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招隐居》看中国近代鸦片毒祸
2019-11-15
在中国近代的深重苦难里,鸦片毒祸是一个显著的特征。为此,不少仁人志士都曾投身于禁烟运动,或慷慨激昂为民请命、或挺身而出主持销烟、或大声疾呼劝解黎庶、或口诛笔伐警醒世人。
在宣传禁烟的各种文艺形式中,杂剧作为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具有浅显易懂、传播迅速、易于流布等诸多优点。本文拟从晚清著名禁烟杂剧《招隐居》入手,详述该剧的艺术特征,并描摹近代毒祸的概貌。
一、剧本艺术简介
《招隐居》作者为钟祖芬,有光绪二十年(1894)四川綦邑吴氏庄刊本及光绪二十二年(1896)重庆木刻本两个版本,阿英将其收入《鸦片战争文学集》。
钟祖芬(1845~1894?)字云舫,别署落落居士,四川江津人。一生命运多舛,年幼时遭继母虐待,成年后云游四方,五十岁时遇变以至倾家荡产,流落异乡。但他自幼聪颖,才思敏捷,且为人旷达,关心时局。时人记其“剧谈今古,吟声啸声,风声水声,锵锵琅琅,四座倾耳。酒酣谈往,偶及时事,辄复脱帽哗呼,捶胸大痌。”著有《振业堂集》,其剧作目前所知仅有《招隐居》一种。该剧是中国近代首部成功描写鸦片之害的重大社会题材讽刺性作品,对后世产生了一定影响。
剧本主要描述燕(烟)王遣焉(烟)之使携燕邦八将(拟诸烟具)前来中土,开设名为“招隐(瘾)居”的鸦片烟馆,欲“收取中国土地人民,房廊货宝。”而当地秀才魏芝生初时尚深明大义,坚决抵制鸦片。后在鸦片群丑百计引诱、不断蛊惑下坠入毒网,直至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最终其子功名得中,衣锦还乡,助地方官查封烟馆,严申烟禁的故事。作者通过离奇的情节、夸张的手法,用诙谐的语言“肖以生旦净丑,语极荒唐,词极猥鄙,穷诸丑态,写诸恶状。”演出了一幕富有深刻意义的、俱有浓厚悲剧性的讽刺闹剧。
在描述反面角色时,作者采用假借、拟人等手法,将各烟具逐一拟人取名,并加封官职,如亡命使者鄢得刚(烟签),勾魂使者鄢得俭(烟灯),倒运将军鄢用稼(烟盘)等,凸显其祸国殃民的本质。
为反映鸦片流毒之广、危害之大。在招隐居开张时,作者特地描写了前往祝贺、光顾的士农工商诸界代表。文辞亦生动深刻:
(士)数年膏火一扦挑。(农)终岁勤劳一火烧。(工)半日工夫一盒销。(商)一生盘剥一枪抛。
关于烟馆的格局和危害,作者借也燕王之口一一道来:
此馆分为朝啼司,暮哭司,春怨司,秋愁司。联曰:“入门尽是挑灯者,在座从无不倒翁!”额曰:“自作孽。”……叫他们见了,人人贪,人人爱,久服之后,自然人人勾魂,个个失魄。有用的化为无用,有财的化为无财,有寿的化为无寿,有力的化为无力。不怕这座神州,不是我燕家世界。
林则徐曾就鸦片危害正告清廷:倘不禁烟,“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招隐居》通过艺术形象,从鸦片贩子的口中更加鲜血淋漓地描绘了这种悲惨可怕的后果。
剧本在刻画鸦片毒祸的同时,也加入了形象化命名的糊涂县长温朱、幕友辅富嵎、典吏郞即仁、门工暴之国等诸多小人。如县官温朱即自夸:“虽然百姓遭殃,且喜一家富足。笑骂由他笑骂,上司是我姻家。希奇真个希奇,下民是五冤孽。”作者以嬉笑怒骂之笔,酣畅淋漓地揭露了晚清官场“官官不顾脸,案案不离铜”的真相。
剧本的主要成就是塑造了魏芝生这一舞台形象,通过这个人物的境遇挣扎体现剧作的主题。在剧本卷首的《自序》中,作者写道:“先年李箭楼诸公,作《烟鬼》、《戒烟》等歌,词意兼美,音韵铿锵,久欲效之,而无能出其范,不意中年染疾,已亦沉溺此道。因撰此一剧。”有此可见,魏芝生这个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映射了现实生活的实际情况。
魏芝生本是一名秀才,家资较富,“生平杜甫住愁边,总着些家国恨,古人冤。”对于鸦片的毒害,他是有认识的:
