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标记"完了"的语用功能研究

李辉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19

一、引言

话语标记(discourse markers)指在语言中不影响句子真值,起标记作用的语言成分,是语言使用者对语境的一种适应,反映了说话人的话语组织痕迹,可以实现话语标记功能和元语用功能促进交际.(1话语标记在言语交际中表现出三大明显特征:一是语义较虚化,主观性强,并且语义是一种非真值条件 二是语法分布较独立灵活,不受句子结构的限制三是语音弱化,可以通过重音、停顿、标点符号等识别出来.

通过语料分析,发现"完了"在会话中逐渐丧失实在意义,成为表达语言使用者情感态度、连接语篇的话语标记.例如:

(1)"修好了?"我问."完了,没法修了."他说.(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

(2)朱老忠说:"完了,他是被捕了!"(梁斌《红旗谱》)

(3)"完了,完了,出门才发现没有带钱,这次可麻烦了!"(口语)

例(1)中的"完了"不表示"修完了",而在应答中引出"没法修"这个坏消息 例(2)是在沉默语境中,朱老忠突然想到"他被捕"这件不幸的事,用"完了"引起听话人注意 例(3)连用两个"完了"引出"出门没带钱"这件不幸的事.可见,"完了"在上述三个例句中没有实在的意义,和句子结构也没有关系 其次,"完了"和其后面的语言成分没有句法关系,但又不能独立成句,具有某种标示功能 此外,"完了"之后经常有标点符号,语音停顿十分明显,很容易识别.可以说,上述例句中"完了"已经不属于某一词类,而是作为一种话语标记使用,给听者预设了一种不如意、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的语境.

本文根据BCC语料库和CCL语料库中的语料以及日常口语语料,分析"完了"作为话语标记的使用情况.

二、话语标记"完了"的形成过程

"完了"是言语交际中常用的一个词,基本义是"完结、结束",共时使用状态下主要有四种情况.

(一)NP+完了

"完了"用在名词或名词短语之后,在整个句子中作谓语,表示"动作或事件的结束、完结"."完了"是一个动词词组,"完"是动词,"了"是动态助词兼语气词,其结构层次为"完/了",语义指向是前面的主语.例如:

(4)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 (张爱玲《倾城之恋》)

(5)丧事完了,哥又往城外十里的乡校读书,而我也去了.(孙福熙《不死》)

(二)V+完了

"完了"用在动词之后,在句中充当结果补语,表示动作完成的结果.其结构层次为"V/完了",语义指向是前面的动词.例如:

(6)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张爱玲《金锁记》)

(7)那时候,开菜园,去卖菜时喝,卖完了也喝,菜一下子全卖给人家也喝.(梁鸿《中国在梁庄》)

(三)小句+完了+小句

"完了"隐含"结束、完结"等义,起连接作用,连接的前后事件有次序关系,相当于"之后""然后"."完了"作为连词结构上不可分离,语义指向是前一事件中的动词.例如:

(8)他掰两个棒子,挟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两个,胳膊一松,头里挟的两个掉下来,又挟两个新掰的.(周立波《暴风骤雨》)

(9)杜善人瞅一瞅老孙头,完了又瞅一瞅郭全海,看他们到底知道不知道.(周立波《暴风骤雨》)

例(8)中"完了"的语义指向是动词"掰"和"挟"的合体,在"掰"和"挟"动作完成后才有"伸手"动作的出现 例(9)中"完了"的语义指向是前文的"瞅".在该句式中,"完了"承接的前后谓语动作有先后次序,"完了"前面动词在形式上可以省略,在语义上可以补充出来.

(四)(小句)+完了+(小句)

"完了"无实在词义,位置灵活,难以从前一事件中找出省略的谓语动词,主要与言语行为连贯性和情感态度的表达有关.例如:

(10)我的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出可是两个人哪.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11)船很快接近了岔河口,这时候,小王却慌慌张张地沿河奔回来,喘着气∶"完了,完了,我们连长,守在码头上!"( 石言《秋雪湖之恋》)

例(10)中"完了"位于两个小句之间,与前一小句的动词"怕"没有直接关联,也无法补出动词,只表现说话人此时糟糕、担忧的情绪."完了"可以删除,但是删除后,前后小句语义会显得突兀.例(11)中两个"完了"连用,位于句首,引起后面不如意的事件.

"完"虽然是一个表终结义的动词,但在语言使用中不能单用,不能重叠,常与"了"组合使用."完了"搭配之后表示动作或事件的完结、结束,单独作谓语或作补语时,位于不同句法层级上,结构层次为"完/了",其意义可分离,形式不可分离.在叙述故事过程中,人们常采用一个动作或事件的结束来表示另一个动作或事件的开始 或者说,人们常常采取用前一个动作或事件的终点来表达起点的手段推动情节的发展.(2) 所以表动作或事件终点的"V完了"可以用来推动故事叙述的向前发展.在语境中,省略动词后的"完了"意义逐渐虚化,成为连接小句的连词,隐含"结束、完结"等义.起连接前后谓语动作的连词"完了"在会话中实在词义进一步消失,与谓语动词的直接关联度削弱,只起连接言语行为的作用,带有一种不如意的感情色彩,成为话语标记.由此,可知话语标记"完了"的形成过程:动词词组→连词→话语标记.

三、话语标记"完了"的语用功能

话语是由大小、种类不同的语言单位组成的连贯结构,话语的连贯不仅表现在组成内容之间的连贯,也表现在交流情景和篇章单位之间的连贯.话语标记作为一种语言符号,是言语交际者为了使语言单位与语境更加和谐的一种手段,虽然不具有命题意义,但是具有语用功能.

