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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的灵魂
——读李庄的诗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李庄飞船意象

德州诗人李庄是一个写得很慢的人,不轻易下笔,从事诗歌写作几十年,他仅捧出来为数不多的几本诗集,但这为数不多的诗作,却是经得起流传的。因为这是他在自然面前虔诚倾听、努力发现的结果。他说过:“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我们没有权利说创造,我们只能去发现,只有自然本身才有权利说创造。”“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存在本身,写出来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凝视、沉默。我写出的,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的确,抒情诗歌是最为个人化的文体。诗人的创作,是他与自然、与生命、或是与遥远时空中的另一个个体发生的私密的空灵对话,是用语词、意象来定形一脉心灵触动。这种私密的对话能否被另一个局外者解读有时是值得怀疑的。因此,诗歌的写作、接受与评论之间常常横亘着辽阔的距离。但他的诗集《李庄的诗》获得了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说明有很多读者和评论者都喜欢聆听他的自言自语。

李庄在他的诗《河》中说:站在此岸的/站在彼岸的/我都认识,熟得很/站在河的/第三条岸的那位/才是诗人。在我看来,李庄就是一个在此岸、彼岸和第三岸之间的自由泅渡者。他的诗不仅是自己的自言自语,也是他泅渡途中拍打出的浪花,是他在疲惫时浮出河面换气的叹息。当我们阅读时,这浪花也扑上自己的面颊,这叹息也让我们感知到存在的神秘。

诗歌是意象的跳跃性组接。李庄的诗予人印象最深之处正在于意象缤纷。他既为此岸的太阳、月亮、雨雾雪霜、蚂蚁、蜥蜴和蜂群,以及失学的孩子而歌唱,也为怀想身在彼岸的亲人而哭泣、忧伤。而盘旋在视线无法抵达的寒冷高处的海东青和有着雷霆般叹息的狮子,踏响人类头颅的马,以及插进血管中的玫瑰,则是他在泅往第三岸时看见的神秘景象。当他身在此岸时,他的笔下有切割生活的锋利,这时出现在他诗中的意象是铁、是刀、是钉子,是活在盐碱地中的倔强红荆,是刺痛麻木时代的蜂针。当他溯记忆之河而上,思念彼岸的父母时,伴随出现的总是泪,是血,是温暖的灯光,是茉莉的花香。而神鸟一样的海东青、神秘远去的狮子,以及脚踏四季走远的马,则昭示着他对自由的永恒渴望。

在诸多反复出现的意象中,羊,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它既出现在此岸的草地上(《草与羊》)和旧毛毯(《旧毛毯》)中,也出现在彼岸母亲的喊声(《羊的声音》)中,更频繁现身在神秘的大雪之中(《羊群》《大雪》《凝望》)。羊,不过一种性情温顺的普通家畜,在国人心中,与猪、与牛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为什么李庄的笔底却一再地闪动它的身影呢?一首短诗《牧》,似乎泄露了一丝玄机:

十二个月十二下无声无息的鞭打

草青草黄

最后一声响过

万物将去下一个牧场

显然,在作者看来,万物,包括人,皆是天地之间的群羊,他们被神秘的牧人驱使,奔逐在茫茫世间。这令我们想起《圣经》中有原罪的人类被上帝视为迷途的羔羊,而耶稣则是那个“除去世人罪孽的上帝的羔羊”,上帝自己则是永恒的唯一牧人。显然,李庄对羊的反复叙写,其情感线索并非仅仅来自中国乡村生活的记忆,而是与西方的宗教文化有着一些隐秘的关联。如此一来,羊这种看似普通的生灵,却在李庄的笔锋之后勾连着此岸和彼岸的世界。通过羊的意象,李庄把自己对自然和生命的理解真切地诠释并传达给我们。

在李庄的诗中,《狮子》《鹰》《马》和《在呼兰》等几首诗是当代诗歌中难得的力作。诗人所咏叹的鹰、狮子和奔马等动物,都是最能传达刚猛雄健、奔腾不息的精神气质的符号。然而,这些诗句的动人,不仅是由于其中涌动着诗人追逐精神自由的澎湃激情,还因为字里行间所迸发的那种颠覆和重建的力量。雄鹰、狮子和奔马并非是新鲜、独特的诗歌意象,它们曾在无数诗人的笔底闪现过。但李庄通过强硬的否定重新为这些意象绘制了存在的印迹。

