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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枣

2019-11-15杨家强

海燕 2019年4期
关键词:枣儿赵云枣子

□杨家强

没有人知道这棵老香枣树到底活了多少年。我太爷活着时说,他小时候香枣树就这个样子。我太爷要是活到现在一百多岁了。敢情这棵香枣树一百年也没啥大长进?我问我爷,我爷说,这棵树以前一直长势良好,自打分给赵家后就一点儿没长过。我太爷还说这棵老香枣树其实是我们家的。我爷也这么说。但是我爸却一口咬定,老香枣树是老赵家的。宅院都分给人家了,一棵香枣树算个屁。我爸在城里打工,只有过年时才像个远方亲戚似的回家待上几天,哪在乎一棵破香枣树呢?他说一心挣钱,给我娶媳妇。可是他连自己的媳妇都没守住跟别人跑了。哪会给我娶媳妇呢?我听说他在外面和一个坏女人私混,打工挣的钱全装进那女人的腰包了。所以我没看过他拿回来一分钱。我和我爷全靠我放牛活着。

我太爷曾经是红桦谷响当当的地主,赵家的老辈儿人是我们家的长工。自从我们家那十间大瓦房白白被老赵家分走五间后,两家就像仇人一样,几十年不相往来。我爷说,猴屁股坐不了金銮殿,你看老赵家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只剩下小两口儿赵云峰和媳妇李小洁了。我说赵云峰常年在城里打工,李小洁一个人撑着那五间老瓦房,真不容易。

其实,我对宅院并不在意,现在这五间瓦房我和我爷都难挑,再多五间也只能养耗子。我只看着赵家院子里满树红通通的“香枣”眼馋。吃上一个想两个,吃上两个想三个……老香枣树在赵家的院子中间拔地而起,像个大伞把整个院子都罩在树荫里,而且树荫越来越大,我盼它有一天能伸到我家院子里来,这样我伸手就能摘到枣子吃。

我的衣裳在年年变小,我爷戴着老花镜,整天愁眉苦脸地给我接衣袖、加裤腿儿、改衣襟,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好像手里拿的不是针线而是抖不掉的蜘蛛网。只有被针刺痛时,他的手指才勉强变得灵巧些。这足已证明我的个子和手臂一直在延伸,可我还是不能轻松地抱着老香枣树爬到顶上摘枣子。我知道,它的枝干在年年伸展,只因太粗大,蒙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误以为它停止了生长。

三年前,我刚参加完小学毕业考试就把书包扔进了河里,尽管许多同学都说我准能考到谷堡镇前三名,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上初中的念头丢进了河水里。那天,天气晴朗,没有风,没有一片云彩,以至于三年来,我每每回想起扔书包的壮举时,埋藏在心底的无限惆怅都被那样晴好的天气驱散。金黄的河面上,再往深处看,其实是一片深远的蔚蓝,除了一望无边的蓝再也没有任何内容。我知道,那是映入河里的天空。可看久了,就让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生出莫名的惆怅。我眼睁睁地看着被河水撕散开的书本,像白云一样,飘向遥远的天边。其实,天上根本没有云。

我尚未成年,不能去城里打工,但我已经给村会计张贵正家放三年牛了,我看腻了丰满有力的牛舌头,不厌其烦地把山林里一缕一缕的荒草,卷进它宽厚的嘴巴里。牛吃草走得慢,我就疯狂地爬树,爬各种各样的树,我在树顶上看天,天离我似乎更远了,我猜不透天到底有多高。就像猜不透李小洁的心思。

我实在想不明白,李小洁那么好的一朵鲜花,为啥一心要插在赵云峰这个牛粪上。赵云峰孤零零一个人,穷得丁当山响,就是比别人多念了几年书,高中毕业不知考了个啥大学,东拼西凑始终没张罗够学费,一赌气不念了。他和李小洁是初中同学,听说,他俩初中时就好上了,李小洁虽没考上高中,但是一直等他,谁给她介绍对象都不同意,为了嫁给赵云峰,和父母闹崩了。结婚那天,只见她一个人鸟悄儿地来的。红桦谷的人都以为赵云峰的同学来串门儿的。后来才知道,他俩已经登记结婚了。

