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穿越小说中的我们
2019-11-15杨宜霖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杨宜霖/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在经历了校园言情、盗墓和玄幻之后,穿越小说的浪潮再一次席卷了我们。且与之前的几类小说相比,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不仅在网络和出版物上占有了很大的市场份额,在影视剧的题材中也占有极大的比重。如今,通过书刊、电脑、手机浏览阅读穿越小说的的人群日益增多,许多人甚至可以达到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的程度。可毫不夸张的说,放眼当下校园,鲜有不知穿越为何物之人。更有14岁少女,因阅读穿越小说产生幻觉,妄图用自杀来圆“前世”之梦。那么,穿越小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能令我们如此沉溺,甚至迷失呢?
一、物质第一下的英雄之死
其实所谓的穿越小说,最大特点便在于时空的穿越,即现代人通过一定的手段和路径回到古代,而整部作品的故事情节均以所穿越到的那一时空为背景展开。(须提到的是,这里的古代既可以是真实存在的历史朝代,也可以是从未有过的架空王朝。)穿越的主角多半是在现实社会中默默无闻之人,而穿越之后却凭借着超脱于那一时代的眼光和智慧大有作为,甚至成为改变或见证历史变迁的众人眼中的“英雄人物”,受到当权贵族的赏识,从而得到自我价值的实现。对于这类母题、形象和结构具有很明显的类型化和模式化的小说,却受到了众多读者的推崇,究其原因,应先从当今的时代和文艺观谈起。
诚如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阿多诺所言,在物质生化急剧发展的今天“当理性蜕变为工具理性,技术上升为统治原则,文化工业加剧了精神生活萎缩:他窒息天才,压抑反叛,继而强使语言庸俗化,引诱文艺向商品衰变”在这样的时代之下,一方面,人们忙于奔命,不断地将自己的生活置于技术原则的统治之下,承受着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力;另一方面,在工具理性统治之下,文化不断商品化,语言不断庸俗化,因此加剧了疲惫人们的精神危机。在较长时期的精神高压下,又无处发泄、难以寻求寄托,这无疑加剧了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和极度的恐惧不安,因而需要一个可供其逃避现实的精神寄托,在此基础上去看穿越小说的备受追捧,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第一个方面。
本雅明在其著作《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表示,艺术品是可以复制的:艺术家在复制生活,同时复制着自己的作品以更广泛的传播,学生在复制老师的作品进而学习技巧等。然而,当进入了机械时代,艺术品的复制变得极其简便,“由于他做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品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由于它使复制品能为接受者在其自身的环境中去加以欣赏,因而它就赋予了所复制对象现实的活力。”由此可以看来,艺术品的本身是具有“光晕”(Aura)的,这种“光晕”使得艺术品具有独一无二、真实权威的特性。而当下的所谓的“艺术品”却鲜有此类品质。在机械复制的当下,一部艺术作品,不仅可以无限制的反复修改,在文本内容和框架上相互借鉴。甚至可以在许多读者的干预下,任意变动其结构,改变原有的故事情节。当然,这在许多人的口中被称为是真正作家与读者的互动,使读者真正参与到了创作中来。然而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思索的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艺术的真正魅力在何处。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他在完成后是不可修改的,就犹如古希腊的雕塑一般。如果说古希腊的雕塑对于我们太过陌生,那么换而言之,就犹如我们的唐诗宋词一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修改。并且,“艺术应该是独创性的、风格化的和模式化、标准化相对立;它应该是个性化的,与雷同性、虚伪性化相对立”然而,在当代的大众文化,特别是网络文学中,模式化、雷同性却成为其典型的特征。因而,在看到一部小说的时候,我们可以很快的辨认出它属于哪一模式,而在同一模式中,我们又可以清晰的看到它属于具体的什么类别。由此可见,随着科技的发展,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大的、绝对意义上的艺术已死,而留下的,就只有雷同与模式化的产物。穿越小说,作为这一产物中的翘楚而一夜走红也是必然。这是我想说的第二个方面。
此外,在物质第一与机械复制的双重作用下,我们又面临着这样的一种价值危机——“英雄之死”。普罗米修斯、阿基里斯,甚至中国的关羽、武松、燕赤霞,这样的英雄早已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已经丧失了去欣赏这种英雄的审美能力。所以,在新拍摄的电影《倩女幽魂》中燕赤霞被塑造为有情有爱的世俗中的人。从我们的对英雄的诠释中,不难看出,对英雄的定义已经从最初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变为典型的利己主义的人。所以三十年的的经济萧条下,美国产生了“救世英雄”系列电影,而如今却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片,在看不见英雄的影子了;所以在明代备受唾弃的西门庆,成为了当今受人喜爱的韦小宝。由此,不难看出,在绝对意义上的英雄消逝之后,我们对英雄的定义了:凭借小聪明小智慧能在时代的巨浪中可以大难不死,妥善地利用多方面的关系最大限度的为自己牟利的人。在这样的“英雄观”的指引下,我们就更是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对穿越小说如痴如醉了:显然,每一部穿越小说的主人公,都是通过这样的“英雄本质”玩转那个时代的。
由此不难看出,在文化商品化的时代背景下,机械复制的艺术制作流程中,“英雄之死”的价值观的基础上,穿越小说势必会迅速发展、泛滥的。
二、对现实逃逸中的自我实现
