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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石城,遇见诗
—— 霍俊明诗歌《石城》读后记

2019-11-15

海燕 2019年11期
关键词:霍俊明吴堡石城

在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的序言中,霍俊明谈到如果让他只对诗歌说一句话,那么他说的是:“热爱,是的!”他还写道:“无论你一次次出发还是一次次归来,有些事物只能在你的诗歌中才能安身立命、立字为据、借诗还魂。”《石城》是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里的最后一首诗。这首诗最初发表在2016年第10期的《延河》杂志,题目为《吴堡·石城》。我推想这是诗人一次旅行归来后在某个“精神出离和游荡的黑夜”写下的文字。

完成一首诗的过程,所需的经验来自“从前”。《石城》这首诗,是石城、语言和诗人经验之间的互相唤醒,是三者的叠加与回响而生成的一首诗,一首节奏缓慢的小长诗。我喜欢慢,在我看来,缓慢的诗是享受上的奢望,而如果它还有恰到好处的长度,感知和思绪层叠往复,我就会有如临“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之境的美妙感受了。《石城》这首小长诗,它的主题是围绕怀古展开的,是一首颇具沧桑感的诗作,但是读完此诗,细细品味,它确实给了我这样一种意蕴飘悠、余音绕梁的感受。遇见石城,遇见诗,乐哉。

诗中所讲的石城位于陕西吴堡县城宋家川3公里的一座独立山梁上,三面环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为兵家必争之地。石城历史悠久,仅为县治就达700多年,石城从金正大三年,即公元1226年起至民国二十五年一直是吴堡县县衙所在地。其有据可查的历史目前能追溯到976年。县衙、捕署、监狱、常平仓、官邸、书院、客栈、五色匠铺、市场等一一俱全、应有尽有。南门外还有瓮城,表明曾经世事很不太平,必须要有很强的防范意识。作为冷兵器时代中国古城堡的缩影,吴堡石城见证了变迁。

最终使人们放弃吴堡石城的并不是军事的失利,而是生活的困难。在这座防守牢固的城池之中,却没有井,城中百姓需要往返数里到周边沟泉取水,跋涉维艰。今天在老城参观,还能看到家家户户院落都有一口蓄水的地窖。高崖虽固,然取水困难,人们便弃城而去。先是民国县政府撤离,在山下的宋家川镇建起了吴堡新城,百姓也逐渐离去。那是民国二十五年的事,自那以后,黄河高崖之上的吴堡石城被时间封存起来,再也没有修缮房屋,新盖建筑,只有蓬蒿肆无忌惮地疯长。一位叫王象贤的老人与他的老伴却始终守在城中,最终成为这座城里唯一住户。

每个人都是时间链条中的一环。个人成长与世代交替两种经验形成了基本的历史感。历史是什么?历史是沿革,是来历,是过去的事实。人是时间的存在物,每个人只占据时光中的一个小片断而已。人如此,吴堡的石城呢?一切过去时代的遗址遗迹呢?一切过去的人事呢?在将《吴堡·石城》这首诗收录到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时,这首诗的题目改为《石城》,隐去具体地点,模糊性保证了象征意义之外延的拓展。

“隔年的酒啊,隔夜的茶,隔着门板人瞅人。”这是全诗第一章节的第一句,颇有吴堡石城所在地陕北民歌的风味。开篇三个“隔”字奠定了全诗的基调。这既是时空上的隔阂,也是心理上的隔膜。一扇门两个世界。“今人不识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月、古月本是同一月,但古人与今人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这句诗传递的是生命有限性,不同世代的生命被隔绝在不同的时空中。

虽然“石城/距离新时代的县城咫尺/在地图上它们没有界限”,“可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到你要多揉几次眼睛”。时间是线性绵延的,时间不会被外物截断,但是事物的存在只占据时间之线上的一个段落,石城所在的段落与今日游客之间挡着一道厚壁。我们常常将其形容为玻璃的厚壁,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能够洞悉那触摸不到的古远的过往,历史与我们连接紧密。而这首小长诗的第一节就打破了这种遐想。诗中“隔”“界限”“陌生”“离别”“遗照”等字眼是如此显眼;“多揉几次眼睛”这样的细枝末节的描写里遮掩着强烈的震撼和诧异;“墙皮在不停地剥落,那只手/总也找不到出处和来由”,夸张、特写和想象中,时间之无形巨擘的震慑力令人类有迷茫之感和无计可施之无奈。今人走不进历史,历史只能被瞻仰。

