一下子就傻眼了,军户们生下来就会唱的一首民谣:

从军莫从口外军,

身挟战具八十斤,

头盔脑包占得七,

顿项掩遮从五论,

唯甲所披四十五,

腰刀骨朵二四均。

精工精铁始合度,

日夜磨淬光胜银。

二五弓箭乃其服,

随身衣裳八乃定。

佩多身重难负荷,

还须马上看轻重。

没等出征,曹家就对曹云和能活着回来不抱希望了。一家人愁眉苦脸,整日以泪洗面。突然有一天,媒婆登门,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曹家悲喜交加,连忙张罗着为儿子完婚,小门窄户的,也不讲那么多的礼数,曹家纳了彩后,择了日子,一抬轿子将娘子接来,就算万事大吉了。秋末,曹云和就带着娘子奔赴辽东入伍。曹家娘子姓袁,出阁了,就是曹袁氏。一路辛苦,来到马雄岛落脚,没过3天,就让人起了个外号。马雄岛的人冒失地叫她“一枝花”。“一枝花”是怎么喊出来的,岛里人清楚,只是不能说。说出来准得挨鞭子,挨鞭子是小事,谁不怕岛主给小鞋穿?盐兵们不敢当面叫,岛外的什长、守堡官,甚至官级更大一些的把总都知道了这个迷人的外号,每当下来检查业务,正事办完了,官长们就会朝曹云和挤眉弄眼,含含糊糊地提到“一枝花”。曹云和不敢怠慢,就打发人回家报信,请娘子打叠精神找几个婆子做派饭。打发去的盐兵淘气,总是远远地高声喊道:

“曹家大嫂,岛主让你多施粉黛,多擦头油,准备派饭喽。”

“一枝花”听见了,就啐,就骂,啐是啐,骂是骂,啐的和被啐的都浑身舒坦。“一枝花”长得不是一般的俊,梳一个缠髻儿,油光光的发鬏上插根小银簪,看起来清爽利落。柳叶眉,杏核眼,耳上挂着玲珑坠儿,一颦一笑,坠儿晃悠着,没的乱了人眼。“一枝花”喜欢穿青布过膝大衫,围一条碎花裙。走路一摇一摆,香风四溢。马雄岛几十年也出不了这样一位美人,老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一枝花”不但人长得俊美,连说话的声调都那么好听。咿咿呀呀,脆脆生生,即便骂人,也是衬着俏来。“一枝花”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见到上官,也不像岛里寻常人家的小媳妇躲躲闪闪,她总是那样的得体,碰上脸皮薄的,她也矜持,有问有答,欢畅时,吹一曲,弹一曲,唱一曲;遇到豪爽狂放的,她也敢击节行酒令。有人还看见,她挽着袖子露着莲藕般白嫩嫩的胳膊和官长猜拳,一双双的眼睛就被勾得死死的。时间长了,虽然名声有些欠缺,可也给曹云和带来了许多的便利。自从当上了总催官,一晃3年过去,曹云和的位子稳如泰山。也有人打过他的主意,都是白搭,官长可不舍得将曹云和放走,不是说他有多大能耐,而是舍不得“一枝花”离开。曹云和千里万里来到辽东,辽东的苦寒全都想到了,甚至想到了冻死在这里,却没有想到留在了马雄岛这样的好地方,守着大海,岛上生活富足,相安无事,这已经是烧高香了。曹云和适应了马雄岛,喜欢上了马雄岛。他担心调动,一旦再往北面调,调到广宁卫去,就算升了官职,又有何乐趣?因为娶了娘子,曹云和的命运得到了改变,袁氏娘家给的丰厚的嫁妆,让他突然就出人头地。刚下海船,就被金州卫衙门留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分配到了马雄岛,提拔当了总催官。虽然不入品级,却也是人人羡慕的美差,这都与岳丈根基牢固有关。

这辈子能在马雄岛上当个吃闲饭的总催官,曹云和知足了,即便升职缓慢,他也愿意。他不想离开,哪怕前面有金山银山,也不愿意挪动半步,除了受不了军营里的苦,他更怕受气。能不受气吗?娘子长得太俊了,像个稀世的宝物一般,放到哪儿他都怕,怕人惦记着,怕人抢走。只有留在马雄岛上,曹云和才能稍微松口气,一旦放到狼虎当道的军营,那可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每年秋季,各卫所武官频繁调动的时候,他都要去金州城走一趟,去副指挥佥使钱真大人府上坐一坐。曹云和是马雄岛上的总催官,靠港的福建大船都会或多或少地送给他一些礼品,只求他能对一些买卖大行方便之门。福建大船送的礼品无外乎是一些绫罗绸缎,这些绫罗绸缎大都落在了“一枝花”的手里,还有一部分落在了岛里其他娘儿的手里。除了绫罗绸缎,曹云和还收了些稀奇古怪的西洋物件,钱大人收下后,鼓励他安心搞好盐业生产,负起马雄岛的海防责任。一句话定了调子,下一年的总催官还由他来做。回岛后,曹云和还要备份礼品,去亮甲店的盐课老爷那儿,盐课老爷虽然不管职位调动,如果说句闲话,那也够他喝一壶的。从上一年起,“一枝花”就劝丈夫一定不要落下樱桃园的守堡官江隆,四处风闻马雄岛的盐兵要就近划归樱桃园守堡官下辖,免得春凳折了靠背——没的倚了。曹云和打怵见江隆,江隆脾气暴躁,张嘴骂人,抬手就打人,连营里的老什长都被他打过。曹云和曾经让他踢过,每念及此,都是一身冷汗,当时,曹云和闪躲了一下,江隆一脚踢空,第二脚就飞起来猛踹,这一脚正踹在他的卵子上,差一点儿没把他踹死。从那以后,曹云和见到江隆就打哆嗦,有时候还会沥几滴尿。

在“一枝花”的催促下,曹云和只好找了个空闲,硬着头皮去了樱桃园堡。樱桃园堡在马雄岛的西北方向,骑马得走上两个时辰。刚好海上退大潮,马雄岛与大陆的通道露了出来,曹云和找了张从南面来的大弩前去拜访江隆。

樱桃园堡是红土夯成的,最高处的大墙有两人高,有的墙倒塌了,士卒们就用秸秆编成栅栏,上面糊了层厚厚的红土。大墙上建有瞭望亭,值岗的士卒认识曹云和,忙着和他打招呼。曹云和心里头打鼓,也没多啰嗦,大门敞着,曹云和就进去了。江隆的指挥所在堡的西边,周边都是营房,营房的中间有口水井,井旁有几匹马在饮水。曹云和将马拴在树上,马夫阻止了,让他拴在石头桩上。马夫指着樱桃树说,这都是江爷的宝贝,别让牲口啃了。曹云和拴好了马,赶忙进了指挥所。江隆坐在案前,手撑着脑袋,发出雷鸣般的鼾声。曹云和刚要退出去,江隆一激灵,醒了。

“马雄岛总催曹云和参见守堡爷。”曹云和连忙插手施礼。

江隆上下打量着曹云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曹云和就觉得腿肚子发紧,脑瓜皮发麻,总想着扭头就跑。

“玉璞瘦了。”江隆说,“守着你家‘一枝花’,能不瘦吗?”说完,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棚顶上直掉土灰。“玉璞,等过些日子,去你家吃大刀鱼,爷就喜欢你家娘子炖的大刀鱼。”江隆朝曹云和眨着眼睛,笑眯眯地说:

“小婢养的,娶了个美娇娘,你哪儿来的大福报?”

曹云和脸颊上的肉都僵了,勉强笑着,那模样可想而知。江隆收了笑,问了岛上的布防,问了练兵情况,曹云和一一回答。江隆问完了,就又重新坐回去,翻着账本看,不再理会曹云和了。曹云和赶忙卸下大弩,双手捧着,放在案子上。曹云和小声说:

“守堡爷,这是南边巧匠做的大弩,属下力小用不了,孝敬守堡爷了。”

江隆操起大弩,左看右看,又从身后的架子上摘下一支雕翎箭,扳起弓弦,将箭按上槽,忽然,对准了曹云和。曹云和猛地一怔,扭头就朝外跑。迎面被一个人抱住了,推了进来。江隆哈哈大笑,指着曹云和说:

“你个小婢养的,胆子小得像个小娘儿,一旦上了战场,准是个跪地求饶的孬种。”

旗牌官放下曹云和,向江隆禀报后,朝曹云和拱了拱手,就出去了。江隆放下大弩,又低头看着账本,曹云和站着不是,走也不是,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情急之下,他张口就说,“娘子嘱他代为守堡爷施礼。”只这一句话,江隆就抬起了头,愣愣地问:

“你家娘子?‘一枝花’?”

曹云和的脸上发烧,强笑着说,“是的”。江隆问“一枝花”是哪里人家,家里都有什么人,问得很细致。曹云和一一回答。江隆又问“一枝花”跟谁学的抚琴,跟谁学的舞剑。趁他高兴,曹云和就将自己希望继续在马雄岛驻守的想法提出来。江隆背着手走来走去,他转到曹云和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

“小婢养的,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俺舍得了你,却舍不得你家‘一枝花’。”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有了这几位官长认可,下一年,曹云和仍然可以在马雄岛上作威作福。马雄岛风光秀丽,四季分明,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又不像南方闷热潮湿,曹云和越来越适应这片土地,甚至都想在这儿一直干到退伍,有机会就将父母接过来,扎根在马雄岛上。岛上稍微难过些就是春季,过了三月三,南方老家那边遍地开了油菜花,马雄岛上的背阴处还没有化冻,山尖处还有一层积雪。这个季节盐兵遭罪,下到池子里,露肉的地方犹如插着万把钢针。老盐兵的手脚已经适应了,即便冻裂了,冒出了脓血,他们也不打怵。新兵却遭了大罪,那日子长得当年来过。曹云和虽然不下盐池,却也得在盐池边守着,监督生产,也算是和盐兵同甘共苦。盐池子边放了几个老大的火盆,火苗子足有一尺高。盐兵每一个时辰轮换上来,胳膊下面夹着削刀,冲到火盆前伸手烤火,赶上曹岛主心情好,还可以偷喝上几口酒。一般来说,曹云和并不过分干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盐兵也不怕他,有的还敢和他犟嘴,犟嘴的都是抓着把柄的,曹云和不愿意当面辩扯,辩赢了辩输了都不光彩。