(鸦片烟)柔情毒性,一缠着他,便与你个死不干休。若是笨拙之人,他还不甚兜揽,惟有精灵汉子,正值丈夫,偏偏要引他上钩,真有出神入鬼之能,旋转乾坤之力。这是西洋要将中国害。远从印度运将来。
为此,他不仅自己坚决不吸鸦片,而且告诫自己的子女千万不可上当,还编了《戒烟歌》,教子女诵读,“免得后来堕此一劫”。
关于鸦片烟引诱魏芝生上瘾的手段,剧本用了《试坚》《再试》《三试》《骗阵》《再骗》《三骗》整整六出详述这一过程。烟党初始欲以诗会,“慢慢与他亲热起来,不怕他不入我彀中”;接着又用醇酒、音乐、美色来引诱他,并拉上窦婴、陶渊明、李白、陈圆圆等一干各具特色的历史人物为说客,轮番上阵,蛊惑魏芝生,无奈他酒色不乱。最后烟党改用“气”伤人,使其生病,借治病为名,诱其食烟。连他的妻子甄氏也相信谎言,劝他为治病食烟,然而魏芝生仍未上当受骗,并颇有主见地警告家人:“起初因病服烟,后来烟就是病,病未减而烟已添。究之病是病,烟是烟,病好戒烟,后来百病齐发,就是一张追魂票呢!”
假扮成郎中、方士的烟党还不死心,设法使其发狂、中邪,骗诱兼施,使魏芝生走入迷魂阵。并侃侃而谈:
洋烟已成大劫,天地亦无可如何!国家而今,亦望此厘足饷。……大凡天地之事,已成劫运,只当听其自然,故凡戒烟者,非迂即愚。
此时魏芝生已身心俱疲,绝望而颓丧地说:“罢了!罢了!我魏芝生要变烟之屎也,凭着你们摆布了!”自此魏芝生便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
吃烟后的魏芝生,每日与烟友鬼混,烟瘾发作即手软身瘫。完全变成了一个嗜鸦片如命的烟鬼。为维持吸食,他开始卖田产,继而卖房子,这一切花光后,先卖儿子,再嫁女作妾,最后连妻子也卖了。剧中写夫妻离别的场面是极其悲惨的。
娘子,你要顾节,难道我不想顾名?你有偕老之情,难道我无结发之谊?你舍不得我,难道我又舍得你?
魏芝生以饱含血泪的自身遭遇,控诉了鸦片走私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不幸和灾难。
该剧人物众多,出场角色上百,但舞台设计却井井有条,毫无紊乱之感。剧本文字情节紧凑、跌宕起伏、层层递进,推动矛盾步步发展,在结构艺术上亦颇有值得称道之处。
二、历史背景解析
文艺植根于人民之中,无论文艺工作者如何夸张、写实,艺术形象都与现实生活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之所以在近代中国有《招隐居》这样的禁烟剧作问世,与鸦片毒祸的肆虐是息息相关的。
鸦片,又名阿芙蓉,俗称大烟,为棕黑色膏状或粉状物,由罂粟果实取汁提炼而成。罂粟约在唐代由阿拉伯人带入中国,起初仅做观赏植物。至明成化年间,鸦片提炼之法方被掌握,并发现其可治疗某些病痛。在李时珍《本草纲目》及其他医学古籍中,记录鸦片有镇静、止痛、止咳、止泻等功效。《大明会典》载各国方物时,亦提到暹罗、爪哇、榜葛利以乌香(即鸦片)为贡。明代亦允许鸦片作为药材进口,但当时输入数量极少,使用者多为贵族官僚。17世纪时,吸食鸦片的方法由南洋传入中国,此法更易使人上瘾,危害愈大。于是,雍正七年(1729)清廷首次发布禁烟令。
鸦片战争以前,由于中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农业和手工制造业的直接结合而造成的巨大的节约和时间的节省,在这里对大工业产品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而中国的土特产如丝、茶等却在西方广受欢迎。这样一来中国就长期处于有利的出超国地位,而洋商则只能靠输华大量白银来弥补其贸易逆差。为扭转不利局面,他们先后尝试向中国运销法兰绒、斜纹布及煤炭、钢铁等各类西方工业制成品,但收效甚微。在这些尝试都失败后,英国东印度公司最终盯上了鸦片。
