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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风吟

2019-11-15敬一兵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风声雨衣真菌

◇敬一兵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这句歌词,让我每次听风,都把风当成千千阙歌。

大学毕业分配到研究所的第一天,所长命我到真菌鉴定室工作。首当其冲的任务,是要我去滇西北找室主任,也是我未来的指导教师刘老师报到,参加滇西北考察。我心中有些许惆怅伤感。从大学来到研究所,没有掌声,只有奔赴陌生之地的口谕。我无法回避只能面对。人的成长就是这样,从熟悉的环境走向陌生的地方。

我乘坐长途班车去滇西北。三天时间里,我都是与风为伍与孤单形影不离。我的精力集中在对刘老师的想象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步入风的舞台,成为听风吟唱与风共舞的人。

所长向我介绍过刘老师,说他在莫斯科大学长期深造,回国后又在中科院沈阳林土所工作了十余年,是专业造诣深厚但性格固执的人。目光肃穆深邃,鹰钩鼻挺拔,嘴唇紧闭,脸庞棱角分明,身材高挑结实,初次见面他给我留下了俄罗斯人的清高印象。他用小勺不断舀奶粉吃的动作,令我情不自禁想起了北极熊。

刘老师见到我并没有太多寒暄,而是让我穿上考察队服装,立刻上山采菌。不期而遇的彷徨无措,在我随考察队上山的路上,得到了进一步确认。于我而言,这是刘老师对我的一次考验,甚至是带有不屑性质的一次挑衅。

在滇西北的崇山峻岭中考察,风是我形影不离的伴侣。

沙沙,嗖嗖,呼呼,呜呜……不同的风声里藏有不同的情愫。风从我身旁刮过,恍惚刮过的是我童年睡在凉席上的场面,少年渴望风把树木变成清凉绿水的画面,还有风把我大学毕业后的理想,慢慢洇开在我面前的图像。

滇西北崇山峻岭吹拂的风,明明知道前面的路深远,冰凉,荒芜和迷茫,还是要劈开山峰跨越深渊勇往直前。原来,风就是他们的精神再现。

我不敢与风比较,越比较我越会觉得自己渺小、彷徨和懦弱。我也不敢与刘老师比较,他的身体、学识、经历、品性甚至性格,都被风雕塑过无数遍,是风抽象出来的最高象征。

风发出“呜——呜——”叫声,刮进树林后就变成淅瑟朴簌的声音。贴着野草吹拂的风,传来飘萧抑或窸窸窣窣的响声。刘老师时不时伸直脖子对着远方“喔——喔——”吼上几嗓子。在风中,他的吼声状如麻雀,扇动翅膀飞向远方,最后与风融为一体。

我加快步伐走到他身旁,怯怯问他为何朝着旷野吼叫?他瞄了我一眼说,在深山老林里穿行,吼几嗓子是为了向有可能出现在林中的人,传递自己存在的信号,同时也是对附近兽类的一种驱赶方式。他说他去年因为吼了几嗓子,居然解救了一个迷路的游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关爱抑或博爱,可以在人的对视里,动作里,表情里,文字里,也可以在歌声里,甚至简简单单从喉咙吼出来的声音里。

我一边听风一边沿着风声和他的吼声溯源探寻,发现他的吼声与风声没有本质差异,都能产生声音的波浪,都能引发我感官上的冲动。风声和吼声虽然看不见捏不住,仍可以传递形象化、抒情化的东西,成为耿直、率性、担当和良心最直接的表达。

另外一个考察队员悄声告诉我,刘老师是云南人,在高原风的吹拂中长大,自然对风的禀性十分了解。刘老师做事风风火火从不懈怠拖延,为人耿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从不拐弯抹角的性格,就是一个最好的旁证。

我们每天天亮就上山,天黑才回到驻地,周而复始的过程,像时钟的指针循环无终。

山峦,箐沟,河流,林木,腐殖土和风拂的景象,一次次走进我的眼帘,从陌生惊讶的对象,逐渐转变成我判定距离方位的参照物。我与刘老师渐渐熟悉了,彼此都能够通过语言动作和表情,窥视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唯独风是一个例外,吹拂不定来去无踪,带着不同的风声,成为我无法掌握也难以豢养的幽灵影子。

记得有一天我们才爬上半山坡,瓢泼大雨旋即从天而降。我没有带雨衣,刘老师便把自己的雨衣拿出来,两只雨衣袖子拴在两根树枝上,他和我各伸出一只手逮住雨衣的两个衣角,站在雨衣下躲雨。

雨滴哒哒敲打着雨衣,我俩就屏息凝神听雨衣外面的雨声和风声。雨声类似醉汉,反反复复唠叨,单调乏味。反而是风声,随了不同方向和强弱的改变,发出沙沙,嗖嗖,呼呼,呜呜,飒飒,凛凛的声音,轮番登场,相互追赶,彼此迎迓。

有一段时间,贴着树干和枝叶倏然而至的飕飗风声,成了周围的声音主角。刘老师听了一会儿问我,你从这风声中听到了什么?我仔细听了片刻,发挥自己擅长音乐想象的能力——它是我隐藏起来,必须等到关键时刻才能亮出来的秘密武器——对刘老师说除了节奏,叹息,婉转和摇滚的细节外,我没有听出太多意思。

我像往常把自己写的采集记录和真菌初步鉴定结果交给老师,然后屏住气等待他的宣判那样,不敢再用恣意的想象去碰触风声。刘老师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对风声的感觉,这让我有点暗自窃喜——他也有对我出乎意料刮目相看的时候,我也有好好虐待一下他的天赐良机了。