俱往矣。石城是一张遗照,石城自己的遗照,时间被“碎片”化后的一个剪影。鸿雁在云鱼在水,石城,你和我隔着一场梦。古往今来,尤其在中国文化中,以怀古为主题的诗文层出不穷,个人认为,霍俊明老师这首诗最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诗人在他的这首《石城》小长诗中突出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隔”。

在第二章节,诗人走进石城,在“在”与“空”之间感叹。

衙吏供奉衙神

西北却少雨大旱

县衙遗址还在

娘娘庙还在

窑洞还在

碑刻还在

民国女校也还在

还可以继续说出——

养活了几代人的碾盘、石磨、水瓮还在

那残留的几颗谷粒还在

诗人连续写下了七个“还在”,他还有更多没有写出来的,“这是一种眷顾,也是时间的/疏忽/粗心的西北麻雀错过了它们”。然而,虽然“还在”这两个字满纸摇曳,就如同诗人后面提到的满树雀跃的枣子,诗人此刻的情绪并不是欢愉的,他紧接着写下的是三个“空荡荡”。

时间将这里空了下来。

空荡荡的土灰色外衣越来越疲倦

清除是时间最好的硬毛刷子。

刚好

与空荡荡的风

和同样空荡荡的天空相应

岁月是横扫一切的。县衙威仪之声锁在日益腐烂的三尺法桌中,碑刻布满浮土,碾盘停止吱呀,民国女校伊人早已迟暮别处。“清除”的范围是广泛的,硬毛刷子里钢针排兵布列,不可一世:那长脚的,都被驱逐了。人去窑洞空,娘娘庙空,府衙空,街巷空。水瓮里,雨水自生自灭,偶或有叶落其上或蜻蜓逗留,泛起的微弱涟漪也是寂寞的。

人是生机,是生气。石城中,旧物面目历经消磨,却依然“还在”,而人走空了。此情此景,诗人深为所动,无端泪涌:“一滴泪隔着时间的玻璃板。”这是一个非常有即视感的意象。时间无形却无时不在,它的通透性和无限性也是它的坚硬性之所在,那一滴泪在它面前可否唤起慈悲?

在他的诗歌《那一闪而过的事物》中,霍俊明老师有这样的诗句:“总会有东西,因为离心和惯性被甩出窗外。”时间之列车继续行驶,石城则早已下车。这里不禁想到小长诗的结尾,诗人写到了车站:“铁轨的肋骨铮铮作响。”九个字,有形有声,凝练而生动地表现了时间之向前不可逆转。

所以,诗人写道:“守在这里的一家人/有些不真实,尽管比祖传的故事还生动/他们/就像新时代展窗里的古老摆设。”守,守得住吗?行为的无效性是否能够消解行为的意义和真实性?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仿佛真的停留在历史中,因而也有了古旧气,像木雕和泥塑一样。

那么,到石城一游的旅客呢?在第三章节里,诗人感到了一种荒谬,或者说这是第二章节中“守在这里的一家人”身上的古怪感的延伸。那一家人的不合时宜中有着对石城的眷恋,来此游玩的人则非常肤浅,并未带着敬畏之心,而敬畏来自对历史的了解。

此处,诗人对游客的比况是非常有趣和揶揄的:“就如那些穷酸汉站在寡妇门前喝酸吃醋/你也看过那些在菜市场挑挑捡捡的人/如今他们站在石城面前了。”一旦上车,石城就成了手机里的遗照。之后,我看到了霍俊明老师的批评家本行在无意识中苏醒,他由游客写到了诗人之创作:

这是诗人找不到历史和生活的一个入口

他们钻不到地下,他们不喜欢黑暗和潮湿

他们一贯讽刺的

是蝉和土拨鼠

地表之下的事

他们漠不关心

这与霍俊明老师在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的序言中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写道:“那么多的浮土和表层皮屑堆满了一个个诗人的廉价文字,而那些真相、秘密却仍然在巨大的褶皱中隐藏。”

诗人之为诗人,在于他有一颗敏感、善感和易感的心灵,即陆机在《文赋》中所言的“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读霍俊明老师的《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我感到他也在替事物说话。霍俊明老师说过:“茫茫的雪地上,我们目睹的只是无边的白色,一切事物都在其中掩埋不见。如果诗歌有任何意义的话,可能就在于它给了我们发现那些被忽视的秘密……的机会”。在《白鹭》(收录于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这首诗里,诗人表达了一种思想,诗不应该止于事物的表面,而是应该深入到“它们心脏里那些细微的黑暗”。

