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绳
2019-11-15红孩
□红孩
朝丰家园是一个新社区,位于萧太后河北岸。这几天,在社区6号楼的宣传栏有人贴出寻人启事:本人谢先生,从小在萧太后河边的梁家湾村长大,初中二年级时随姥姥到香港定居。如今已经六十有五,思乡心切,现已在朝丰家园购房,为解孤独,特征寻昔日小学同学信息,如有知情者望速与本人联系。电话135XXXXXXX6。
梁家湾村是个大村,紧邻萧太后河。萧太后河在辽代建成,传说是经萧太后发现命名的,距今有一千多年。听梁家湾的老辈人说,在清末的时候,这河还能通船。后来,由于修了陆路,水路,也就是漕运,便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这萧太后河,上接北京城,下通通州张家湾的大运河漕运码头,是北京有名的运粮河。
谢先生本名谢广达,祖籍山东,明朝朱棣进北京,他们一家人便沿着大运河顺流而上,不知道是为了开荒种地,还是打仗负伤,反正由此就在梁家湾村扎了根。谢广达生于建国初,他姥爷家解放前在前门外开一家钟表店,日子虽然说不上花钱如水,倒也过得殷实。谢广达的父亲谢佳山在梁家湾一带十里八村有点名声,主要是习武,没事喜欢到天桥去看摔跤把式,凭他那两下子,断然是不敢下场子跟高手过招的。不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的次数多了,谢佳山也就成了行家里手。回到村里,他在萧太后河边装了几车沙子,在自家的场院铺就了一个跤场,村里的后生们农闲时,便都到这里进行摔跤比武。
话说一日,谢佳山照例到天桥去看摔跤把式。谁知,在路过一个演杂耍的地摊前,围了一圈人,好像里边的人在表演吞铁球,正当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忽听得有个女子的尖叫∶抓流氓啊!人们注目一看,发现有个街头无赖正在骚扰一个看杂耍的少女,少女的旁边则站着她的母亲。在天桥这个人迹嘈杂的地界,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一般会有维持秩序的警察或治安员来出面制止。如果遇到特别霸道的恶霸流氓,警察也只可睁只眼闭只眼。今天,正赶上巡逻的警察刚从这边经过,那流氓就胆大妄为地对小姑娘动手动脚。人们怒目而视,纷纷指责那流氓。那流氓并未收敛,在小姑娘面前还在污言秽语。这时,一旁的谢佳山实在忍无可忍,他健步冲上前吼道:住手!那流氓被这洪钟般一声怒吼着实吓了一跳,但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谢佳山一个人出来挡横,就仗着人多瞬间把广达爹围了起来。谢佳山那时年轻气盛,手底下又会几下功夫,不由分说便和几个流氓打了起来。经过几轮交手,双方都流了血,后来被赶过来的警察给劝开了。姑娘妈见谢佳山受伤了,千恩万谢后说什么也要拉着谢佳山到附近的中医诊所去包扎。本来,谢佳山是不想去的,练武之人受点皮外伤是经常发生的,不必大惊小怪。但他看了看小姑娘,确实给了他许多好感,他也就随着那娘俩去了。
谢佳山到诊所看完病后,姑娘妈把他拉到钟表店,对当家的说,小燕刚才被流氓骚扰了一下,多亏遇到这个小伙子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不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小燕爹看着小燕妈说,我说不让你们出去凑热闹,你们就是不听,你看,差点出事不是?小燕妈见当家的责备自己,也不示弱,说,你竟顾埋怨人了,也不说声谢谢小伙子。谢佳山一听,连忙摆手说,您别客气,我不就是动动力气嘛。小燕爹让谢佳山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花茶,开始攀谈起来。
