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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殿巷纪事

2019-11-15董知远

海燕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柳树诗韵校长

□董知远

一、家有剩女

灵江县有个官殿巷,位于卧虎山下,是一条古香古色又有几分破败的老巷子。巷子中间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两旁是一溜青砖青瓦的老式房子,结构以四合院居多,一个院里一般住着好几户人家。这就是官殿巷,古老而质朴,那黑漆的大门,突兀的飞檐,仿佛在讲述着一段段陈年的往事。

巷子里同样古老的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这棵老树据说有百年的历史了,现在已经是两人合抱那么粗了,于是在一些人眼里成了神树,有的家里有不听话不省心的孩子,就拜它当干娘,据说就好了。还有祈愿的人在树上缠了很多红布条,不知道做什么用,但琳琅满目地挂了一树,倒也好看。

官殿巷最有学问的应该是张校长了,他是一名退休的小学校长,平时总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穿着一件板板正正的中山装——现在还有谁穿中山装呢?但张校长就穿,而且还穿出了儒雅,穿出了风范。

张校长在书画方面,可以说在小城是远近闻名,尤其是书法。据说他的国画也画得不错,只是很少有人看到他画。

虽然他人长得瘦小,但毛笔字却写得雄浑有力,小楷写得尤其好,过去很多单位和企业写牌匾、挂横幅,都找他来写字,只是后来出现了电脑打字刻字,找他写字的就越来越少了。

那个年月,每逢过年邻里都来求他写对联,张校长对邻里所求向来都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收过一分钱。当然,谁也不好意思白求,邻里们有的带瓶酒,有的买块豆腐、拿点鸡蛋,最不济的也送棵大白菜。

时令一进了腊月,张校长家的客人就开始像走马灯似的不断流,谁家过年要不贴张校长写的对联,似乎是一件没面子的事。

张校长早早就备好红纸、笔墨,铺在桌子上,谁要写对联,他略一沉思,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那笔势真叫一个酣畅淋漓。

求对联者多数都随张校长看着写。有几幅对子是他写的最多的,像“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还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等等,这些对联,代表着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有特别要求的,比如做生意的、新结婚的、生了孩子什么的,就要按人家的要求再措对应的词句了。

张校长写的大红对联,给过年增添了无限的喜庆。现在说起来,那都是快二十年的事了,后来街上卖对联的多了,就没多少人来求他写春联了。

但这个习惯张校长多少年来一直保留着,到临近过年,他就买来红纸,将笔墨砚台摆在桌上,有来求字的,他就笑呵呵地给人家写,哪年来写对联的人少了,他心里就有些失落。

张校长对自己的退休生活还算满意,只有一件事让他烦心,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张诗韵。

张校长搞教育一辈子,对自己的女儿当然更是悉心培养,她的名字就取得非常有文采。在张诗韵还没上学时,张校长就开始教她书法和国画,后来又让她报名参加学校的艺术班,学习古筝和舞蹈,反正不管是上学还是节假日,她很少有闲着的时候。张校长和老伴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们培养出来一个淑女、才女,大家都说张校长的女儿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张诗韵长得说不上多漂亮,但气质和风韵那真是百里挑一,她沉静娴雅,一小就听话懂事,从不忤逆父母,上学时成绩优秀,很少让父母操心,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绘画曾经获得过省级比赛大奖,都说她是官殿巷里的金凤凰呢。张校长很希望女儿将来也当老师,怎么说他家也是书香世家,张诗韵就报考了师范大学。她第一次离开家上学时,父母真是一百个不放心,但四年时间也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她很少做错事,在大学似乎没谈过恋爱,反正父母不知道。同学假期约她去旅游,母亲说不放心,她就不去了。大学毕业时,母亲忽然患病,同时也不舍得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于是她就回来了。

回到家乡后,她的工作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张校长原想凭自己在教育界这么多年,帮女儿安排进学校当个老师没什么问题。可是,从张诗韵回来那年起,师范不再包分配,要进教育系统,就得通过考试,但奇怪的是当年教育部门以超编为借口暂不安排招考。转过年,有关系的又纷纷安排了工作,张校长听说找路子花钱能安排,但至少要10万元打底,张校长一听呆住了,多年的积蓄给老伴治病都花得差不多了,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张诗韵也不同意花钱办工作,事情就这样拖下来,张校长感觉到了无权无势的痛苦。

过了两年,学校又开始招人,却又只要应届毕业生了,张校长一个小学的小校长,实在没能力没办法安排女儿,又不会送礼走后门,这一蹉跎就快十年了。

张诗韵的母亲一直病在床上,都是张诗韵在照顾,女儿越是孝顺懂事,张校长心里就越是不好受。

张校长后悔了,当初不应该让女儿回来,回到这个边远闭塞的小城,他越来越感觉到女儿的不开心。

他给了女儿一双翅膀,却没有让她去展翅飞翔。

后来张诗韵在自家的平房开了一个绘画和书法班,也算是和教育工作沾边了,她还雇了一个小老师帮忙,张诗韵有爱心有水平,对孩子好,课教得也好,教出的孩子有好几个绘画作品在省里、市里获了奖,可以在升学考试中加分,她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很多官殿巷以外的家长也慕名把孩子送来,有的是奔张老师,也有的是奔着张校长在书法方面的名气而来的。

张诗韵收入还不错,算是在事业上站稳了脚,但还有一件更让张校长两口子放心不下的事,就是女儿的婚事。

张诗韵刚回来时就已经23岁了,虽说不大,但也不能说小了。父母希望她早就成家,但她似乎不急,总是一副不温不火、不嗔不怒的样子,闲下来时,不是在家静静地看书,就是抚琴。常常有人看好了她,托人去她家求亲,她的父母也到处为她物色合适的对象,但没有一次成的,有时是人家嫌她没正式工作,更多的是张诗韵看不上人家。这一晃,她已经30出头了,在这样一个小城,一个30岁的姑娘,不仅算大龄,而且是标准的剩女了。

有人说:未嫁的老姑娘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僻,也许有些道理。到了后来,有人提亲张诗韵看都懒得看了,现在这事张校长老两口提都不敢提,只怕触动女儿的心事,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二、柳树下讲古

