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的非线性关系
——基于跨国面板数据的实证检验*
2019-11-14易行健
易行健,肖 琪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金融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一、引言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7年世界经济触底回升,GDP增长率达到3.1%,相较于2016年的2.51%,实现了相对强劲的复苏。从投资、消费与出口(1)三大需求是指支出法国内生产总值的三大构成项目,即最终消费支出、资本形成总额、货物和服务净出口。这三大需求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度来看,我们发现消费一直都处于主导地位。以同期世界平均水平为例,社会最终消费对GDP贡献率为70%,其中居民消费的贡献率为53%,居民消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2)数据来源:世界银行;贡献率是参考国家统计局的定义,指三大需求增量与支出法国内生产总值增量之比。。虽然经济总量与平均增速代表着世界经济整体向上向好发展,但从实际个体差异来看,世界各国在内部收入不平衡上却存在着巨大差异。以2015年为例,基尼系数(3)数据来源:世界银行。最高的国家纳米比亚这一指数高达0.59,最低的斯洛文尼亚仅0.25。同时这一差异还体现在同一发展阶段的不同国家中,例如发达国家中的葡萄牙、英国、瑞典同期基尼系数分别为0.36、0.33、0.29,金砖四国中的巴西、中国、俄罗斯同期基尼系数分别为0.51、0.39、0.38。然而,当前世界上收入不平等问题并非一个静态问题,而是动态问题,且越来越多的国家都面临着收入不平等的问题。[1]1-21世界平均最富有的10%的人群所占的收入比从1980年的48.98%上升到2015年的52.22%,约占最低50%的人群收入的5.4倍(4)数据来源:世界不平等数据库(WID)。。其中,在经合组织(OECD)国家中,最富有的10%的人群在20世纪80年代的收入是最贫穷的10%的7倍,而这个比例在2015年上升到了9.7倍。[2]115-117
收入不平等的扩大一方面会带来社会稳定问题,另一方面会影响居民消费增长,进而影响经济发展。Keynes(1936)曾指出,由于高收入人群边际消费倾向低,而低收入人群边际消费倾向高,那么当社会收入差距过大时,势必影响消费增长。[3]313-337但其后Kuznets(1942)利用1869—1938年的美国历史数据进行分析发现,美国国民收入在1869—1938年大幅增长,但是消费在收入中的占比在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似乎一直保持稳定,并没有下降趋势。[4]3860-3863针对这“库兹涅茨悖论”,不少研究者从各个角度进行了解释,如Duesenberry(1949)等。[5]111但这些理论并未能得出收入差距与居民消费关系的一致结论。而实证类文献则分别从以下角度展开了相关研究:第一,基于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认为收入差距越大越会引起社会总体平均消费倾向和边际消费倾向下降,进而导致居民消费率降低,如Doorn(1975)和陈斌开(2012);[6]417-423,[7]35-51第二,从居民消费行为的角度分析,收入差距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会导致人们“理想消费水平”(即相对高收入人群的消费)提高,进而刺激消费欲望,但收入较低的人群受到流动性约束的限制,并且收入差距愈加扩大,那么低收入群体攀比富人的“理想消费水平”将变得越来越困难从而抑制消费欲望;[8]101-116,[9]283-293第三,从流动性约束的角度分析,随着金融市场的发展,信贷门槛的降低,收入不平等的扩大会使得中低收入群体通过信贷来缓解流动性约束,满足未实现的消费欲望,进而平滑消费,但如果收入差距过大导致信贷过度膨胀,则可能会破坏经济的稳定,导致金融危机的爆发,反而不利于消费。[10]145-173, [11]1-18,[12]1-36
可以看出,现阶段关于居民消费与收入不平等之间关系的研究结论并不一致:一方面收入差距扩大意味着富人收入相对提高,收入占比上升,平均消费倾向较低的这部分富人会提高其储蓄率,从而降低整体居民消费率水平;另一方面,“理想消费水平”的存在与信贷门槛的下降在一定程度的收入差距内会有利于居民消费的提升,且过高的收入差距会抑制这一影响。那么居民消费与收入不平等之间是否存在非线性关系呢?是否存在一个收入不平等的阈值使得居民消费在不同侧时产生相反的效果?现阶段研究收入差距与居民消费之间关系的文献主要以单地区和线性分析为主,且是否存在一般共性关系尚不得而知。因此,本文从世界跨国面板数据的角度出发,验证了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之间的非线性关系,并对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两个不同样本进行了分类探讨。进一步地,本文从影响收入差距与居民消费之间关系的因素入手,验证了其对两者关系的影响,从而为本文的政策启示提供了一定的支撑。
二、实证模型设定与数据统计性描述
(一)实证模型设定
参照Loayza等(2000)、和易行健等(2015)的方法,本文将居民消费率作为因变量,收入不平等的重要指标基尼系数(gini)作为主要解释变量,并引入基尼系数的平方(gini2)来验证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的非线性关系,同时考虑居民消费率的动态调整过程,建立如下动态面板数据模型来考察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的关系:[13]393-414,[14]3-24
ci,t=β0+β1ci,t-1+β2giniit+β3giniit2+Xδ+αi+τt+εit
