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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文化”在藏区的表现及现状调查研究
——以玉树市为个案

2019-11-14才仁俄周西南民族大学四川成都610041

新生代 2019年5期
关键词:玉树誓言笔者

才仁俄周 西南民族大学 四川成都 610041

一、关于“文化”之概念的区分

“文化”和“誓文化”之“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化”在古代会被理解为“以文化之”。如汉代刘向的《说苑·指武篇》云:“圣人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谓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南朝齐代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中亦云“设神礼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 而在今时今日,“文化”在平常人口中则多指一个人在生活中是否掌握运用文字的能力及一般知识,是否接受过学校教育。

不同于上面提到的两个意思,“誓文化”之“文化”作为近代科学研究上的概念,它是“人们在人文社会科学中应用得最多、最广泛的术语之一。”就对后世的影响来说,泰勒在1871年给文化下的定义于此是非常重要和适合的:“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因此,“誓文化”则是某种牵涉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某种才能或习惯的复合体。

二、“誓”是什么?

2.1 国内学者对汉语文化(古代)传统中“誓”的解释

“中国最早以‘誓’的形式记载的文字可以追溯到《尚书》”,如《甘誓》、《汤誓》、《牧誓》等。《甘誓》中载:“……用命赏于祖。 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 观其内容,能看出多近似于一种统治者对军士的战争动员令,这里没有威慑性的起誓对象,而是帝王单方面直接宣告,先说战争对象所具罪状,然后就士兵在战场上的表现定下赏罚。《汤誓》中也是:“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亦有学者就此断言“‘誓’原先是帝王动员部下讨伐敌方的命令性文书,类似后世的动员令,同时也具有对军旅告诫的成分,与“诰命”作用相似。”

而等到“‘誓’文走到春秋时期,开始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此时的“誓”又往往与“盟”同时以‘盟誓’的形式出现”昭公六年有誓曰:“有犯命者,君子废,小人降!”鲁文公十三年,秦伯作誓曰 : “若背其言,所不归尔帑者,有如河。 ”这里的“誓” ,内容中开始出现诅咒,这一点较之《甘誓》、《汤誓》的“誓”是很大的改变。

《甘誓》、《汤誓》中的誓是“由发布者一人制定,众人无条件接受, 如果不遵守君王的信约, 往往直接 “予则孥戮汝”,降为奴隶,但惩罚的对象仅限于当事人本人。”笔者以为,随着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中央统治者的权威下降,社会道义缺失,可以理解《甘誓》、《汤誓》类的誓言逐渐失去了功效,人们为了取信于他人,开始以血亲、国家、乃至后代作为誓诅对象,或又加上交换“质子”,正如徐师曾在 《文体明辨序说·盟》中所说:“三代盛时,初无诅盟,虽有要誓,结言而退而已。周衰,人鲜忠信,于是刑牲血,要质鬼神,而盟繁兴,然俄而渝败者多矣”。

综上所述,古代文化中的“誓”开始是帝王一人制定的信约,如不遵守,由帝王直接惩罚,后又发展成为以自然神灵或先祖亡灵为证,将自身或后代作为誓诅对象,换取他人信任的一种特殊约定。

2.2 西方学者对古希腊文化(基督教文化)中“誓”的解释

关于西方学者对基督教文化中“誓”的理解,我们需要知道其精妙深奥的探讨大多记载于希腊文和拉丁文文本中,限于水平,仅就笔者目前能参考到的汉译西方文献而言,埃米尔·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在《古希腊誓言的表达》中写道:“[誓言]是一种特殊的肯定模式,它的功能为支持、保障和证明,但不会奠基任何东西。……事实上,它就是一个口头仪式,通常需要通过形式各异的形体仪式(manual rite)来完善。其作用并不在于它所产生的肯定性断言,而是在于所宣示的词语与其引发的潜在效力之间的关联。”可以看出,作者认为“誓言”并不会“创造”新东西,其“肯定性的断言”也不是重点,在完成之后,“誓言”是作为对“所宣示的词语”与其引发的“潜在效力”之间的关联”提供一种支持、保障和证明的存在。

在《渎神与婉辞》中本维尼斯特提到:“誓言是诉诸上帝的誓礼(sacramentum)对‘真’的最高见证,若有撒谎或伪誓,就会招致神的惩罚。这是人所能从事的最严肃的行为,也是人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因为伪誓所关涉的不是人的审判,而是神的裁决。正因为如此,神之名需要在誓言的表达中道出。在渎神之中,也必然会出现上帝之名,因为像誓言一样,渎神也以上帝为见证。咒骂(juron)就是誓言(jurer),但是引起愤怒的誓言”。“誓言”在这里更多地是一种带有宗教神圣性的保障力。它以至高无上的上帝作为见证,起誓者道上帝之名,宣告自身的言语是“真”。同时,考虑到“伪誓”的可能,起誓亦是带有渎神可能的危险行为。