张校长退休两年多了,说是不忙了,但也闲不着,除了伺候老伴,有时就帮女儿教教学生,他当过小学校长,教孩子当然没有问题,况且他的书法水平很高,没事指导指导孩子,很受家长欢迎。

今天是礼拜天,天气又晴朗,张校长想出去理个发,和老街坊们一起坐坐,

他拎着沏好的一大缸茶水出了门。他最喜欢到巷子里的大柳树下去跟一群老街坊一起喝茶、聊天、下棋。树上有个喜鹊窝,不时地听到喜鹊在叫。

大家都欢迎张校长的到来,因为张校长学识渊博,口才又好,一高兴了,就给大家像说书一样讲历史掌故。大家都爱听张校长“说书”,他最爱讲官殿巷的历史……

“你们知道这棵老柳树吗?那是我爷爷亲手栽的,说起他老人家,一些年轻后辈就不知道了,可当年在老灵江县城,提起他,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就是咱们这旮旯的县知事,也就是县太爷,父母官。”

说到这里,听到的人往往肃然起敬,张校长的先人竟然是清末民初灵江县城的知县大人。

老李头在柳树下摆了一个露天的理发摊子,只要是晴天,他都把摊子摆出来,找他理发的都是老年人,因为收费便宜,理一次才收5元钱。他的理发摊子刚摆起来时,有人告诉巷子里开发廊的金宝,金宝不屑地说:“他抢不了我的生意,档次不一样。”

说起理发,这巷子里的人都说金宝手艺好,什么理、剪、推、染、烫、焗都是一把好手,他店里各种设施也齐全。但老李头不同,他一把剪子、一把剃刀、一个推子就是全部家当了。

开始时,老李头把一个写着“理发”的牌子,钉在大柳树上,张校长看到后,很心疼地制止了他,以后他就把牌子放到柳树根立着了。

老李头当年是老国营理发店的员工,据说手艺是国营理发店第一把好手,最擅长的是理平头和剃光头。他刮脸也很有水平,但现在都用电动剃须刀,有几个还来刮脸呢?他用的那种剃刀,现在发廊里都找不到了。

这会儿,老李头给张校长理完了头,开始给他刮脸。张校长就喜欢让老李刮脸,觉得他刮得干净舒服。在脸上抹上肥皂沫,用磨得飞快的剃刀在脸上轻轻游走,他能感觉到刀刃那凉飕飕的感觉,在细微的刷刷声中,脸上的胡须及陈垢死皮都应声而落,修完了面,人会觉得格外清爽。

张校长收拾利整,在柳树荫底坐下,喝口热茶,和老街坊们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咱灵江县清朝建县,当时那是繁华的水旱码头,江上日过千帆。那时偌大一个县城,有几个吃官饭的人?说出来吓你们一跳——总共才20几个人,到了民国那会儿,我爷爷张克湘当了县知事,其他还有县丞、主薄、典史、师爷、书吏、衙役、随从,他们这些个人就管理了全县的经济、治安、教育、边防,现在……呵呵,吃官饭的可就多了去了。”

“张校长讲的是这个理儿。”老李头又开始给一个老年人理发,一边应和着。

张校长正讲得眉飞色舞,摄影家协会的小李主席背着个大摄影包来了。

小李主席名叫李浩,是文化局的一个小科员,因为酷爱摄影,就当了县摄影协会的主席。当然了,这是一个虚职,没职位没工资没经费,就是一群摄影爱好者自发组织的一个民间团体。他们没事就组织起来到处去摄影。风景名胜他们一般都不去,偏爱去一些偏僻、渺无人迹的地方,说在那样的地方才会有灵感。

这一阵子,他盯上了官殿巷,没事就跑来拍照,他给老李头拍过一张在树下理发的照片,还登在了县里的一个文艺期刊上,名字叫“最后的老手艺人”,老李头看了非常高兴。

小李主席过来打了声招呼。张校长对他说:“小李,你坐下,我问你一件事,你们局现在有多少人?”

小李主席想了想,说:“大概能有二三十人吧。”

张校长听了,面带一丝得意,似乎他的话得到了证实:“我说嘛,比我爷爷那时整个县衙的人都多。”

小李主席不知道张校长刚才讲的什么,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拿出一台个头很大的单反相机。

老李头问:“小李主席,你这又来拍什么?”

小李主席说:“来拍拍老房子,张校长,您接着说吧。”

张校长很喜欢小李的谦虚有礼,他讲老掌故,小李主席是最爱听的:“一会儿到我家去拍,这里的老房子,就属我家的保存的好,是我爷爷当年住过的。”

他打开茶缸子,喝了口热茶,却把漂在上面的茶叶沫子喝到嘴里,他轻轻把茶叶吐回到茶缸里去,放下茶缸接着讲:

我爷爷张知事——咱灵江县父母官,他在任上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说起来一些小辈肯定不知道。话说那是 1927年的早春,山上的积雪还没化。有一天,我爷爷坐着马车,从奉天公干回来,走了两天才到县里,天已经快黑了,天上不时地飘着小雪,他忽然听到雪地里有人在哭泣。

我爷爷可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老百姓都叫他张青天。他一看这种情形,必有冤情,便停下车,只见一个老乡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蹲在那里哭泣,他一问,原来这个人叫王老实,是咱全灵江县有名的第一大老实人,那真叫“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王老实挺大岁数才讨到一个老婆,孩子还挺小,他一听是张知事,扑通跪了下来:“青天大老爷,你得为小民做主啊。”

我爷爷忙扶起来他,问他有何冤情,王老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家的房子被人强拆了,我们一家被人撵了出来。”我爷爷捋着胡须想:在我辖区内竟有这等事,便将王老实一家带到县衙,王老实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了事情经过。

原来他家住在西后台,有三间祖上留下的老房子,两亩薄田,房虽然破旧,但还可容身。他隔壁有个叫王作昆的,要论起来跟他家还沾点远亲,这个人是个无赖,他仗着姐夫在日本人开的鸭绿江采木公司做事,总欺负王老实一家。有一年他夹杖子故意多占王老实家的地,王老实为了息事宁人一直都忍气吞声,可是前几天王作昆到了他家,要用50块大洋买他家的房子和地,并让他一家10天内搬走。王老实拒绝了他,一则给的钱太少,就算够在别处买个房子,可没有地将来的生活怎么办?二则房子是爷爷留给他的,他不想卖,也没到卖祖产的地步。想不到王作昆恶狠狠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不搬走就拆了他的房子。过了10天,王作昆领一帮人来了,看他还不搬,就把他一家人赶了出来,把他家的东西扔了出去,然后把房子强行拆了,还强迫他在协议上按了手印……

王老实哭诉着:“他把我们一家赶了出来,这冰天雪地的,让我们上哪儿住啊,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爷爷一听,非常气愤,这个王作昆也太霸道了,他让人把王老实一家安顿好,便让人传王作昆来上堂。

我爷爷第一次见到王作昆,只见他戴着一个瓜皮帽,抄着手,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便知此人不是什么善类,他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为何拆人房屋?”

