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之祸对司马迁写《史记》的影响
2019-11-15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
■张 蕾/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
司马迁是西汉时期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一部《史记》备受后人推崇,被誉为“二十四史之首”。纵观《史记》的成书过程,除了作者自身读千卷书,行万里路的知识积累之外,李陵之祸对司马迁的影响尤为突出。
一、李陵之祸
李陵之祸是指在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带兵出击匈奴,不仅全军覆没,而且还在兵败被俘后投降了匈奴。司马迁曾经就此事出面替李陵辩解,受到牵连,最终被处以宫刑。针对这一事件,司马迁在与好友任安的书信中有过详细描绘:“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报任安书》)一句话就向世人表明,自己与李陵虽然同在侍中曹门下做官共事,但因为两个人的兴趣爱好不一样,平日交情一般,甚至连把酒言欢的关系都没有,自己为李陵求情辩解,完全是从实际出发,没有半点私心。而其为李陵求情辩解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报任安书》)虽然两个人平日里关系一般,但司马迁对李陵的评价却很高,在司马迁眼中,李陵是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人,为人处世符合国士的标准。其次,李陵带领五千步兵,孤军深入出击匈奴,首战告捷,面对匈奴的三万兵马,李陵以少胜多,杀敌过万,立下赫赫战功。这一消息传回汉朝时,“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满朝文武都高举着酒杯向汉武帝表示祝贺。不久之后,李陵战败的消息传到朝廷,汉武帝因为这件事情,“食不甘味,听朝不怡”,满朝文武都很害怕,为了自保,他们开始添油加醋地夸大李陵的过错。司马迁给这些人一个非常恰当的评价——全躯保妻子之臣。正是因为看不惯满朝文武这样的丑恶嘴脸,司马迁才会站出来为李陵辩解,想为李陵说几句公道话。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描绘的,自己并没有考虑到身份卑微,看到汉武帝整日伤心悲痛,便想向汉武帝奉献一片忠心。他认为李陵平日里为人豪爽,不重金钱,在关键时刻能够让自己的手下拼死效力,即使是古代那些著名的将领也不过如此。并且司马迁天真地认为,李陵之所以投降匈奴,并不是出自真心,只是权益之计,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待到时机成熟时,再回到汉朝,为汉武帝效力。最后,李陵虽然有过错,但同样立有战功,他以少胜多的功绩同样可以向天下人彰显。凭借这样的理由,司马迁才会为李陵辩解,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则是“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目的很明确,理由似乎也很充分。不料想汉武帝听完司马迁的话,竟勃然大怒,将司马迁投入监狱。事后司马迁自己总结汉武帝大怒的原因:“沮贰师,为李陵游说。”贰师指的是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也是这场战争中的主帅。汉武帝之所以会发动这场与匈奴的战争,就是希望李广利能够立下一场战功,自己有理由为他升官发财。而李陵之所以全军覆没,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救兵不至”。在李陵被匈奴兵马围困之际,作为主帅的李广利没有派遣救兵。所以司马迁认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过错也并不完全在李陵。司马迁想为李陵辩解求情,自然会提到李广利不发救兵这一事实,从而惹恼了汉武帝,最终受到牵连,被关押在监狱中并受到了宫刑之耻。这就是李陵之祸。
二、李陵之祸对《史记》成书的影响
李陵之祸对司马迁的打击很大,对他写《史记》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李陵之祸使司马迁改变了写《史记》的目的。
李陵之祸前,司马迁一直以自己出生在一个“世典周史”的史官世家为荣,受其父亲司马谈的影响,立志创作一部记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的史书,并在与上大夫壶遂的对话中明确表示:“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耻之;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太史公自序》)由此可见,司马迁最初写《史记》的本意,是想写一部为汉武帝歌功颂德、润色鸿业的史书。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谦虚地表示:“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再加上其父司马谈临终前对于儿子的期望:“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太史公自序》)因此,为了报答汉武帝的知遇之恩,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司马迁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报任安书》)。司马迁认为想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完成《史记》的创作,就应该心无旁骛,不应被其他世俗之事所牵累。为此,他与自己的朋友慢慢疏远了,对自己的家庭也忽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中,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以求亲媚于主上”。“亲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是巴结、讨好、谄媚的意思。