一晃,他俩结婚好几年了,李小洁的肚子一直没有鼓起来,可能是赵云峰老不在家睡的原故吧?所以红桦谷趁机想睡李小洁的男人多得数不过来,年轻有为的村会计张贵正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晚上,天热睡不着,我到院子里乘凉,听到李小洁的院子里有动静。我知道李小洁爱干净,每天睡觉前都能听到她在院子里哗哗啦啦洗澡的响声。这响声其实一直让我蠢蠢欲动,或者我的睡不着与声音有直接关系。我其实每天晚上都是伴着这水声的消失才走进屋子里安然入睡的。但从来没敢靠近过。我只在自家的屋檐下,远远地听着。我很清楚,这响声就像我无数次想像着的李小洁身上的肥皂沫一样脆弱,我担心一旦靠近就会全部破灭,以至永远消失。

可是这次的声音不对头,我不由得哈下腰,贴着墙根儿凑到我们两家的界墙边。朦胧中我看见李小洁拿着长长的大竹杆子在打枣,我有些纳闷儿,黑灯瞎火的,打哪门子枣呢?馋蒙了?还是另有隐情?看她打得那么凶猛,我更感到蹊跷,便躲在墙角里仔细往树上看。这回看明白了,她其实是在打香枣树上的人。她边打边压低声音骂着,这不要脸的枣儿,还不快滚下来,看我不把你打烂才怪。话音未落,香枣树的枝叶突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眨眼间树上的人“咕咚”掉到了地上。从这个人极力克制的“哼哼叽叽”的呻吟声里,看样子摔得不轻。这个人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威胁道,死心眼儿,吃你的枣子是看得起你,不识抬举别怪我以后不客气!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怒火中阴冷狠毒的味道却愈加浓烈。原来是张贵正的声音,除了张贵正谁能这么霸道呢?别看张贵正只是个村会计,但村长也不敢得罪他,张贵正家是我们村的首富。但李小洁毫不示弱:滚!再敢来我捅碎你的蛋。声音也很低,口气却不容质疑。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李小洁稍稍提高些嗓门说,滚!再不滚我喊人了。我看见张贵正单腿蹦着逃出了李小洁家的院子。

第二天,我见张贵正的左腿上缠着厚厚的白绷带。脚脖子肿得像刚出锅的猪肘子,亮堂堂的。我问张贵正腿咋了,他说昨晚上舍命陪镇长,不小心掉进土井里,把腿摔骨折了。我说,你赶快派两人把土井盖上吧。有一回,公牛追母牛,也差点儿掉进去。

赶走张贵正后,我好几天没听到李小洁洗澡的声音。半夜里,听着我爷匀称的鼾声,我却睡不着。我趁着我爷和李小洁都已熟睡,偷偷跨过我们两家中间低矮的石头界墙,来到老香枣树下。虽说有张贵正的前车之鉴,但终抵不住香枣对我的诱惑。自打我放牛学会爬树开始,连着三年都在香枣成熟期间,经常半夜里爬上老香枣树,尽情地品尝香枣的美味。尽管我的爬树功夫越来越好,但爬到老香枣树顶上也把我累得够呛。我不由得佩服起张贵正来,他一直是红桦谷的爬树高手。可惜他爬树不是为了吃香枣,而是另有企图。

香枣,大屁股,尖脑袋,像心一样。它细小的核儿,外面包着厚厚的枣儿肉,脆嫩酸甜,既有野山枣的味道,又不失家枣的甘甜,是家枣和野山枣最好的结合。我正吃在兴头上,忽听李小洁屋子里的门吱呀一声响,不一会儿,我又听到哗啦哗啦打开前门闩的声音。这种老门闩进退的声音我最熟悉,因为我们两家的门一样。我的妈呀。她没睡熟呀?我赶紧把身子贴在一根很粗的香枣树桠子上,以免被她发现。要命的是,我的胸口压在了一个坚硬的枣木橛子上。它参差不齐的断口,像久埋土里的老铁器,表面疏松内里极硬,随时都有刺进皮肉的危险。我只好用双手把前胸微微撑起,以免被木橛刺伤。

