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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的五个理由

2019-11-15

中国诗歌 2019年3期
关键词:写诗幻想诗人

陈 翔

零: 自然

照理, 写诗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安伯托·艾柯说过, 年轻人写诗, 就像青春期手淫, 再正常不过。 唯一的区别是, 优秀的诗人会把手淫的结果烧掉, 而拙劣的诗人将它们发表。

确实如此。 就其抽象意义而言, 写诗是十分自然的事。

写诗, 如同种花、 养宠物、 打游戏, 都是个人爱好, 没有什么区别。

一样地需要耐心, 一样地收获愉悦, 而写诗的愉悦或许更为持久, 因而需要的耐心也就更多。 比起种花、 养宠物、 打游戏,写诗的优势可能在于, 不依赖于任何外物, 花会谢, 宠物会死,游戏会通关, 但只要一张纸、 一支笔, 只要写, 诗就一直在, 一直生长。

从2015 年11 月算起, 我正式写诗已有三年多了。

自我感觉, 这三年是我作为诗歌学徒的第一阶段。 这个阶段业已结束, 所以, 有必要写下点什么, 作为一个经验的回顾, 或许对未来也不无裨益。

1: 逃避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一千个人中也有一千种提笔的理由。

我不知道别的年轻人, 是因何缘故开始写诗的。

我首先是因为逃避。

在写诗之前, 我写小说。 现在回过头来看, 写的都是很低级的小说, 不妨称之为校园读物。

这样的短篇小说, 我写过十篇左右, 其中有一篇在“ONE一个” 上发表过, 得过一千五百元稿酬。 这在当时给了我做一个青年小说家的鼓励。

我还写过一个中篇小说, 故事发生在小镇中学里, 主人公是长不大的少年, 身边是长不大的少女, 他们无所事事, 终日幻想, 在浮浅的事物中游来荡去。

我用浅陋无知的笔调, 将这一切描摹下来, 磨了近两年, 两万字, 自以为呕心沥血, 做成了青春的标本。 一位好心的朋友读完, 告诉我, 不应该发表它:

“如果你对写作怀有坚毅的感情,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考虑出版这些文字。 甚至应当向巴尔扎克、 昆德拉和果戈里这样的作家看齐, 在一个合适的瞬间对自己的青涩之作说不……这篇习作并无作为小说而言的突出长处。”

信稍长, 八百字, 限于篇幅, 我不一一摘录于此。

在信中, 他给了我详尽的意见, 并建议我多读读博尔赫斯、卡夫卡、 纳博科夫、 黑塞、 三岛由纪夫、 塞林格、 穆齐尔、 乔伊斯。

我始终感激这一番话, 尽管当时听了, 羞愧难当, 饱受打击, 如遭五雷轰顶。 事后回想, 确实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它的诚恳, 比得上1938 年菲茨杰拉德给弗朗西丝·特恩布尔(一名普通大学生) 的复信:

“亲爱的弗朗西丝, 我仔细拜读了小说, 恐怕你目前还远远没有准备好付出从事这一职业的代价。 你必须出售你的心, 你最炽烈的情感, 而不是你稍有感触的小事, 不是你餐桌上的小谈资……”

这位弗朗西丝, 后来似乎没有提笔再写了——文学史不曾留下她的名字。

但我决心击败这个失败的中篇小说, 继续写下去。

然而事到如今, 我已没有信心再继续小说的写作了。 我发现, 要写出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好的小说, 实在太难了, 前人已设下无数的高峰, 光是攀爬读完, 已经够吃力了, 何谈再创作。

那之后不久, 我读到福克纳的一个访谈片段, 才终于释然。

福克纳说, 成为作家需要三个条件, 经验、 观察和想象。 至少需要具备一二。

偏偏我年少, 见识浅, 经验、 观察都不够, 亦不擅长于想象。 我有的, 只是充沛的感受, 但不知该以何种方式, 才能正确地表达。

我决定摈弃过去的所有, 重新开始自己的“文字生涯”。

我选择了一种全新的体裁——现代诗——在我看来, 也是比较容易起步的体裁。 我觉得现代诗比现代小说好写, 下同样的功夫, 可能更容易出彩——这是一面蓝海, 竞争没那么激烈。