晚年时期的司马迁用这样一个贬义词去描绘自己刚刚出任太史令时的想法和追求,既有对当初自己所做所想的否定,更多的则是痛苦和悲哀。一句“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就能够看得出来。司马迁认为自己当初的一切都是大错特错。可以想见,李陵之祸前,汉武帝在司马迁眼中是明主贤君的典范,是自己讴歌赞颂的对象,甚至于即使是为李陵辩解,其目的也是想要“广主上之意”,是不忍心看到汉武帝因为这件事情而“惨凄怛悼”。然而让司马迁始料未及的是,汉武帝听完司马迁的话,竟然勃然大怒,并且将司马迁关押在监狱里,以欺君之罪判处死刑。一切为了“亲媚”于主上的目的行事,结果却与目的截然相反。依据当时的律令,死刑犯可以有两种解脱的方法:一是用钱财赎免,一是受宫刑抵免。也就是说,如果司马迁当时能够拿出足够的钱财,是可以免除死罪的。然而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司马迁自己也慨叹:“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家中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为自己赎罪,而家中贫困的原因,竟然是自己为了讨好汉武帝,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而“忘室家之业”。不仅如此,因为很早以前就已经与朋友们疏远了,所以关键时刻,才会出现“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的无助局面。万般无奈之下,司马迁才不得不接受宫刑这一奇耻大辱。努力追求的和最终得到的竟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反差,也难怪司马迁会发出“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的慨叹。
李陵之祸后,司马迁感喟道:“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太史公自序》)可见李陵之祸带给司马迁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创伤,更多的是心灵上的戕害。司马迁曾多次提到自己“身残处秽”“大质已亏缺”“刀锯之余”,也多次提到“刑不上大夫”的传统观念。而且他一再强调,自己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之所以选择隐忍苟活而没有引裁自绝,就是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债),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在司马迁心中,如果当初自己伏法受诛,就像九牛身上损失一根毫毛一样,与蝼蚁无异。更何况人终归免不了一死,只不过为之而死的目的不同,人死的意义也不一样。为了完成《史记》的创作,司马迁才会选择含垢忍耻地活下去。此后,《史记》再不是为汉武帝歌功颂德而创作的一部史书了,这是司马迁为自己雪耻创作的。可以说,李陵之祸后,完成《史记》的创作,成了司马迁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其次,李陵之祸坚定了司马迁发愤著书的决心。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在司马迁看来,古往今来那些有权有势之人,死了以后名字淹没无考的,多得都数不过来,只有那些非常优秀的人,死了以后才会被后人铭记。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优秀的人呢?不同的人眼中,优秀的标准是不一样的。“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报任安书》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不止一次提到历史上那些虽然遭遇逆境,但依然努力著书的人,可见在司马迁的心中,那些不被困难打倒,能够发愤著书的人,才是真正优秀的人。而司马迁称赞颂扬古人的目的,其实是想说明自己也在向古圣先贤学习,积极努力地创作《史记》,继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佚)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短短几句话,司马迁简单地介绍了他创作《史记》的过程:搜集材料,整理材料,最后将材料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目的就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考证天和人之间关系的同时,探究历史前进发展的规律,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史记》这本书流传后世,得到后世之人的认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司马迁甘受宫刑,忍辱负重,最终完成了《史记》的创作。
“生而辱,不如死而荣。”(《春秋繁露·竹林》)这是公羊家强调的人格尊严。从这个角度来看,司马迁是勇敢的,他敢于面对众人鄙夷不屑的目光,看透了死亡的真正含义:“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报任安书》)既然任何人都逃不过死亡的结局,那么为什么不在有限的时间内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为了微不足道的虚名而轻抛了性命,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呢?司马迁在他的另一篇文章《悲士不遇赋》中也说道:“没世不闻,古人唯耻。”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理念,为了让自己的人生更加有价值,司马迁不惜忍辱负重,甘愿忍受世俗轻蔑鄙夷的目光,最终完成了《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可以说,遭遇李陵之祸是司马迁的不幸,但不是司马迁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