从聊天中得知,小燕爹也并非是北京人,他辛亥革命后随叔叔从苏州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北,先到通州干了几年,后来买卖做大了,才搬到北京城。谢佳山对小燕爹开玩笑说,敢情你们家和我们家一样,都是顺着大运河漂来的。您这是从通州经过通惠河到的北京城,假如不走这条水路,而改走南边的萧太后河,说不定您就在我们梁家湾村落户了呢。小燕爹一听,乐了,谁说不是呢。不过,他在通州那会儿,就知道在通州西南八区有个梁家湾村,相传那村和东边的口子、垛子几个村经常的闹土匪,有绑票的,很多人都不敢轻易到那几个村去。
谢佳山虽然在梁家湾村生活了二十几年,如果小燕爹不说,他还真不觉得这村子在外边有这么大的名声。谢佳山告诉小燕爹,梁家湾这几个村哪里有那么多的土匪,无非是明末清初闹过一阵白莲教,人们想反清复明罢了。现如今,已经到了民国,谁还管他什么白莲教不白莲教,这年头老百姓能踏实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不错了。
在小燕家钟表店喝罢一杯茶,谢佳山告辞。临出门,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小燕,他发现小燕也在看着他。而且,他还看到小燕的一条小辫子飘在胸前,在辫子的末梢,分明扎着一条红头绳,虽然那红头绳只有蜻蜓那么细小,可在阳光下倒也抢人的眼。谢佳山感到心里一慌,拔脚就跑远了。
村里的小姑娘也有扎红头绳的。但村姑明显要土得多。自从到过小燕家的钟表店,谢佳山再到城里,拐弯抹角总想着法子要经过那里,是为了看小燕,又不完全是。有时,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钟表店的牌匾,然后就折身回返。有几次,他走到钟表店门口,他特别想进去,但又觉得冒失,犹豫了好一阵,还是落寞地走了。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小燕一个人出来,好像上街买东西,他便故意装成没事人似的从对面过来,当擦肩就要过去时,他装作不小心撞了小燕一下,等小燕刚一抬头,正要说话的当口,他先惊讶地叫道∶怎么是你?
对于谢佳山的出现,小燕自然喜出望外,她也不由得叫道∶哎呀,怎么是你?
小燕告诉谢佳山,她这是要到菜市场买菜。她问谢佳山:你这是干嘛去?谢佳山说,在村里闲得没事,到城里转悠转悠。小燕说,那好,没事你陪我买菜去吧。
小燕这一年已经17岁,按那个年代,都该有人上门提亲了。不过,小燕不想这事,她还准备上大学呢。可世间的事往往不以人的意志,转过年来,小燕家的钟表店在一天夜里遭到一伙人打劫,不但把抽屉里的钱抢走,还把小燕爹的头部给打成重伤。小燕爹又急又气,眼看就要不行了。临死前,他把小燕妈叫到床前说,他快不行了,他死后娘俩最好不要再待在城里了。他平常日子观察,谢佳山这小伙子不错,人也勤快,可以把小燕许配给他。这样,他死后也就放心了。最后,他还交代,如果将来时局不好,他们也可以想办法联系在香港的本家二爷。
小燕爹走了。在谢佳山的帮衬下,在梁家湾村南的一块荒地上为小燕爹选了坟地。小燕妈对谢佳山说,你叔临走的时候做了交待,如果你同意,就把小燕嫁给你。谢佳山听后犹豫了一下,小燕妈脸一红,说你难道……谢佳山连忙说,我打心里乐意,只是我怕别人说我这是乘人之危。小燕妈说,你多想了,我问过小燕,她同意。
按照农村的习俗,家里死了老人,如果后人要办喜事,得过百天。这样,过了四个月,谢佳山在小燕刚满18岁时,就把她娶了过来。起先,小燕妈把城里的房出租,每月能有点收入,后来兵荒马乱的来去也不方便,索性就把房子给卖了。事后,谢佳山对小燕母女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你们家直接顺着大运河直接漂到梁家湾村就好了,绕了一大圈,得多费劲呢。
转过年来,小燕有了身孕,为谢家生了个儿子,取名谢广达。这一年是1949年末,北平刚刚解放。谢广达人小鬼大,聪明伶俐,很是招人喜欢。谢佳山对于儿子更是爱不释手,他在一岁头上,就开始给儿子留小辫子,那小辫子大约一指多长,谢佳山经常帮儿子梳头,他还特意买了一扎红头绳,系在孩子的辫子上。看着爷俩的亲热劲儿,小燕不由醋醋地说,早知道给你生个姑娘多好。
北京解放了。谢广达一天天长大了。直到上了小学三年级,他的头上还梳着小辫子。同学们淘气,给谢广达起了个绰号,叫小辫子。也有的同学更淘气,经常趁谢广达不注意,故意揪一下谢广达的小辫子,疼得谢广达直叫唤。他回家央求父亲,把小辫子给我剪了吧,要不同学为此老欺负我。父亲说,再长一段,那头发是父精母血,留起来不容易。