幸亏她没有开门灯,否则非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不可。她不开灯,大概是怕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藏着人,那样,她不但看不到别人,反而将自己暴露在灯光里。看来李小洁一个人应对黑夜真没少动心思。

这时,她家的前门谨慎地露出一条缝儿,李小洁隐着身子露出半张脸,朝门外看了一阵子,大概未发现异常,两扇笨重厚实的老木头门一点儿一点儿向两侧闪开,中间有停顿有收拢,这个过程缓慢迂回,最后,终于打开了。

李小洁上身披着一件长外套,下身只穿一个小裤头,她的头发平时一直是盘着的,像一只胆怯的黑猫卧在她的头顶上。而现在完全舒展开了,浓密黝黑,微微有些零乱,像山谷间圆滑的石头额上折下的溪水,顺着她的肩头向下流去,一直流进漆黑的夜色里。

她站在前门口儿,继续向周围查看。大概未发现异常。便打着长长的哈欠,朝西边走去,看样子像是刚睡醒。她似乎放松了许多,平日里的那股警觉冷漠劲儿不见了,倒显得有些慵懒,这个样子更撩人。

我猜,接下来,会有更更撩人的事情发生。因为我看她是奔着西边的那口地缸子去的。那口低矮粗壮的大肚地缸,是李小洁的浴缸。除了冬天,缸里始终装满水,一天一换,这个时节,缸里的水会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张贵正一定是发现了李小洁爱洗澡的习惯,才偷偷爬上香枣树,打李小洁的歪主意。没想到,逼得李小洁睡醒一觉后,躲到半夜洗澡。

李小洁走到地缸边,闪掉身上披着的衣裳,搭在墙头上。她弯下身子,双手扒着缸沿儿,看样子她就要迈进地缸了。我要趁机换个位置,躲过顶在胸口的木橛。否则她一旦进了地缸就会把脸朝向香枣树,因为地缸紧挨着房檐和高高的西墙根,这墙是经我太爷修建的,完全按照深宅大院的标准垒砌的,很安全。只有东南的香枣树方向是她要提防的。那样,只能等她洗完澡,我才能动弹。我哪撑得住那么久呢。不等她发现,我自己就会从树上滚下去,摔得比张贵正更惨。

可是,就在她抬腿要迈进地缸时,突然回过头,不放心地朝香枣树这边查看。“妈呀!”她惊叫了一声。急忙穿上上衣。仰起脸,面对着香枣树来到树下,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只要她一举竹杆或者冲我说个“滚”字,我就会掉下去。

人家张贵正摔伤不但有人伺候,红桦谷多数人还得拿着钱去讨好他。我要是摔残了,谁管我呢?要命的是,她会把我想成和张贵正是一路货色。我一辈子背着色鬼的臭名咋活呀?只能跳山崖,可是我死了我爷谁来管呢?

李小洁来到树下,我看到她伸出双手去抓那根可怕的大竹杆,竹杆就斜搭在香枣树中间的树桠上,但是她双手握着竹杆并未急着打我,大概是竹杆卡在哪个枝桠上了,或者她有些犹豫。这时,我感到一股热流钻出我的裤裆向下流去。李小洁突然放开竹杆,双手捂住脑袋闪到一旁。抬起头,向我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想她已经看清楚我是谁了。但我还是纹丝不动地赖在树上,等她用竹杆把我捅下去。可是,她呆站了一会儿,却转过身,不声不响地走进屋子里,我听到咕隆一声,她已在屋子里面将门闩插严。

我赶紧从树上爬下来,翻过界墙,躲在墙根儿里听她那边的动静。就在我困得实在挺不住,打算回屋子里睡觉时,李小洁的门响了。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惊心,我甚至担心会把我爷惊醒。他要是发现我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非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不可:“下贱!这哪像个富绅的后代,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人穷志不能短,懂不?”

