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颜色
2019-11-14
第一次看到“悲伤的颜色”这五个字,是在一本叫做《美丽与哀愁》讲述台湾女作家三毛的集子里。荒芜的西属撒哈拉沙漠蜿蜒起伏,三毛裹了一袭白色长衣,低垂了头,伫立在漫漫无际的沙丘里。
从照片上看那时应该是摩洛哥的夏季,素色长袍套在她孤独、清瘦的身体上。沙漠地区的人们喜欢长袍,是因了那里气候干燥、炎热,巨大的头巾可以包裹住水灵灵的身体,似乎只要有一点儿皮肤暴露在烈日炙烤之下,就能被巨大的热浪席卷,刹那间灰飞烟灭。一双深陷的眼睛,仿佛荒漠里仅存的一口老水井,水汪汪地左顾右盼,开出或黄或白的野花来。恶劣条件下盛开的野花引来无数瘦小的蝶儿、蜂儿一通子瞎忙活,到头来也没采得几多蜜糖。
记得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里面曾经写过一篇名为《芳邻》的文章: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听到玻璃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这只可恶的山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之后,山羊踩碎了玻璃屋顶掉到了屋内,之后,玻璃屋顶被换成了塑胶板,之后半年内又有四只羊掉进屋里……
三毛的撒哈拉这样的热闹,就算是,她一样能静而处,想必因了有爱在身边,才让大脑不在“清醒”的状态,让她整日里处在幸福的“幻象”中。在一幅简单的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什么?一阵强烈的孤寂感拍击着我的心房,如暴风雨中愤怒狂竭的海浪,抛起千堆雪、洒下五百里霜。
拥有孤独也算是拥有了一种独特的气质,无论表面多快乐,暗自下来常会产生无尽的神伤。大脑是用来思考的绝妙工具,可以想天、想地、想人间、想地狱,想一想,还有什么没有想到过吗?
我常常自诩第六感非常好,也常会觉得自己有时像是半个神仙。穿衣从不赶所谓的潮流,但却永远都在流行前晃悠,惹了屁股后面喜爱时尚又踩不上节拍的人干着急也没办法,只能愤愤难平地说:这人有点神道。于是我想笑,我想这是天生的一种气质,用不着去处心积虑地学习,打从娘胎里呱呱坠地起就如影相随了。我常会不自主地想起什么,比如说:一个很少打招呼却天天能见到的人,突然有几天没见着,躺在床上脑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她来,没当事,紧接着又去想别的了。事情偏又凑巧,下午出门,竟然遇到中午想到的那个女人。如果只有这一次巧合也就罢了,远的不说,就在今天,当我走到街道拐角处时,脑子不知为何想起前阵子遇到过的,一个穿着军绿越野装的小伙子。我的思想刚刚停止,一瞬间,这小伙,还是那身军装绿的衣服,骑着车子哼着歌快乐地迎着我而来。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奥妙,只能说又是一次纯属巧合了。《美丽与哀愁》中曾谈到三毛的古怪、灵异,我甚至觉得她天生就是一位懂得前生、占得来世的女巫。这里绝没有抵毁她的意思,只能说是自己言词穷尽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对她的喜爱了。
照片上风唤起白色长袍,宽大的衣襟像是行在海面上的船帆,呼啦啦涨的满满当当,一副准备起航的样子。“船”中间是三毛纤细的胴体,默默地与大风抗衡。沙漠中没有风的影子,即使是风帆可以带着船行万水、跨千山,但那颗天生孤独、寂寞的心始终停泊在海港渔村的深处、深得找不见的地方。这种孤独的气质,三伏天亦能寒入人的骨髓,让牙齿因此打着群架。来自心底的悲凉即便是雨过风止的时刻,仍会化成水涌出自己的眼眶。我的眼眶就是在这一瞬间湿润的,其实,哪有什么悲伤的理由,只是因为看到了这幅来自大漠深处的照片,只是因为第一次知道了悲伤也是会有颜色的。对于她来说,悲伤是白色、透明的,无法让人走进及触摸到的。爱屋及乌的缘故吧,布及棉麻织物是我之所爱,如同爱着大自然中一切纯朴、天然的东西。
借来的东西都拿着当宝贝使,书也是如此。读借来的书就像在沙子里淘金一样,需要细致再细致,生怕一不留神丢掉什么。在《当代散文解析》中幸而看到巴金回忆夫人的一篇文章《回忆萧珊》:“今天是萧珊逝世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了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了。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设。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地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面有我的泪和血……她是我的一个读者。1936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1936年和1941年我们两人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1944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在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和她的骨灰搀和在一起。”
巴金讲述着一个动人的故事,恍惚中,仿佛我正坐在他的木椅前,看着他愈发有神的眼睛来。先生的眼睛里有了斑斑泪光?那是爱的离伤纺成的银线,这银线啊,请您不要滴落下来,免得打湿了我玫瑰红的绣花衣裳。我想做一个纺织姑娘,为您织一匹有着十二种色彩的绸缎,请您带去,送给萧珊做件美丽、典雅的衣裳!
她很早就离开了,如同从来没有到访过这个尘世;他曾坚强地活着,现在他寻了她的芳踪,去追随隔断经年的爱人了。能用什么色彩比喻他们的忧伤呢?这时候我仿佛看到粉红的唇迹,一点、就一点,昂扬着花朵一般的生机,在时空的夹缝里安静地开放。也许,悲伤的颜色还可以是多彩的吧,就像从“梁祝”悠扬的琴音里飞来,徘徊在檐下的蝴蝶仙子,他们不就是彩虹的模样吗?
窗外,天阴沉得厉害,被厚重的云压迫着,眼看一场大雨将要来袭,我要赶在落雨前到家。黑漆漆的天让我暂时失去了记忆,这会儿功夫到底是在正午,还是在深夜?深夜里应该有月朗星稀的天空吧!可现在却是急促、晶莹的珍珠,斜斜地敲打着一幕一幕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这雨来的急,来的猛,在轰然响着的雷声中起舞;在蛇状闪电划过天空里狂笑。冷、暖空气在高空相遇后,爱的如此轰轰烈烈,他们忘情的缠绵,相互缠绕不愿分开。尘世中的凡夫们,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呢喃呀,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在电与雷从天庭下凡发出的叫喊声中怯怯发抖!
聆听着雨点唱出的号子,宏大、幽秘地刺入心房,一个人的时候,湿润了本已铺了青苔的心脏。雨有时是快乐地,如山莺鸣唱;雨有时是悲伤的,如吹奏一曲思念的萨克斯,低郁的乐声久久弥漫在无边无际的空气中,挥之不去。眼前又出现了我在今年夏天到访过的撒哈拉沙漠,遥远的阿雍城里,“百合花”静开的模样依旧在这个偏僻小城的街市、巷弄间游荡;还有那两位老者,驼了脊背,牵了手,一起走着的粉红色背影。
原来,悲伤的色彩里,也给幸福的颜色留下了不大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