老李头停下推子,说:“民国那会儿还有惊堂木吗?”

小李主席说:“应该是一拍桌子吧。”

张校长沉吟了一下,说:“具体细节嘛,倒也不必深究,但事儿肯定是真的。”

王作昆点头哈腰地说:“王老实是自愿将房子和地卖给我的,有契约为证。”我爷爷义正辞严地指出:“你这是用强迫和欺骗的手段强拆别人的房屋,限你七天内将房屋恢复,将地还给人家。”将王作昆一顿臭骂,赶了出去。

想不到第二天王作昆却带着一个穿西装,留小胡子的人来了。王作昆对张知事说:“这位是鸭绿江采木公司的经理田中作先生。”田中毫不客气地说:“大日本帝国外务省已经决定在灵江设立领事分馆,并已获得中国外交部邀准,请多关照。”说着鞠了一躬。王作昆笑嘻嘻地说:“那块地方其实是田中先生买去的。”田中又鞠了一躬:“若能给予帮助,必有重谢。”

我爷爷想:你们这些日本人坏事做尽,在中国杀人放火抢夺资源,还他妈讲这些礼貌有个屁用,他说:“此事关系重大,我须向上请示。”

两个人走后,我爷爷马上向上级请示,得到的答复是:日本提出过设领要求,但中国方面并未同意。我爷爷明白了,日本人这是想强行设领,造成既成事实,欺负中国弱国无外交,侵犯中国主权啊,他立刻下了正式公文严辞回绝了田中。

当天夜里,我爷爷正在书房办公,忽然“嗖”地一声,一枝飞镖钉在书桌上,上面还有一个纸条: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大家正听得入神,王校长端起茶缸站起身:“肚子饿了先吃饭。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李头说:“张校长,你这赶上说书的了。”

张校长一笑,说:“小李主席,你不要拍照吗?上我家去。”

三、琴音诗韵

张校长家的老房子保存得不错,屋檐下那些动物植物雕刻和图案,形式繁复,给整个建筑增添了几分庄重和优雅,连燕子都爱到他家的檐下做窝。

张校长家的院子里也拾掇得整洁干净,到处都草木葱茏,栅栏四周种着桃树、李树、杏树,院里的小花圃种着波斯菊和串红,从春到秋,各种花儿次第开放。

果树是张校长在女儿小时候种的,现在年年都硕果累累,没事的时候张校长还喜欢在院里种点蔬菜,什么豆角、茄子、西红柿、葱、韭菜,既好看又能吃。

小李主席在不同角度拍了很多屋檐和斗拱的照片,拍完了,张校长招呼他:“来,小李,帮我把桌子抬出来,一会儿陪我喝两杯。”小李说:“不了,张校长,我还是回去吧。”张校长说:“到家里了还客气什么。”

小李的回绝并不坚决,张校长一让,他就留下了。

张诗韵在厨房忙着做饭,她一袭齐肩发像黑色的瀑布,忙起来就挽到脑后。

桌子放在几棵向日葵边,张校长新沏了茶,小李坐下来,不时看着张诗韵的身影,真想过去给她拍几张照片,又怕她不喜欢。

张诗韵把菜端上来,看小李主席端端正正地坐好,张校长说:“诗韵,拿瓶好酒来,我们两个喝一杯。”

张诗韵看了小李一眼,说:“你可倒是挺实在。”说得小李有点不好意思。

张校长看了看桌上的几道菜,说:“今天的菜炒得不错,这是来客了啊。”他打开酒,给小李倒上。

张诗韵没有上桌,她还要给卧病在床的妈妈喂饭。张母一病10多年,开始是张校长伺候,后来张诗韵大学毕业回来,就以她为主了,减轻张校长很多负担。

小李主席吃了一口红烧豆角,心想:她做的菜真好吃,要是能天天吃到就好了。

张诗韵把饭菜端到母亲床前,张母咳了几声,说:“唉,我老是拖累你。”

张诗韵说:“妈,你别老说这样的话。”

张诗韵扶母亲坐起来,放上小桌子。张母吃得很少,一会儿就吃完了,张诗韵正要收拾,张母说:“这小伙子不错。”

张诗韵看着窗外,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李浩,总有点神经兮兮,关于他的“事迹”,张诗韵听说过一些……

据说有一次他在饭店吃饭,一位须发皆白,穿得破破烂烂的老人进来,当时饭店人很多,服务员嫌老人脏,要将他赶出去,小李看不过眼,便上前请老人到自己桌上就座,还给老人倒上酒,两人在饭店众目睽睽之下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这件事在小镇传为笑谈,但张诗韵倒觉得他挺有性格,是啊,这种事有几个人做得出来呢。

吃完饭,张诗韵收拾桌子,小李上前帮忙,张校长说要午睡进屋休息了。

两人忙完了坐下,张诗韵觉得没什么话说,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小李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

每次看到李浩,张诗韵都有点想笑,李浩比张诗韵小两岁,他们的结识很戏剧化,几年前张诗韵的书画班开班时,李浩送一个孩子来报名,张诗韵以为是他的孩子,后来才知道误会了,那孩子是他的外甥。他天天接送孩子,就和张校长一家人熟了,他喜爱摄影,官殿巷的老建筑正是摄影的好素材,小李就到处拍照。时间长了,张校长老两口似乎挺喜欢小李。张诗韵明白李浩的心思,但不知为什么,她并没什么太多感觉,也许他年岁比她小的缘故吧。