盐兵们聚在一起,故乡和小娘儿是他们永恒的话题。曹云和只谈故乡,从不谈女人。他怀念故乡,做梦都想着回去看一眼。每一次谈到故乡,曹云和的眼角都会淌下几滴泪水。

残冬过去了,马雄岛上开满了黄花菜,漫山遍野,颤颤巍巍,像一堆堆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雏。随着春风洋溢,野薄荷的香气扑面而来,早起的人们都会被香气顶得打几个喷嚏。青云河口融化了,先是从河的中央融化,很快,河边也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水边的柳树枝丫晃动,万千的柳条就像女人披散开来的长发。春天来了,马雄岛上吹着阵阵的暖风,暖风催发了岛上的绿意。春夏之际,连女人都变得妖娆多姿,岛上到处都响着娘儿的笑声。曹云和是喜欢娘儿的,尤其喜欢漂亮的娘儿,自从娶了“一枝花”,他懵懂的少年的心怀就被激活了。他懂得了俊俏娘儿的妙处,他越来越像一头饥渴的野兽。不得不说,他的这种变化与“一枝花”有关,“一枝花”与官长的暧昧让他内心羞耻,虽然他表现得若无其事,骨子里却是含着老大的恨。他模仿着下流的官长,转而去调戏盐兵的女人。除了这个原因,他的岛主的身份也起了作用,家家户户都向他敞着大门,他可以随时随地走进任何一家的大门,当然了,他还没有下贱到在盐兵的炕上胡搞的地步。他跟“一枝花”发过誓,今生绝不纳妾。这个誓言就像一道墙,竖立在面前,他甘愿做这道墙里头老老实实的囚徒。为什么要发这样的誓言?好像是洞房花烛夜吧,他喝醉了,迷迷瞪瞪地揭开了娘子的盖头。他看到了一张仙人般的脸,看见了水汪汪的一对儿眼睛。他醒了,他又醉了。他开始胡言乱语,像被狐仙迷了,他说了许多话,他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嗓子冒烟儿了。娘子给他沏了一杯凉茶,他一饮而尽。他发誓,“娘子,咱家这辈子就守着你一个,绝不纳妾,更不休妻。”一句话,感动得娘子低头擦泪,娘子问,“此话当真?”曹云和狠狠地点着头,娘子一把就抱住了他,敞开了心扉接纳了他。娘子在他身上揉搓了几下,曹云和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倾泄而去。

一个穷小子,因祸得福,娶了个美娇娘,又做了总催官,这是何等的幸运?上岛前,衙门里的人告诉他,从此,岛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说这话的时候,对方笑得腮帮子上的肉抖着,那神情再明白不过了。他却不明白,直到上了岛,和盐兵生活了大半年,他还是不明白,一草一木都是他的,那么,娇滴滴的大活人呢?

“岛主休要听信狂言,买卖不与道路为仇,赶早走去,奴家却不是那种不知羞臊没有面皮的人!”侯许氏嘴上冷着说,那肩头却轻轻地碰着岛主的肩头,酥胸微露,云鬟半绻,“奴家听得人说,岛主在金州城里头私养了个唱小曲儿的,比你家‘一枝花’还俊俏百褶哪。”

“休要胡噙,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只怕岛主口是心非,若非你家‘一枝花’看得紧吧?”侯许氏袖子遮了嘴巴,抖着身子嘻嘻笑,“‘一枝花’毕竟只有一双眼,她怎么盯得住岛主的行踪?”

确如侯许氏所说,“一枝花”总是被官长们盯着,官长像狗一样盯着她的时候,她就没有机会盯着丈夫曹云和了。在岛里,她的耳朵就是摆设,没人在她面前说一句闲话,除非活得腻歪了,想要岛主赏一双小鞋穿。岛主虽然性子绵软,却是个草灰伏线,跑到头里等着报复的主儿。相处的时候长了,都不敢得罪他。腿长在曹云和的身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能找得到?谁敢去找?青云岗上的烟墩架、将军石下的乱石滩、鸡冠山上的烽火台,哪儿不是战场?曹云和不是一个无耻之徒,相反,却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他绝不像一些官长那样欺负人,相对于一些行为埋汰的官长,他绝对是一个正人君子。

每天早晨,盐兵下池子以后,曹云和就独自在岛里转,要么来到青云岗,坐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梳理一下任务。除此之外,他就乐得逍遥,琢磨着谁家的娘儿好看,谁家的娘儿耐看。想清楚了,就拍拍屁股下山,钻进人家里,四目对上了,就尽在不言中。他从不在人家的炕上乱来,那样属于奸人行径,那样就对不起受苦受累的兄弟。盐兵是他的弟兄,盐兵的女人是他的姐妹,不能硬来,不能乱来,他要吸取上一任岛主的教训,上一任岛主留给他的是血淋淋的教训。

曹云和以眼示意女人跟他上山,山上有的是蘑菇,有的是木耳,耍够了,女人顺便可以采山回来。曹云和搂着女人身子的时候,总会问一句:

“你是哪里的人家?”

岛上有一半的女人是军户的女儿,还有一半是外乡的,都是福建大船扔下的。这些女人的身份很神秘,没人能搞清到底是哪里的人。只要给口饭吃,让她们跟谁,她们就跟谁。岛里岛外的人都把这样的女人统称叫“海南丢子”。她们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像鸟语,还像鸭子叫。有见识的老辈人猜是高丽人,或者是中山人,总不会是蓬莱的仙人吧。曹云和对她们的身世万般同情,力争一视同仁,和她们耍的时候,他要慢慢说话,一字一字地说,尽可能地让她们懂得他的善良和公正。无论是谁,只要在马雄岛落脚,都是他的亲人,都得靠他的保护和恩赐。由于“一枝花”的周旋,马雄岛上的辎重补给总是要比别的地方来得及时,来得实惠。“一枝花”微醉的时候,还曾洋洋得意地说:

“到了辽东北国,俺也是不带头巾的男人,叮当响的婆娘!俺就是相公你的梁红玉,俺的拳头上也立得住人,胳膊上走得起马。”

曹云和虽然心里别扭,可是,也不敢多啰嗦。他的一切都是娘子给的,他的一切都像是海边沙滩上堆砌的沙堡,一旦娘子撒了手,他就能摔个仰八叉。算了,梁红玉是替韩世忠擂鼓打仗的,娘子是为了他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于是,趁着夫妻微醺,曹云和搂着娘子,热乎乎地亲了娘子,直到怀里的梁红玉变成了一摊软肉。

曹云和不像上一任总催官胡宗地那样霸道,他做任何事都极力讲究公平,盐兵虽然不怕他,却都信服他。岛上因为有了曹云和主事,每家每户都心情舒畅。上一任总催官胡宗地却不这样,胡宗地真把盐兵当成了驴子,不管下雨坏天,都要下滩干活,盐兵不能闲着,盐兵闲着,他就闹腾。盐课老爷每年下来定产量,还没等商量,他先报上一个大数,总能让盐课老爷喜笑颜开。盐课老爷当然满意了,拍着胡宗地的肩膀说:“好岛主!好岛主!”只是苦了盐兵,相比往年,一人又得干两人的活。

春播季节,岛里的男人都赶着下地耕作,遇到一场春雨,除了老人看家望户,连青壮娘儿都赶着下田。错了时节,就耽误了一年的口粮。胡宗地根本不管这些闲事,种地是副业,不是他分管操心之事,马雄岛只有盐业产量考核,没有庄稼收成考核。收成好与坏与他无关。农田大忙季节,有盐兵商量,想请假帮着侍弄庄稼。高兴的时候能让他骂一顿,不高兴的时候要么给一鞭子,要么踹一脚。秋收季节,田地里忙,盐田里也是到了叫劲儿的时候,胡宗地只顾着保盐田生产,害得盐兵不得不在夜里去收庄稼,岛里的人恨他,背后都叫他胡绝户。胡宗地是个粗人,对女人也是阴晴不定,不给脸的时候,张嘴就啐,闭口就骂。女人对他又怕又厌,远远见到他的身影都要躲起来,生怕和他打个照面。胡宗地对“海南丢子”更是没有好脸子,福建大船偷偷放女人下来,只要让胡宗地看见了,就没个好。他提着鞭子到处追打,直把这些娘儿打到海里不敢上来。胡宗地还振振有词:

“大明律法:贩卖娘儿死罪一条!”他这么一说,福建大船再也不敢随便放人下来。马雄岛没了“海难丢子”买卖,害得亮甲店、大黑山堡、小黑山堡、石河堡一带的鳏夫、傻汉都没了出路,怨声不绝于耳。胡宗地眼里只有盐,每天都拎根棍子,挨个盐池子查看,看见偷懒耍滑,就猛跳进盐池,抡起家伙就揍。他每天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晒盐!晒盐!晒盐!”。岛上紧张空气弥漫,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春天,盐兵都抢时间去打垄,早操也是能糊弄就糊弄,有时耍几下枪,拉几下弓,趁他没注意,撂耙子就跑。胡宗地藏在墙上往下瞄着,看准了,操着大棍子就去撵人。让他撵上,不打个半死不松手。到了雨季,胡宗地也不让人歇着,逼着去挖排水沟,把这个池子里的水排到另一个池子里。他要求盐兵每天至少要排一个池子的水,一个壮小伙子即便再给配一头驴,一天也排不了一池水。完不成任务,他就绑上关进黑屋子。马雄岛有两头驴,胡宗地不舍得用,在他眼里,盐兵不如驴金贵。