谢广达天生老实,或许是他父亲一直把他当姑娘养给惯的。他喜欢和女孩在一起玩。在他上四年级的那一年夏天,村里发生了新鲜事。新成立不久的人民公社有了电影放映机,要在每个村进行轮演。在村里可以像城里人那样看电影了,大人们很期待,孩子们更期待。那时,播放的电影主要有《南征北战》《白毛女》《钢铁战士》《渡江侦察记》等。对于这些电影,孩子们连听说都没有听过。在孩子们的心里,只要能有电影看就行,至于说演什么谁演的,在当时人们还没有个人选择的权利。
放电影的地方在萧太后河边的场院。电影要晚上演,而且片子是跑片,即张村放完第一部分转给李村,李村看完转给梁村。村上没有电,放映队要自带发电机。村里只负责两个放映员的派饭,轮到谁家到谁家去吃。在梁家湾村,谢佳山家经济稍富裕,家里被小燕妈收拾得也干净利落。因此,村支书就把第一次吃派饭的机会给了谢佳山家。
谢佳山这时在村里担任着小队长。他把放映员到家吃饭这事看得很重,他让小燕妈杀了一只大公鸡,又买来一斤猪头肉,烫了一壶通州老窖。放映员也不客气,大葱蘸酱,烙饼卷猪头肉,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谢广达年龄小,按村上的规矩,孩子未成年,是不能和大人同席吃饭的,更不许喝酒。小燕心疼儿子,就盛了一只鸡腿和几块鸡肉放到小碗里让孩子躲在厨房吃。谢广达吃着鸡腿,伸着耳朵听大人们说话。从聊天中,谢广达知道,今晚要放的电影是《南征北战》。
谢广达是自己拿着板凳到场院等着看电影的。他以为放映员还没到,人们不会来得那么多。哪想,到了场院,才发现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有坐着的、蹲着的,还有的就直勾勾地戳在地上。更有意思的是,居然有人还跑到幕布的后面,紧靠河边去看,据说反着看跟正着看效果一样。谢广达找到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他想钻进去,发现人们都比他高,就只好把椅子放在一个相对较低的人后面,然后双脚蹬了上去。这下好了,他比前面的人高出半头,可以真真地看到眼前的大幕。
电影开始了。人们屏住呼吸,静静地观看。谢广达不明白,那一个个画面怎么就通过一束光瞬间就能呈现在大幕上,幕布上的大炮、坦克开起来真吓人啊。谢广达看得异常兴奋。看着看着,他隐约觉得后面有人再拉他,回头一看,只见班上的女同学英子被他爸爸背着,好像是嫌谢广达站得太高了,几次有意地揪了他的小辫子。谢广达回头看了一眼英子,英子也正看着他。他问,你怎么让你爸爸背着,多累人啊?英子说,我今天放学脚崴了一下,不得劲儿。谢广达下意识地看英子的脚,由于天黑,看不清楚,他就说,你站在我的椅子上看吧,我扶着你。英子说,我站上去,你站哪?谢广达说,我站你旁边。英子见谢广达是真诚的,父亲总是背着自己,时间长了肯定扛不住,就示意爸爸把她放到椅子上。
谢广达和英子爸爸一边一个,扶着英子看电影。谢广达的心紧张地跳着,虽然他与英子是同学,但平常日子很少说话。英子的头发上也扎着红头绳,她们女孩都会唱几句《白毛女》中的“北风那个吹”。因为白毛女的故事,人们对红头绳格外关注。在梁家湾,即使再穷的人家,也不会不给姑娘买上几根红头绳的。
夜晚的萧太后河很静谧。电影大幕把河水映耀得五彩斑斓。谢广达觉得这电影很过瘾,特别是当电影中结尾李军长所喊的“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出现时,他感到一阵的喜悦。后来,他们许多同学经常用这句台词揶揄对方。
谢广达一边看电影一边偷眼看旁边的英子。以前,他没怎么关注英子,觉得英子长相很一般,但今天晚上,他突然觉得英子太好看了。尤其看到英子脑后的红头绳,他很想解下来重新替英子扎好。英子也似乎觉察出什么,她的手扶着谢广达的肩膀觉得很踏实,她想,这谢广达年龄不大,心灵这般好,他的力量是属于男子汉的,跟平常日子的那种女孩气截然不同。看来,环境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电影放映的时间是九十分钟,相当于上两节课。谢广达这九十分钟一动不动,他甚至想时间就这么停止最好。可是,时间就是时间,不管你怎么需要,它还是一味地按照它的规律向前移动。电影结束了,英子的手从谢广达的肩头滑落,她本来想对谢广达说一声谢谢,可同学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显得很生分。她想了想,只说了句,明天上学见。