等李浩的外甥上了中学,不再来上书画班了,小李没理由总来了,于是他想了个办法,一个一般人想不到也做不到的办法——他自己花钱报名参加了书画班。

张诗韵对他的做法很惊讶,又没有理由回绝,她从来没说不能教成人啊。小李说学习书画对摄影有帮助,就这样小李成了张诗韵的学生。

每次上课看着一群孩子中间有一个大人坐在后面,还特别认真地记笔记,张诗韵都想笑:这人真是一朵奇葩。

她知道小李喜欢自己,可他从来没表达过什么。

小李话不多,但一说起摄影就滔滔不绝:“摄影看上去就是按一下快门的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为了拍一次日出,在冬天我整整一个星期每天4点就起床爬山。容易去的地方我们不去,那年我们去西藏……”

“你去过西藏?”张诗韵听到这话时,眼睛忽然亮了。

“是啊,参加了他们的雪顿节,去纳木错湖时遇到了狼。”

“真好!”张诗韵看着窗外,由衷地说了一句。

“你想去啊,我给你当向导。”

“你看我有时间去吗?”张诗韵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小李感觉到张诗韵情绪的变化,他们不再说话,张诗韵屋里一角摆着一架古筝,她坐到古筝前,轻轻弹了起来。

琴声,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她弹的是《雪山春晓》,小李看她弹琴的样子,觉得她像一位古装的少女,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悄悄拿起相机,为她拍了张照。

四、局长

小李平时上班很忙,他是文化局的业务骨干,最近文化局要出一本《文化灵江》的书,又要配图又要写文,忙得他晕头转向,就连周六周日也得不到休息。

他的主管领导郑局长让他一定把这本书设计好,这代表县里的脸面。郑局长对他挺看重,还说要提拔他当科长呢。

今天好歹抽出了点空,他想下班去张校长家。他每次去,总是找个理由,或者拍摄老房子,或者跟张诗韵学画,探讨艺术,其目的,只是为了见她。

他是一个害羞的人,他的心目中,张诗韵是他的女神,他一直不敢向她表达什么,想约她出去又不好意思,因为怕她拒绝,怕以后再没理由来找她了。

小李来到张校长家门口,只见门前停了一辆白色的标志轿车,他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正要敲门,门却开了,张诗韵拉着一个孩子的手走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男人。

小李看到他,吃了一惊,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头发不多,面白微胖,这些倒不足以让小李吃惊,让他吃惊的是:这个人竟是他的顶头上司,文化局的副局长——郑局长。

小李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怎么会来这里?

郑局长看到小李,显得有些惊讶:“小李,你怎么在这里?”

小李说:“我来拍点照片。”

郑局长说:“小李真是敬业,这次的图册你一定要做好啊。”小李尴尬地点着头。

郑局长转过身握住张诗韵的手,说:“我这儿子啊,天天回家说张老师好,我这来一看,果不其然。这孩子调皮,可就听你的话,太谢谢你了,过几天请你吃饭。”

张诗韵说:“教学生是我份内的事,别客气。”

郑局长拉着张诗韵的手说了半天,他儿子催他才放开手,回头看见小李:“你还没走呢,走,儿子,咱回家。”

郑局长和儿子上车走了,小李看着张诗韵,一时觉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小李问张诗韵:“郑、郑局长怎么会来的?”

张诗韵说:“什么正局长、副局长,他就一个学生家长。”

小李说:“郑局,是我们单位的副局长。”

张诗韵说:“他儿子在我这学画画儿,这孩子总揪前面一个女生的小辫儿,还扯人家的裙子,所以我把他家长叫来了。”

小李小声说:“随根儿!”

张诗韵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小李说:“没什么。”

张诗韵说:“他还要请我吃饭呢。”

小李问:“你会答应吗?”

张诗韵说:“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呢?”

小李讷讷地说:“都说这个人……挺好色。”

张诗韵笑了,似乎小李的话挺可笑:“和我说这个做什么……他不是你们领导嘛。”

小李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了。”

从在张诗韵家遇到郑局,小李就一直在琢磨,也许这只是个偶然事件。

郑局离婚后,孩子一直由保姆带着。郑局才30多岁就是文化局的第一副局长,老局长就要退二线了,据说他就等着接一把手了,都说他有背景,是县长夫人的侄子。

郑局对小李还可以,小李是单位的业务骨干,文化局搞了几次展览,做了几次图册,都是以小李为主力搞的,郑局很满意,说要提拔他当文化科的科长。

但小李对郑局的印象却一般,主要来自一些传言,他离婚后一直没再婚,可也没闲着,据说很多女人都喜欢贴近他,不是因为他帅和有魅力,而是因为他的背景和权力,有了权力,什么好处都可以顺手拈来。他没再婚,“对象”却处了不少。处对象,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这些年,机关里有些姿色的未婚和离婚的女性,好几个都和他“处”过。

小李一直想约张诗韵出去吃饭,但一直没说出口,也许是因为知道她要照顾母亲没有时间,也许是因为他觉得相处不深不好意思开口。

他感觉出姓郑的用心,决定约她,明天就约。

第二天下午下班,小李匆忙赶到官殿巷,一到张诗韵家门口,觉得脑袋嗡地一下,那辆白色标致车又停在那里。

郑局长和张诗韵从大门出来,张诗韵看了一眼小李,说:“你来了,郑局长要请我吃饭,你说我去不去?”

没等小李开口,郑局长就大大呼呼地说:“小李呀,你也在,走,一块去。”

小李表情尴尬,讷讷地说:“我,我就不去了。”

张诗韵没再说什么,郑局长为她打开车门,她上了车。

贵宾楼是一些机关单位常去的招待场所,档次自然高,看今天的菜就看出来了,什么细鳞鱼、林蛙等名贵特产都有,张诗韵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郑局找了几个朋友作陪,有男有女,其中有一个身材粗壮的赵老板,郑局叫他老赵。还有一位长得很媚的女士叫柳燕,她烫着卷发,衣着时髦,浓妆艳抹的,一比起来,张诗韵无论是穿着还是打扮都太素气了,但又有一种不同的气质。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间,似乎很不协调。

这样的场合,郑局是如鱼得水,他几乎天天都有酒局。他生活很滋润,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孩子有保姆照看,工作中有那么多能干的下属,他只要发号施令就行。

赵老板一直在殷勤地张罗,一会儿要餐具一会儿要酒水,柳燕要给张诗韵倒酒,张诗韵忙说自己不会饮酒,但她还是强给张诗韵倒上了,说:“我真羡慕你啊,老妹儿。”

张诗韵一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无业游民。”

柳燕说:“女人最大的资本是年轻漂亮,哪像我年老珠黄。”说着带着几分怨怼地看了一眼郑局。

赵老板说:“工作算啥事,郑局一句话就解决。”

张诗韵又是一笑,没说话。

郑局端起酒杯:“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主要是为了感谢张老师,教我儿子教得好,有爱心,来,干一杯!”