(1)
其中,方程(1)的下标i和t分别表示国家以及年份,被解释变量cit表示居民消费率(居民消费支出占GDP之比),主要解释变量giniit代表收入不平等程度,本文借鉴梅冬州等(2018)的方法,使用SWIID(The Standardized World Income Inequality Database)数据库中结合政府公布的税率和转移支付收入调整后计算的净基尼系数作为收入不平等的替代变量。[15]53-75giniit2是检验非线性关系的变量,αi是国家(或地区)固定效应,即不可观测的时不变的个体异质性,τt为年份的固定效应,εit是残差项,X则代表一系列影响居民消费率的控制变量,如实际GDP和实际GDP的增长率等。
(二)数据来源和统计性描述
本文的数据主要来源于世界收入不平等SWIID数据库、世界银行发展数据库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政府财政统计数据库(GFS)等。在数据可得性的基础上,本文选取了151个国家1960—2017年的非平衡面板数据,其中发达国家23个,发展中国家128个。由于基尼系数的变动较慢,为了平滑短期波动、最小化测量误差,以便更好地揭示收入不平等程度对居民消费率的影响,本文参照王弟海、黄亮和李宏毅(2016)的方法,对样本数据进行了五年平均(其中2015—2017年为3年平均),即将58年分为12个时间段,每个时间段取各个变量的平均值作为样本。[16]129-143最后在处理异常值的时候,我们对通货膨胀率(inflation)进行了双边2%的winsor处理。统计性描述如表1所示:
表1 变量统计性描述
数据来源:a.世界银行发展数据库;b.SWIID(The Standardized World Income Inequality Database)数据库;c.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金融统计数据库(IFS)和政府财政统计数据库(GFS);d.和平基金组织(THE FUND FOR PEACE)构建的国家脆弱性指数(The Fragile States Index)数据库;e.叶德珠等(2012)的研究。[17]80-92
三、实证检验
(一)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非线性关系的实证检验
考虑到消费惯性的问题,本文在计量方程中加入了消费的滞后一阶变量。但滞后一阶的居民消费变量与误差项之间并非相互独立,如果直接使用固定效应进行估计会导致估计偏差问题。因此本文选择两步法系统GMM对影响居民消费率的因素进行动态面板数据模型估计,OLS的回归结论作为对照。另外,本文将总样本分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并分别进行回归来检验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中两者关系的差异。基准回归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基准回归
注:(1)*,**,***分别表示在10%、5% 和1% 水平上显著,括号中是基于White异方差稳健型标准误计算而得的t值,下表同;(2)残差的一阶和二阶序列相关检验和Hansen检验所报告的均为P值,下表同;(3)限于篇幅表中省略了其他控制变量的结果。下表同。
从表2中方程(3)的结果可以看出,在控制其他影响消费的变量的前提下,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显著呈“倒U型”关系,当可支配收入的基尼系数小于0.39(5)根据表2方程(3)总样本系统GMM的估计结果求得,极点值=1.080/(2*0.014),约为39(%)。时,居民消费率随收入不平等的扩大而增加,当其超过拐点0.39后,居民消费率则随收入不平等的扩大而减少。这说明国家内部的收入差距如果处于合理水平内,有利于居民消费的增长。如果收入差距超出这一水平,则不利于居民消费。方程(4)和方程(5)两个分样本的估计结果显示,发展中国家中收入不平等对居民消费率的影响呈显著的倒“U”型关系,而这一关系虽在发达国家中并不显著,但收入不平等代理变量显著为正。可能的原因在于,总体上发达经济体的不平等程度远低于发展中国家的不平等程度,且更为稳定。另外,本文还发现,在发达国家的子样本中,金融发展(pri_credit)的提高将显著拉升居民消费率,而发展中国家中,金融发展对居民消费率的作用方向为负,且不显著。这说明高的金融发展水平仅在发达国家中能通过金融可得性的增加来缓解居民流动性约束而增加居民消费率,这可能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不同的消费文化、信贷门槛和政策等因素所导致。
(二)影响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关系的因素检验
在文献回顾中,我们分析发现“渗透消费/攀比消费”、信贷、国家政策和经济发展水平等因素会通过影响消费欲望、居民未来支出的预期和消费约束而作用两者的关系,所以本部分将在基准计量模型的基础上添加相应的变量来对影响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之间关系的因素进行检验。“攀比消费”不易捕捉,但由于其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消费行为偏差即消费文化(自我控制力)的影响,因此本文参照叶德珠(2012)的方式,采用儒家文化圈虚拟变量作为消费文化(自我控制力)的替代变量来研究消费文化对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之间关系的影响。[17]80-92另外,由于信贷门槛的数据可得性问题,本文并未直接验证信贷门槛在收入不平等对居民消费率影响中所起的作用,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用信贷扩张来研究其对于两者关系的影响。本部分分别在基准计量模型的基础上添加了消费文化的替代变量儒家文化圈的虚拟变量、实际GDP增长率和信贷扩张与收入不平等及其平方项的交互项(6)本文并未考虑引入交互项之后的多重共线性问题,因为Dalal和Zickar(2012)等认为有关交乘项导致的多重共线性问题并不重要,它只影响常数项的估计值,并不影响统计推断。[18]339-362来研究消费文化(自我控制力)、经济发展速度和信贷扩张对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关系的影响,回归结果分别如表3中的(2)~(4)所示,方程(1)为基准回归的结果。