刘老师确实应该被我虐待一下了。性格使然,他做事比较独断,情形如同他给那些不会说话的真菌命名,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依据了什么标准命名的。至于那些被他以新物种命名的真菌,从芸芸众生之中划分出来的时候,他给它们制造的种族隔阂,他有没有反思过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愿真菌永远不会说话,但愿永远无人过问。

我以为我给他的回答他无言以对了,没想到他向我竖起大拇指,赞赏我想象力不错的同时,却又向我展示出了他城府更深,想象力更加骇人听闻的一面。

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对我说,你从八月草白风飕飗的声音里听出了远遁的缠绵,却忽略了风声在远遁之前如骨的气质。有人听风,能够听出绵里藏针,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听出风声鹤唳,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听出虚怀若谷,气定神闲,恬淡从容。

虽然我立即推测出他的这些话来自于台词,或某位先贤哲人的言辞,但他举一反三,把台词或言辞的经典与风声惟妙惟肖结合,足以证明他的敏锐和灵性开阔深远。情形就是这样,无论来自生活还是台词,人的感悟永远高于生活也高于台词。

刘老师对风声的感悟,印证了考察队里的人给我说过的关于他的事情。他在研究所里见不惯个别人欺上瞒下,患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嫉妒症,对他暗自使绊子设置障碍,所以主动要求到滇西北蹲点长期进行野外考察。用刘老师自己的话来说,听风声比听人言更美丽更舒坦,看大山比看人脸更轻松更自在。

而我远离研究所,在滇西北的崇山峻岭中心情很舒畅。看不见风的来龙去脉不要紧,听不懂风的妙语连珠也无所谓。在我的眼睛里,刘老师是风的景色,也是最好听的风声。

君子之于风,小人之于草。斯言于我,诚然可信。

野外考察中与刘老师接触多了,听风声也听得多了,自然而然对他孰是孰非有了基本判断。刘老师在滇西北考察期间与在单位上比较,给我的印象完全就是两个人。随遇而安,相由心生这两句话的意义,在刘老师的身上得到了淋漓诠释。

考察期间每逢节日来临,他都会欣然接受纳西族人的邀请,为他们表演俄罗斯舞蹈,也会像当地人那样在联谊会上大碗喝酒大快朵颐。我记得有次他喝醉后倒地就睡,发出响亮的呼噜声。我和别人把他扶回宿舍的路上,他居然结结巴巴地说,他要给我们唱支俄罗斯民歌《喀秋莎》。

他的嗓音穿过酒气熏天的嘴巴传到我们耳朵里,瞬间就多出了宽厚、雄浑与深沉的安详恬静元素,那是压抑了激昂爆发力后才能得到的,性质上属于我在山野里经常听见的风声格调。仅以单调的嗓音就能够媲美西方以旋律、和声、复调共同完成音乐表现内容的情形,令我着实惊愕与感叹。

有了这次的听觉经历后,我们再度上山考察时,只要有风吹来,我总是听出风中有唿喇喇的声音成分,也总是觉得这样的风声是汲取了山峦沟谷、草木溪流、阳光雨露,甚至刘老师矛盾性和悲剧性的成分,秉性和特质。

听风的日子一久,我直觉出刘老师既是一个听风的人,更是一个知风者。

考察期间,真菌是刘老师刻意想见到的东西,而风声是他不经意间听得最多的声音。久而久之,在他的耳朵里风有了长短、粗细、软硬和说唱的性质。他能够从不同风声中听出风的走向,从呼呼风声中听出一场雨水来临的征兆,从潇潇淅沥的音符里听出天空放晴的步调,从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判断出风是朝同一个方向持续吹拂,抑或属于没有头绪的乱风,甚至能从风声中听出老家灯戏里拉二胡的味道。

刘老师每次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如风,文字也像风——笔画飘逸,行云流水。

野外考察回来,晚上坐在桌边记录、鉴定真菌标本,天天如此。窗户外面一望无际的夜空,默不作声映衬出刘老师这些工作的琐碎与单调乏味。我坐在他对面看书,书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他凝神贯注的样子,引发了我的猜测:他认认真真记录鉴定真菌标本,是不是要把随风迁徙的真菌场景,像照相机那样定格在相纸上?是不是真的相信,他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和真菌的拉丁学名,都能在他的眼睛里开出花来?

刘老师还是刘老师,真菌还是真菌。可是凭借我对听风的感受与了解,刘老师和真菌,渐渐融为了一体——每一朵真菌都在向死而生,每一次风拂都是他和真菌的一次迁徙。

我随他在滇西北考察了半年,听风听了半年,内心被风声也滋润了半年。我觉得在这里就是在世界的中心,而在昆明的研究所,环境和条件虽然很好,但若有所失。

之后不久,刘老师接到了研究所打来的电话。他没有告诉我电话的内容,只是对我说你出来半年了,没有到单位财务室领过工资,也没有看过你的父母,你应该回去一趟了。不容我考虑,他叫来考察队的司机,吩咐司机明天一早就开车送我回研究所。他的话如风声,只有细细把玩琢磨,才能品出内藏的真谛。

我回到研究所,所长通知中科院联合华中农业大学和我们研究所,即将在湖北神农架展开大型真菌资源考察,安排我参加这次考察,并随即前往湖北考察队报到。

神农架考察历时两年。中途我回研究所休整了半个月。我没有见到刘老师,只是听单位上的人说,我走后大约三个月的一天,刘老师在滇西北的考察途中,因地势陡峭雨后路滑,不慎从万丈悬崖上坠落。据说他坠落时,从他嘴巴里发出来的喊叫声,很像呼啸的山风久久回荡在崇山峻岭中。

在整理刘老师的遗物时,发现后期有许多考察鉴定的文稿,他的名字后面专门署上了我的名字。他和我共同署名的论文,陆续被研究所推荐,在学报上发表出来,这成了我与他会面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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