当然, 那时我并不晓得, 福克纳在同一篇访谈中, 说过另一段话: 他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 完全是因为写不来诗, 做不成诗人。 ——否则, 我未必有信心开始写。

那时我自以为判断是对的, 现在想想, 也未必全错。

中国新诗斩断了和古诗的脉络, 独自开疆辟土, 发展不过百年, 天地广阔, 大有作为。 中国小说却已发展近两千年, 讲故事的内核几乎没有变化过, 从比较成熟的唐人小说算起, 也有一千三百年了, 这是历史的重负。 到明清, 更有四大名著和《金瓶梅》 等杰作, 绝峰入云; 民国以来, 则有鲁迅、 沈从文、 张爱玲等小说高手, 层出不穷。 至于新诗领域, 还不曾出现过如此多、 如此难以逾越的大师和作品。

我一再说过, 中学时, 我是瞧不起现代诗的。 我以为现代诗不曾有过什么人物, 至多是北岛和海子。

我甚至认为, 相比之下, 流行歌词显得更有成就, 如林夕、黄伟文、 张楚和罗大佑。 所以中学时, 我提笔写的是歌词。

但那时起, 中学语文老师已经注意到我的诗人气质。 她把我那类似诗非诗的押韵文字当成了诗。

她一直说, 少写点诗, 写点正常的东西。 的确, 在消息闭塞的小镇, “诗” 不是正常的东西。 现在明白了, 那是无知造就的偏见。

无论如何, 此后, 我专注于现代诗创作。

我决心像一个孩子学汉字笔画那样, 从零积攒有关这门艺术的点滴知识。 我读它发展演变革新的历史, 世界范围内最优秀的诗人和作品, 和志趣相投的朋友交流, 不论中西, 不论左右, 都取其精华化为己用, 实践, 反思, 再实践, 再反思。

我不再那么在意发表和稿酬之事了, 而是闷头苦干许久, 忽然抬眼一望, 走得已经比预期中远——我发现, 基于逃避作出的选择, 不一定不对。

事实上, 我感激这次逃避。 因为我差一点儿, 就变成一个不入流的青年小说家, 而没有机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青年诗人。

2: 荒谬

诗可能是这个消费时代里最荒谬的事物。

这种“荒谬”, 来自于诗歌在这个时代的处境和遭遇。

几乎一切都成为商品, 渴望被消费, 几乎一切都可以被贴上价格标签, 互相兑换: 政治、 文化、 性, 甚至金钱本身(诞生了汇率这样的东西)。 诗也同样如此。

一旦被制作成书, 诗就获得了一个稳定的外在形式和定价,任人评说。

然而, 新鲜的、 热气腾腾的诗作, 始终拒绝被消费。 尽管许多时候, 它可能被装在一个“壳” 里(电子邮件/word 文档/独立印刷物)。

它寻求着读者(知音), 而非消费者(买家)。 它竭力保存着那个完整的内核, 那是诗之为诗的东西: 一种天然和纯真。 这是无法购买和消费的。

万事、 万物都在追求效率和用途, 而诗歌格格不入。 它是缓慢的、 柔弱的、 慢半拍的(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

也许诗歌在这个世界遭遇到的最大诘问, 就是: 诗歌到底有什么用?

坦白说, 诗歌毫无用处。 谢默斯·希尼说过:

“在某种意义上, 诗歌的功能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能阻止什么……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

对于读者而言, 一首好诗带来的只是一次绵长的打动, 此外别无他物; 对于作者而言, 如果诗作不能被出版, 那么它剩下的只是自我的愉悦。

但我想, 尽管无用, 这种打动和愉悦, 却是十分重要的。 不妨说, 它是我们人之为人的重要品质。

猫狗虎豹, 也会流泪、 微笑, 但即便动物有情感, 它们的反应也止于“情随事牵”, 它们无力去创造那些令其流泪、 微笑的事物, 而面对这些事物时, 它们也毫无抵抗力。 是人类的感性和理性, 使人成为了高级动物。