张诗韵没有端杯,她说:“我不会喝酒。”

赵老板说:“今天这么高兴,张老师怎么也得喝点。

张诗韵依旧摇头:“我不喝酒。”

柳燕没办法,给她倒了杯蓝莓汁。

几杯酒下肚,郑局话匣子打开了,每次喝酒他都是座中的中心,他一开口,在座几位都洗耳恭听,郑局最爱讲的是他的旅游见闻,什么港台、东南亚、欧洲、美国、西亚,讲起来滔滔不绝,从来不会没有话题。

张诗韵对这种场合很不习惯,她说要去洗手间,离开了包间。

在洗手间里,有一刻她甚至想就这样离开,但想了想,还是回去吧。在餐厅门口,他听到里面的人在高声谈笑,她迟疑了一下,只听柳燕说:“郑局,你真有眼光,秀外慧中啊,郑局看上的女人哪个不是手到擒来。”话中酸味十足。赵老板说:“恭喜郑局,这个小嫂子,极品。”

张诗韵喘匀了气息,走进去,拿起自己的包,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夜色中,张诗韵慢慢地走着,快到官殿巷口了,忽然她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

是小李主席,他看到张诗韵过来,轻声说了句:“你回来了。”

张诗韵冷冷地说:“你还在这干什么?”说完不理小李,径自走了过去。

小李尴尬地跟着她,张诗韵停下来,说:“你不要跟着我,以后也别来找我了。”

小李忧伤地看着张诗韵,问:“为什么?”

张诗韵走到自家大门口,回过头来说:“我不喜欢懦弱的人。”说着开门进去,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小李觉得自己一点点融化消散了。

五、拆迁风波

官殿巷的人一觉醒来,发现巷子里变得热闹非凡。

张校长一出门,看到一大群人,有的在测量,有的在墙上贴着通知,更多的人在围观。他上前一看,是一张拆迁通知。

“官殿巷要拆迁了!”大家议论纷纷。

张校长感觉有点吃惊,住了这么多年的老巷子就要拆迁了?

“将来就住上取暖楼了,那可享福了。”“不知道能给多少钱呢?”

张校长失落地回了家,女儿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说:“咱这房子要拆迁了。”

张诗韵没说什么,拆迁就拆迁吧,也没什么不好。

“不行,我得问问他们。”张校长说了一句,又匆匆出去了。

他来到临时的拆迁办公室,看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像是负责的,就问他:“官殿巷都是古建筑,为啥要拆?”

那个人穿西装扎领带,脸圆,肚子也圆,还留着两撇小胡子,长得挺喜庆,他头一歪,斜着眼睛打量着张校长:“我是拆迁办的贾主任,你是干啥的?”张校长说:“我是这里的老住户,官殿巷是有历史的,拆了太可惜了。”

贾主任说:“拆迁是县里统一部署,有建设部门文件,你管得了吗?”他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拍。

张校长说:“我不是要管,是提点建议,这老建筑拆了就没了,保留下来当个文物,做个旅游观光的地方,多好。”

贾主任笑了:“就这些个破房子,还文物,你去过沈阳的仿古街吗?你去过故宫吗?那才叫文物呢。”

张主任说:“沈阳的故宫也没拆啊,还保存得挺好。”

贾主任“哧”地一笑:“这些个破房子早就成危房了,还想跟人比,现在要做的就是危旧房改造,你阻挡得了吗?”

张校长说:“那棵大柳树呢,能不能保留?”

贾主任没听明白:“什么大柳树?”

张校长解释说:“是一棵百多年的大柳树,是这里的树神啊。”

贾主任说:“树神?告诉你,封建迷信那套在我这可行不通,走,你领我看看去。”

张校长带贾主任来到大柳树下,贾主任看了看枝繁叶茂的大柳树,说:“这也不是啥珍惜树种,必须得伐了盖楼。”

张校长说:“你仔细看看,这不是普通的树啊,它有百年历史了,是我爷爷亲自栽的。”

贾主任斜着眼睛看着张校长:“你爷爷谁啊?”

张校长说:“他就是当年咱们县的县知事,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县长。”

贾主任笑了:“你爷爷要现在是县长我就听你的。”

张校长说:“咱不说这个,可这老房子和老柳树是有文化底蕴的,留下来是有价值的。”

贾主任不屑地说:“这是政府决策,你比政府还厉害?”

张校长气呼呼地回了家,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第二天,巷子里一些住户来到张校长家,找他们去商量事,张校长没心思,就让张诗韵去了。

张诗韵回来时告诉张校长:“巷子里一些开店的住户想商量拆迁补偿的事。”张校长叹了口气,说:“你们商量吧。”

小李好几天没去张校长家了,但他还总溜到官殿巷,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见到郑局来,也没看到张诗韵。

他想再去找她,可是他不敢,他猜不出张诗韵为什么这么对他,难道是她跟郑局吃一顿饭就“变心”了,可那天他看张诗韵赴宴回来并不开心。

这几天他饭吃不香、觉睡不好,觉得自己快疯了。今天他又来到官殿巷,哪怕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心里上也是个安慰。

想不到他一来就碰到张校长。

张校长看到小李,招呼他过来,说:“小李,你说这事怎么才好,官殿巷就要拆迁了。”

小李听了这个消息,很意外:“这都是古迹,拆了太可惜了。”

张校长说:“就说呢,你看去哪找合适呢?”