胡宗地有一天忽然就起了骚,在这之前,他只喜欢喝酒,只喜欢打人。见到女人如同见到石头瓦块,根本就没有感觉,仿佛女人身上长着的肉和他的一模一样。从他起骚这一天开始,就像发情的羊,专门盯着年轻的女人看。他看女人总是直勾勾的,犹如从眼里放出来几把挠钩。娘儿们发现他起了骚,走路都得蹑手蹑脚,生怕冲撞了,自找倒霉。胡宗地拎着大棍子,一家一家地转悠,勾搭上手了,一切都好说。伺候得好,家里汉子的工作量还可以减半。胡宗地让岛里人痛恨的是他的傲慢,他居然当着盐兵的面和人家娘儿调情。喝醉了,还能当着娘儿的面鞭笞她家汉子。盐兵敢怒不敢言,还能有什么办法?除非杀了他,除非阉割了他,这样的念头只是顺嘴发泄而已,谁敢真的动他一根汗毛?都盼着别人杀了胡宗地,这个别人却迟迟不站出来。都盼着一阵惊雷将胡宗地劈成两半,惊雷真的来了,却放过了胡宗地,将岛上的一头驴劈成了两半。分驴肉吃的时候,盐兵们都猛吃了一顿,就如同吃了胡宗地的肉。一年一年,马雄岛就成了胡宗地胡作非为的地方,许多人家的下一辈,看起来都和胡宗地沾边,要么眼睛长得像他,要么鼻子像他。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胡宗地在相好的家里喝醉了,往营帐里走的路上,被人打倒。在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活到头了。他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嘴,其实,大可不必堵他的嘴,即便喊破了喉咙,岛上也肯定不会有人出来救他的。胡宗地的双手双脚被捆在木杆上,两个人挑着往前走,胡宗地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病大虫。几个人一言不发,哪怕咳嗽一声,胡宗地都知道哪个是哪个。他们就是不说话,也不咳嗽。走了一段时间,胡宗地的酒也醒了,他听到了海浪的拍岸声,闻到了大海的腥气。几个人站住了,悠着木杆,胡宗地就像小燕儿飞似的,两肋间顿生了一对儿结实的翅膀。胡宗地的翅膀没起太大的作用,很快,就像一块石头坠入大海。他呛了几口水,浑身一紧,谁能想到,这么一紧,家传的闭气功起了作用。胡宗地就像一个海螺一样蜷缩起来,他闭气了,任凭海流子将他拽入更远的海域。不知过了多久,让渔网捞出来,他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捞他上来的人探了他的鼻息,感觉还有气息。这些人发了善心,起劲按摩着他的胸脯,掐着他的人中。胡宗地猛吐了,上呕下泻,折腾了好一阵子。胡宗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几个陌生人,陌生人的装束很怪异,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只缠了一条胳膊粗的兜裆布。他们的脑袋上只有中间部位有头发,挽成一个鬏,撇在脑后。这几个人猫着腰,在胡宗地身前蹦来蹦去,胡宗地还以为身在阴间,见到了小鬼儿。

这艘船是从九州岛漂过来的,船上的几个人都是浪人。浪人是什么人?浪人就是失去了藩王豢养而四处流浪的武士,也有的根本就不是武士。他们比划着,手指蘸着水在木板上写着汉字,希望胡宗地能明白,浪人和武士一样高贵。胡宗地劫后余生,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哪管他们是武士还是浪人,能给他第二次生命的就是好人。胡宗地恢复了精力,和他们几个也混熟了。他发觉几个人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他们总是咽口水,一口一口地咽,如同喝了美酒一般。尤其是盯着胡宗地被海水泡得又白又嫩的身子的时候,他们冒出了贪婪的目光,他们的喉头频频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会让胡宗地如芒在背。经过笔谈,这几个人弄清楚了胡宗地的身份,不再紧盯着他的肉体,他们似乎看到了更美好的未来。浪人拔出太刀,大吼大叫。胡宗地心有灵犀,懂了他们的意图。胡宗地承诺夺回马雄岛以后,将给他们补充给养,不但补充给养,还保证让他们尝一尝“海南丢子”的滋味。

大船接近了青云河河口,迎面开过去一条大船,船上的人还朝胡宗地扬手。浪人头目冢野问:

“胡,那条船是干什么的?”

“是南面来运盐的。”

冢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劫这条大船,有了这么大的船,就再也不必战战兢兢的。他们完全可以大胆地远航,可以带更多的人而不必担心给养不足。冢野命令调头跟踪大船,胡宗地说,这样的福建大船,上面至少有20个士卒,还有一些划船的死囚材。冢野做事一贯激进,从不想着失败的后果,对他来说,想和不想其实都是一样的,失败了就是死,没死就是赚着了。他们追上了大船,冢野朝船上抛了一只抓手,恰好,没有人注意到这只抓手。冢野咬着短刀,带着3个人爬上了大船。没有一顿饭的工夫,20名士卒全被抹了脖子。可怜这些亡者,至死也没能看见凶手的模样。冢野打开了底仓,看见了白花花的食盐,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还有成垛的绸缎。浪人们命运就此改变,同样是漂泊,他们突然就有了勇气和梦想。

冢野命令大船调头返回马雄岛。

马雄岛的军民刚刚送走了一艘运盐船,有人看见这条船调头又回来了。马雄岛的军民并不以为然,胡宗地失踪了,他们还处在极度的兴奋和恐惧之中,他们还处在没有人管的放松之中。大船靠上了码头,胡宗地带着冢野跳下了船。冢野让手下的浪人们都要露出天真的笑脸,都要背着手,将太刀和短刀藏在身后。胡宗地此时心乱如麻,他看到了一张张惊恐的脸,他清楚他们为什么惊恐。胡宗地摘下了遮脸的毡笠,瞪圆了眼睛,盐兵的表情顿时就凝固了。冢野一把搂住了最近的一名盐兵,短刀一旋,盐兵的喉咙里就喷出了一丈有余的血柱。浪人们全都擎着长短刀,上去就是一刀,杀一个盐兵根本不需要第二刀。有人开始狂呼:“岛主的鬼魂回来了!”盐兵飞奔而去,四处呼喝,一会儿,岛里就如同开锅了一般沸腾,就连在家里做活的娘儿都冲了出来,有的手快,慌忙杀只鸡,到处歃血。被跺掉了头的鸡挣扎着,四处喷着鲜血。冢野被鸡血喷了一身,吓得连连蹿跳躲闪,冢野还以为是村妇施放的暗器。胡宗地狂叫着:

“都不要怕!不是鬼,是我回来了!”也不知是朝着军民们喊,还是朝着冢野喊。

军民果真不怕了,有几个盐兵拿着铁锹,结成了一个团,他们齐声呐喊着朝浪人奔过来。冢野和同伙们被逼着连退了几步,也结成了一个团。他们挥舞着长短刀,朝着有利于他们的地方运动。浪人们的呐喊声就像喊号子,整齐划一。每喊一声,身上的煞气就会喷薄而出,每喊一声,都要狠狠地跺一下脚,眼睛里就开始冒火。盐兵找不到破绽,攻来,他们就转,越转越快,像条长虫一样围着盐兵转。胡宗地被转得眼花缭乱,一个劲儿地喊:

“降了吧,全都降了吧!”

盐兵阵形有些乱,有的抡锹劈下来,有的却跟着浪人转。浪人们突然站住了,他们背着太阳,高高举起了太刀。阳光刺得盐兵们睁不开眼睛,浪人们冲刺而来,个个飞纵跳跃,如同俯冲而下的老鹰。盐兵举着铁锨乱拍乱砍,他们试图转到背着太阳的方向,此时已晚,浪人太刀撩来,趁盐兵举锨抵挡,另一把短刀就刺入了盐兵的胸膛。

胡宗地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两刀,太刀上撩或者下劈,盐兵或挡或砸,目光始终追随太刀。浪人左手的短刀像蛇信子一样,一招致命。这股盐兵的抵抗结束了,岛里的人四散而逃。浪人杀红了眼,凡是奔跑的一律追上杀掉。后来,连小孩子也开始杀了。他们将小孩子围起来,豁开肚子,让冒着热气的肠子流出来。小孩子抓着肠子哭,一直哭到死为止。胡宗地心疼,火烧火燎,有的小孩子看着他哭,胡宗地就跟着哭,胡宗地朝着小孩子们哭喊着:

“乖乖儿,快藏起来呀!”

小孩子们就朝着柴堆里钻,有的还没来得及钻进去,屁股上就被戳了一刀。杀光了小孩,娘儿们就成了杀戮的目标。胡宗地伸手拦着,央求着放过她们。胡宗地被冢野狠狠地推开,有一个浪人用刀背狠狠地敲了他的脊梁骨,如同敲鼓。胡宗地踉跄着,朝着娘儿们喊着:

“乖乖儿,快跑呀!快跑呀!”

跑不动的娘儿蹲在地上朝他哭,还朝他伸出手,盼着能来拽一把,就像曾经一般温柔。这些手都是熟悉的,哪只手没摸过?胡宗地挥手撵着,号叫着:

“乖乖儿,快跑呀!快跑!”

每个浪人都搂住了一个年轻的娘儿,年长的大都被割了喉咙。浪人怀里的娘儿像只羔羊一样软弱,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浪人剥掉娘儿的衣衫,娘儿的酮体就暴露在阳光之下,每一个酮体都是那么的年轻。她们都是胡宗地的女人,马雄岛上的一草一木都是胡宗地的。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一切都失控了,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胡宗地没想到会搞到如此无法收拾的地步,他意识到自己伤天害理造了一场大孽,他后悔不迭。不该引狼入室,这些浪人就是狼,比狼还要凶残。

沙滩上,草地里,野兽在狂叫,野兽在嗜血。

有个娘儿性子刚烈,猛地咬伤了浪人的阳具,转眼,就被劈成了两半,浪人显然是疯了,他不顾下身流血,疯狂地朝山上冲去,他看到了更多的娘儿躲在林子里。胡宗地眼看着浪人抓住了两名娘儿的头发,拖下山,一直拖到沙滩上。他将娘儿的头摁向流血的裤裆,娘儿撕下衣裙上的布,将他受伤的阳具包扎起来。冢野爬起来,将脚下的娘儿捅死了,然后,走到跪着的娘儿身边,太刀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娘儿哆嗦着,迅速剥光了衣服,朝冢野惨兮兮地笑。冢野趴在娘儿的身上,乱抓乱捏,娘儿长声惨叫。

胡宗地的眼泪都快流干了,他朝着野兽们喊:

“骗子!背信弃义的大骗子!”