诗也是这样的产物。

在这个一切都追逐“有用” 的世界, 诗是无用的, 这直接促成了诗的荒谬。

反倒是因为这荒谬, 我写诗。

在我看来, 荒谬是有趣的。 它从哲学层面上, 揭示了人类现代生活深层次的困境——生命的“不能自已” ——我们不能本其自然, 回归内心欲求的生活。

既然如此, 那么就用一种荒谬的语言或形式, 去潜入荒谬的本质——这是双重的荒谬, 也是抵御荒谬的源头: 以荒谬对抗荒谬。

荒谬的问题在于, 你没法彻底摆脱它, 你只能接受它, 然后与之抗争。 你无法战胜它——事实上, 也许没人能够战胜它——你活着, 它就活着, 它的伤痕累累终究要以你为代价; 它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对手: 你的影子。

你所应该做的, 是维持抗衡的状态, 保持清醒, 绝非和荒谬一起沉沦。

辛波斯卡说: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想她的意思是: 写诗或不写诗, 在这个时代都是荒谬的,但写诗也许更好一点。

3: 幻想

我喜爱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 讲过一个有关诗歌的比喻, 令我动容:

“……在诗歌再次沉下去之前, 它将仅仅打破水面片刻, 但仅仅看见它从船下升起来就足以愉快一天, 知道有一个大物体生活在那下面, 就把我们置于一种平静的情绪中, 让我们更加优美地忍耐我们被剥夺的生活。”

是的, “更加优美地忍耐我们被剥夺的生活”, 这就是在当下做一个青年诗人的重要意义。

如果我们不得不忍耐, 就不妨更加优美一点; 通过诗的幻想特质, 去体验被剥夺的生活; 在这幻想中, 获得安慰——我想这就是勃莱的意思。

另一位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 也强调过“想象力的慰藉”。 他在《徐缓篇》 中写道:

“诗歌是对心智的一种治疗。 ”

在史蒂文斯看来, 诗歌的想象力, 是人在面对诸神消逝的星球时, 从现实中获得的一种补偿方式。 人类凭借想象力征服自然, 并由心智的自由转化为现实的自由。

这一补偿, 后来被张枣总结为“因地制宜”, “对深陷于现实中的个人内心的安慰”, 也与此前尼采所说的遥相呼应——艺术有“女巫疗伤” 的本领:

“只有她才能把(我们) 厌恶的情绪转化为想象力, 因为有了想象力生活才能继续。 一边是崇高的精神, 借艺术之手驱赶恐惧; 另一边是喜剧的精神, 仗艺术之力拯救我们于荒诞的沉闷中。”

说“想象力” 也好, 说“幻想” 也好, 其实都指向诗和艺术的本质——对现实的超拔和跃升。 我强调“幻想”, 是因为艺术倾向于完美, 而完美的艺术是不可能的。 写诗, 就是做自己的“梦”。 诗, 也许是这世上最清醒的幻想。 它是人类幻想的原点,是一切幻想形式中, 最妙的一类: 不拒绝任何人, 无任何条件限制, 也没有任何副作用。

生活和现实, 正因为有了诗歌(想象力), 变得有所慰藉,宜于忍受, 更加崇高和自由。

4: 回报

我把这一点放在靠后的位置。 这是因为诗歌带来的回报通常发生得较晚; 诗歌的回报, 也不在于一般的功名利禄, 而在于写作者的自我精进。

波德莱尔说过, 诗歌是最能带来回报的艺术之一; 不过这是一种收益很晚的投资——但收益也相应很高。

这话我是信的, 毕竟他写出了《恶之花》 和《巴黎的忧郁》。

我想这种“回报”, 可以从诗艺角度解释。

诗, 回归到了文学的基本面: 如何有效地运用词语?

如何把最精确的那个词, 放在最精确的位置上, 不逃避每一个词, 不滥用每一种形式, 严密地推敲、 探求, 诗歌结构和意义的契合, 视觉和悦耳的谐美, 然后将这些词连缀成句, 继而成节, 终于成篇?