目前有案可查的英国东印度公司首次向中国输入鸦片是在雍正十一年(1733)。据载,因有洋船赴广州贸易时以鸦片获利,引发当时东印度公司高管怂恿前往广州的船只藐视中国禁烟法令,夹带鸦片。但在最初的十几年中,运到中国的鸦片每年不过200箱。从18世纪中叶开始,英国逐步稳固了在印度的殖民统治,由此其主导的鸦片贸易也开始规模化运作。至1790年,输华鸦片增加到4054箱。嘉庆元年(1796),清廷再次颁布禁烟令,并停征鸦片税,至此鸦片输入成为非法。东印度公司表面上停止使用公司船只装运鸦片,然而它先后在加尔各答、孟买开设市场,将鸦片高价拍卖给散商,再由散商走私到中国。
英印鸦片事业分为孟加拉鸦片(即公班土)和马尔瓦鸦片(即白皮土)两部分。孟加拉鸦片东印度公司专营、专卖。马尔瓦鸦片为非公司产业。自1831年起,由东印度公司收取每箱177卢比的通行税后,准许散商任意装运。东印度公司的鸦片事业得到了英国政府的肯定与支持:1832年英国国会组织了一个调查印度事务的委员会,该委员会的报告认为“孟加拉鸦片贸易每年可提供981293镑收入,根据目前印度的税收状况,终止鸦片贸易是不合时宜的。”
这样,鸦片开始从“印度两岸向中国倾销”,并呈恶性膨胀之势。在从嘉庆五年(1800)到道光十八年(1838)短短不到四十年的时间里,鸦片走私量猛增近十倍,突破4万箱。此外,美商也将波斯、土耳其鸦片(即金花土)运入中国。伴随着输入量的激增,吸食者也日众。据粗略统计,道光十五年(1835)全国吸食鸦片者几达200万人,“上自官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以及妇女、道士、僧尼,随在吸食,置买烟具,为市日中。”
鸦片一经沾染,再难戒断。烟瘾发作时“其人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惟俯首受死,不能稍为运动也。故久食鸦片者,肩耸项缩,颜色枯槁,奄奄若病夫初起。”而为了维持吸食,烟鬼们往往不惜倾家荡产,从而构成对社会正常秩序的严重威胁。
鸦片贸易带来的另一个恶果即是白银大量外流,由此造成近代中国银贵钱贱的重大财政危机。清代典制,民众在日常交易中多以铜钱为货币,而向官府交纳赋税时却要按银价计算,这样民众的实际负担便随银价的升高而升高,这种负担在道光前期的二十年间提高了30%以上。诚如黄爵滋所奏:“前此多有盈余,今则无不赔垫。各省盐商,卖盐具系钱文,交课尽归银两,昔则争为利薮,今则视为畏途。若再三数年间,银价愈贵,奏销如何能办?税课如何能清?设有不测之用,又如何能支?”
此外,吸食鸦片之风也侵入了清代的官场和军队。道光十一年(1831)刑部奏称:“现今直省地方,俱有食鸦片烟之人,而各衙门为尤甚。”官僚在上瘾后,终日吞云吐雾,不理政务,民生日坏。另一方面,由于烟贩重金贿赂,不少清朝官吏也同流合污。正如马克思所说:“中国人在道义上抵制的直接后果是英国人腐蚀中国当局、海关职员和一般的官员。浸透了天朝的整个官僚体系和破坏了宗法制度支柱的营私舞弊行为,同鸦片烟箱一起从停泊在黄埔的英国趸船上偷偷运进了天朝。”军队方面,鸦片的危害在实战中充分表现了出来。道光十二年(1832),广东连州民变,清兵前往镇压,却不堪一击,几乎全军覆没。有御史就此奏参:鸦片“若食之在兵,则筋力疲软,必至营伍废弛,操防巡哨有名无实,所关于武备者更大。臣窃见近日粤、闽各省兵丁吸食鸦片烟者甚多,即将弁中食者亦复不少。以故相率效尤,愈食愈众。……若不严行查禁,将来日甚一日,不惟一兵不得一兵之用,窃恐一省并无一兵之用。”
有鉴于此,部分有见地的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呼吁禁烟,并从各个角度展开行动,由此在艺术方面就诞生了《招隐居》这样的剧作。
必须指出的是,在那个国弱民穷、列强环伺的时代中,仅靠部分知识分子通过吏治、舆论、艺术等的单方面的努力是无法从根本改善中国落后挨打的局面的,但为文艺人民服务的永恒主题却是必须长久坚持的。新的时代呼唤新的艺术,作为当代的文化工作者,更应该紧紧把握时代脉搏创造出更多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