回家的路上,谢广达走得特别爽。这是一个温暖的夏日。从这一天,谢广达每天晚上睡觉前,都爱回味那天晚上与英子一起看电影的场景。他盼望着下一场电影早日到来。在农村,放电影是一个很奢侈的事情,一年能演上一场都很难。村里人为了看电影,有时会不惜走七八里地到附近的村庄、工厂去看。谢广达和他的同学上学时经常会彼此打听哪里演电影,如果有了准确消息,他们便几个人商量晚上如何结伴去。
谢广达还不敢单独约英子一个人去看电影,他会约上二蛋、花子等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他会装作没事人似的,很自然地与英子坐在一起,有时也会站在一处。别的同学起先并不知道谢广达的心思,在一个少年懵懂的年龄,谁的思想会有那么复杂呢?谢广达承认他是个少年早恋的人,他感到一个人如果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
当然,谢广达和英子的有意接触不单单是在看电影的晚上,即使在上学放学路上学校里他也会想办法与英子接触。譬如上学,他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村口,等英子出现了,他就会紧跟几步走过去,两个人一起走。从家到学校,也就三四百米。上学的时候用十分钟,放学,往往就得用四十分钟。他们会故意走得很慢,或者有意绕着弯走,为的是多玩会儿多聊会儿。
两年后,他们面临着人生的重大抉择。谢广达顺利地考入公社的中学,而英子却因为家里还有弟弟、妹妹需要她照顾,她只好回家帮助父母干活了。这让谢广达很沮丧,他总觉得这生活的梦才开始,怎么就结束了呢。他真想找他父亲谢佳山求求情,能不能把英子的学费一块交了。他不会知道,生活的艰辛往往并不是那几块钱的学费。有些事来的时候,一切都让人措手不及,无所适从。
政治运动来了。谢佳山先是站在革命的一边,去斗争地主富农,后来查阶级成分,他媳妇小燕由于家庭出身小业主,就成了被专政的对象。谢佳山被免了职,和一帮被专政的对象一起去劳动改造。为了尽快摆脱这困境,在一天的月色朦胧中,他怀揣着两只小白兔给村支书家送去,结果被政治工作队的人给抓住。于是,把谢佳山弄到场院里开大会进行批判。村里的孩子见到谢广达就喊∶谢佳山夜走独木桥,丢了大白兔,书记被打倒。谢广达听到这喊声,他觉得羞愧难当,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村中央的井台上。他埋怨谢佳山,您干点什么不好,干嘛非得给村支书送什么大白兔。谢佳山听后只是唉声叹气,他尽管浑身都是武术功夫,可是,在汹涌澎湃的政治波涛中什么也抵不上。哪怕是一句口号,也能把你打得体无完肤。
谢佳山的媳妇小燕变得沉默寡言了。她的头发胡乱地散着,哪里还敢再扎什么红头绳,她现在是黑人,是人们躲之不及的瘟神。谢佳山怕媳妇想不开,就每天装着笑脸哄她,让她相信这政治就是一阵风,来得快,走得也快。凡事忍个三年两载就会过去。小燕说,我们好办,可是广达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呀!谢佳山说,我能怎么办,咱们又不会七十二变。谢佳山两口子的对话,被小燕妈听到了。老太太虽然年龄大了,不怎么出门,可对于女儿姑爷的处境也是忧心忡忡。老太太说,我倒想起一件事,记得小燕爹临走的时候说,如果将来遇到什么难处,可以联系他香港的二叔,说不定人家能帮上咱们。谢佳山说,是有这么回事,可咱们这么多年也没跟人家联系,不知还有没有可能。老太太说,事到如今,死马就当活马医,写封信试试吧。