“秋风未到,雪已经落了下来。”石城因其空荡而寂寥荒凉,这寂寥荒凉是石城的,也是诗人的。秋风未到,却隐藏在断垣颓壁里,而那雪,又有怎样的象征和隐喻呢?阅读第四章节,我看到了诗人的思索,并且他引导我去探寻事物表面之下的真相与其形体之外的延宕,诗人在深挖细微奥义:“此地南坡枣树遍野/它们并不代表了甜/正如那些代表了青龙的石磨碾盘/也并非象征着苦”……

与那些走马观花的游客不同,诗人在石城中慢慢行走着,目光拂过草木山石,门楣脊瓦。地上的小孔穴,那些虫蚁已经僵硬,百足无用,就像这石城。曾经县衙、捕署、监狱、常平仓、官邸、书院、客栈、五色匠铺、市场等一一俱全、应有尽有,而今只落得被抛弃。“雪落石城,人犬不闻/不闻不问/这正是山石的态度。”将山石还给山石,岁月蹉跎的岂止是人世。那遍布南坡的枣树啊!苏轼有一首《浣溪沙》,其中有“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的词句,这描写的岂不就是当年的石城。如今,衣巾不在,枣花是否空虚?枣熟可啖之日,采摘之手也无处觅。

堕落

成就了一种甜

泥土是甜的

草丛和掩埋的路也是甜的

可是这是在人们

一夜之间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后发生的

没有见证人,也没有记录员。

没有人能够在相框中

再次转过头来

大地被枣子覆盖,泥土、草丛、路。那是怎样的一种甜啊!堕落成就的甜!这“堕落”二字将我的心也坠下。这不为人们知道的甜,若不是诗人在这首诗中记录它,见证它,感叹它,谁能够感知它把玩它呢?诗与历史,与人世和人世之外的这些枣树、枣子缠绕摩挲,让一切都以一种美学的方式呈现出来。感谢诗人霍俊明吧,感谢他的这首《石城》吧,那些到此一游的人,哪一个会在远去的路上回望石城呢?

诗人也会寻一饱经风霜侵蚀的门栏独坐良久。空。怎一个空字了得。词语一经写下就制造事件。“马咀嚼草是在夜里/夜也空了出来。”词语构造出来的场景是那样真实,和它的不在场一样真实,虚幻出来的存在令空又空了一层。

当夜色降临,一日游览下来,石城在诗人的心中垒起了越来越厚重的情愫。黑暗模糊了各种分野,混沌一片中,他乡有了故乡的亲切:诗人是多情的。

几代人

都在这里出生

学会看天气

学会在雪中辨认下山的路

学会在沙子里搅拌方言的舌头

顺便咀嚼下西北姑娘的编绳

如果你们相爱

她的乳汁也是甜的

然而,来去匆匆,诗人与石城分别在即。“鸟的身影暂时被下午抹去/碑刻上的浮土还未来得及擦拭/窑洞几晚,土炕犹热/车站就在身侧,铁轨的肋骨铮铮作响”。火车是流动性与现代性的象征。石城故我,停滞在历史中,而诗人必须前行。“怀古的人要活在当下。”只因生命有限,我们才怀旧或怀古。怀古不是寻找历史真理,真理追求客观,怀古寄托情感,而情感是诗的魂灵。一次石城之行,许多情愫有了安放之处,又有许多情愫被激发,延伸到未来的日子:黄河在耳膜的敲打会在他日回响,陕北的古老习俗会在诗人未来的生活中复活。

在诗歌的结尾,有两行文字特别生动,那静默中的生动来自敏感的心灵,也只有敏感的心灵才能体悟:

烟灰落了一地

石城的雪已经消失了

诗人这厢,烟灰无声飘落;石城那厢,雪无声消融。“雪”这个意象再次出现,以“消失”的形式出现,他的隐喻意义是什么?烟灰呢?我在霍俊明下面的话中寻找启示:“(而)真正发现了隐藏于雪地里的鹭鸶的人并不是鹭鸶起飞现出身形的明晰时刻,而是在静默中提前领略了寒冷中那些依稀难辨的身影,提前感受到了它们时而平静时而急促的近似于虚无的呼吸。这正是诗人的工作。”诗评家的诗和非诗评家的诗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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