这是很精微的艺术, 如象牙雕刻, 但五脏俱全, 并不妨碍规模, 短诗有如莎士比亚十四行, 史诗有如《伊利亚特》 《奥德赛》 《神曲》。

单从材料的角度出发, 诗是最小形式的长篇小说。 每一首好的短诗, 都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最小规模的、 有自足世界的《红楼梦》。

作家苏童打过一个比方:

“长篇小说是用文字建宫殿, 短篇小说是盖凉亭。 它们的工程量不一样, 但材料是基本一致的, 不外乎砖、 水泥、 木料、 石头这些。”

诗也是这个体系的成果。

如果你能盖好凉亭, 就有更大几率建好园林; 如果你能建好园林, 就有更多机会筑好宫殿。 从小到大, 由浅入深,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事实上, 我有意把“诗” 作为“曲线救国” 的艺术。 我写诗, 几乎是为了十年二十年后写出几部非常好的长篇小说。

如果说长篇小说, 是一场事关生死的长途跋涉, 那么在远行前, 我必须做足准备, 在实践和意念中, 想象每一件可能发生的事, 掌握每一个可能的细节, 直至熟稔于心——尽管这是不可能的。

我需要做最小成本、 最不拘于条件限制的反复演练。 诗满足了这一需求。 这就是我想在波德莱尔论述的基础上, 补充的一点: 诗歌不仅回报很高, 它的成本也很小。

事实上, 它没准是限制条件最少的艺术了。

首先是环境成本, 相较于其他艺术类别, 文学本身的限制条件最少。 绘画需要各式各样的颜料, 音乐需要分门别类的乐器,舞蹈需要特定衣装和场地, 雕塑需要模特和大理石原料, 戏剧需要演员和舞台, 电影需要资金和人员, 但是文学, 只需要一支笔和几张白纸。

其次是时间成本, 在所有文学类型中, 比起小说、 戏剧, 诗需要的时间最少——一首好的短诗, 所需的时间, 也许只比一篇好的散文多一点, 近似于一篇好的短篇小说, 远少于长篇小说和戏剧。 总而言之, 诗是“以小博大” 的写作训练。 一个有自我要求的写作者, 即便出于这个理由, 也应该写一写诗。

5: 自我

写诗, 还因为自己写得好, 并且有希望写得更好; 还因为它是一种难得的、 以有限抵达无限的途径; 还因为它的快乐来自于在边缘……这样的理由, 我还能举出一百个。 但数量是无足轻重的。

在这里, 我只想最后强调一个理由: 写诗, 是因为假如有一天不写了, 也不会怎么样; 它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因为说到底, 写诗, 纯粹是为了自我——不为生活, 也不为别人——它只是满足了我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最高层次的需求。

有时, 我忧虑自己过于“自我” 了, 总是逆着人群的潮流走, 追寻人迹更罕至的那条路。 我不太关心这个国家每天正在发生的大事和小事, 不忧心苍生社稷百姓疾苦何不食肉糜, 而是沉浸在自己窄小又宽阔的文艺天地中, 直至冷冰冰的现实猝不及防地降临, 意识到时已恍如隔世。

我是一个把写作看得高于生活的人, 若我追求健康长寿, 只是为了更好地服侍写作, 而非苟延残喘。

犹如马拉美所讲:

“一本书, 一本预先思考、 结构严谨的书……在根本上, 每一个作家, 甚至天才, 不知不觉地为之劳作的, 只有一本书。 对大地的俄耳普斯式阐释, 是诗人的唯一使命。”

生活之甜当然也很美, 但在不朽和伟大面前, 它显得是那么地无足轻重, 就像世界网球冠军和一小杯甜食。 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甚至, 都不可得, 你会怎么选? ——我也没有标准答案,我只是去尝试。

我只能说, 放眼望去, 除了写作本身, 继续写下去, 我别无所求。

仿佛萧红《呼兰河传》 中所写:

“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 就开一个黄花, 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 若都不愿意, 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 一朵花也不开, 也没有人问它。 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 它若愿意长上天去, 也没有人管。”

这是一种决绝的、 坚定的自我信念, 也是我理想中的写作状态: 想写什么, 就写什么; 想怎么写, 就怎么写; 绝不碍着谁,也绝不被谁妨碍; 从心所欲, 自由自在。

所谓的文学, 说到底, 只是一个“个人” 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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