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历史多宝盒
——《黄冈秘卷》的历史、传统与现实关怀
201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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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文学院
时逢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与建国七十周年即将到来之际,作家们纷纷将视野聚焦于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仅2018年一年,便有贾平凹《山本》从为秦岭作志的角度写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这一地的军事和人事动荡;阿来改《空山》系列为《机村史诗》,更加突出以机村为核心,展现动荡年代间藏区独特的自然人文变化;梁晓声《人世间》从老家哈尔滨,梳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中国从计划经济步入商品经济的政治经济社会变迁;王安忆《考工记》围绕上海的一间老宅,营造上海在现当代不断变迁中的恍如隔世感;等等。这些作品均选择从一地的历史出发,勾画近代以来中国发展的不同方式,它们印证了杜赞奇所谓中国历史的“复线进程”性,各地不同的发展进程编织出了整部中国史。
这一年刘醒龙的《黄冈秘卷》也以黄冈历史的书写,参与进了这“复线进程”的编织。与此同时,小说从“我”关于祖父与父辈的散文被收录进高考练习卷《黄冈秘卷》而引起友人孩子的批判开始,拉开了历史与当下、黄冈与整个中国的对话,并借由“我”对家族历史的层层挖掘,展示出仅一地的历史也有着不同枝杈。小说标题的“秘”字正带出了刘醒龙历史叙述的三层奥秘:第一层从父辈人的爱恨纠葛落笔,逐步生长出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剖析和整理;第二层拨开历史沉积,发掘黄冈精神,进而破解传统留给当下的文化密码;第三层借由试卷中的一道谜题,引出对历史与当下、理想与现实关系的反思。刘醒龙笔下的中国一如精致繁复的多宝盒,他尝试解码重重机关,展示盒内多元的面貌。
一、复线历史之奥秘:“谁向中江是主人”的反思
刘醒龙自《圣天门口》便显露出重写中国历史的浓厚兴趣,他以《三国演义》一般的笔法,从国共意识形态对抗、基督信仰、现代科学、乡土伦理等多个层面展现天门口在二十世纪初至六十年代的斗争,表现出宏阔的历史视野,但也难免为了整体历史格局的清晰而牺牲了每种不同选择的发展趋向,从各条发展脉络中截取片段拼接成连贯的历史,略有破碎之嫌。此后《天行者》通过将自己熟悉的民办教师问题重新梳理,雕琢出了更加成熟的历史叙述结构。《蟠虺》则从小处着眼,以曾本之等人调查曾侯乙尊盘的失窃事件层层铺开,打开了对楚文明的梳理。到了新作《黄冈秘卷》中,刘醒龙吸取之间的经验,更加张弛有度地以刘家几代人的家史为轴,逐步拉开不同发展方向之间的角逐与协作,展示历史的丰富肌理。
贯通全篇的苏轼诗句“三江从此分南北,谁向中江是主人”提示出历史在某一时刻发生了分岔和角逐。父辈老十哥、老十一与老十八的人生轨迹分别代表了历史的不同可能性:坚持只需要记载于《组织史》并拒绝为组织带来任何麻烦的老十哥,无疑代表着正统革命历史叙述;无限扩大资本的老十一,代表了资本扩张的历程;执着地重修《刘氏家志》的老十八则是乡土中国线索的代表。此外,代表乡绅和知识分子的王先生与王朤,还有小说家的“我”、友人少川及其女北童,也各自提供了进入历史的不同角度。