好在,我爷睡得很香,他没有跑出来拎我的耳朵破口大骂。这时,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水声。像深水里藏着一条大鱼,不时探出水面翻起水花。我承认,这条大鱼对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尽管靠近她是件很冒险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微微探出头,寻着水声向李小洁看去。这是我第一次胆大包天,偷看一个女人洗澡。我惊奇地发现,人若在黑夜里呆久了,其实啥都能看得清。我看见李小洁的下半身淹没在地缸里,只露出上半截身子。她的长头发垂在胸前,遮住了我很想看到的那两个突出的部位。毕竟是黑夜,像隔着帐子看她,更多的只是想象。我的裤裆鼓起了一个大包,那会儿被吓尿的玩意儿,现在突然昂起头来。我感到它越来越胀,我只好哈着腰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子里,我怕看久了会像公牛一样凶猛得难以控制。

之后,我一直躲着李小洁。放牛时,我离她家的地远远的。走路时,我抄小道儿,从不在李小洁经常出没的路上走。有一天,我放牛回来,沿着无人的毛毛道往家走。走到拐角时,突然见李小洁从老柳树后面出来了。她显然是故意藏在这里拦我。见了她,我很不自在,就像躲了多日的债主突然识破我的诡计,把我堵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强子,求你点儿事。”听她的口气挺温和,我停住脚步问,啥事?她说:“我今天去集上卖枣儿,遇到一个城里人,他说这老品种的香枣好吃,想把一棵树的枣子全买了。”我说,哦哦,全卖了挺好。免得你骑着自行车往集市上驮了。我继续急着往前走,想尽快摆脱开她。她面带难色地说:“可是人家不要用竹杆子打的。”我说,哦,那就用木头杆子打,我家有长木头杆子,我这就回家给你拿。说着我已快走到自家后门口儿。她扯住我的衣襟,涨红着脸,难为情地说:“强子,人家说不要打下来的枣儿,受了伤不好保存,要一个一个从树上摘的,他想长期保鲜储存,可是,我爬不上去树……我问了几个人,都说树太高,不愿意帮忙。我知道你能爬树,我不让你白摘,给你工钱。”看来我实在是太紧张了,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我说,原来是这事呀!你咋不早说呢!她说:“我……我怕你不答应。”我说,答应。我不要钱,白吃枣就行。她微微一笑,说:“以后想吃枣就摘,千万别再偷偷摸摸的,这要是一紧张摔下来咋办?小小年纪,多可惜啊。”听了她的话,我羞得急忙钻进我家后门。这是我和李小洁第一次说话。也是我们两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对话。

第二天早上,我撒了个谎,说我不自在,让我爷替我放一天牛。我爷说,怪不得你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脸一热辩解说,我昨晚睡得好好的,别乱说。他说,闹不自在还逞强,好好在家歇一天,正好我也出去放放风。走到大门口,我追出去说,爷,现在草厚,你把牛赶到河滩上,只管躺着睡觉,这帮慢货,一吃就是半天。别往山上赶,免得你摔跟头。我爷说,放心吧。我是老牛倌了。

见我爷走远,我来到李小洁的院子里。她早已备好筐篮在香枣树下等我呢。李小洁说,兄弟,小心点儿。我说,放心吧。

大白天,名正言顺地爬树,果然轻松了许多。李小洁见我爬到树桠上,长出了一口气说,真灵巧。我说因为我是属猴的,当然能爬树了。她仰着脸冲我说,我和赵云峰也都是属猴的,正好比你大一轮。却一个比一个笨,谁也不会爬树。我说,我和云峰大哥是平辈,我应该管你叫嫂子。她说,叫姐也行。我朝她屈了一下鼻子说,还是叫嫂子吧。好说话儿。她说,人儿不大,鬼心眼儿不少。还是叫姐吧。说完她抿着嘴笑了起来。