骂声惹恼了浪人,浪人取出小弓箭,朝胡宗地瞄准。胡宗地吓得捂着脑袋跑开了。他一口气跑到了鸡冠山的山顶,一群娘儿跟在他的身后。胡宗地朝着她们摆着手喊:

“快跑!快翻过山去。”

娘儿们从他身边哭着跑开了。

野兽们杀光了身边的娘儿,朝着鸡冠山追来。

胡宗地爬到了峰台上,朝着金州卫方向捣蒜般地磕头。胡宗地认为自己必须得死,他要和死去的娘儿们,和死去的孩子们有个交代。这些人不该死,该死的是他,他带来了一群狼,这群狼咬死了他的娘儿们,咬死了他的孩子们。胡宗地没有脸活在世上。他点燃了柴火,峰台上的柴火让他点燃了,大火蹿起来,火头比两个人叠在一起还高。胡宗地没命地往火上扔鱼骨,扔腐烂的鱼草,一阵浓烟冲上云霄。

冢野看到了浓烟,冢野琢磨着这是什么意思。

胡宗地朝着冢野挥舞着手臂,胡乱骂着,胡宗地把天下所有难听话全都骂了一遍。冢野听不明白,冢野举起了弓箭,朝胡宗地射击。胡宗地躲开了。冢野带着浪人围住了峰台,胡宗地担心跑向山后的娘儿成为刀下鬼,就站了起来,虽然慌得脚下无根,他还是顽强地站稳了,朝浪人们投掷柴火。柴火烧着了浪人,他们就原地打滚灭火。冢野带人朝峰台上爬来,胡宗地举着柴火和他们厮打,纠缠了几个回合,胡宗地被砍翻在地。浪人举着短刀就要扎向胡宗地的胸口,被冢野制止了。冢野踢了胡宗地一脚,指着火焰问:

“这是要干什么?”

胡宗地摸着嘴角上的血,一眼看见了陈家沟山顶上也冒起了熊熊的狼烟。胡宗地狰狞地笑,指着陈家沟烟墩说:

“朝廷大军就要来了!杀了尔等禽兽!”

此时,太平岛墩架上也起了狼烟,连海对面的海青岛墩架上也都起了狼烟。冢野似乎明白了,他让人架着胡宗地迅速撤离。他们顾不得抢东西,拽上了两名扭伤了脚的娘儿,蹿上了大船。胡宗地几次想扎进大海自尽,每一次都被冢野一把薅住,冢野让人把他捆在桅杆上。随着一声号响,大船扯起了帆,朝大海深处开走了。船后头的小船被一块礁石挡住了,挂在大船上的缆绳被崩断,浪人慌忙朝着大船呼救,冢野没有听到。胡宗地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浪人绝望地敲击着船板,发出饿狼一样的号叫声。

胡宗地笑了,无声地笑了。

太阳落入海中,海面上,霞光万丈。胡宗地扭头看着马雄岛,马雄岛一片金黄,岸边似乎来了一队骑兵,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楚。胡宗地叹了口气,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投海后又能怎么办?即便九死一生回到岛上,等待他的将是什么?还用想吗?他是一个罪人,犯下了百死莫赎的大罪。胡宗地朝着冢野喊了一声,冢野看着胡宗地。胡宗地说:

“放开我吧,大爷跟你们下海当好汉!”

冢野从胡宗地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心意,他放开了胡宗地,他需要胡宗地。胡宗地伸手朝冢野腰间的太刀指了一下,冢野拔出了短刀,递给了胡宗地。胡宗地拽着自己的鬓毛,狠狠地割着,随着片片须发割掉,胡宗地泪流满面。冢野明白了他的举动中深刻含义,他朝胡宗地鞠躬,要了短刀,仔细地为胡宗地剃发。从此,胡宗地告别了明国,告别了祖宗,他放弃了祖宗的姓氏,起了一个日本名字——山间一湖。

三、更吹羌笛关山月

金州卫副指挥佥使钱真是一个老成持重的军人,在军中有一个绰号:豹子头钱真。早年,钱真跟随刘福通在亳州起兵,头扎红巾,在江淮闹了个天翻地覆。后来,刘大帅和先帝爷闹了生分,他稀里糊涂地随着先帝爷脱离了大部队。爹和兄长都在刘大帅的队伍里,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刘大帅被元军察罕卜林铁木尔围住后,苦战不得解围,刘福通以弟礼先帝爷求救。先帝爷欣然接受,命离汴梁最近的钱真为开路先锋,带着属下火速解围。钱真手下只有1000名步兵,刚冲到汴梁城下,元军的骑兵就斜刺里冲了过来。钱真凭壕防守,死战不退。后来,先帝爷率领大军赶到,解了汴梁之围。刘福通战死在汴梁城头,钱真父兄失踪。钱真奋力救出了小明王,送到先帝爷帐前,先帝爷摸着钱真的肩膀说:

“永华,真乃本王的豹子头也。”

洪武帝命钱真将小明王送往应天府,途经瓜州渡口时,小明王乘坐的船意外沉没,船上的人无一幸免。遇难的时候,钱真恰好上岸找郎中治腰伤,虽幸免于难,却过于离奇。小明王的死让钱真背上了好大的一个包袱。事后,他找了许多有经验的船夫分析,都无法断定是否有人做了手脚。先帝爷派人锁拿钱真,就近羁押审问,后来,随着战事紧张,这道公案也就不了了之。钱真一直留在赣南,错过了跟随先帝爷打江山立功升迁的好机会。明朝开国以后,钱真蒙叶旺提携,随大军渡海来到辽东。叶旺打败了哈斯罕关的蒙元部队以后,占据了辽南重镇金州城。叶旺就命钱真留守金州。叶旺嘱咐钱真,“守住金州就是守住了回家的大门。”钱真懂了,蒙元在辽东实力雄厚,明军能否在辽东站住脚还不确定,他要为大军守住回家的通道。随着明军在辽东的节节胜利,蒙元哈纳出的部队终于被击溃,叶旺引兵驻守辽阳,差人送来一副牌匾:旅顺口。钱真心领神会,下令将狮子口改为旅顺口。明朝大军一直朝北打去,蒙元大军被分割包围,最终,打出了辽东地界。建立辽阳卫以后,叶旺将钱真仍然放在金州卫,让他依然看护着明军回家的大门。不久,叶旺在去往九连城巡视的路上病死。得到消息,钱真大恸,从衙门往回走的路上,两次从马上摔下来,跌得头破血流。家人老杨招呼了一辆马车,将老爷扶到车上送回家。这一刻,钱真突然觉得自己真正成了孤儿,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兄长。他们在世的时候,他每天除了行军打仗,无所顾忌。他们死了,他突然就变得失魂落魄。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出下一步,没有人告诉他哪一步是对的,哪一步是错的。

后来,叶旺成了他的父兄,他又有了依靠。叶旺的死让钱真一阵怅惘,未来在哪里?失去了靠山,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辽东猛将如云,光金州卫副指挥佥使衔就不下百员,他一个副指挥佥使,还能有多大的作为?从此,钱真收敛锋芒,学会了隐而不露。每天对着镜子,练习面沉似水的表情。除了贴心家人,再也没人能看到他露出舒心的笑容。钱真每天都在书房中看书下棋,养心练气,他最好的棋友是盐课衙门副提举李少甫。

马雄岛的总催官失踪了,这让钱真心里一紧,虽然身在辽东南一隅,关里的信息还是能听到一些的。当下,全国各卫所都有军户私逃的现象,据说朝廷雷霆震怒,锦衣卫四处踅摸,定要找出几个贪赃枉法者予以重惩,以儆效尤。钱真自信金州卫喝兵血的现象并不严重,军户逃脱现象并不严重,尤其是总催官,手中有权,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不至于就逃了。钱真恨不能抓到姓胡的总催官,无论因何失踪,都要狠狠地打他40军棍才解恨。钱真内心焦躁,在室内走来走去。这个家伙能逃到哪儿去呢?他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钱真的右眼皮在跳,脸颊上的肉也跟着跳,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担心这有漏洞,牵累了他这个副指挥佥使。

“小少爷,别摔着了。”家人老杨急促地喊着。

钱真朝窗外瞥了一眼,儿子喜德爬在一人高的太湖石上,伸手撸着桑葚吃。老杨举着双手呼喝着,小喜德拿着桑葚砸老杨的脑袋。钱真皱了皱眉头,心中恼火,喜德也有8岁了,竟然还如此顽劣,真是少教。喜德到金州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是娘子一路揣在怀里千辛万苦渡海而来的。路上,碰巧和大帅马云一家结伴,到了金州,大帅马云只身来到钱府,让家人禀报,就提亳州的马叔来了。军中姓马的不在少数,这些人大都是拜火教教徒,当年跟着圣祖爷,提着脑袋打下了锦绣江山。钱真虽然想不起这个亳州马叔的来历,却也不便推脱,让人请进客堂相见。马云走进宅内,捋着胡子,朝钱真上下打量。钱真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有个把兄弟,难道是他?

“前辈是?”

“永华贤侄,我是你马云叔。”

钱真耳畔炸了个惊雷,天哪,马大帅微服私访来了,他连忙跪下,行了子侄见面大礼。这时,小喜德跑进来玩耍,马云喜欢,一把抱起来,用胡子扎着喜德玩。钱真才知道他们爷俩儿早已熟悉。马大帅这次造访钱府,并不单单为了叙旧,他有一个重要的交代,让钱真安心守卫金州。金州卫是辽东最为至关重要的卫所,也是整个大军的后路。马云要求钱真时刻居安思危,死死地守住海路,辽东军民的钱粮补给全都靠这条通道维系。钱真牢牢记住了,他多少有些失望,马大帅和叶大帅的意思基本吻合,他们都让他守着金州卫,并不打算将他带到辽北大营。到大营里,起码军功升迁的机会远远大于金州卫。马大帅察觉出钱真的失落,临走时,给钱真留了一句话,他认为钱真心细,擅长防守,金州卫恰好需要他。钱真想了几天,终于想明白了,金州卫的核心任务是守,守是这里的最高战略意图。

喜德淘气,越来越没有王法,钱夫人一味护着不让管教,钱真也不好十分驳她。他安慰着自己,哪有不淘气的小子?哪有不惯儿的母亲?钱真严厉地咳了一声,老杨连忙说:

“少爷,别再闹了,老爷又要打你手板了。”

盐课副提举李少甫猫腰走了进来,朝钱真拱手施礼。

“少甫拜见老大人。”

“子杰快坐下。”钱真请李少甫落座。自从在辽东相遇,这位小同乡就成了钱真的心腹。小毛头端着水壶进来,给茶壶续了热水。李少甫朝他腰上捏了一把,小毛头脸上一红,朝钱真扫了一眼,见钱真面无表情,又朝李老爷瞪了一眼,提着水壶出去了。李少甫回头看着站在假山石上的小喜德,笑眯眯地说:

“世兄该开蒙了吧?”