一个半月后,村里突然来了一封挂号信。谢佳山取回来一看,竟然是香港的二爷的亲笔信。意思是他年事已高,思乡心切,多年来也一直打听他们这一家的下落。他很希望小燕一家能到香港定居。小燕看着这信,又惊又喜。她和谢佳山一连商量了几个晚上,决定去找村支书申请。村支书还是第一次处理这么政治敏感的问题,他不敢做主,就请示公社,公社又请示区政府。最后,几级政府商量的结果是,孩子谢广达和老人小燕妈可以去香港,谢佳山两口子必须留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至于将来怎么办,那就等将来的政策去解决。
谢广达和姥姥要远走香港了。姥姥临走前,她来到小燕父亲的墓前哭了一阵,她说她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嘱咐谢佳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陪着小燕。小燕在梁家湾没有别的亲人,她的一生只能依靠他谢佳山。谢佳山说妈您放心,我和小燕永远不离不弃,我们肯定还会相见的。老太太让谢广达给姥爷磕了三个响头,让姥爷在那边保佑他们一家平安。
临走的头一天傍晚,谢广达鼓足勇气到英子家,他似乎有很多话要对英子说。可到了英子家,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把英子约到门外的大槐树下,他们就站在那聊聊同学聊聊电影,英子说,听说香港特务很多,你去了那边可要当心呢。谢广达说,没事,我去了也是当李侠,去打入敌人的内部,等香港解放时,我给解放军当内应。英子说,一言为定,我等着你胜利的好消息。
不知不觉,月亮爬上了柳梢头。分手时,谢广达突然拥抱了英子,英子开始想喊,但瞬间又顺从地依偎在谢广达的怀里。谢广达抚摸这英子的头发说,你真好看。英子脸一红,说羞死人了。谢广达说,你的红头绳松了,我给你重新扎起来吧。英子说,你小时候难道没扎够?谢广达说,我讨厌我爸爸给我扎,但我很想给你扎。英子说,你说的是真的,就没想过给别的女同学扎?谢广达紧紧地抱住英子,说,我向毛主席保证,只想给你扎。说完,他就认真地为英子扎起红头绳。
梁家湾的夜色迷人。萧太后河水多情得不露声色。谢广达走了。和他的姥姥一起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河水依旧。人们不会因为这村子里走了两个人,就停止生产与斗争。
等谢广达再回到梁家湾,已经是二十年后。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国门打开,人们往来于香港、澳门,甚至是国外,政策明显要宽松了很多。昔日的专政对象谢佳山夫妇已经被平反,但只是在大会上说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国家赔偿那样的好事。小燕高兴地来到父亲坟前,告诉父亲,他们在文革中是被冤枉的,从今天起,他们可以扬眉吐气地过日子了。小燕说,她盼望着儿子和母亲早日团圆。这时的谢佳山已经不如从前,腰板开始塌了。
谢佳山有亲属在香港,这在过去,就等同于家里有海外关系。所谓海外关系,就是敌对关系。现在不同,为了早日实现祖国统一,党和国家想尽一切办法去吸引那些海外人士回国,参加国家的生产与建设。过去的公社,如今已经改成乡政府。自从确认了谢家在香港的海外关系,区里、乡里的有关部门经常派人到家里慰问,开各种座谈会,到了年节,还有领导给送来粮油,很是令村里人羡慕不已。
谢广达和姥姥去了香港,谢佳山在相当长的时间都没有与儿子通信。如果通信,要经过各种检查,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又会罪加一等。因此,彼此不通信是最好的选择。小燕想儿子也想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经常暗自哭泣。由于过于神伤,她明显憔悴衰老了。某一天,她突然想到死,这令她毛骨悚然。说实话,她是不怕死的,她怕如果真的死了,恐怕连儿子和母亲都不能看一眼,这令她很不甘。人一旦有了某种期许,她就会有无穷的力量活下去,不管是遇到怎样的精神和肉体折磨。