小李说:“这事儿,应该找住建局。”

张校长说:“好,那我就去找一找。”

小李陪张校长去了建设局,找到管拆迁的庄副局长,张校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庄副局长说:“官殿巷的拆迁,是县里统一规划,已经规划好几年了,因为资金不足,一直没动工,现在有一位从南方回来有实力的大老板想整体开发,这是一件大好事,咱城区面貌太破旧了,改造是肯定的。”

张校长说:“可是,咱东北的历史本来就短,留下点古迹给后人不好吗?要不咱还有啥?”

庄副局长问:“你说的是省级重点文物吗?”

张校长摇摇头:“不清楚。”

庄副局长说:“如果不是受保护的文物,我就帮不了你们了。”

张校长说:“实在不行把巷子里那棵大柳树留下吧,都说那是棵神树。”

庄副局长笑了:“这事你找贾主任吧,我还有事。”

出了建设局,张校长和小李来到街上,张校长身心疲惫,往街边马路牙子上一坐,小李也陪着他坐下来。

张校长问小李:“你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官殿巷的事吗?”

小李说:“记得,那天你在柳树下讲的,你的爷爷当年真的是县长吗?”

张校长说:“当然是真的,不过后来他不当了,当官有什么了不起,后来他成了一介平民,靠教书卖字为生,不也活得很好。哪像现在当官的,除了当官什么都不会干。”

小李说:“那个故事你没讲完。”

张校长说:“ 那不是故事,是历史。现在我给你讲,当时那些人想重金收买我爷爷,我爷爷严辞拒绝了他们,还召开各界代表会议,提醒大家不要上日本人的当。日本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打算强行设领,他们在王作昆家的房前升起日本国旗,想拍照发布后造成既成事实。结果被参与拒日设领示威请愿的民众制止了,他们拆毁了日本要做领事馆的房屋,驱逐了所谓的领事,后来日本政府终于撤消了这一设立领事馆的计划。一个弱国小小的县级政府,居然取得一次外交胜利。”

小李说:“原来,咱们的先人还做过这样轰轰烈烈的事。”

张校长说:“所以,我不让他们拆除这些历史遗迹,既然找有关部门不行了,咱们上政府找去。”

六、表明心迹

小李陪张校长去政府,他在这里有几个熟人,很顺利地了政府大楼。

政府大楼外表雄伟,进到里面更是气派非凡,他们找到四楼县长办公室,张校长不让小李一起过去,怕会影响他的工作。

张校长去了才知道县长不在办公室,秘书说县长开招商引资会去了,要一整天,他只好失望地和小李走了。

小李陪张校长回到官殿巷,拆迁的人在挨家挨户地登记,张校长没理他们,对小李说:“走,上我家,陪我喝两杯。”

小李迟疑着说:“张校长,我,我还有事,就不去了。”说着转身离开了。

张校长愣愣地看着小李走远了。

小李心里失落极了,他真的想去张校长家,看看她怎么样了,问问她为什么生他的气?可是却又怕见到她。

小李一时愁肠百结,第二天上班也是无精打采的,现在他很不想见到郑局,所以尽量躲着他。可是,他今天却听到一个关于郑局的传闻,是同办公室的张婷悄悄告诉他的:“我听说,前几天郑局出去喝酒,让一个女人泼了一脸酒。”

张婷和小李都是未婚青年,平时相处得不错,小李看到张婷说这话时,眼神中带着一丝欣喜和兴灾乐祸。

小李忽然想到前几天,郑局请张诗韵吃饭,难道是……那天晚上见到她,她很不开心,如果她真的被郑局的权势和钱财所打动,她应该是开心的啊,也没必要给他脸色看。

小李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弄错了,他忽然很想去找张诗韵,跟她谈谈。

晚上,他去了官殿巷,与以往的热闹喧哗相比,现在的小巷冷清多了,拆迁的工作做得很快,很多住户已经搬走了。

小李在张校长家门口徘徊着,就是没勇气进去。

“难道,我真的是个懦弱的人?”小李想,“不,我不会让她看不起。”

小李决定现在就进去,把想说给她的话说出来。

他正要拍门,忽然门响了,出来的正是张诗韵,她是出来倒垃圾的,屋内传出张母的咳嗽声。

张诗韵在门外看到小李,有些意外,小李叫了一声:“诗韵!”张诗韵说:“你来做什么?”

小李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张诗韵倒了垃圾,并没有马上离开。小李说:“那天,郑局请你吃饭……”

张诗韵冷冷地说:“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好好地跟着领导,争取提拔吧。”

小李被一句话呛了回去。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张诗韵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那天饭局上发生的事。

那天她在餐厅门口听到几个人肆无忌惮地调笑,便进去想拿起包离开,想不到郑局借着酒意拦住他,不让她走:“张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吗?因为我对你高看一眼,你给我点面子,坐一会儿。”张诗韵克制着自己:“我妈妈瘫痪在床,我不能长时间离开。”郑局端起酒说:“行,咱喝一口酒,看我这么多朋友在这,要不你就意思一下。”

听了这话,柳燕笑着走过来,说:“老妹儿,难得郑局高看你,你知道郑局眼光有多高吗?我看你喝了这杯,来日……”

张诗韵冷冷地说:“我不喝酒。”

柳燕说:“喝酒没什么的,你只不过没喝过罢了,老妹儿,你真是清纯,我都喜欢你了!”。

郑局拉住张诗韵的一只手:“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工作明天就办。”

张诗韵拿过酒杯,把酒泼到郑局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中的小李,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勇气在一点点消失。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连心里话都不敢对心爱的人讲。”他想。

“要是没事,我回家了。”张诗韵拿起撮子。

小李明白,要是再不说,他就再也没勇气说了。

“……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懦弱的人!”

张诗韵冷笑:“这关我什么事?”

“还有,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小李说出这句话,长出了一口气。

“我可以不要提拔,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将来,我陪你一起去天涯海角。”

张诗韵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去。”

小李说:“我不知道,可是,我希望你快乐,不希望看到你忧郁。”

张诗韵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忧郁,小李,别以为你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你不会懂的……我也不可能跟你去天涯海角,再见。”

张诗韵拿起撮子,回家了。

小李听到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在夜色中站了好久。

7、据理力争

官殿巷的拆迁工作在有序进行着,大多数住户都签字陆续搬走了。

张校长一直没搬,现在他知道官殿巷是保不住了,他别的要求没有,只有一个,答应了他就签字走人,就是保留这棵大柳树,拆迁的人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不要钱不要房,偏偏要为了一棵树整天这找那找。

他又一次去了县政府,找县长,这次秘书说县长去会见日本客商了,他只好又一次失望而回。

小李说:“实在不行找一把手柳书记吧,现在办事就这样,下面办不成,找大领导反而好解决。”

他一打听,却得知柳书记现在在国外考察,等他回来恐怕来不及了。

张校长又上建设部门去了,对工作人员说:“城市建设应该有个总体规划,如果建公园或者休闲绿地,那棵大柳树是多好的景观啊!”