“子杰,我正为此事发愁哪,这小马驹子一直也没上个笼套,总这样野下去可不行啊。”

“老大人要聘西宾?”

“想是想过,却没有细细研究,犬子顽劣不化,我担心没人敢来教他,一旦冲撞了有德大贤,我可没脸了。”

“世兄聪明,老大人勿要烦恼,只要教育得当,他日必成朝廷栋梁之才。”

“子杰,金州城乃化外边陲,没有好的师资条件啊。”

“老大人岂能不知,金州卫乃辽东之咽喉重地,自汉武始归于中原汉家一统,管仲先贤渡海而来,传播了正源文化。鲜卑夏氏皇后带毛营入驻,也带来了西夏的文商血脉,金州城各族杂居,博采众家之长,端的是藏龙卧虎之地矣。”

“哎哟子杰,真该死,老夫只是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许多,还请子杰多多留意,遇到贤者,快快引来一叙。”

“老大人但请放心,子杰必当精心留意。”

窗外传来哭声,小喜德从太湖石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号叫。老杨搂着他,朝这边喊:

“老爷,别担心,少爷的身子骨没摔坏。”

老杨抱着小喜德,颠着小喜德,小喜德的哭声被颠出一长串的打嗝声,他被自己逗乐了,转而又咯咯地笑。他挣脱了老杨,扇了老杨一个耳光。钱真刚要出声呵斥,一眼看见身边的李少甫,赶紧将要骂出的话吞进肚里。他怕李少甫笑话他一家人没有教养。钱真拿起棋盒,连忙落子布局,李少甫低头应对,假装什么都没听闻到。

“老杨,快抽自己8记耳光。别瞪我,这是夫人的命令。”小毛头嚷道。

老杨也不多问,抡起手掌啪啪地抽着自己的耳光,钱真眉头拧着,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隐忍不发,继续落子。小毛头嘻嘻地笑,笑得很是张狂。

“好了,别打了。夫人让你仔细了,伤着了小少爷,就剥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的肉沤在坑里养蛆虫。”

“是,老杨记牢了。”

“小毛头!”钱真猛地扔了棋子,“是夫人这么说的吗?”

“回老爷,是小的胡乱编的,小的在逗老杨玩哪。”小毛头跑进来,笑嘻嘻地说。钱真抄起一把扇子,猛地砸向小毛头,小毛头一躲,扇子将架子上的花瓶砸了下来。小毛头吐了下舌头,撒腿就跑了。钱真狠狠地跺了下脚,上下牙齿咬得嘎嘣响。李少甫笑了笑,把着茶盏,轻轻吹着茶汤上的浮叶。

“老大人,马雄岛情况如何?”

“子杰,你也知道了?”

“他老胡这一走,盐课衙门也逃不了干系,我怎能不知道?”

“子杰,你熟悉姓胡的吗?”钱真望着李少甫,“我担心会出大事。”

“老大人,有传说说他卷了公家的细软下海当贼了。”

“盐课衙门有消息吗?”

“盐课衙门向来管盐不管人,不过,此前一直风闻姓胡的为非作歹,民愤极大。”

“子杰,难道是有人做了他?”

“老大人不必忧虑,真被人做了,那才是最好的结局,姓胡的只是蝼蚁,踩了就踩了。”

“子杰,我在金州卫也有些年头了,徐老将军在木城驿练兵,把这一大摊子全都落在我的肩上,能不焦虑吗?”

“最近,广宁卫老营那边消息满天飞,刘大帅向朝廷伸手要钱要马,让朝廷驳了,刘大帅受了一肚子的腌臜气,今春下来操演,要拿几个懈怠的卫所作伐。”

“子杰的意思是?”

“快刀斩乱麻,马雄岛的事赶紧结案,老大人千万莫触了刘大帅的霉头。”

“如何结案?”

“请老大人委派员去马雄岛,安抚岛上军民,尽快恢复盐业生产。”

“子杰,你是盐课衙门派来游说老夫的吧?”钱真捻须微笑,“你说派哪个去马雄岛合适?”

“樱桃园堡的江隆江奉举。”

“他?”

“就是他!”

钱真面无表情,心里头琢磨着李少甫的话,明摆着,盐课衙门急着要恢复生产,他们才不管胡宗地是死是活。李少甫说的也是实情,胡宗地是死是活得赶紧结案,不能拖着,一旦激起民变,不堪设想。这么一来,钱真倒希望胡宗地给杀了。李少甫转来转去,就是要保举江隆管辖马雄岛,这里面是有抽头的。以前,胡宗地也来走走后门,送来一些稀罕物。钱真听说他跟广宁卫总兵府里的人有些瓜葛,就有了分寸,一般情况下,拿来10件,只捡着不相干的收上一件两件。李少甫保举江隆,钱真倒有些谨慎,他琢磨着江隆此人是否可靠,是否和上面有太多的瓜葛。李少甫似乎明白了钱真的顾虑,他喝了口茶,轻声说:

“老大人,何不顺水推舟呢?”

小喜德又哭叫起来,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窗框上,钱真猛地朝外面喊:

“快抽他两个耳光!”

“是,老爷!”老杨答应着,哄着喜德。

“快抽!快抽!”

“是,老爷!”老杨放下了喜德,“老爷,抽哪一个?”

钱真气得直哆嗦,喊着小毛头,让他请刑名陈师爷来。小毛头答应了朝外走,钱真又让他过去扇老杨两个嘴巴子。没一会儿,刑名陈师爷进来,向钱真拱手问好。钱真口述了一封给江隆的信,钱真说完了,陈师爷也写完了,双手递给钱真。钱真抹去了几个字,陈师爷又誊写了一遍。钱真命他派专人将信送到樱桃园堡去。陈师爷朝李少甫拱了拱手。

“花和尚见过秀娘子,你少等片刻。”李少甫来了句唱腔。陈师爷尴尬地笑着,转身出去了。小毛头重新沏了茶,端着茶壶看着他们下棋。

樱桃园堡在金州城东北40里外的柳树沟附近,城堡下的沟里一人抱的大柳树,至少能有几百棵。沟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整天见不得天日。淘气的士卒常常捉弄他们,值夜的时候,会突然朝着沟里学几声狼嗥。这些人家很是紧张,沟里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后来,人家怀疑是堡上的士卒在捉弄,再听见狼嗥,就齐齐地喊,“贼囚根子!”“迟早让掏了心去!”年岁较大的戚老头终于忍不住欺辱,两次气冲冲地找守堡官评理。第一次去的不是时候,没解决问题,再去,还不是时候,守堡官江隆刚脱了衣服要睡,戚老头黑着脸,闯了进来,也没唱喏,三句话没说完,就吵了起来。他骂江隆腌臜泼才。江隆骂他是老贼秃。戚老头恼将起来,低头顶了江隆一个大跟头。江隆爬起来,拽出大刀,朝戚老头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两个人算是扯平了。双方搞僵了,戚老头气哼哼地回沟。江隆传下命令:

“堡内所有士卒,一律不得和柳树沟的人接触,违者军棍伺候。所有士卒,不准学狼嗥,违者军令伺候。”命令传下去,双方结了难以拆解的怨恨。

江隆最近心情不错,堡里的养马倌北行千里,在镇北堡得了几匹好马。这几匹马花了不少的银子,这个窟窿,全营得省吃俭用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堵上。除了江隆高兴,士卒们都噘着嘴不高兴。这几匹马如果入不了籍,就得一直黑下去,就得一直与他们争食,谁能高兴得起来?江隆不管那么多,多好的马,梦里头都能笑醒了,尤其那匹狮子兽,比一般的马能高出一个头来,一阵嘶鸣,旁边的马就会躁动,胆小的都能趴下了。江隆喜欢狮子兽,有了狮子兽,他什么都不顾了。为了这几匹好马,江隆带头少吃一顿,还劝手下的都忍一忍。江隆喜欢马,痴迷马,恨不能把全营的士卒全都改为骑兵。有人说他有野心,想当马步水三军大元帅。江隆听见了,不但不着恼,还梗着脖子说:“俺就想当大元帅,怎么的了!”如果没有军务,他就一直在马棚里转悠。有犯了错的士卒,托马夫说句情,比找什长还有面子。有时,马夫也不免受些委屈,都与马有关。遛马的时候,江隆发现狮子兽肚上鼓了好大一个包,枣红马伸长脖子,一口一口地呼吸。江隆恨马夫不精心,发狠抽了20鞭子。马夫瞪着眼就是不认错。江隆感觉自己的肚子上也气出了一个大包。狮子兽咬绳,拽绳,还要立起来刨人。江隆紧紧靠着狮子兽的一侧,拽着缰绳,一只手捋着马腹部,抹了大半天,大包一点都没有见小。狮子兽疼痛难忍,跪在地上,无论怎么拽,也不起来。马夫忍不住喊:

“守堡爷,用刀背刮呀!”

江隆瞪了马夫一眼,想了想,有道理,他朝着马夫喊:

“还不滚过来帮忙!”

马夫帮着江隆拽马,狮子兽疼得咴咴嘶鸣。江隆又喊了两个小校,几个人合力将狮子兽扛了起来,江隆拔出大刀,用刀狠狠刮着马腹,狮子兽仰着脖子,一口口地喘息。几次要跪下去,都是靠江隆用肩膀一把顶住了马腹,小校都吓傻了,守堡爷这是多大的力气?刮了小半天,大包突然消散,狮子兽拉了一堆稀烂的粪。江隆拍了拍马脖子:

“小婢养的,吓死你守堡爷了!”

操场东面的靶场上,一队新来的壮丁在射箭,总教头王八爪手把手地教他们拉弓瞄准,有壮丁的胳膊总打弯,弓弦拉到一半就顶不住了。每当轮到他射箭,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王八爪想让他多出点儿丑,就一次次让他出列演练,众人都笑软了。王八爪说他是跟金州南城的粉头们学的。壮丁说是跟师娘学的。王八爪拍着他的肩膀,他反过来拍王八爪的肩膀。江隆奔过去,从头到脚扫视着壮丁。壮丁被他的目光吓着了,慌忙低下了头。江隆说:

“小婢养的,你敢造反吗?”他朝壮丁伸了醋钵般大的拳头,壮丁倒退了几步,“射箭是士卒之本,不会射箭,就等于少了一条胳膊,懂吗?”