表3 影响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关系的因素检验
表3中方程(1)和(2)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出,处于儒家文化圈中的国家,收入不平等对居民消费的影响显著低于非儒家文化圈的国家。这可能是因为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消费者一般而言自我控制力相对较强,即使收入不平等程度扩大时,相对收入较高群体对相对收入较低群体的“攀比消费”都会小于非儒家文化的消费者。方程(3)的回归结果显示经济发展速度与收入不平等的交互项的系数显著为正,这说明当收入不平等在一定程度内扩大时,经济增速越高的国家的居民消费增长越快。这一方面是因为在经济增速快时,居民都会对未来产生较高的收入预期,因此即使在经济增长中伴随着扩大化的收入不平等,但整体上依然会拉动消费的增长;另一方面是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国家的信贷市场更加成熟所导致。[19]41-52,[10]4-14根据方程(4)的结果我们发现,金融发展水平(信贷扩张)显著促进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的正向关系,这与Jappelli和Pistaferri(2014)的研究结论一致。[11]1-18
(三)民生性财政政策及国家的系统不确定性的影响检验
从财政支出的经济用途来看,民生性财政支出主要包括用于教育、医疗卫生、社保和就业等民生方面的支出。而对于世界大部分国家而言,政府财政支出绝大部分是以社会保障支出、教育支出和医疗卫生支出为主体的民生性财政支出。[20]4-8所以本部分在基准方程的基础上引入社会保障支出、教育支出和医疗卫生支出占政府财政支出之比,以及这三者分别与收入不平等及其平方项的交互项来探讨在政府财政支出中占比最大的三个民生性财政支出、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之间的关系。此外,易行健等(2015)认为政治因素也会对居民消费产生影响,故而本文引入国家脆弱性指数作为政治因素代理变量,该指数从国家安全、政治、经济和社会四个维度来评估国家在各种社会经济等压力下的脆弱性,可视为宏观层面的政治表现。[14]3-24回归结果如表4所示:
表4 民生性财政政策效果检验
表4中方程(1)和(2)系统GMM的回归结果显示:社会保障和医疗支出占比的提高确实能显著促进居民消费,且社会保障支出占比与收入不平等及其平方项的交互项的系数均为正且显著,医疗支出占比与收入不平等平方的交互项的系数为正且显著,这说明在民生性财政支出的保障下,扩大化的收入不平等在一定程度上并不会影响居民因不确定性支出的担忧而减少消费。根据(3)和(4)的结果我们发现,国家的系统不确定性会进一步加强居民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因而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收入不平等对居民消费率的正向作用。
四、结论与政策启示
本文利用151个国家1960—2017年的数据构建动态非平衡面板数据模型,并使用系统GMM验证了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的非线性关系,主要得出以下结论:总体而言,收入不平等与居民消费率呈倒“U”型关系,这个关系在发展中国家同样成立。这说明国家内部的收入差距如果处于合理水平内(小于国际警戒线0.4),有利于居民消费的增长,如果收入差距超出这一水平,则不利于提高居民平均消费倾向;在发达国家的子样本中,金融发展水平的提高将显著改善居民消费率,而发展中国家中该作用方向为负,且不显著。这说明高的金融发展水平仅在发达国家中能通过金融可得性的提高来缓解居民流动性约束而增加居民消费率;儒家文化圈国家的居民消费率显著低于非儒家文化圈的国家,并且儒家文化圈的国家中收入不平等对居民消费率的正向作用显著低于非儒家文化圈的国家;经济增速和信贷扩张均在一定程度上对收入不平等对居民消费率的正向关系具有促进作用;民生性财政支出降低了居民的不确定性支出预期,从而平稳了消费;民生性财政支出的保障和国家系统不确定性的降低,使得扩大化的收入不平等并没有导致居民因不确定性支出的担忧而减少消费。
基于以上结论和分析,为了提高中国居民的消费率,本文认为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政策性启示:第一,完善有利于提高居民消费能力的收入分配制度,探索建立劳动者收入增长的合理化机制,提高中等收入阶层可支配收入,将居民收入整体差距控制在合理范围内,避免因收入差距过大而产生的对居民消费的抑制效应;第二,合理发展金融服务,推进普惠金融政策的实施,加强我国金融的包容性,适度降低消费信贷门槛,特别是加大对中低收入人群的金融优惠政策支持,发挥中低收入人群高平均消费倾向的优势,与此同时需要完善审慎监管机制,因为收入不平等会导致家庭债务增加,避免过高的家庭债务增加金融危机的可能性;第三,深化民生性财政支出改革,特别继续加大对教育、医疗、养老保障等方面的民生性支出,同时增强基层政府提供基本公共服务的能力,促进城乡区域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降低支出不确定性带来的预防性储蓄,进而提高居民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