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像拓:仲秋花湿处,成都沁墨香
2019-12-11
己亥中秋节,连湾阴雨连绵,一路刮着北风,暑热季节很快便转入了秋凉。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几年连湾一直风调雨顺,虔诚地企盼着:明年还会有个好年景。中秋三天假日,一位饱读诗书、喜好收藏、行走天下的文友放飞自我,由连湾入蜀中,在四川博物院中盘桓,去金沙遗址寻古,与国宝大熊猫亲近,武侯祠中漫步,杜甫草堂上吟诗,浣花溪畔流连,这位文青背包客“打卡”成都,这个中秋的成都之游如画如梦。那几日,我泡在自在书屋中硬啃着李洱先生那部厚重的小说《应物兄》,尽管李洱兄说:“十三年过去了。我想,我尽了力。”但我明白,好小说真的不好写,读着更要用心。那几天,我偶尔会从手机微信上浏览文友的成都美图,感觉行走就是一种力量赋予的人生历练。那天,望着连湾天空中飘飘洒洒的雨丝,不由感慨心生:成都是个好地方,最好年轻时就要去过。因为你对一个城市,一旦在心里种下好感,便会生长出一生一世的景仰和向往。
二十多年前,未及而立之年,辛未之秋要到成都参加一项重要活动,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去成都。那时连湾到成都的航班不多,我们一行人需要先从沈阳乘飞机出发,再飞过大半个中国,才能在大半天后到达成都。记得那天是中秋节,傍晚时分登机。高高大大的“图-154”在轰轰作响中不断穿越云层,在万米高空,我们时而可以看到浮在空中的那轮皎洁明月,不禁想起宋代宣和恩科状元、缙云先生冯时行咏成都信相寺的名诗:“青天行月月行水,水月相去八万里。天公大力谁能移,月在水中天作底。我心与月明作两,月行本在青天上。虽云佛说我别说,恐落众生颠倒想。少城城隈佛宫阙,客哦水月僧饶舌。三峡水寒梅花时,起予对月赓此诗。”真是缘份,那天在沈阳给我们饯行的是恩友起予先生。
飞抵成都时已是深夜,天空中的星星似乎都已入眠。入驻酒店方欲歇息,门铃突然柔然响起,服务生轻声送上了“中秋快乐”的祝福,同时送来了鲜花和月饼。在我心目中,那个中秋节的成都,是天下最有人情味的城市。后来,我多次造访成都,也结交了不少各界成都友人,对锦官城的印象也逐渐丰满起来。不过,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依然留恋初见时的成都,满城飘着麻辣香,可随处泡茶馆,听得到麻将声,安逸又巴适。
在现代金石文化复兴中,成都绝对是值得全国关注的一座文化重镇。庚寅初秋,我造访成都,带着好友翼庐先生的问候,前去拜会金石鉴藏名家、当代传拓国手星汉斋王映晖先生和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金石学者、书法家玉吅王家葵先生。那天,热情好客的星汉斋主映晖兄不仅展示了琳琅满目的历代金石珍藏,还请星汉斋的传拓大师陈传中先生现场演示了独家的传拓技法。记得玉吅兄当时正在做着汉碑考释研究,一路动情地说着成都口音的普通话,为人谦和,智慧满格。那天,玉吅兄、映晖兄两位川蜀金石名家还陪着我们一起游浣花溪,在送仙桥畔谈天品茶;专程拜谒宋代信相寺的今世—西南名刹文殊院,顶礼“空林二圣”,谛听林泉禅音。那次成都之行的美好,至今想来还令人陶醉。那时星汉斋传拓在“书法江湖”“盛世收藏”等金石文化圈早已声名鹊起,求拓者络绎不绝。此前,我曾倩星汉斋拓制唐代文殊菩萨泥模像、各代古泉名品等一批拓件。仲秋时节,映晖兄在回寄定件时,特意赠送了这幅《北魏造像二品》墨拓扇面,这些年一直庋藏于自在书屋中,成为南北两地金石往来的见证。
这是一件拓制精雅,题跋得体,排布端庄的现代墨拓佳作:右首起楷书赠款:“胜连兄雅赏”,接着左署“星汉斋藏金石”朱文引首印,再接汉隶题署:“北魏造像二品”。左边起首书落“庚寅秋映晖制于星汉斋”名款,并加盖“蜀郡”“王映晖”名章。整幅扇面左右两端启收自如,自然得体。
两幅造像墨拓分居扇面两个中心位置,使整个画面变得生动、意趣盎然。右边造像为:“伎乐飞天”,映晖先生跋曰:“是像出于中原,青石线刻。伎乐飞天线条流畅,神彩飞扬。梵语称为提婆有天之意,故译为飞天。犹以敦煌壁画中飞天为盛,南北朝至唐开窟造像风行,飞天形象已臻完美,为诸神中最美者。”飞天,本是佛教中乐神乾闼婆与歌神紧那罗的复合体。唐藏《金光明经疏》中云:“外国呼神亦为天。”印度将空中飞行的天神称为飞天。而中国本土的道教早期则将羽化升天的神人称为“仙”,能在空中飞行的天神便称为“飞仙”。宋《太平御览》云:“飞行云中,神化轻举,以为天仙,亦云飞仙。”佛教传入中土后与道教交流融合,在佛教初传时期,壁画中的飞仙亦是飞天、飞仙不分。敦煌飞天就是画在敦煌石窟中的飞神,故乡虽在印度,但却是印度佛教天人和中国道教羽人、西域飞天和中原飞天长期融合逐渐演化而成,最终体现着中国文化鲜明的面貌和气质。在北魏时期,飞天形象虽然大体上还保留着西域飞天的特点,但已开始向中原化转变。这件线刻飞天脸形修长,五官匀称,发束圆髻,身材修长,长裙裹足,巾带上扬,横空而飞,仪态端庄,姿势优美,四周香花飞落,颇有“天花乱坠满虚空”的诗意。