太阳偏西,除了树顶尖儿上还有些难摘的枣子,其他的全摘光了。李小洁说,别摘了。歇歇吧。城里的车也该来了。李小洁去村口接城里的收枣车。我坐在树桠上,找摘剩下的次枣儿,歪瓜裂枣,的确好吃。我边吃边往裤兜里装,直到把两个裤兜揣得满满登登。我看到李小洁已渐渐进了村子。

整个红桦谷只有李小洁我们两家单独住在山边,据我太爷说,当初选在这里盖房子,主要是听风水先生说这里是块宝地,尤其这棵奇大无比的老香枣树,大有来头。

过了好一阵子,一辆银灰色的小货车开到了大门口。买枣儿的人眼尖,发现了树顶尖上还有些枣子。就对李小洁说,妹子不讲究,咋还把树尖上最好的枣子留下了呢?李小洁说,太危险了,不能摘。买枣儿的人说,我给你双倍价钱。李小洁说,十倍也不能摘。那人说,树尖的枣子最好吃,你不摘,这些枣儿全不买了。我说,那就摘了吧。我能行。李小洁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买枣儿人见李小洁态度坚决,就冲我说,摘吧。买枣儿的钱单算,另外给你一百块钱的工钱。我正要往上爬,李小洁冲我喊道,下来!拿咱穷人不当人咋的?又对买枣儿人说,宁可一斤不卖也不摘。想买自己摘去,价钱我一分不多要。李小洁见我还在犹豫又喊道,再不下来,这辈子都不理你!我只得乖乖从树上下来。买枣儿人见李小洁真急眼了。赔着笑脸儿说,开个玩笑,哪能真摘呢?摘完的这些已经够了。快称好装车吧。

送走买枣儿人,李小洁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我说,兄弟,多亏你了,姐就这点心意你拿着。我把一百块钱扔到地上说,我爷回来了,我得回家了。我跑到自家大门口,见我爷还没回来,就跑到河滩去接他。他见了我问,好了?我说,好了。我捡起一块巴掌大的薄石片朝河面片去。我冲我爷喊,爷,你看我打了八个水漂儿。我爷笑着说,看来是真好了。我三步两步蹿到我爷胸前,冷不丁一哈腰,背起他就往家走。我爷边笑边说,别闹,别闹,快把爷放下。

回到家,我从裤兜里掏出香枣儿,让我爷吃。我爷的眼睛一亮,香枣儿?随后又瞪着眼问,哪来的?我说,李小洁给的。他说,给的?我说,不对,不是给的,是买的。放心吃吧。我爷说,真是买的?我说真是买的。不信你问李小洁去。我爷说,我才不理他们老赵家人呢。我说,其实,赵云峰两口子都挺好的。不能把老辈儿人的事硬往我们年青人身上压。我爷剜了我一眼,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枣子放到嘴里吃了起来。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吃着枣子,我说,爷,以后年年给你买枣儿吃。我爷说,好多年没吃这香枣儿了,味儿都记不清了。我看见他的眼睛湿了。