对中国历史多线程的叙述已不罕见,本文开篇也说道仅在2018年一年间,就涌现出一批历史叙述。置身这些作品中,《黄冈秘卷》的独异之处在于,借老十哥与老十一生命的交杂,探讨革命史与资本现代化历史的复杂关系。表面看来两者分别代表了革命与资本,似乎相互抵牾,但小说却暗示出两者的一体两面:老十哥与老十一几乎同时出生,又分别被命名以发音相同的“刘声志”和“刘声智”,早年也一起跟着祖父学织布,一起躲避抓夫而到武汉做工,直到因革命运动而分开。尤为有趣的是,老十哥走上革命道路,恰恰是老十一造成的:老十一在汽车上刻下当时流行的革命口号“打倒腐败贪婪的狗官”中的“打”字后被警察逮捕,却谎报了老十哥的名字,导致了再次发生同类事件后,老十哥被当作惯犯逮捕,因而在狱中接触到进步人士,从此走上革命道路。而老十一又因为老十哥的入狱,娶了原本恋慕老十哥的大华纺织厂千金小娴,踏上了资本积累的第一级台阶。若无这一次偶然的倒错,两人的人生轨迹也许大不相同。
小说还暗示革命与资本的发展都不应是孤立的,老十一在最后承认自己的一切成绩都离不开老十哥:“别看我一直对你不服气,那只是爱面子,其实我心里最佩服的人是你。我刘声智不过是那供人乘坐的轿车,你刘声志才是刘家大塆的路和桥。”反过来老十哥也默许了老十一的投资。恰如“我”的解读,老十一投资政府基建,并且将《黄冈秘卷》推向全国学校课堂,体现出资本对政治以及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渗透,将颠覆组织的合法性,很可能让老十哥勃然大怒,但小说最后透露出老十哥早已看穿老十一的谋划却并未做声,表明他默许了资本与革命的融合。这和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历史有所契合,计划经济时代同样强调实现现代化和工业化,实现“科学”社会主义并且讲求科技革新,所以资本不是不重要,只是资本应当属于谁的问题。老十哥对汽车的“仇恨”也十分复杂。一方面汽车作为资本的一种标志,造成阶级的划分与斗争,就这一方面而言老十哥确曾“对代表工业化水平的轿车咬牙切齿”。但另一方面,他也曾深深为汽车吸引:他十几岁时在上巴河镇第一次见到汽车,尚未形成明确的阶级意识,只是惊艳于它的华美;到武汉大华织布厂做工时,他看到了老板家的福特轿车,亦注意到了车上老板家的美丽女儿小娴;在小娴的邀约下他来到电影院,看到了新款福特轿车并深深为其气派震撼;直到他因为老十一在车上刻下的“打”字而被捕,他才真正认识了“打倒腐败”的意义。小娴与她所乘坐的汽车总是同步出现,老十哥对小娴的爱就暗藏着无意识中对汽车的欲望。并且在老十哥出狱后寻找组织的过程中,他在山坡上发现了一辆福特轿车,在车上发现了一个福特车形状的发卡,看到“危险”的纸条,由此引发后来与海棠的一段未能成就的缘分。此后很多年老十哥一直留着这个发卡,将对海棠的情谊寄托其上,因此他对海棠的思念中也缠绕着对汽车的潜在欲望。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反复写道老十哥对“福特”轿车产生惊艳,而近现代中国的都市不仅有福特一种轿车,“福特”这一名称明显指向了福特式大生产这一标志性的资本生产方式,老十哥对福特轿车的关注,暗示出了革命的发展历程始终在呼唤现代资本的生产秩序。两条看似分野的道路,最终还是会汇流到一起。针对老十一终于坦白的钦佩,老十哥也回应道:“一条路,要是没有人行车走,与野地有什么区别?一座桥,要是不让汽车行驶,连好看一点的大石头都不如。”也就是说没有革命就没有资本现代化,而资本现代化也在继续革命尚未完成的事业,两者相辅相成才推动了中国的发展。由此回看本作中事件开始的时间点是1997年,正是香港回归、“一国两制”体制付诸实践的时刻。两种发展道路到此归流,至于谁是“中江”之主,则留待新世纪见证吧。
二、“黄冈”之奥秘:追溯文化原乡