工作人员把一本规划啪地放到桌上:“规划早就有了,你看吧,政府的大红钢印,谁说没有规划,你别再三番五次来找了,找也没用,要不你和开发商谈谈,他们要同意,我就豁出去上政府给你改规划。”

张校长没办法,回去又找开发商,他找到了工地负责人,负责人听了张校长提出的要求,连连摇头:“不可能,你看这棵大树占地多大,能盖一栋楼,你放心,小区建完了我们会有绿化。”

张校长说:“这可不一样,这是一棵百年大树,有神灵的,好多人都来拜的。”负责人说:“说那些没用,你的事我知道,我们就不怕钉子户,希望你快点签约,别影响施工进度。”张校长有些生气:“你把我当钉子户了,我不是钉子户,我是为了大家的利益。”

负责人说:“既然不是钉子户,那就赶紧签字吧。”

张校长气呼呼地回到家,饭也不想吃,找几个街坊说这件事。开洗衣店的三婶据说会看事儿,特别是小孩子有毛病,不少都是她给掐算了拜了老柳树当干娘才好的,她说:“这大柳树可不能砍,它代表咱这儿的风水,不光保佑官殿巷,还保佑咱整个县城大人孩子平安健康,保佑当官的升官,做生意的发财。”张校长本来不信三婶那一套,可听她这话却觉得顺耳:“三婶说得对,我家有一本家谱,还有一本老县志,都记载官殿巷是咱灵江县开埠以来最早开发的地方,是咱小城的福地,这棵大柳树,年龄比咱县里任何人都大,可说是咱县的先祖,难道咱们没有权利把它保留下来?”

老李头说:“我就喜欢在大柳树下理发,要是都盖上楼了,我上哪摆理发摊?”

张校长说:“明天咱们去政府找找。”

三婶想了想,说:“可惜现在咱们官殿巷的人心不齐,差不多都搬走了,我们这些小商户,为了补偿的事该找的都找了,现在刚谈得有了眉目,再为大柳树的事……我怕节外生枝。”

张校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晚上,张校长独自坐在院子里喝酒,现在的官殿巷寂静得很,那些老街坊们搬的搬,走的走了,想起当年街坊们在大树下一起谈古论今,一起赏月乘凉,其乐融融,现在张校长心里真是很孤寂,本来他挺希望小李来陪他喝两杯的,可是小李最近来得很少——这样也好,小李毕竟是公职人员,别为了拆迁的事影响到前程。

张校长喝口酒叹口气,自己怎么就成了钉子户了呢?

一瓶酒快喝进去一半,张校长已经醉意朦胧,张诗韵过来把他的酒收走,扶他进小屋休息了。

张校长躺在床上,想起官殿巷,想起爷爷种下的大柳树,想起女儿的工作和女儿的终身大事,一时满腹愁肠。自己除了会写几笔字,还有什么本事,一个原林业小学的校长,归了地方了也不被人待见,如今退休了更是一无用处。

张校长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闪光,在寂静的夜里,震得大地都颤动了,接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张校长吓得一激灵从床上跳起来,只见窗外火光闪动,烟雾弥漫,张校长忙跑出去,张诗韵也惊醒出来了,张校长闻到了强烈的硝烟的味道,他明白怎么回事了,恨恨地说了声:“这群流氓!”

张诗韵说:“我看看妈怎么样了?”她跑到母亲床前,只见妈妈已经惊醒,瞪大着眼睛,呼吸急促,张诗韵忙给她按摩胸口。

张校长气愤地说:“他们竟用这种下流手段。”

张诗韵说:“妈这段日子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爸,我看就别跟他们别着了。

张校长长叹了口气。

小李主席一直在琢磨张诗韵是怎么想的,他已经鼓起勇气表白,可她的态度却让他非常失落。

张诗韵为什么对他那么冷呢?表情是冷的,语气也是冷的,难道她的心是冷的?

他想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她,尽量不让自己去官殿巷,可是却有一种力量,不断地拉着他,拉向她的身边。

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今晚他要去张校长家,他想陪张校长喝杯酒,不是因为贪杯,他只是想看到她,哪怕能在她家里多待一会儿也是幸福的。

傍晚时分,小李来到官殿巷,现在这里的路灯全都不亮了,一到晚上漆黑一片。小李走在巷子里,路也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快到张校长家了,他忽然发现前面有几个黑影。

这么晚会是谁呢?小李停下来,想看看是不是张校长家的人,就在他还没弄清楚状况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一团火光燃了起来。

小李吃了一惊,只见两个人站在张校长家墙外,手里拿着燃烧的瓶子,向里扔去。

瓶子扔进张家的院子里,房子上,随着爆裂声,火光开始蔓延起来,小李大叫一声:“喂,你们干什么?”那两个人回头看了小李一眼,又把两个瓶子扔进去,才慌慌张张地跑了。

小李听到院子里的惊叫声,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开门,张校长,我是李浩。”

门哗啦一声开了,小李一看,开门的是张诗韵,小李说:“我看到有两个人在放火。”张校长看到小李,说:“快帮着救火。”小李进了院,忙找盆接水救火。

张校长家房子的门窗都是木制的,窗口和屋檐已经起火,好在发现得早,几处着火的地方,很快被他们浇灭了,张校长对张诗韵说:“看看你妈怎么样了。”

张诗韵进了里屋,忽然叫一声,吓了张校长和小李一跳,他们忙进去,只见张母急促地呼吸着,嘴角流着白沫,她颤巍巍地向张诗韵伸过手来,张诗韵上前抓住妈妈的手。

小李说:“快打电话吧,得马上送医院。”