这天我放牛回来,大老远就见李小洁站在她家大门口,暗暗向我示意。我连跑带颠跨过我家门口,溜进了李小洁的院子。怕我爷发现,我猫腰钻进李小洁的屋子里。我喘着粗气问,城里那个买枣儿的人又找你了?他还惦记着树尖上那些枣子呢?我明天就帮你摘下来。她瞪了我一眼说,摘啥摘,不要命了?我说,那你找我?她说,不摘枣儿就不能找你了?我说,能能。她说,把衣裳脱了。我说,脱……脱衣裳?她说,快脱呀。我都不怕,你一个小伙子怕啥?我说,脱……脱衣裳干啥?她说,能干啥?姐今天去集上给你买了身新衣裳,试试合身不?不合身我得赶快给你换去。说着她就上前把我的上衣脱掉了。又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一件红通通的短袖衫帮我穿上。她前后打量一番,双手抻抻我的前衣襟说,嗯,正好。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清香味儿,这味儿挺特别,香扑扑的,不是花香味儿,更不是外在的香水味儿,就是从人的骨头缝儿里钻出来的一股气味,这让我想到秋后的山里红,那种难以言说的淡淡的清香味儿,虽不浓烈,却也淡香诱人。我知道,这是从李小洁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我正沉浸在让我心神不定的神秘的女人味儿里。李小洁的双手已顺着我的衣襟滑到了裤带上。我的裤带是我爷用三条细细的红布条编成的。他说红绳子喜兴,进山能辟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李小洁已拉开活绳头儿。我的裤子“秃噜”就落了下去。她尖叫道,我的妈呀!你……你没穿裤头呀?我这才想起赶紧用双手捂住下边那个不安分的玩意儿。李小洁涨红着脸说,你……你才多大呀?你干巴巴的一个人儿,那玩意儿长得忒吓人了。说完,她可能觉得不妥,又摆着手说,不是不是……我都被你吓蒙了。她扭过脸又说,你还不快穿上裤子?我说,我穿哪条裤子呀?她背对着我说,反正也脱了,换新的呀。试试合身不。我换上新裤子说,这身衣裳真凉快,像啥也没穿一样。她说,到底穿上没穿上?我说穿好了。这衣裳薄得像没穿一样凉爽。她慢慢转过身,说,你就是平时穿厚衣裳捂的。穿上这身衣裳就不捂了,记住,以后要穿裤头。我点头说,因为那个裤子太厚,穿裤头捂得慌。她说,天快黑了,你回去吧。我抱起脱下的旧衣裳说,谢谢嫂子。快出门时,她说等等,把那身旧衣裳留下,我给洗干净再拿回去。我说我会洗。她一把抢过去说,衣裳都馊了,还说会洗呢。我说,还是我自己洗吧,太埋汰了。她说,埋汰才需要洗呢。我说,我裤裆里有……有……她说,裤子里能有啥?你又不是一岁小孩子,能有大便不成?我说,有……有那个,就是那个里喷出来的糊糊。她的脸一红说,你快回家吧。又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说,姐不嫌弃。

没过几天,我追牛时不小心把膝盖磕破了。膝盖出些血我不在乎,这是常有的事。可是裤子磕露一个大口子,让我心疼得直跺脚。晚上,放牛回来,我直接去了李小洁家。她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地说,你咋来了?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你咋知道我把衣裳洗好了。提到洗衣裳我的脸一热,我赶紧指着膝盖说,我的新裤子破了。她看了一眼说,姐给你缝上。我说,脱了缝?她有些难为情地说,别,别脱。我想她可能是怕我又没穿裤头。她蹲在我大腿前一针一针地给我缝裤子。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味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竟不自觉地在她的头顶上摸了一下。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不但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目光还很温和。随后又低下头缝了起来。我说,嫂子,你的头发真好看,还有股香扑扑的味儿。她又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从来都不用洗发水,只用老榆树根泡水洗头,哪有啥香味儿?我说,真的有香味儿,就是从你身子里出来的。我看见她的手抖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但我发现她的后脖梗儿突然红了。我承认,我的那个玩意儿早已支起了凉棚。它恨不得穿过裤子一头扎进李小洁的身子里。李小洁缝得很慢,她的眼睛亮亮的,她也一定注意到了我裤子里这根蠢蠢欲动的家伙。她说,我是你姐,记住,以后管我叫姐。她说这话时,头埋得深深的,我看不到一丝她的表情。我没有说话,之后我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的头伏在我的膝盖上,咬了好一会儿才把那根线咬断。