“请守堡爷给咱们演示演示!”总教头王八爪撇着嘴角说。王八爪是营中“箭王”,自从应天府春季大操演得了头名,王八爪的傲气一天比一天盛,连走路都学会了左右摇晃。金州卫5500兵马,只有他一个在天子面前会操,并得了头名,那是何等的风光?本来以为这就能当上守堡官了,谁知,还是江隆爬上了这个位置。王八爪心里有气,怀疑上面收了钱,才存心不公。王八爪不但箭法准,还能射连珠箭,一口气能射10支箭。射击的时候,人们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满身都是手,让人眼花缭乱。王八爪桀骜不驯,偏偏江隆能容他,即便让他抢白了,也不放在心里。江隆接过弓箭,掂了掂,是把小弓。他伸出两指,勾住了弓弦,想一把拉断弓弦,让王八爪知难而退。江隆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突然感觉不好,手指头差一点勒断了,这张弓居然没有拉起来,江隆惊呆了。

“奉举,他们都是新丁,拉不了大弓的。”王八爪嘴边的褶子都笑出来了。

江隆瞪了王八爪一眼,转身又要过一把大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抬手拉直了弓弦,一箭射向百步距离的稻草人,有士卒跑过去,举着手连呼:

“守堡爷真乃神箭手!”

王八爪一眼就看见雕翎箭射在了树干上,他假装惊愕的样子问道:

“奉举,你又长本事了!”

江隆一把将弓箭扔到地上,恼得跺了两脚,他前脚走,身后传来窃笑声,他想回去拿自己擅使的大弓重新来。想了想,又笑了,总是想和王八爪争强,用得着吗?

中午,江隆接到金州卫副指挥佥使衙门来信,让他带兵马去马雄岛勘察情况,务必要安抚岛上军民,尽快恢复岛上生产秩序。江隆也闻听胡宗地出了事,有传言胡宗地卷了大笔官银下海做了贼。江隆不愿意多事,更不想惹祸。他几次训令,营中不许咬耳朵递小话,凡造谣混淆者,必责20军棍。樱桃园堡的军棍狠辣,20军棍打下来,再勇武的汉子也要萎靡得像个娘儿。江隆对马雄岛的情况不是很熟悉,盐兵归金州卫副指挥佥使衙门直管,樱桃园堡只是离得最近的军营而已,即便金州卫副指挥佥使衙门不屑于纠缠这等小事,也应该由盐课提举所出面干预。上面将命令直接下到他这儿来,甚是突兀。

江隆先派掌旗官丁大贵去马雄岛打前站,最好的结局是丁大贵人没到,胡宗地又从地缝里钻了出来,这样就皆大欢喜。丁大贵晌午前回来了,禀报说,胡宗地确实失踪了。据可靠消息:胡宗地被仇人做掉了,现在岛里人心不稳,都在疯传胡岛主的亲戚要带兵进驻马雄岛,报复岛里军民。江隆心里一震,真的是仇人做掉了胡宗地,这是多大的仇?江隆不敢怠慢,午饭也没吃,骑着狮子兽就往金州城赶,他得赶紧把这件事汇报给衙门,最好,把调查的差事从手里推出去。从樱桃园堡到金州城,得走上10里地的荒山野岭,只有一条放羊人踩出来的小路,口齿不足的儿马没经验,很容易劈了腿。常去金州城传信的小校都要骑口齿足的大马。大马知道轻重,懂得迈碎步,小心不失足。转过陈家沟,就并入了官道,就可以快马加鞭了。江隆一直想试狮子兽的脚力,在樱桃园堡整日里只是跑圈儿,这回才算是走了长途。江隆不停地磕着马肚子,狮子兽跑一阵走一阵,时不时还要疾速跳跃,躲避着坑洼,碗大的马蹄子踏在石板上,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听起来舒心悦耳。江隆挺直了腰板,随手擎一下挡道的树枝,生怕挂着了马头。看起来,这匹马算是买着了,多么结实,多么聪明。亲兵王大牛骑着大走骡跟在后面,每每走下坡路的时候,就被狮子兽甩下一大截儿。王大牛就急着喊:

“等等俺呀,守堡爷,俺还是个孩子。等等呀!”

江隆心里发笑,双膝一夹马肩,狮子兽就撒着欢儿地跑了下去。再遇到上坡,狮子兽甩着脑袋,速度放慢的时候,王大牛又追了上来,大走骡适应爬坡,有的是力气。

“嘻嘻,守堡爷,俺追上你了。”

上了官道,江隆催动狮子兽,风一样的朝前奔跑。两边的树木都像突然被伐倒了一样,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偶尔,狮子兽的嘶鸣像是在问,“守堡爷,还满意咱吧?”江隆就会俯下身,拍拍它的脖子,大声说:

“好马!好狮子兽!”

一直见到了巍峨的北门口,狮子兽才缓了下来,江隆抹着马肩上的汗,松了缰绳,任凭狮子兽慢慢前行。亲兵王大牛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

“等等俺呀,守堡爷,俺还是个孩子,等等呀!”

江隆嫌他嘴碎,猛地抽了一鞭子,王大牛闪开了,笑眯眯地说:

“守堡爷,你还打俺?你的腰搭子都掉了。”

江隆伸手一摸,惊出了一身冷汗,腰搭子里有印信,丢了可是要了命。他拨转马头,双腿猛磕狮子兽,就要沿路回去寻找。王大牛一把抓住了缰绳,从身后拽出了腰搭子。王大牛笑眯眯地说:

“守堡爷,瞧!是俺眼尖捡到的。俺一路喊,等等俺呀,等等俺呀,守堡爷就是不理俺。”

江隆接过腰搭子,摸了印信都在,重新系在腰间。他用鞭杆捅了捅王大牛,笑着说:

“小婢养的,赏你一鞭子得了!”王大牛慌忙躲在了大走骡的后面。

江隆见到了金州卫副指挥佥使钱真,将情报一五一十地禀告了。钱真十分震惊,虽然还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是岛上军民做掉了胡宗地,但是,马雄岛的军民实在脱不了干系,一旦罪状坐实,全岛都要受到株连。这简直与造反无异。钱真的眉头皱得像个笤帚疙瘩,恨不能找到凶手,提刀斩了他。钱真担心马雄岛军心不稳,一旦出现集体哗变,下海做了贼寇,他这个副指挥佥使可就有得看的。钱真狠狠地跺了下脚,目光阴郁地看着江隆,江隆瞅着钱帅,等待他的命令。钱真想了又想,李少甫的主意不错,还是就近以樱桃园堡主持解决此事为上策。钱真命江隆迅速捉拿马雄岛上的盐兵,一个不留,全都带到樱桃园严刑审讯。副指挥衙门同时征调其他各岛的盐兵补充到马雄岛,以便尽快恢复盐业生产。江隆连忙问:

“一旦岛上盐兵哗变,将如何处置?”

钱真瞪着江隆,这个莽夫,居然有此等心计,却是小看了他。钱真写了个手令——“抗律士卒,依律处置”交给了江隆,江隆扫了一眼,见机行事吧,真要失控杀人,想钱帅也不会追究责任。江隆离开衙门,回了趟西街口的家里。母亲和夫人原先住在乡下,后来,西海头出了山狼海贼,总是趁着夜色冲上岸,到处抢掠。江隆担心出事,就在城里买了房,让母亲和夫人带着孩子来城里住。乡下老宅和田地交给二弟看护经营。城里的宅子由三弟负责支门过日子。四弟江虎刚成人,江隆担心跑野了,就带到樱桃园堡,让他跟在身边历练。

母亲和浑家坐在堂屋里说话,三弟江椿坐在树荫下打盹,见到兄长进来,连忙起身,因睡得迷糊,竟然打了个趔趄。江隆朝母亲施礼问好,脱着棉甲,指着树荫说:

“和娘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江椿赶紧将一架胡椅搬出来,让江隆坐下,江隆尽量将四肢放开。浑家怕他让风扫了,就找了条夹被搭在江隆的胸腹上。王大牛拴好了牲口,走进来给老夫人和夫人磕头。夫人又回屋给他拿了两块果子。

“大牛,别走远了,就在院里饮马吧。”江隆说。

“守堡爷,小的担心熏着了老夫人和夫人。”

“扯你娘的淡,姓江的一大家子都是胳膊上跑过马的,用你耍矫情?”江隆说。浑家又笑着回屋找了件小褂子塞给王大牛,让他上秋时穿在号服里头,挡风遮雨。王大牛抹着眼睛,咧着嘴哭说:

“俺还是个孩子,夫人就像俺娘一样。”江隆一眼看见他的手指头偷偷沾着口水,抹在眼睛上,看起来像流了许多眼泪。夫人说:

“贱小骨头,嘴巴抹了蜜了?丑也丑了,快把马尿擦去吧。”

“小婢养的,快滚,再演一会儿就露馅儿了。”江隆骂道,一家子全都笑了,老夫人摸着王大牛的肩膀,一口一个可怜见的。王大牛出了门,将狮子兽和大走骡牵进牲口棚里,铺上了草料,又去井里提了水,给牲口饮了。江椿对狮子兽很感兴趣,跑过去拍着狮子兽的肩,摸着狮子兽的脖子。

“娘,多好的一匹马呀。”

老夫人也注意到了狮子兽的威猛,连连点头,“这大块头,就是咱老江家的牲口。”江隆跟浑家说了句,“大营里的伙食不好”。老夫人耳朵背,听叉了音儿,就慌张地问,“奉举,老大人的脾气都不好?”一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江椿跟江隆汇报了各项花销,江隆闭着眼睛心算,花销确实挺大的。城里不比乡下,除了吃水不花钱,干什么都得花钱。眼瞅着小儿子也要念私塾了,以后啊,花钱的地方多着哪。江隆摸出了两锭元宝,掂了掂,放回了一锭,将另一锭交给了江椿。

“三兄弟,娘这么大的一把年纪,不能让她嘴里淡得没滋味,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娘若瘦了,拿你是问,其他人能省就省省吧。”

“知道了。”江椿盯着狮子兽,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浑家捅了江隆一把,朝江椿努了下嘴,小声说:“三弟喜欢大马,让他骑一把?”江隆瞪了一眼,浑家赶紧低了头,不敢乱说了。江隆打了个盹儿,起来喝了口茶,喊着让王大牛备马。王大牛爬在树上摘桑葚,小傻儿在树下捡桑葚,听到喊声,王大牛一出溜就下来了。江隆朝小傻儿伸出手,招呼他过来。小傻儿走到娘的身边,手指头抠着嘴,朝着江隆愣愣地看。

“快让爹抱抱。”江隆伸出双臂。

“快去让爹抱抱。”浑家推着小傻儿。

小傻儿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江隆。江隆伸手抱了起来,使劲儿旋转,小傻儿咯咯笑着。江隆又贴了脸儿,胡子扎着小傻儿的小脸儿。江隆心里头难受,儿子天生命苦,自从马上摔下来后就把脑子摔坏了。哎,这辈子就算毁了。江隆嘱咐浑家多长点儿心眼儿,监督三弟把家照顾好,把娘伺候好。浑家将新做的单褂找出来,给江隆带上,又要去拿别的东西,让江隆阻止了。小妮子跑了回来,朝父亲伸手嚷叫。江隆一把将小妮子抱起来,举过头顶,用胡子扎她的小脸。老夫人嚷:

“行了,行了,快别把涎水扎破了。”

“爹,妮子和小猪哥逛市去了。”

“好啊,好啊,买什么东西了?”