(一)话语标记功能

话语标记"完了"可以使话语单位的衔接更自然连贯,进而促进言语交际的顺利进行.

1.话题处理功能

"完了"常用在句首,引入新话题,并给听话人预设一个"不如意"的语境.例如:

(12)刘经理脸色铁青,一见面就捋起袖子指着手表埋怨起来:"完了,完了,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观众在下面闹翻了天,告诉你,你这场演出砸了的话,不但一分钱得不到,还得赔偿我们的违约金!"阿毛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认识路,耽误了点时间."(故事会《警车追击》)

例(12)中,刘经理连用两个"完了",引入了"迟到"的话题,也让听话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听话人在获得话题信息后立即做出回应,开始道歉并解释迟到的原因,这样就顺理成章地激活了相对听话人而言目前不会谈论的话题.说话人用"完了"话语标记引入新话题,不仅成功引起了了听话人的注意力,而且也让听话人做好接受坏消息的准备,避免了直接谈论话题的唐突.

"完了"还可以自然地切换话题,使语篇衔接更加连贯.例如:

(13)"真可怜,他被吓坏了,他们为什么要打他?"思洋突然站住,变了脸色,他的手放在腰间:"完了!黎儿!他们偷了我的钱!"(张曼娟《喜欢》)

例(13)中,黎儿问了思洋一个问题,之后应继续讨论"打人"这个话题,而思洋却在说"偷钱"这个话题.这两个话题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系,是话语标记"完了"实现了两个话题之间的自然切换.如果没有"完了"这个话语标记,那么这两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就很难自然地进行切换.

2.话轮转换功能

话轮是指在会话中交际双方依次交替说话次序的一次言谈行为,一个人说话开始到结束称为"一个话轮".所谓话轮转换就是指在会话中言语者与听者交换身份对话的过程.在言语交际中,言语者与听者可以使用"完了"实现话轮的自由转换.例如:

(10)小李:"今天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咱们可以去搓一顿啦!"小张:"现在还没到下班点,提前走不合适吧."小李:"有啥不合适的,我们……"小王:"完了,完了,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得出去一会儿."小李:"什么事儿?" (口语)

例(10)中小李和小张正在谈论提前下班的事情,小王突然插话进来,通过话语标记"完了"将话轮从小李口中接到自己口中,实现了自己由听者到言语者角色的转变,进而顺利实现话轮的转换.

(二)元语用功能

人类使用语言的过程也是在对所使用的语言进行选择的过程,说话人在交际中会根据周围的环境、交际目的、对象等选择合适的语言形式进行语言表达,进而顺利完成交际.由于语言选择是在大脑中进行并存在于语言使用层面上,此过程也被称为"元语用意识".【3】元语用意识对话语表达具有一定的引导或限制作用

1.标示语言选择痕迹

说话人在选择语言描述事件时总会依据一定的顺序,这个顺序或是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或是空间顺序,或是说话人自我主观的心理顺序."完了"在会话中,能映射说话人在做出语言选择时呈现出来的思维痕迹.例如:

(11)妈妈迟疑了一会:"他——抱过你没有?亲过你没有?他——"静秋很心慌,完了,抱过亲过肯定是很坏的事,不然妈妈怎么担心这个?她的心砰砰乱跳,硬着头皮撒谎说:"没有."(电视剧《山楂树之恋》)

例(11)中,"完了"一词看出静秋的思维痕迹,面对妈妈的质问,静秋意识到说实话会有不好的后果,所以她最后选择撒谎,以"没有"回答妈妈质问的心理过程.

2.吸引对方注意

言语交际也是信息的传递、分享与交流,为了能更好地传递信息,说话人会使用一些交际策略来突出或强调重要信息,从而引起对方的关注.表示不如意的话语标记"完了"在会话中能很好地吸引听者的注意力,避免听者遗漏重要信息.例如:

(12)乔六桥比刚才叫得更欢:"完了完了 !今儿我才明白,没学问,玩小脚,纯粹傻玩儿!" 牛凤章脖子一缩说:"说得我也想裹小脚了!"这话惹得众人笑声要掀去屋顶.(冯骥才《三寸金莲》)

例(12)中,赛脚会上众人各说各有理,争执不下,而乔六桥用两个"完了"引出学问与玩小脚的关系,成功引起众人的注意力和思考,使得听者的焦点发生转移,更加重视后面的信息,提高了信息传递和语言表达效果.

3.标示情感态度

话语标记语也具备一定的情感表达功能,反映言语者对其所述命题的肯否定态度、喜恶情绪、强弱语气等,是言语者主观情感的一种反应.话语标记"完了"不仅能给听者预设不如意的语境,也能传到出说话人在叙述某一事件时糟糕、心烦的情绪态度.例如:

(13)强子惊醒后,跳下车环顾四周,见车上的米面撒了一地,哭丧着脸:"完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口语)

例(13)中,司机发现自己所运输的米面全撒了之后,心情非常糟糕,只能自认倒霉.司机叙述这一不幸事件时使用"完了"一词,就附加了自己对该事件不乐观又无可奈何的情感态度.

四、结语

话语标记在会话中没有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但能合理处理话题、话轮问题,使语篇更加连贯、自然,可以引导或者限制言语双方的话语表达和理解.话语标记"完了"由动词词组经过意义虚化成为连词,再由连词意义虚化而形成的.在会话中,话语标记"完了"主要用于话题的开启、话轮的转换,并为听者预设一个不如意的语境,避免了话题突转过于唐突.此外,"完了"作为话语标记使用,可以反映说话人言语表达时的语言选择痕迹和叙述事实时不如意的情感态度,也能引起听者注意,避免重要信息的遗漏,从而提高语言表达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