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
2019-11-15孙新月
◇孙新月
他们把装在白色信封里的信递过来,接在手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有一垛墙轰然倒塌。
那信封那么白,白得像一只安静的鸽子,以至于我不能用一只手捏着,而是用双手捧着。那信封上有三角形的黑色邮戳,收信人地址、姓名、寄信人地址都是属于某个人的专属的不可代替的手迹。我以前笑话过他的字写得不好,可现在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是他的一部分,别人替代不了,如同人的容貌,都是举世无双的。
我双手把信举过眼眉,快要没落的太阳,用微弱的光将信打得半透不透,叠成长方形的信芯就在里面微微显出它的位置。顺着信封边,我一点点撕开信封,撕得那么小心,生怕碰疼里面的信芯。信纸是普通的折法,竖着两道折痕,横着一道折痕,一头长一头短,是小辈对长辈的尊重。
他站在信的抬头轻声呼唤:亲爱的父母。
他向前跨了一步说:你们好,见信如面。
见信如面,上学时,学写应用文,信件里第一句就是见信如面。那时候理解不了,以为那是应用文的格式,是必须要说的客套话语。现在,这四个字用我熟悉的笔迹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这里包裹着多少离情和思念。
真的见信如面,他仿佛就站在信纸上,背后一片连绵的绿色的大山,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这里是部队的大门,那里是部队的宿舍,而最里边是部队的食堂;他蹙了一下眉说训练很紧张呢,又马上展开笑脸说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辛苦啊。他说儿子不在身边,父母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他又说回信就让桂芬帮你们写吧。然后他抬手敬了一个军礼,说此致,敬礼。接着一个矫健的大跨步,就飒爽地站在了落款处那个写信人应该站立的地方。
我心里还想再念一遍,可太阳听累了,它打了个哈欠,就钻进了地平线。暮色笼上来,信纸上的字模糊了,建军的脸也模糊了。
听信的建军父母始终脸色安静,听完信才相继地发声:行,在那挺好的就行。建军的娘抹了一把眼睛就伸手来拿信,信纸和信封不舍地从我的手指间一点点抽离出去。建军的娘小心翼翼地将信按着原来的痕迹折好,装进信封。他们说着,该回去吃饭了,就向大门走去。
我不甘地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叔,婶,你们不给他写回信吗?他们回头说:写,写,等着我们去给你拿信纸信封。
我说:那这封信就留下吧,我好对着给他写回信。他们愣了一下,说也是也是,就把那封信又递还给我。
我的手紧紧抓住那封失而复得的信,像抓着一只温暖的手,那手有血管连通着怦怦跳动的心脏。我的小羊咩咩叫着,用它的头蹭我的腿,好像在抗议我对信的关注超过了对它的关心。我蹲下去,抱住小羊的头,让它也感受我的心跳。
电灯泡的亮光下,有一摞信封和邮票,还有一大厚本信纸,信纸上有红色的双横线,一条虚的,一条实的,热情地邀请我对建军的语言快快落上去。那是建军的父母拿来的,他们坐在炕边上,等着我写信。
他们说:你就说家里都好,爹也好,娘也好。
他们说:麦子浇过了,都拔节了。
他们说:让他在那好好训练,好好吃饭,也好好睡觉。
建军的娘忽然说:让他多给怡然写信,他当兵人家家里可是出了力的,让他多说点好听的。我沸腾的心顿时冷却下来:他一定早给他未婚妻写了很多好听的话了吧。
我应着:好,都写上。
可他们还不走,好像是等我写完了,要把来信和回信都拿走。我心乱着,信纸上就落了两个字——建军和一个冒号。
见我迟迟不落笔,他们有点惊奇地面面相觑,母亲在一旁就说:你们俩喝水,喝水。我说:叔婶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我好好写这封回信。写完了,明天早上给你们念一遍,去包糖的路上再帮你们寄了,行吗?
他们回去了。
电灯泡昏黄。母亲纳鞋底,我守着一堆信纸发呆。我把建军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看,虽然那是写给他父母的信,可是却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牵着我,一步一步走进信里描述的情景。我就像是跟在他身边,他扭头向着我笑,一起奔跑在春天的河堤上,细雨从天空落下来,落在树上,落在草上,落在花上,落在辽阔的原野上,就是落不到我们身上。
可是突然建军娘的声音跳出来:让他多给怡然写信,让他多说好听的话。我一下子就从幻觉里醒来,眼前升了一层薄雾。
我落笔了,用建军父母的口吻,用标准的应用文格式。信的中间,我用很着重的语气代他母亲提醒他多给未婚妻写信,要用很甜蜜的语言。
夜里,我睡不着,偷偷拿出压在枕头下建军的来信,搂进被窝,仿佛建军从信里走出来,和我执手相望,久久不想离去。
建军的父母对我写的回信是满意的,他的娘从浆糊碗里挖出一块,仔细粘牢信封的口,让我捎着送到村中央的小卖部,等着穿绿衣服的邮递员来取走它,一路跋山涉水颠颠簸簸地行到建军的身旁。
我感觉生活里又有了跟种地、包糖、放羊一样重要的事情,念建军的来信,给建军写回信,这些事充盈了我。我,已经忘了赵顺那天在草地边上对我说过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