2.3 藏族学者对藏语文化传统中“誓”的解释

“མནའ།”即“誓”,在藏语中也几种不同的说法,“根据《藏汉大辞典》的解释:(1)以佛、法、僧三宝为证发誓,以便使盟誓双方都能坚守自己的誓言,增进信任促进彼此的关系;(2)或以佛、法、僧三宝为证发誓,以达到辨别真伪的目的。此外也有对天起誓,在活佛、佛经前发誓,向公众发誓,或面对神山、寺庙、嘛呢石等崇拜物发誓等形式。”[ 王双成.藏族“盟誓”习俗探微[J].西藏研究,1998(02):95-99.]另有现代著名藏族学者南喀诺布先生在其文集中提到:“牧区的人将起誓作为一种“结拜”方式。一旦起誓,不单是起誓双方,其亲戚和各自的结拜兄弟都将成为共誓者,在遇到困难时需要互相帮助和扶持。如若违反誓言,则会收到来自地方神和各自群体的排斥和诅咒,”[ “འབྲོག་མི་དག་གིས་མནའ་འཇོག་ཅེས་བྱ་བའི་གྲོགས་པོ་ཐུན་མོང་མ་ ཡིན་ པ་ཞིག་ བྱེད་ས ྲོལ་ཡོད་པ་ རེད།……འབ ྲོག་མི་རེ་རེ་ བཞིན་ཡ ུལ་སོ་ སོའི་ནང་དུ་མ ནའ་ཡ ་ཞ ེས ་བྱ་བའི་གྲོགས་ པོ་མང ་ དུ་ཡོད་འ དུག་ཅིང་།མནའ ་ ཡ ་ ཕ ན་ཚ ུན ་གཉིས ་ ཙམ ་ དུ་ མ་ཟད ་ དེ་གཉིས ་ ཀྱི་ཉེ་ ཚན ་ དང ་ མན འ་ག ྲོག ས ་ གཞ ན་ད ག་བཅས་ནས་ཀྱང་མནའ་གྲོགས་སུ་བརྩི་ཞིང་རོགས་རེས་བྱེད་སྲོལ་ཡོད་པ་རེད།”-南 喀诺 布 文集( 第 2卷)青海民族出版社 2015年12月第1版P:309-310]而在《藏族历代 法 规 选 编 》中 又 说:“ཡིན་མིན་བསྙོན་བྱུང་བ་ལ་མནའ་ཡིས་འབྱེད་དགོས་ཤིང་།མནའ་ཞེས་པ་རང་ལུས་གདོང་གི་དྲང་པོར་གནས་པ་ལ་སྣ་ཡོད་པས།དཔེར་དེར་བཞག་ནས་མནའ་ཞེས་པ་ཡིན།”( 大 意 是遇到需要辨别是非时须以“誓”作断。因其在脸上不偏不倚位于中故名。因 “མནའ།”即 “誓 ”与藏语 “སྣ།”即 “鼻子 ”同音。)

根据以上论述,笔者以为“མནའ།”即“誓”指代不偏不倚位于中的“鼻子”之义虽然不无可能,但更大地倾向于是由于生活环境要求个人依靠集体的力量来共同对抗大自然。“在长期的演进过程中, 藏族就形成了相互帮助、讲义气、重承诺的道德观念, 认为信守承诺是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美德,如果有人背信弃义则是不道德的, 要受到人们唾弃。”而且藏族人由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 是非常肯定地认为这些神灵是客观存在的, 而且和人们生活在一起, 随时可以监视人们的行为”因此以宗教信仰作为起誓言对象(间或加上违誓诅咒),为换取、增进彼此的信任,以及达到辨别真伪的目的而进行起誓。

三、“誓文化”在玉树市的表现及变化

玉树市位于青海省的西南部,地处青藏高原东部,是一个以牧为主,农牧结合的半农半牧城市。市人民政府驻结古镇,作为历史上唐蕃古道的重镇,也是青海、四川、西藏交界处的民间贸易集散地,是整个玉树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在以前的玉树县,“起誓”作为自古流传的行为。民众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是非不明,或者需要取信他人,证明自身之需,皆可以诉诸“誓言”。比较常见的“起誓”形式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无需任何外物,只需起誓人以某一对象起誓,并配合一些手势(多是将右手食指立起紧贴鼻梁),即可。一是较前面一种更为严肃的起誓,但这种誓多用作证明自身清白。偶有作戒烟戒酒。起誓双方须去当地最大的结古寺(以前玉树市内民众信仰此寺教派。),由起誓人紧握寺院经堂门环,申明自身乃是清白,立下此誓,无论对方是否还有疑窦,都不可再猜忌和污蔑起誓人,而起誓人如若撒谎,则会降下无边罪孽,祸及自身及血亲。