那么,在一个人人都为工具理性和技术服务的时代中,面对着精神生活的日益萎靡,我们的情感将向何处寄托呢?古代中国人一直都有一种“向后看”的情结。如果把孔子认为春秋时礼崩乐坏从而将精神寄托在周朝算是一个开端,那么晚清民国时的天朝上国的迷梦便是一个高潮了。在当阿Q和别人口角的时候便会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你算是什么东西。”当中,我们的国民性由此也可见一斑。总之,中国人一直以来都缺乏一种对现在的真实把握,缺乏了一种对现实的绝对自信感。因而,西方的穿越,如《终结者》的主角,是从未来穿越到现在体现出了他们的现实感;而中国的无数个版本的穿越却都是从现在穿越到了过去:过去的文明与灿烂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永恒的精神归宿,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想一想过去便会得到内心的解脱。这对于当代精神高压下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现实社会中的苦闷,在古代成为了一种人生的阅历;现实社会中的碌碌无为,在古代反而成为了时代弄潮儿;现实社会中仰视时代,仿佛永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在古代却可以高姿态地俯视这个时代,对时代的大事未卜先知。在高压的时代下感受着古代的惬意与舒适,在严重污染的环境中回眸古代的鸟语花香,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因此,我们看到的一部又一部的穿越小说中,主角只是现实社会中的毫不起眼的普通人,而到了古代却凭借着现代人的智慧与眼光创造一个有一个奇迹。灰姑娘变公主这一故事模型不仅对于读者可以产生极大的心理满足感,便是对写作者本身,也能通过逃逸于现实感受到自我价值的实现。
何况,在当今高压的状态下,每个人对前途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困惑与不可把握,因而,本能的排斥和拒绝新鲜事物的刺激。而穿越小说是在一个时代背景已知的条件下进行写作的,对于读者而言其本身具有某种意义的可知性。但其故事的具体细节却会因为主人公的穿越而发生改变,这又为作品增添了许多未知性,给人以新鲜感。在这样的已知与未知之间,读者跟随着主人公一起玩转历史、体会到对大事件未卜先知的满足,又有小事件的新鲜刺激,在是与不是,熟与不熟之间产成了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
然而,这样的逃逸毕竟还是十分有限的。因此在小说中,仍旧充斥着现实社会中固有的烦恼:唯利是图、争权夺势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凡此种种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由此可以使读者产生共鸣,并对两个不同时空进行比较,以便对现实进行重新审视和冷静的思考,从而获得一种新的理解与判断。而从这一层面看,穿越小说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具有得以逃避现实的倾向,因而对现实具有间接地辩护性,而正是这种与现实物质的距离使文化具有否定现实和批判现实的功能。”具有一定的价值。
由此不难看出,穿越小说其本身具有一种新的特殊的魅力,不论是在写作还是在阅读的过程中,都可以逃避现实烦恼、满足审美要求并获得一些思考。
三、套路叙事中的伪个性化
前文中已经多次谈及穿越小说的叙事套路,在此便不再赘言。然而需要提出的是如此的充满着套路叙事、毫无意识个性可言的作品,对读者的个性和思维方式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显然,穿越小说是伪个性化的。那么,“与作品的伪个性化相对的,就是文化产品消费者的伪个性化。这二者本来就是相互作用,共同存在的。”因此,“伪个性化的文化消费者无力欣赏真正个性化的作品,伪个性化的文化垃圾也训练不出个性化的大众……阿多诺认为‘个性不过是普遍性权利为偶然细节打上的印记’”因此,在机械复制时代下,看似琳琅满目而实际上毫无差别的各个文本,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我们的思维,驯服我们的个性。我们也就很难逃脱它的思维定式,久而久之,文学作品人物符号化,内容模式化导致了我们的艺术审美也随之变得呆板、统一,毫无个性化与创造力;而这又反过来使得文化作品更加套路化,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这种套路化、模式化的思维方式是什么人的思维方式呢?显而易见,儿童的思维方式。中国人擅长形象思维而非抽象思维,擅长类比而非逻辑推理,如果将人类的发展史比作一个人的成长史,那么中国人的这种思维的模式,则更接近于人类的儿童时期。儿童喜欢童话故事,不仅喜欢相同母题、结构的童话故事以及符号化的人物形象,而且还喜欢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听同样的故事。并且故事本身也有着相当大的重复性:如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白雪公主的后母三次想要杀害她等等。这样的思维方式自然有其可取得一方面,但却应该是心理发展的一个阶段,而这种阶段是不应该被强化和扩大的。然而,穿越小说的出现,童话故事般的叙事模式和极强的重复性阅读,在极大程度上强化了儿童式的思维。这一方面迎合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却在另一方面压抑了抽象逻辑思维的发展。穿越小说的受众多数处于求学时代,过多的阅读这一类的文本,无疑会对其思维的发展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更何况,穿越小说的最大的阅读目的便是逃避现实、消磨时间。然而,以一个空洞的历史世界来逃避现实世界的空虚,这显然并非什么高明的伎俩。而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在相似的生离死别的演绎中,我们因感动而留下的,更多的是水而非泪。这种感动更多的是对因为现实世界的淡漠和高压下的宣泄,而鲜有真正为艺术而感动的哭泣。
因而,虽然穿越小说的产生、与发展有其必然性,穿越小说的存在有其合理性,但仍有必要指出的是,穿越小说对读者有着众多的不利影响:以虚幻逃避现实,毕竟只能得到暂时的平静,而沉迷其中也难以解决现实的难题。穿越的世界再美好也只是一场白日梦,而当梦醒之后,我们的精神又能在那里得到寄托,则又是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