“爹,为什么是买东西呀?”

“买东西就是买东西,老古话都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不是买南北呢?”

“为什么?爹也不知道,爹是个直肠子,不懂得这些弯弯绕儿。”

“小猪哥知道!小猪哥也说他是直肠子。”

“小猪哥是哪一个?”

“是钱真大人的公子。”江椿说。

“孩子们是怎么认识的?”

“钱帅就住在前街,盐课所的李子杰恰好在门前路过,碰到小弟,就说起了钱帅延请了教师给孩子开蒙,我就托李子杰说情,将小妮子也送去了。”

“爹,小猪哥说,买东西是买奸贼王莽的屁股和嘴巴。”

江隆眼睛一瞪,小傻儿连忙跑到奶奶的身后,小妮子却不怕,朝着江隆梗着脖子,江隆俯下身,狠狠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别吓唬她,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浑家推了江隆一把。

江隆忽然直起了身子,哈哈大笑,他摸着小妮子的肩膀说:

“妮子,好胆识,是老江家的骨血。告诉小猪,把‘买东西’搞清楚,下次爹回来考你。”

江隆黄昏时候回到樱桃园堡。钱真不放心,又派了云骑尉吴云湘到樱桃园参赞。江隆刚进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吴云湘带着一哨人马进了樱桃园堡。江隆闻报,光着脚从营里跑出来,远远地喊:

“俺的智多星来了。”

“奉举兄,小弟来给兄打打下手。”吴云湘拱手道。

“不要说笑,不要说笑,谁不知道你是钱帅的张子房啊,你来了,老哥我悉听尊便。”两人扯着手进了大屋。亲兵王大牛提了罐热水上来,给吴云湘倒上了。吴云湘将此次目的向江隆做了汇报,“钱帅不怕别的,就担心岛上军民生变。”钱真派吴云湘来是要收回成命,让江隆以抚为上,不要抓捕盐兵。吴云湘抛出几个题目让江隆思考:一是找到了胡宗地如何处置?第二个就是找到了胡宗地的尸首又如何处置?最后一个题目就是什么也没找到将要如何结案?说来说去,找到尸首最麻烦,一旦发现被毒死或者虐打而死,这里面将牵扯到旁人。

“照这么说,姓胡的就不能死了?”

“如果是西海头上来的海贼做的案子,就好说了。”

“怎么就不是海贼做的案子?”江隆感觉自己突然被缠住了,感觉里面有事,恐怕和钱真脱不了干系。江隆就打定了主意,一切都推给吴云湘。

“奉举兄,小弟有一计,请兄斟酌。”吴云湘抹着胡子说。

“子启,你就别憋着了,快说吧,老哥是个直肠子,受不得弯弯绕儿!”

“请兄派两个心腹之士,悄悄进到马雄岛,不显山不显水地藏着,一旦胡宗地出现,立即除掉。老兄再带兵进去,宣布胡宗地贪污军饷,畏罪蹈海自杀。”

江隆想了想,这个主意挺毒的,捎带脚把他也拴进去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没有表态。亲兵在门外高呼:

“禀守堡爷,马雄岛出现紧急军情,烽火台燃起大火。”

江隆腾地站了起来,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他连忙跑出议事厅,顺着梯子上了房顶,朝马雄岛方向张望。王大牛骑着狮子兽从城墙那边跑了过来,大声嚷着:

“着了,守堡爷,着大火了!”

江隆下了房,大步进了议事厅,亲兵跟在后面报告:

“一个时辰前,有百姓在城门下哀号。”

江隆猛地站住了,回身一脚将亲兵踹了个仰八叉。他瞪圆了眼睛问:

“为何不报?”

亲兵慌忙爬起来,嘟囔着,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江隆抓起绊马杠,搂头就砸,让吴云湘一把抱住了。

“奉举兄,快息怒。”吴云湘朝亲兵喊,“还不快擂鼓升帐!”

江隆跑进大屋,抬眼看见两个小校,连忙朝他们招手。江隆说:

“骑快马去金州向钱帅报告。”

小校转身就走,江隆喊住了,抓起笔,写了一封信,说马雄岛出现军情,后续情报将陆续传达。封了信囊,交给小校。又喊着王大牛让他把好马让给小校骑。吴云湘嘱咐着:

“告诉钱帅,子房和江守堡已经带兵赶往马雄岛。”

“听明白了吗?”江隆喊。

“明白了,守堡爷已经率兵前往马雄岛了。”说话间,小校骑上了枣红马。

“傻瓜!云骑尉,傻瓜,别漏了云骑尉!”江隆朝着小校的背影喊,亲兵抱着盔甲,帮着江隆罩袍束带,江隆感到头盔遮眼,就问:

“子房,这盔是不是歪了?”吴云湘伸手给他正了正,江隆反手就给了亲兵一巴掌:

“小婢养的,头盔都能戴歪了,眼睛瞎吗?”亲兵垂手不语,江隆又扇了一巴掌,吼着,“快点!快点!”

“报守堡爷,已经穿戴好了。”

江隆朝吴云湘拱手,示意他在前面,吴云湘连忙拱手,示意江隆在前。江隆不再客气,昂着头走了出去,院里站满了小校,都是戴着毡笠子,贯着铠甲,铠甲的样式却是五花八门,有的还是黑乎乎的老藤甲,有的是牛皮甲,穿锁子甲的只有江隆一个。掌旗官丁大贵迎上来,引导进到了议事大房。案前站着10名小旗,案旁坐了3名总旗。见江隆进来,全都插手施礼。江隆走到案后,示意添一把椅子。云骑尉吴云湘伸手拦住,低声说:

“军情紧张,兄请上座指挥。”

江隆微微点头,坐在了椅子上,3个总旗全都站着,满脸肃穆。江隆突然拍了下惊堂木,低声问:

“旗牌官,都到齐了吗?”

旗牌官捧着花名册开始点名,先从总旗吕克铭点起,崔忠君、吕德孤……旗牌官一一念了。大堂中的军官全都大声应卯。江隆拿起令旗,命令吕克铭率领马队50骑立即前往马雄岛,随时报告,等待命令。吕克铭捧着令旗退了出去,江隆又安排总旗崔忠君带着步兵50人随后接应,其他人等迅速上墙,新来训练的也都要组织起来,分发武器装备,实在不能打仗的就地充当民夫。布置完毕,江隆朝左右扫视了一眼,大声宣布:

“即刻起,堡内不得喧哗,全体都要枕戈待旦。”江隆回头问,“子房,还有补充的吗?”吴云湘连忙摇手,江隆说,“子房,快随老哥去马雄岛。”吴云湘一怔,口说遵命,那双脚却牢牢地钉在那儿。吴云湘本来就打怵走夜路,此时又不清楚马雄岛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最担心盐兵哗变。一旦坐实了,整个金州卫都要掀起滔天巨浪。吴云湘眼看着江隆带着人走出了大房,他像个泥菩萨一样,站立不安。他跺了下脚,不顾夜间视力困难,连忙跟出来,喊着亲兵,命令他们轮班围护。

山路上,月色正浓。

马雄岛距离樱桃园直线距离有30华里,隔了两重山,一座是观音山,一座是老牛背。两座山之间有一段官道。夜里,马走山路十分危险,遇到窄小的地方,骑兵都下马拽着缰绳,小心地贴着崖壁走。云骑尉吴云湘吃尽了苦头,没有亮光,他就是一个瞎子,时不时被小路边伸出来的树枝撞了额头。每一次碰撞,他都会发出急促的惊叫声。亲兵们不忍他遭罪,就决定轮流背他赶路。刚走到老牛背的西头,队伍就停下了。探子被带到江隆的马前,探子的声调都变了,急促地说:

“倭鬼!倭鬼!”

江隆心里猛地一紧,刚要抽他,马上忍住了。江隆压低了声音,柔和地说:

“慢点儿说,不慌,慢点儿说。”

探子浑身发抖,急吼着:

“倭鬼!倭鬼!”

吴云湘说,“给他一口水喝。”亲兵就递过去水囊。探子喝了口水,情绪平和了,说道:

“启禀守堡爷,马雄岛上来了倭鬼,岛上全都被屠了。”

“倭鬼?”“全都被屠了?”江隆和吴云湘几乎同时喝问。

“吕总旗派人打探,一个都没出来。岛里有多少倭鬼,目前还不得知。”

吴云湘连忙跺脚,“倭鬼!该死的倭鬼!”江隆跳下狮子兽,一口气奔到山头,朝着马雄岛的方向望去,那边就像被巨兽吞噬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似乎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吴云湘敲着亲兵的脊梁,催促着赶紧跟了过去。

“奉举兄,快拿主意吧。”

“子房呀,子房。”江隆恢复了冷静,一般来说,倭鬼上来有两种发展方向,一是劫掠了就上船开拔,另外就是往西窜扰,抵达亮甲店一带,能多抢一些是一些。一旦倭鬼西来,更大的灾难就要形成。江隆朝着旗牌官宣布命令:立即派出一半的骑兵分头报警,让辖区的百姓进入樱桃园堡避难。吴云湘想了想,这个命令有些生僻,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追查下来,这个命令也没有毛病。吴云湘也顾不得客套,补充着说:

“奉举兄,青云河口登沙河口一定有倭鬼的船只。”

“子房,你的意思是……”

“堵住他们的去路!”