北魏(386年—534年)是北方鲜卑族建立的政权,先后定都平城(今天大同)及洛阳,这一时期佛教兴起并得到空前发展。北魏造像多以青石为主,中原河洛地区间有出土,反映佛教的飞天、伎乐等造像栩栩如生,艺术水准极高。这件飞天线刻造像虽有残缺,但人物局部完整,完美体现出北魏时期民间石雕线条与造型的美感,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成为代表北魏时期中原地区飞天形象的标准器。
扇面右部为一尊释迦牟尼线刻造像,映晖先生跋曰:“右造像出于河南安阳,青石线刻,昔年陈簠斋于曹望憘造像拓本中首创人面淡墨法,极尽精妙。故于此拓效之。此释迦像平和端庄,施无畏印,图左下残留一净瓶。”这是一件典型的北魏线刻佛造像,释迦牟尼佛,头部环绕背光,面容清秀,肉髻细高,长颈削肩,身穿褒衣博带袈裟,结跏趺坐,施无畏手印,身旁还供奉着一只礼佛的净瓶。经考证,这尊线刻造像与中原地区出土,北魏正始年间、永平年间的佛造像特征基本相同,应属于同一时期的造像作品。这件北魏佛像拓制精妙,可圈可点。映晖兄大胆采用了分色拓墨,在方寸之间,运用手上运墨、捶拍、揉擦的功夫,佛像面部及手部分别以淡墨拓出,眉目宛然生动,手印清晰可辩,精准还原石刻流动的线条,赋予人物器物鲜活的动感气质,体现了星汉斋独步一方的高超技艺,也代表了此时金石界传拓技艺的最高水平。在我看来,这件北魏释迦牟尼像墨拓精品不仅是星汉斋传拓的创新之举,还是新一代金石学人、业界群英继承金石文化传统,用心制拓,以此向黄易、陈介祺、吴大澂、潘祖荫等乾嘉以来的历代金石界前辈致敬。
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又字酉生,号伯潜,又号“簠斋”,晚号海滨病史、齐东陶父等,潍县城里人,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和文物收藏家。鲁迅先生曾说:“论收藏,莫过于潍县的陈介祺。”郭沫若先生称颂他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宗师。陈介祺一生爱好金石收藏,33岁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授编修,父亲陈官俊任吏部尚书兼协办大学士,家门鼎盛,曾倾千两黄金收进国宝毛公鼎。其后父亲故去,又被逼捐四万两白银,家道中落。咸丰四年,陈介祺42岁辞官返籍,此后三十年潜心于藏古、鉴古、释古、传古等艺事,与苏州著名金石收藏家潘祖荫齐名,一生所藏两万古物无一赝品。陈介祺在继承“乌金墨拓”的传统工艺基础上,创造了墨色淡如罗纱的“蝉翼拓”和“立体拓”(亦称“形拓”),陈介祺留下的拓片数以万计,大部分成为国家图书馆珍贵馆藏。陈氏所拓铭文浓淡适宜,器物全貌、形制、花纹等细节神韵毕俱维妙维肖,被誉为“古今拓法第一”。为整理、考释、传拓古物,陈介祺常年聘雇多名拓工。陈畯,字粟园,浙江海盐人,精于墨拓,工于蝉翼拓,善于调制印泥和钤印,毛公鼎初拓本出自其手,陈介祺对他推崇备至。张子达,字衍聪,精于仿绘画拓法,当年正是他创用浓淡墨拓制出《曹望憘造像》巧夺天工,声闻天下。陈介祺赞叹他的拓法胜过山东本地人,但病其“聋甚,又多疑,又能使气,又私拓,又不惜护(却未损),非有人监拓不可。”
己亥中秋节,成都雷雨天,同样见不到月亮。那天,星汉斋映晖兄在微信上以九宫格贴出新作的鼎彝砖石全形拓清供图,古趣盎然,墨香氤氲,恭祝金石师友,旧雨新知:中秋快乐,阖府吉祥!这些年星汉斋在答谢金石同道时,总要道上一句:金石复兴,感谢有你!中秋之夜,天心想照,我想说:辛苦了,感谢有你!那天,玉吅家葵兄先在微信上集出一首禅诗,王教授说:在雷声暴雨中,祝PYQ诸位至爱亲朋,中秋吉祥!我一时懵懂:“PYQ”到底说得什么意思?晚上王教授又在微信上转起了朋友圈天南海北的赏月图。这时,我才明白:“PYQ”原来就是“朋友圈”。怪不得家葵兄的家人常戏称他为“大男孩”,至真至善,大智若愚,最是人生难得。虽然秋意日浓,我却念起了唐代老杜留下的名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