引发整个事件的导火索是北童在《黄冈秘卷》上遭遇了“我”关于祖父的散文,其中已透出黄冈当地的文化特质,而后“我”又写道《传说的祖父》关联着“我”对故土黄州以及刘家大塆的记忆,于是《黄冈秘卷》与“黄冈”的关系慢慢显现出来。刘醒龙在后记中直言《黄冈秘卷》是为家乡而作,所以不难理解老十哥与老十一两人的和解发生在刘家大塆,革命也好资本也好,最终都会回归原乡。更进一步说,刘醒龙显然认为传统精神内在于一切现代化的发展道路:老十哥看似顽固,但只要来人提到巴河藕汤,便立刻柔软起来;老十一这位资产可观的总裁,更是会亲自煲汤给他真正重视的客人饮用,煲汤的时候“一定要坐在砂罐前片刻不能离开,眼睛紧紧盯着火苗与蒸汽”。书中要重修《刘氏家志》而必须找到1933年不知所踪的两本原本,到最后却发现两本原本恰恰是被老十哥和老十一收藏了起来,暗示出代表两种发展的老十哥与老十一从未脱离传统精神的影响,传统以各种方式渗透到现代化进程中并延续至今。
刘醒龙对原乡精神的推崇早已出现,只是此前作品中对文化传统的提倡更多限制在湖北一地或“楚文明”之内,而这次的《黄冈秘卷》建立起黄冈精神与整体中华文化的相关性。小说最后将黄冈精神汇聚于巴河藕汤,阐释道藕汤的好关键在于巴河藕,而巴河藕的好又在于小秦岭之地能够“包含华山之险,泰山之雄,黄山之奇,峨眉山之神秘,昆仑山之磅礴”,“小秦岭前的那座藕塘,虽然简陋,其水质清的时候像喀纳斯,纯的时候像纳木错,亮的时候像九畹溪,温柔的时候像西湖,多情的时候像天池”,藕塘的泥土“肥沃如同东北坡肉油而不腻,稠糊如同香糯米黏连不舍,浅薄如同燕窝粥点滴不凡,深沉如同龙虎斗人有不知输赢早定,魅力如同佛跳墙还未见面已经销魂”,可见巴河藕是集中国各种自然与人文风貌之大成。这固然有刘醒龙美化家乡的成分,却也说明了他所歌颂的巴河藕、黄冈精神所代表的就是中国精神的集萃。
这种对自身文化的重视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寻根文学”的提出。虽然“寻根文学”本身因先锋文学潮流的兴起而销声匿迹,但作为一种意识它始终潜藏在此后的文学创作中。步入全球体系的中国在首先积极学习西方文学思想和技术之后,日益自觉于要确立自己在世界上的独特位置,因而逐渐转回注意到自身的文化特质。近年来对“传统文化”的提倡,也反映出这一潮流日益为全民所关注。
刘醒龙对历史的关注本身也可以追溯到传统之“文”。现代对小说的分类中将传统史部的很多内容划分进来,因而中国现代小说自其初始便内在的含有对史的重视。近年来涌现出大量重述历史的小说,也可以看出中国文人对历史叙述的偏好。同时,刘醒龙的叙事形式也表现出传统文艺的特色。他的叙述往往以情节发展为主轴,在必要时突然补充相应的人物或者加入细节,有时不免牺牲了人物的完整性。尽管这次吸取了以往叙述中人物有些破碎的教训,较为完整地呈现出了祖父、父辈人的精神性格,但还是有此特性,比如母亲的姓氏“郝”直到小说过去大半才因为祖父提及而补充说明。在这一点上他的叙述颇似传统“说话”艺术。刘醒龙整理历史多样性的方法,也有《三国》《水浒》《西游》这类“世代累积”而成的传统“奇书”特征,它们将代代说话留存下来的故事加以整理,组织形成一个完整故事。这种形式上的传统色彩,与老十哥老十一暗藏家志构成了微妙的互文,反映出中国文学现代化中也带有传统印痕。
三、“秘卷”之奥秘:历史与当下、现实与浪漫的接合点