江隆心里一动,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手上没有兵马,樱桃园堡一大半是冬天来参加训练的新丁,就是为了大会操临时凑的。这些新丁没有战斗力,很多人连弓都拉不起来,就这些家底,去和倭鬼较量?江隆传令马上衔口,人嘴叼棍,全队不得出声,继续往马雄岛搜索前进,所有士卒都要做好战斗准备。江隆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他担心这边进军马雄岛,那边老窝被倭鬼端了,若真如此,那可就真是缺心眼儿了,一旦把老本赔光了,他将死无葬身之地。江隆从没有遭遇过倭鬼,只是听说过,倭鬼这些年骚扰金州的西海头,一般都是三五成群,一阵风而来,一阵风而去,见过的也是稀里糊涂,没见过的更是稀里糊涂。众口一词的是,倭鬼就是小鬼。小鬼什么样子?小鬼就是没有正常人肚脐眼儿高的鬼样子。倭鬼在海上漂泊,下到陆地时又饥又渴,他们最先抢吃的,吃饱了,就开始抢财宝、抢女人。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抢不着,让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他们自然就没辙了。

旗牌官吩咐队伍警戒前行,亲兵小校全都绷紧了面皮,有的甚至拔出了腰刀,步兵也将腊杆长枪紧紧攥在手中。狮子兽忽然掀起了前蹄,江隆一个冷不防,差一点儿被掀下马来。王大牛抓住了缰绳,扳住马头,将铃铛摘下,给狮子兽戴上了嚼子。狮子兽伸脑袋打着响鼻儿。江隆手把着鞍鞘,双膝磕了下马肚,狮子兽跃起来,飞驰而去。后面的马队紧跟着冲了起来。狮子兽的气势感染了骑兵们,他们不再担心失足,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一个念头,赶紧解救马雄岛。

四、无那金闺万里愁

眼前是一片死神笼罩着的土地,连一向性格粗犷的江隆都不忍直视,7名盐兵东倒西歪,有的脑袋被砍掉了,有的胳膊腿没了踪影。有手的,手里都攥着铁锹,铁锹上粘着肉皮和发丝。每把铁锹的木把上面都有一条斜长的砍痕。江隆和吴云湘对视了一眼,看起来,使刀人手腕的力道足够大,使的刀足够锋利。盐兵举着铁锹只抵挡了这么一下,就惨遭屠戮。江隆不明白,为什么肚子上的刀口都是戳出来的。按理说,猛砍下去后,要么横砍,要么竖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戳呢?

“子房,你拿起铁锹!”江隆拔出宝剑,低声说。

吴云湘蹲下来,看着一名年轻的盐兵尸体,小声说:

“兄弟,我等定为你们报仇雪恨。”他起下铁锹,摆好了姿势。江隆挥起宝剑朝吴云湘砍去,江隆的宝剑比制式剑长出半尺,使起来更像一把铁锏。江隆比试过,一剑就能将制式剑砍断。吴云湘挡住了江隆的雷霆一剑,铁锹把上果然出现了一个砍痕,比倭鬼砍得还要深一些。江隆反手就劈,突然就收了手,不对,倭鬼是戳,不是砍。江隆设计了几个动作,还是做不到戳刺。第一招没错,第二招手腕的力道怎么也转不出角度来。旗牌官也帮着想办法,摆身形是个办法,可是吴云湘代表的盐兵不会老实地等着他转手反戳。盐兵必定会举锹劈来,几个人摆了一会儿,江隆恍然大悟,根本就没有第三招,一定是双刀战术。第一招,砍下去,第二招就是另一把刀子戳中了盐兵的肚子。亮甲店铁匠铺的张铁匠就擅长使双刀,是有名的双刀将。他的徒弟陈大锤被人喊过来,按照这个思路,和江隆比划了几次,果然,一手砍,一手刺,达到了效果。

将军石那边的沙滩上躺着6个赤身女尸,胸口被戳得稀烂。江隆不忍目视,掩面而去,小校拿来棉布,盖了尸体。江隆的眼里都要冒出血来了,马雄岛的惨相刺激着他,他恨恨地骂着:

“驴马肏的倭鬼。”

总旗吕克铭从鸡冠山上下来,向江隆禀报,海面上有一艘运盐船是从马雄岛开走的。这个消息让江隆一怔,运盐船?难道是运盐船干的?这个念头一晃就压下了,这个题目太大了。他不能胡思乱想。况且,有目击者证明确实是倭鬼行凶。

难道运盐船被劫持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官军发现了海里有一条团团乱转的船,水性好的士卒游到海里,当他们往船上攀爬的时候,船上的一名倭鬼突然抡刀就剁,连着砍翻了3名士卒。其他人奋力爬上木船,围住了倭鬼,倭鬼突然盘膝坐下,哼唱着鸟语一样的歌。士卒上去抓他,他掀开衣服,举刀戳向肚子,满脸狰狞着死了。江隆仔细地看着倭鬼的尸体,倭鬼垂着脑袋,仿佛睡着了一样。倭鬼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双手握着刀把,刀子戳在胸腹之间,是横切的。

“子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呀?”

吕克铭手下的小旗跑到海边,朝船上高声呼喊。江隆带众人下了船,回到了岸上。小旗禀报,找到了一群娘儿。江隆连忙跟着小旗朝屯里走,人还没有进屯,远远地就听到了恸哭声。娘儿们源源不断地从山上下来,跪在地上,爬向死者。掀开盖在尸体上的棉布。士卒们慌忙拦截,不让她们靠近。江隆鼻子发酸,热泪就掉了下来。

“军爷!军爷!绝户了!马雄岛绝户了!”娘儿们狂喊着,个个都像疯子一样。

江隆痛苦地摇着脑袋,不敢与她们对视。有位老妇颤着声地问:

“军爷,你们的裤裆里没长卵子吗?报仇呀!杀倭鬼呀!”

“我江奉举与倭鬼不共戴天,有违此誓言,犹如此树!”江隆拔出宝剑,一剑砍在树上。

“听到了吗?守堡爷要为你们报仇!”

马雄岛哭声震天。各小旗都来禀告,岛里全都搜索完毕,没有发现倭鬼踪迹。有个士卒从柴火堆里抱出了一个小孩,小孩翻着眼珠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江隆检视了几眼,小孩的屁眼上全都是血。江隆的牙咬得嘎嘣嘎嘣响,这孩子比小傻儿还要小一些,居然受到如此折磨,真让人揪心。

“地理先生呢?”江隆扭头喊着,有人喊来了地理先生,江隆问,“墓穴选中了吗?”

“守堡爷,小可已经勘探好了。”地理先生指着鸡冠山北坡地,那是一片向阳坡,面朝着大海,山势两边隆起,山窝处冬暖夏凉,看着就是一块好地。江隆命令吕克铭安排士卒上山开匡。太阳下山前,要把死者全都收殓了。马雄岛的娘儿誓死不从,一定要有棺椁成殓。她们坚持认为盐兵为朝廷战死,理当享受棺椁厚葬。江隆答应派人到亮甲店采购棺椁,亮甲店棺椁不足,就到金州城买。钱由樱桃园堡垫上,等朝廷的抚恤下拨后再论。娘儿们稍微安下心来,恸哭声变成了哼哼声。江隆告诉旗牌官,让他亲自督办买棺椁的差事,赶紧去见他的浑家和三弟江椿。江隆从腰搭子里扯出了一个玉牌,嘱咐拿给他的浑家看,先从家里拿50两银子。旗牌官不解,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江隆瞪了他一眼,小声说:

“买棺椁!你真以为大营里有这许多闲钱?”

旗牌官朝江隆深施一礼,带着人骑马走了。经查,倭鬼是由胡宗地带上来的。虽然有些娘儿还在为胡宗地辩护,强调胡宗地舍身救人的义举,但是,她们也无法解释胡宗地心甘情愿随着倭鬼上了大船的举动。江隆和吴云湘心里都是五味杂陈,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胡宗地投奔倭鬼,勾引倭寇屠岛,事实确凿,铁证如山。这事可以结案了。江隆又去鸡冠山顶上的烟墩查看了。据娘儿们说,当时,胡宗地让她们赶紧翻过山逃命。很多人亲眼见到胡宗地点燃了烟火。江隆百思不得其解,胡宗地明明是个带路的奸贼,为什么要点火报警呢?

娘儿们之间显然存有歧义,有的坚定地认为胡宗地是个本分人,是条硬汉子。还有的认为胡宗地是坏人,勾引着倭鬼上了岸。江隆耐心地听着她们的争论。有个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这个问题在心里头越压越紧,盐兵到底对胡宗地做了什么?他不能捅开这层纸,盐兵们全都死了,再探讨这个问题就失去了善意。

7天以后,江隆带着马队再一次来到马雄岛,金州卫副指挥佥使钱真命令樱桃园堡守堡官江隆暂时接管马雄岛的防务,等待新的任命。这天也是烧头七的日子,马雄岛上阴云密布,到处都飘着纸钱,穿着孝服的娘儿哀哀戚戚。马队在屯口停下,江隆率队步行来到屯里,营前操场上摆满了棺材,这些棺材显然没有经过精细加工,有的漆都刷得不匀。祭祀仪式开始,士卒们搬来了猪头、供果等摆在案头上,江隆命令亲兵燃放铜火铳。三声炮响,天上突然落下了小雨,娘儿哀号声起。士卒们拉出牛头大车,将棺椁一一拉到墓地下葬。

安葬完毕,娘儿齐刷刷地跪在了路边。江隆四下拱手。娘儿坚决不起身。旗牌官凑到江隆身边,小声说:

“守堡爷,这帮寡妇留在岛里不是个事啊。”

江隆猛地醒悟过来,他立即声明,马上就有一些盐兵调集过来,他能做到的就是要给大家选一个品格高尚的岛主。娘儿听了江隆的声明,心里稍微亮堂了一些。小雨下得更加急了,天上挂起了一道雨帘。江隆心里一阵焦虑,可怜这些寡妇,此时就像野草一样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