山上的草在逐渐枯黄,香枣树上的叶子也越来越少。我在山坡上放牛,大老远的竟听到李小洁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急着把牛赶回张贵正家。张贵正说,你少放半天我扣你一天的工钱。我没有搭话,就直接跑到李小洁的大门口儿。见赵云峰躺在落满香枣树叶子的院子里,李小洁抱着赵云峰已经摔得严重变形的脑袋呼天喊地地哭着。我想上前劝她,又不知道说啥好。我看见我爸和同村的李武在忙着搭尸床。赵云峰他们仨在一个工地打工。是我爸和李武把赵云峰从城里送回红桦谷的。就在今天早上,赵云峰像一片晚秋的香枣树叶子从八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下去摔死了。

天一黑,我爸和李武就各自回家了。他俩说,一天没吃饭了,回去吃饱了再来。秋末的夜晚,凉风习习。我只得回家去穿厚衣裳,免得后半夜冷得受不了,我打算一直陪李小洁到天亮。走到我家屋门口儿,我听见我爸在悄声和我爷说话:“赵云峰摔死了,他家的五间房子三瓜两枣就得卖给咱,你惦记这么多年的老屋又回到咱家了。”我爷说:“我连自已都顾不过来,哪有钱买房子。”我爸说:“我这有一万块钱,把老赵家的房子买下来,给强子娶媳妇用。”我爷问:“你哪来这么多钱?”我爸说:“攒的呗。”我爷说:“攒个屁,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你?挣几个钱都给那个狐狸精了。”我爸说:“你拿着就得了,反正不是偷来的。”我爷说:“你不说清楚,我不敢要。”我爸说:“张贵正给的。”我爷说:“张贵正?咋回事?”我爸压低声音说:“张贵正知道咱们因为房子恨赵家,就给我五千块钱让我想法子把赵云峰的腿摔断。事成后再给我五千。我想了许多法子都不行。后来,我在半夜里偷偷爬上赵云峰干活的脚手架上,想把固定脚手架的螺丝和铁扣子松开,可是我怕被人发现,吓得直哆嗦,根本不敢拆。没法子,我就用张贵正给的五千块钱雇了个工地上的愣头青。我跟他说拆二层楼那个位置的脚手架螺丝。可是他喝了点酒,半夜三更的,竟把三层楼的脚手架螺丝给拆了,没想到赵云峰竟摔死了。张贵正吓得又给了我一万块钱。”我爷颤抖的声音说:“你……你……你?”我爸说:“不是不是我,是张贵正。”听到这儿,我的腿一软,身子不自觉地将门扑开,趴在了我爸脚下。我爸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连忙把一捆钱递给我说,儿子,快收好。这是爸给你攒的一万块钱。我吓得不停地哆嗦,不知道该不该接他手里的钱。我爷拉着我的手说,你……都知道了?我先是点头,又使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咋回答他才好。我爷说,好歹他也是你爸,事情已经出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就是张贵正和你爸全吃枪子儿,赵云峰也活不过来了。毕竟咱们爷仨是亲骨肉。接着,他又冲我爸说,葬完赵云峰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别回来了。

我看见我爸的身子突然软了下去,他跪在我爷前面叫道:“爹!”我爷说:“别叫了,我还没死。你快去西院,给赵云峰多烧些纸钱吧。”

我躲在自家墙角里,见我爸蹲在赵云峰的灵前,一张接一张地给赵云峰烧纸钱,还不时地擦着眼泪。我忽然觉得,我爸也挺可怜的,我刚一岁,我妈在城里打工就和别的男人跑了。丢下我们爷仨,这些年也够苦的。

到了半夜,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吊唁的村里人陆陆续续地都走了,李武也走了,我爸也回家了。我穿好厚衣裳走进李小洁的院子里。李小洁还在哭,从赵云峰的尸体运回家,她就一直在哭,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就是昏天黑地的哭。多少人劝她,也未能将哭声止住。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我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也没有丝毫反应。我搂了搂她说,姐,我来了,我来陪你。她慢慢抬起头,借着纸钱的火光,我看见她的眼睛红肿得吓人,只剩下一条极小的缝儿,我隐约感到那条细缝里闪了一下微弱的光,她的整个眼睛是干巴巴的。她似乎微微朝我苦笑了一下说,不哭了,哭也没有眼泪了。可是我的眼泪却下来了。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说不哭了,姐都不哭了,你听。我听到冷风把老香枣树刮得呜呜地响。我抬头看了一眼老香枣树。一夜之间,它叶子竟落光了。她说,别往上看,风是老天爷的事,咱管不了。你往低处听,听听野地里的声音。