香港也并非是天堂。谢广达与姥姥几经周折来到香港,见到他的二爷,准确说,是二姥爷。二姥爷有着很不错的产业,说不上巨富,但让一家十几口人吃饱穿暖受正常的教育还是不成问题的。二姥爷家是单传,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孙子比谢广达小二三岁。对于谢广达和姥姥的到来,二爷自然十分高兴,给他们安顿好后,又为谢广达报了户口,联系好附近的学校。谢广达的姥姥十分感激,叮嘱孙子要记住二爷家的好。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
二爷的儿子华生对于谢广达和姥姥的到来,不冷不热。他儿子牛仔就不同了,他对谢广达非常抵触,他不止一次叫谢广达乡巴佬。谢广达心里撮火,又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姥姥说,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不等谢广达大学毕业,二爷就撒手人寰了。二爷曾经发话给儿子孙子,他走后,要好好善待广达和他姥姥,这毕竟是带有血缘的近亲。牛仔和他父亲虽然口头答应,等二爷真的走了,他们对谢广达和他姥姥也就疏远了。广达的姥姥是个要强的老人,她主动为别人家洗衣服,做家政服务,收入虽不高,但勉强可以供谢广达吃饭穿衣。谢广达怕姥姥累坏了,有时间也到附近的餐馆去帮厨,多少挣点贴补家用。这样,几年下来,他终于大学毕业了。
谢广达先后在香港的几家公司打工,最后做到了部门经理,管理着十几个人,收入明显增加。他再也不让姥姥外出做工了。他在靠近海边的山脚租了一套公寓,和姥姥一起居住。他们盼望着大陆能够不再整天搞政治运动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早些回到梁家湾,见到久别的亲人。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他们始终得不到大陆那边的音讯。女儿女婿咋样了,爹啊娘啊你们好吗?
除了思念父母,谢广达还思念着英子。在香港的这些年,他始终回想着与英子分别的那个夜晚。以至,在谢广达读大学期间,有富裕人家的女孩向他暗送秋波,表达爱意,他都没有动心。有同学曾经与他一起讨论,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女孩?谢广达采取的方式是默不作声,他认为,这男女之间的事,一定要藏在心里才美好才有意思。他不会告诉别人,他心里有个叫英子的女孩,那女孩的辫子上扎着红头绳。
谢广达长成大人了,胡子一天不刮就会疯长出一茬。姥姥看着孙子,怎么看怎么喜欢。一天,他对谢广达说,孙子,我看一时半会儿咱们也回不到大陆了,不妨你就在香港成个家吧。要不,姥姥一天一天见老,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如果我走了,连孙子媳妇都没看见,那我可闭不上眼。谢广达说,我都快三十了,连自己的父母都见不到,哪还有心思找媳妇。姥姥说,媳妇要找,家也得回。
话是那么说。这找媳妇毕竟不同于到商店买衣服,可以换来换去。一切机缘都需要等。也许是机缘巧合,一个偶然的机会,谢广达到一家餐厅吃饭,遇到一个大陆访问团,好像是来香港招商引资的。可巧,随行的政府女秘书跟谢广达所供职公司的老板有亲属关系。白天他们在公司刚见过面,想不到晚上在餐厅又见面了。谢广达对这个叫美丽的女秘书印象不错,比较知性,说话做事非常得体,简单说,就是从头到脚看着舒服。
从聊天中得知,美丽在深圳的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她是两年前从北京应聘到深圳的。听说谢广达也是北京人,美丽瞬间就拉近了与谢广达的距离。香港距离深圳很近,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这样,他们就可以频繁的接触。更多的是谢广达利用星期天到深圳与美丽见面。很快,他们坠入了爱河。
谢广达同美丽一起回的北京。谢广达先把美丽送到城里的家,然后打上出租车直接到梁家湾。一晃二十年没回来了,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谢广达百感交集。路上,他一直在想,父母会变得什么样呢?