在《鹰》中,起句就是一个近乎武断的判定——“鹰从来不飞”。然后以一个极其有力的动词“攫住”来重新定义“鹰”在天空中的存在方式。而在《马》中,在质问过“谁知道马的来处/谁知道马的去处”后,结句的“你走近马时/马已走远/仿佛马从未出现”以表层的逻辑矛盾拒绝了庸人对马之魂魄的接近。同样的强力否定也出现在《狮子》中,诗人毫不客气地断定“众人眼中的狮子都是幻象”,结句的“它去了哪里”以裹挟着一丝神秘、一丝狡黠和一丝冷冷得意的未完成设问,透露出诗人躲避俗常、遗世独立的情愫。《在呼兰》的结句——“视线无法到达的更加寒冷的高处/才是努尔哈赤那只盘旋的海东青”,有力地塑造出一个虽然不见、但却可以想见的神鹰形象,在其睥睨之下,那些平凡之鹰,自然只能是影子了。通过强力否定来重新定义这些刚健动物的世间存在方式,既颠覆了常规、创造出诗歌的新意,同时也呈现出诗人在血肉之躯不得不浮沉凡俗的同时,努力让灵魂伫立在应有的高度之上的绝然和不妥协。

李庄还有大量吟咏父母亲人和故乡的作品,如《父亲》《羊的声音》《祭歌》《父亲的手》《母亲的头发》《茉莉花开了》《我要》等,这些诗虽然在文字上较之前述的《狮子》和《马》等更朴素一些,但这些文字中却聚集着最饱满的力量,仿佛是从作者的血液中直接流到笔端和纸上的。其中的爱与痛,忧伤与思念都是最纯粹、最高贵的,没有掺杂一丝“为赋新词”而强说的情感。 尤其是《父亲》一首,写尽了父子之间沉默但浓重的亲情:

这个把我领到世上的人

手脚粗大 打倒过我三次

我鼻子里涌出的血将他烫伤

他从不扶我

我没说过一个爱字

……

这个被岁月夺取健康和力量的人

两手空空 卧在我心上呻吟

那么小 像我儿时养的那只猫

我从他的目光中知道

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珍宝

……

寥寥数行,就将父亲由强壮而衰老、而我由少年而成年的人生历程呈现出来,而伴随父子相向而行的这段岁月的,是父子情感的微妙演化。最终,父子站在一起,血脉相承。这首诗,语言虽质朴却力量沉重,每个字都敲打在人的心灵最深处,发出悠远的回声。

李庄的新作《预言——人类新生活交响曲》则称得上是一首实验性长诗,也是一首骨骼坚硬的大诗。在文本层面上,其实验性当然首先是因为他采用了拼贴的书写方式。拼贴作为后现代的文学手法,在小说中虽然已经不算太新鲜,不过在诗歌中毕竟并不多见。他在诗歌的主体中嵌入了大量的文学或非文学的他文本,既有网络百科、书摘,也有其他诗人的诗作。此外,镶嵌其间的还有他自己的大量旧作。这些旧作与诗歌主体几乎做到了无缝衔接,丝毫没有生硬和造作之处,它们作为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脱离了原来的语义语境获得了新的文本意义。这种复杂的拼贴使得整首诗作呈现出一种奇崛的色彩。这种色彩挑战着读者的阅读方式,刷新了读者的阅读经验,似乎是在诗歌的幽深丛林中拨开了一条新的小径。读者捧读《预言》,可以有多种阅读方式,既可以严格跟随作者的书写轨迹,从头至尾顺序阅读,竭尽全力寻找诗行之间的复杂寓意;也可以随意跳过、省略甚至游戏般地替作者删除某些拼贴文本,自行决定这首诗的长度和组合方式;如果被复杂的文本形式导致了阅读障碍,还可以随意翻动书页,只挑选拼贴其中的诗歌片段体味,同样具有阅读的快感。李庄自言,他是将诗作分解成了“主诗”和“副诗”,两者既是泾渭分明的,又是水乳交融的,相反相成。这才是《预言》最具实验性的所在。李庄探索的这条小径是否会从根本上革新诗歌的书写,我们尚不得而知,但在繁花茂草的掩映之下,小径已然散发出迷人的神秘气息。