我说我听到了蛐蛐的叫声。她说,天凉了,蛐蛐叫得更欢了,因为它们知道叫不了几天了,只有极少数胆子大的蛐蛐幸运地跳到人的屋子里会一直活到开春儿,老辈儿人说,有蛐蛐的房子吉祥,它每天都在叫着“干柴细米,干柴细米……”可大多数的蛐蛐都会被冻死在野地。干柴细米不漏的房屋,是峰他们家三代人一直期盼的家境。峰和我说,趁年青多吃点苦,在城里打工挣了钱,把房子重新翻盖好再要孩子。一定要让下辈人过上干柴细米那样的日子。峰还和我说,这五间老房子虽说分给了咱家,可毕竟原来是人家的,咱一分钱没掏白白占了这么多年。等有了钱,就帮着东院把老房子也翻盖了。这样就两不欠了,大家都心安了……我说,姐,树尖上还剩些没被风吹掉的枣儿,我上去给你摘下来。她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或者根本没有听懂我在说啥。她其实一直自顾自地在说着什么,可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爬到第一层树桠时,她突然说,你……你咋爬树上去了?小心点儿。我靠在树桠上,背对着她,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我稳定好情绪,摘了一把枣儿下了树,我把枣子放到她的手心里。她吃了一口说,被霜打过的香枣儿真甜。她说,明天一早,你去城里帮我买副好眼镜,峰的眼镜摔碎了。我最喜欢他戴着眼镜的样子,呆呆的,傻傻的,其实聪明着呢。善良着呢。峰再穷也比张贵正那样的投机小人强,强百倍,强万倍,下辈子我还嫁给峰。

山里的秋夜,寒气袭人。我和李小洁靠得越来越近,谁都想让对方暖和一些。我一直闻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味儿。

天刚放亮,想不到,我爷竟来了。他来到赵云峰的灵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李小洁上前搀住我爷说,爷,爷,这可使不得。我爷说,死者为大,应该的。我爷没有看李小洁,磕完头急着起身扭过脸,嘴里叨咕着死者为大,死者为大,走开了。

葬完赵云峰,我就一直躲着李小洁。一来我觉得对不住她,二来我又怕自己扳不住说走嘴了。可张贵正却时常来李小洁家,但李小洁对他极反感。只要张贵正一来,李小洁就会隔着墙喊我过去帮她做活儿。张贵正对我敢怒不敢言。但只要张贵正一走,我也赶紧离开。张贵正说,他是为了工作。他在为孤寡贫困村民排忧解难。听了他的话,我和李小洁都觉得可笑,但因为太讨厌他,我俩都没有笑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一开春儿,李小洁的门前突然来了几辆汽车,车箱里装满了水泥、红砖、沙石、木料……张贵正给李小洁申请到了国家救济款。李小洁家的危房开始重新翻建了。

建房是大事,李小洁根本无法应对。张贵正像房子的主人一样,亲自指挥施工。遇到不好做主的事情,他就找李小洁商量,俩人很和气地说着各自的想法。我懒得看他俩这副贱德性。

秋天,李小洁家的房子终于建好了。这天晚上,我看见张贵正进了李小洁的院子里。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躲在墙根儿里偷看屋子里的情况。可是工夫不大张贵正就出来了。走到老香枣树下,李小洁小声说,要不,我给你摘几个枣子吃?张贵正停住脚步没有说话。我紧贴墙根偷偷蹭到了李小洁的院子里。这时,李小洁已摘了一方便袋香枣。张贵正接过香枣边吃边说,这枣可真好吃,可惜……李小洁说,可惜啥?张贵正说,没啥。房子建好了,以后,我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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