看着已然三十出头的儿子回来了,小燕抱着儿子一阵痛哭。谢佳山也在抹着眼泪。许多街坊听说谢广达回来了,也纷纷登门探望。有几个岁数大的问谢广达,你姥姥咋没跟着一起回来呢?谢广达说,姥姥年龄大了,心脏不太好,怕回来见到家里人一激动受不了,就没让一起回来。人们说,多遗憾啊,转眼二十年没见了。
谢广达在人群中发现了英子的母亲。他给英子的母亲端上一杯茶,说,大婶您快坐。英子妈说,我知道你小时候和英子好,英子要知道你回来不知有多高兴呢。谢广达问,英子现在在哪儿?英子妈叹口气说,五年前,她嫁到通州张家湾那边了,现在都俩孩子了。谢广达又问,英子一般什么时间回来?英子妈说,不一定。英子结婚时哭得很伤心,好像是很不情愿。可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姑娘大了,眼看就奔三十了,再不结婚,将来怎么养孩子呢!
英子妈的话句句戳痛谢广达的心。他不能告诉英子妈,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英子。他如果说出那样的话,只是会更加让英子妈伤心。看来这一切都是命。
夜晚,谢广达一个人来到当年和英子分别的大槐树下。二十年了,大槐树比过去又粗了一圈,树上的枯枝叶被风一吹,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谢广达抱着大槐树哭了。几十年的委屈一股脑全都释放出来。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也在滚动着晶莹的泪珠。
两天后,美丽来到梁家湾。她见了谢佳山夫妇。老两口按照当地的习俗,给美丽包了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美丽执意不要,谢佳山说,这是规矩,哪有儿媳妇进家门不发红包的。美丽说,既然您二老认我这个儿媳妇,从今天起,我就直接叫你们爸妈了。小燕妈说,还是领了结婚证再改口吧,咱们不能破了老理儿不是。
谢广达和美丽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双双回到深圳、香港。他们是在深圳领的结婚证。订婚照,拍了一本影集。其中,有一张谢广达非得让美丽在卷发上扎一根红头绳。美丽说,这卷发扎红头绳不土不洋的,丑死了。谢广达说,我们都是那个时代过来的,多少留点记忆吧。
一年后,美丽生了个龙凤胎,谢广达给两个孩子分别起名为改改、格格。他说,他希望大陆的改革开放政策永远坚持下去。他也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健康地活它几十年,充分享受改革带来的好日子。令她痛心的是,在1997年香港就要回归祖国的前夕,他的姥姥去世了。谢广达和美丽把姥姥的骨灰送回梁家湾,和姥爷埋在了一起。看着姥爷和姥姥的名字并列写在一起,谢广达笑了,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
岁月匆匆,一晃又是三十年。当谢广达白发苍苍地回到梁家湾,梁家湾已经整体拆迁,昔日的萧太后河两岸变成了大片湿地。原来的梁家湾,只留下英子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村里的老人说,那是给梁家湾的后人留个念想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