《预言》的主题既是丰富的,也是纯然的。其丰富在于,它似乎包罗了诗歌可以书写的所有情感:既有爱情、亲情、友情这样内向的私人情感,也有对自然、生物的关切、对现实的质问、对历史的爬梳、对世界运行秘密的追索这样外向的公共性情感;其纯然则在于,无论其中的情感如何汪洋恣肆、漫流时空之间,其最终的归向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人类命运的忧思。同时,《预言》没有耽溺于不及物的单纯抒情,让诗歌在语词的深海中进行意义的自我生成和消解,而是通过既梦幻又明晰的叙事线索,导入当下的现实。那就是在“文明号飞船”即将启航之际,人类应该拣选哪些生命和物事带上那艘不再回头的飞船?因此,《预言》的“主诗”中充满着“带上”与“留下”,通过大量地罗列“带上”和“留下”,李庄将这个时代巨细靡遗地展现出来,雅至文学艺术,俗至饮食男女;宏大到太空,细微到蚂蚁;先锋有人工智能,古老有中东哭墙;论艰涩可深到康德哲学,讲性感能滑到维秘内衣……这种拣选无异于是对时代面目的全景扫描,也实现了李庄要“书写时代百科全书”的创作主旨。

我们不妨从普鲁斯特那里借一句“追忆逝水年华”来描述李庄的这首长诗。只不过,李庄在诗中不只是在追忆自己的逝水年华,而且是作为人类的一分子,在人类将乘坐“文明号飞船”离开“老不死的地球”,似乎要开始新生活之际,代表人类在追忆这个物种的逝水年华。这些即将远去的时光中有个体、家族的伤痛,包括曾为民族浴血疆场却萧然离去的父亲,包括缠绵病榻数载而痛苦离开的前妻;但更多的是人类文明中的闪耀星辰,如俄罗斯杰出的诗人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和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等人的遭遇;以及战争、极权、屠杀的罪证,如朝鲜战争、奥斯维辛集中营、以色列诗人阿米亥和朝鲜脱北诗人张进成的诗歌等;至于现实的苦难及其怪现状,如地震、反恐、刑案等,更是不胜枚举。每一项、每一次追忆,都伴随着作者或痛苦或戏谑或谴责或讽刺的评价。

《预言》的表述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相似于《追忆逝水年华》,每一次他文本的嵌入时刻,尤其是作者的旧作嵌入的时刻,都是一次意识流动的转向时刻,因此诗行之间就似乎遍布着玛德莱纳小蛋糕的碎屑或者铁轨的敲击声或者脚下石板的特殊踩踏感,这些转向点不断的增加,曲折往复,最终勾连成一张巨网,不仅将作者自己的人生轨迹纳入其间,同时也勾画出一帧时代的巨幅肖像。其大开大合的节奏,赋予诗歌磅礴的力量,锋利地切入读者的灵魂,带给读者强烈的精神震撼。

由于李庄在《预言》中设置的这个飞船启航时刻的节点,于是,诗歌中便隐含了一种宗教的寓意。“文明号飞船”貌似人类新的诺亚方舟,作者在启航之际的拣选,理应代表着对未来新生活的期许,这也是“预言”的题旨吧?然而,在诗行的终结处,回视、检点作者声言一定要带上的和决然要留下的,我们又悚然而惊,在李庄的心里,“文明号飞船”真的是人类新的诺亚方舟么?人类真的可以丢下“老不死的地球”么?生活会是新的吗?“文明号飞船”开始星际旅行后,时间是否会发生弯曲?那些地球时代的过去不会在前方的岔路与人类再次劈面遭遇么?飞船之上的人工智能又将如何参与人类的新生活?这一首恢弘的人类新生活交响曲,在急管繁弦之间却又似乎传递出了浓重的疑虑、悲凉与绝望。飞船去向何方呢?好在,《预言——人类新生活交响曲》是一个开放的文本,作者的写作是未完成的,他随时可能在诗行的某处谱进新的音符,让意识的流动发生未知的转向,或许,那些未知的转向将带来曙色初现。

“真正的诗人都懂得,使世界的浑浊显出透明性正是自己的使命,诗人置身世界的虚无,却以诗的言说突破世界的虚无。” 李庄的诗,语言澄澈、明净、节制,同时有着山东男人的坚硬质感,一个句子、甚至一个词,就可以在人的心上撞击出一个深洞,从洞中吹出凉凉的微风,让你感受到心灵深处常常被自己忽略的那一丝细微的悸动。正如李庄所说:“诗写到最后,是一颗赤裸的灵魂”,我们在阅读中感知和触摸到的是诗人那颗赤裸的灵魂,也是我们自己赤裸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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