小说以《黄冈秘卷》为名,点出了结构整部作品的第三大线索,即由紫貂提议、老十一付诸实施的练习卷。试卷将历史与高考联系起来,而高考代表着对历史的官方叙述,以及历史如何面对下一代人的问题,刘醒龙由此探讨历史与当下现实的对话性。小说固然写当下的年轻人都热爱消费享受而漠视历史文化,但当老十一以《黄冈秘卷》的方式为学子们打开一道通往历史的小门,谁说他们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发掘自己身上的文化印痕?特别是海棠的女儿少川及外孙女北童正是通过《黄冈秘卷》上“我”所写的父亲老十哥与海棠的故事,慢慢梳理出了自家的家族线索,打开了历史被深藏的褶皱。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设计了一个待解谜团,即在开篇时就写出《黄冈秘卷》的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有一只熊掉到一个陷阱里,陷阱深19.617米,下落时间正好2秒。求熊是什么颜色的?”这道题让能够考上北大的高材生北童也一筹莫展,直到濒临结尾,她才通过“我”找到了命题人紫貂,获知这道题需要先通过重力运算得出重力加速度,来推出所在维度,再结合生物分布、地理的地貌和土质分析,以及市场价值最终得出答案。紫貂表示她出这种题的用意,是借刁难万千学子来解未能考上大学之怨。不过少川则道出了刘醒龙赋予这些谜题的深意:“解开这道题的方法从头到尾就是如何真正做到实事求是”。正是因为没能考上大学而早早进入社会,紫貂才有学生难有的生活经验,创造出了仅靠掉书袋难以解答的问题。
只是这道看似必须结合实际经验的题,所调动的恰是中学物理、地理、政治等教材上的知识,它能够考验学科综合能力,却说不到现实经验,倒不如他将《挑担茶叶上北京》《分享艰难》等中写道的冬茶的价值和成本问题提出来还更接近于现实经验。若刘醒龙想要制造一些难题倒无所谓,但刘醒龙将此题的用意解释成要重视现实,那么他的“现实”就值得思考了。
读者对刘醒龙的认识一般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他也一直被视为现实主义作家。但细读他的作品,他的“现实主义”表现在创作目的有意回应现实问题,而对于问题的设置与解决却未必以现实原状为依托,相反往往是基于他的理念而来,也就是在他的理念之上建构起了一个近似于现实的世界。刘醒龙经常强迫症一般地要将小说中出现的人事物都排布到相应的位置以达到结构的完整,让每个故事中的角色都找到他们的归属。以《黄冈秘卷》来说,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十哥与海棠的子孙却成为了好友,阴错阳差地接续起未完的历史。再往前,《蟠虺》中因曾侯乙尊盘失窃而导致的郝嘉的惨死、郝文章与爱人曾小安的离散,最终都得到了报偿,而被拿走的另一件尊盘掉入河中,未被坏人利用,一切回到正轨;《天行者》的每个人都会找到应有的归属,未能和万所长结合的明爱芬、蓝小梅都填补了余校长家庭的空缺,爱慕张英才的叶碧秋也终于守得张英才与情人分手而终成眷属。刘醒龙所创造的世界总是个完整的闭环,所有的事情一定会在内部得到解决。
由此来看刘醒龙的历史与当下对话,则存在将历史发展拼合成一个玲珑精巧、严丝合缝的整体的倾向。他尝试把捉历史发展的某种规律,以此规律为核心组织中国发展的历程,探讨未来可能性。如果将此视为“现实主义”,则它更接近中国在五十到七十年代推崇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特性,即“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以动态的眼光去把握现实世界背后的原理的一种“现实主义”手法,而其带来的创作实践往往是建构出理想的“新中国”和“新人”形象。刘醒龙意图以文学来回应现实这一野心,也颇似上世纪中叶的这些前辈作家,尝试构造一种近乎完美的现实,来为中国的发展提供理想方案。这样固然能够凸显出历史对于回应当下现实问题的价值,但不免放大现实问题的某一种面相,磨去了很多毛边。倘能顺应旁逸斜出的毛边原本的发展方式,任其生长出更多的故事,也许可以激发出更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