而常见的起始对象有:དགོན་པ་འཁུར།(直译为背寺院之义,笔者认为是拿寺院作见证之义。)བཤས་ར་འཁུར།(原 90年代玉树新寨村有一屠宰场,民众见此每天有许多牲畜被宰杀,认为此地有大罪孽。所以有违誓便要担此罪责之义。)ཕ་མ་བསད་ལེའི་སྡིག་པ།(杀父杀母之罪 孽)གཤིན་རྗེ་འཁུར།(以 阎王作见证。)མནའ་སྐྱེལ་ལེ།(发誓)或作(མནའ་བཅད།若违誓撒谎要割鼻子之义)ལྷ། (神作见证。)འཛམ་པའི་གླིང་།(世界作见证)ཁྱོའི་སྡིག་པ་འཁུར།(若违誓撒谎由我承担你的罪责之义。)等等。

民众一般不轻易起誓,甚至是不到不得已之时不起誓。因为据了解无论是起誓人有无撒谎违誓,起誓都不会被民众看作一个好的行为,甚至被看作坏的行为(是否牵扯罪孽,笔者未能明确。)

在2017至2018笔者在玉树市调查期间,发现有如下新情况:

一、起誓行为在青年一代的日常生活中较以前变得少见,随之对起誓习惯的了解也变得非常浅薄,相对于起誓,当需要承诺或信任保障时,多倾向于采用文书证明或法律手段,有些会起誓以作补充。

二、起誓对象中涉及罪孽如 བཤས་ར་འཁུར། 或 ཕ་མ་བསད་ལེའི་སྡིག་པ། 等类有减少使用的趋势,ལྷ། 在日常生活中作为强调真假时使用度较高。

三、青年人对待起誓的严肃性较之前呈下降趋势,生活中有些起誓词有变作口头禅的现象。

四、虽然仍旧相信违誓会有超自然力量的惩罚,但是“违誓者”的心理压力不如以前。

五、人们仍旧将“违誓与否”和有无罪孽、人品好坏挂钩,但较之以前,有稍显放松的趋势。

誓文化,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人类社会中,即使是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一定的“誓文化”以及其对人类社会、个人的影响。

通过比较,笔者认为,“誓文化”作为一种古今中外人所共有的“文化”,其产生根源在于人与人的交际。交际需要建立一种信任关系,而这种信任关系依托于“起誓”,“起誓”将双方共同置于一种人力不可控的危险状态,如何认定此种“危险状态”,这就取决于双方所处某种共同的“文化”,其“誓言”所涉及到的某种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某种才能或习惯的复合体需要具备同一性或者相似性,否则“誓言”就无法成立。起初这种“文化同一性”关于社会认同。但随着社会发展,这种社会成员共同拥有的信仰、价值和行动取向的集中体现,这种集体观念处于复杂的变化当中,尤其是文化交流和冲击密切频繁的区域和时代,因此“誓文化”也在随之变化。

后记:

笔者最终结论立足于比较2000-2011年笔者在玉树市的亲身感受与听闻与2017-2018年本人假期实地调查和采访的结果。2000年笔者在玉树市(当时为玉树县)上小学,2011年至今离开家乡在外求学。

注释:

1.限于篇幅,此处不讨论用作表示决心的个人“起誓”所涉及方面。

2.孙秋云主编《文化人类学教程》,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第22页。

3.张永和.诅咒(赌咒)、发誓现象初探[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2):102-106.

4。肖虹.也看“盟誓”中的“誓”[J].文教资料,2010(18):138-140.

5.同上

6.同上

7.语言的圣礼:誓言考古学 [意]吉奥乔·阿甘本(Agamben,G.)著 蓝江译 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6年4月第1版.p9

8.语言的圣礼:誓言考古学 [意]吉奥乔·阿甘本(Agamben,G.)著 蓝江译 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6年4月第1版.p87

9.王双成.藏族“盟誓”习俗探微[J].西藏研究,1998(02):95-99.

10. “འ བྲོག་མ ི་ ད ག་ གིས་ མན འ ་ འ ཇོག ་ ཅ ེས ་ བ ྱ་ བའ ི་ གྲོགས ་ པོ་ ཐ ུན་མ ོང་ མ་ ཡ ིན་པ ་ ཞ ིག ་བྱེད་ ས ྲོལ ་ཡོད ་ པ་རེད།…… འབྲོག་མི་རེ་རེ་ བཞིན་ཡུལ་ ས ོ་ ས ོའི་ནང་དུ་ མནའ ་ ཡ་ཞ ེས་ བ ྱ་ བ འི་ག ྲོགས་པོ་མ ང་དུ་ཡོད་འད ུག་ཅིང་།མནའ་ཡ་ཕན་ཚ ུན་ག ཉིས་ཙ མ་དུ་མ ་ ཟད་དེ་ གཉིས ་ ཀྱི་ཉེ་ཚན་ དང་མ ནའ ་གྲོགས ་ གཞན་ དག ་བཅ ས ་ ནས་ཀྱང་མན འ་གྲོགས་སུ་བརྩི་ཞིང་རོགས་རེས་བྱེད་སྲོལ་ཡོད་པ་རེད།”-南喀诺布文集(第 2 卷)青海民族出版社 2015年12月第1版P:309-310

11.《西藏历代法规选编 》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编。2012年2月第1版P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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