张校长忙去打急救电话,张母躺在床上,嘴里想说什么,张诗韵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听着。张母伸出手,眼神看着小李,像是有话对他讲,却发不出声音,小李忙上前,张母握着张诗韵和小李的手,用力把两只手放到一起,却终于没了力气,手垂了下去。

张诗韵喊着妈妈,一边帮她按摩胸口,张校长回来,说:“急救车快到了。”

小李说:“找个门板,把伯母抬出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张母抬出了屋。

在医院里,张母进了急救室,张校长、张诗韵、小李在走廊里焦急地等着。小李暗中看了张诗韵一眼,她面带焦虑,小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从刚才的迹象看,伯母的情况不容乐观。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医生出来了,说:“病人情况很严重,已经不行了……”

张校长面色惨白,张诗韵冲进抢救室,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直到医院里专门处理后事的人来了,要将张母的遗体抬走,张校长和小李才把张诗韵拉起来。

张诗韵的眼神呆滞,看上去是那样悲伤和无助,小李真的不愿意看到她这样。他很想搂着她瘦削的肩膀,给她点温暖和力量。

他伸出手来,又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放在张诗韵的肩上。

张诗韵没有动,只是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小李不知怎么回答好,他轻声说:“诗韵,要不……你就使劲地哭出来吧。”

张诗韵的泪水无声地流着,小李拿出纸巾为她拭泪,张诗韵忽然靠在小李的肩头大哭起来。小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她是一个多么内敛自制的女子啊,如果不是过于伤心,她永远都不会失态的。

张诗韵抽泣着说:“你知道吗,李浩,我妈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都是她耽误了我……我毕业的那年,我们几个同学要一起去西藏,因为妈妈病了,我没有去。那时,我多想出去闯啊,因为妈妈的病,我不可能出去了,因为这,那个人跟我分了手。”

小李说:“你很孝顺,你妈妈应该很欣慰,不能说她耽误了你,你……其实你做得很好。”

张诗韵说:“可是,我心里真的怨恨过。我不愿意待在这个小地方,妈妈的病让我不得不留下……我知道我错了,李浩,如果让我选择一次,可以让我妈妈回来,我宁可永远待在这个小城里,哪儿也不去,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小李紧紧搂住张诗韵,仿佛要为她遮蔽风雨。

八、后皇嘉树

太阳升起了,照着官殿巷的残垣断壁。

张校长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他的头发更白了,身体也更伛偻了,但他的眼神中的光,却散发着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

“谁也别想砍我的树!”

大柳树下,几个老街坊围着张校长,小李背着相机也在其中。

听说今天就要强迁了。

“你们把我绑到树上,要砍,就把我一起砍了。”张校长把一根绳子扔在地上。

几个人相互看着,都在想:要不要这样做。

小李说:“张校长,柳书记已经回来了,我想好了一个办法,你不用这样做的,太危险了。”

张校长沉默地摇摇头。

小李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不由焦急起来。

张校长站起身:“来吧,把我绑上。”

他贴身倚在大树上,见几个人都不动手,张校长说:“快点,要不来不及了。”

老李头等几个人只好拿起绳子,把张校长捆在树上,张校长说:“捆得紧点。”

小李看了看表,他知道,强迁的时间就要到了,他预计要来的人还是没来。

八点一刻,伴随着轰鸣声,强迁的队伍向这里开来。

一台挖掘机,两台卡车,一辆越野车停在大柳树边,工地负责人从车上下来,卡车上下来了二十多个头戴安全帽的人,他们带着油锯。负责人说:“今天是拆迁的最后期限,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希望各位配合。”

张校长大声说:“要砍树,就连我一起砍了。”

负责人过来,说:“大爷,你说这树也不是你家的,关你什么事?”

张校长说:“杀人放火,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吧,这树是大家的,我就是不让砍。”

负责人说:“我们是有合法手续的,来,把这位大爷请下来。”

两个戴安全帽的人过来要解绳子,张校长大叫:“别动我,今天谁动我我就死在这儿。”

但这些人根本不听他的,几个街坊想上前帮忙,也被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控制住。

绳子被割断,张校长被拉到一边,这时,张诗韵忽然急匆匆跑过来,张校长瞪着她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看家吗?”不等张诗韵回答,负责人一声令下,油锯发动了,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冒出阵阵的蓝烟,油锯工手法熟练,油锯一点点割进大柳树的身躯,发出了凄厉的怪声,仿佛有人在惨叫,树上一时鸦鹊齐飞。

张校长拼命挣扎着,却动弹不得,仿佛眼中冒了火。

张诗韵紧紧拉住小李的手,小李拍了拍她的手,走上前把拆迁负责人拉到一边,大声说:“我已经找了县委柳书记,这棵柳树是神树,你伐了它就是想让柳书记倒台,他不会坐视不理,你们先停下,要是伐倒了你吃罪不起。”

负责人听了,仿佛听到的是天方夜谭,他冷笑一声,大声告诉油锯工:“给我快点伐。”

张校长被两个人架着,他挣扎喊叫着,但没有任何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锯片在柳树上越割越深,他终于瘫倒在地,张诗韵过来扶起他。

小李感到很绝望,看来一切努力都白废了,他想拿起相机拍照,留下点证据,想不到相机也被那些人抢走。张诗韵看着小李,眼中充满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注意到,一辆丰田霸道急急地开过来,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把拆迁负责人招呼过来,他打着手势,说了两句什么,在油锯的轰鸣声中,谁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只见负责人急忙跑到油锯工面前,做手势让他停下。

油锯工把机器停下,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负责人跟油锯工悄声说了几句,他们收了油锯,抢相机的人把相机往地上一丢,一帮人匆匆忙忙上了车,挖掘机也开走了。

张校长冲上前,摸着大柳树身上的伤口,从树身流出透明的汁液,就像是泪水。他含着眼泪抚摸着大柳树,样子那样虔诚,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仿佛和先祖进行心灵的交流。

街坊们看这些人匆匆而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李和张诗韵扶着张校长,小李说:“张校长,没事了。”

靠在大柳树上的张校长,什么话也没有说。大柳树,还是那样静默,那样处变不惊,仿佛刚才惊险的一幕与它无关。

它站在古老的官殿巷,经历了百年风雨,依旧郁郁葱葱,充满生命的活力。

官殿巷不会再有了。但人犹在,树犹在,蓬勃的生命,自有它延续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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