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2019-11-14
1
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李伯顿怕影响溪琴睡眠,悄悄起床去了书房。坐在藤制休闲椅上,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月亮,庭院里五彩缤纷的蔷薇花变成了更浓的黑色。他打开椅子边上的落地阅读灯,拉上窗帘,把黑暗挡在窗外。藤制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面插满了蔷薇花,紫色、粉色、玫红色和橙色等,唯独没有宝蓝色。这是溪琴摘的花。他摘时总是只选几支宝蓝色的。她看到了就埋怨他:“说过多少次了,你是色盲呀,还是缺乏最基本的色彩感?最难看的就是蓝色。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他总是不改。她也暗暗较劲,每次摘花时偏偏不摘宝蓝色的。
S城音乐学院去年和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建立了学术交流项目。双方除了提供自费生的留学机会,每年还相互交流一名学生免费去对方学院学习。皇家学院公派的第一个学生是英国的大提琴女孩,李伯顿作为院长和几个评委老师一起听她演奏大提琴曲《殇》的那个下午,第一次见到她。看着眼前这个有些俏皮的女孩,李伯顿怎么也无法把她明亮的蓝色眼睛和哀婉悲伤联系在一起,而她的演奏却把他带进了无以名状的悲伤里。恍惚中,他甚至以为是杰奎琳·杜普蕾在演奏。直到她收琴、鞠躬又缓缓地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他,他才回到现实,比评委老师们晚了一拍鼓掌。
大提琴女孩已经来学院三个月了,可学院还没有选出去英国的公派生。因为竞争太激烈,学院成立了评委会,组织了初选和复选,最后票数比较集中的是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李伯顿原本是侧重男生的,男生的专业水平比女生高。男生演奏小提琴《梁祝》时,能拉到他的心里去,让他情不自禁地融入音乐,悲从心起,想流泪。而同样的曲目女生演奏时,他内心平静得就是在看表演。按说这事也不复杂,按照复选的结果,男生占优势,就可以确定了。但男生腼腆,女生长得漂亮又八面玲珑,不止一次去过他的办公室,还有几个老师也反复找他做工作,好像只要一天名额不确定,女生就会锲而不舍地一直努力争取。这让他有些为难。如果召集评委再评议一次,一定是女生占优势,也能顺水推舟地给某些人面子,但他过不了心里的坎。在初选之前他并不认识男生,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男生演奏《梁祝》时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了当年无助的自己,他不忍做到不公正。而女生眼里那种毫不掩饰的东西很像当年的姚晴,不可思议的是姚晴也为女生来找过他。如果女生让他想起的不是姚晴而是另一个女人,也许他会动恻隐之心。
直到黎明将近时,李伯顿才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古城的街道上,整个街道因年代的久远而泛着陈旧的光。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他想询问这是什么地方,但却没有人可以问。偶尔遇见的人都像是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模糊不清,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想通过寻找标志性的建筑来判断这是什么地方,走了好久,终于看到一段城墙,好像是长城,可是感觉比长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因为城墙建在废墟上。正在思考,迎面走过来一个香艳的妙龄女郎,那女郎是彩色的,有别于之前遇见的黑白人。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这香气不是女人的脂粉和香水的味道,有点像沉香焚烧后的味道,闻起来很享受,他闭上眼睛努力吸着鼻子,尽可能多地吸进香气。香味越来越浓郁,睁开眼,女郎就站在他面前,他居然一点也不紧张,指着废墟上的城墙问,这是长城吗?问完才意识到女郎可能听不懂中文。
女郎回答,这不是长城,是哭墙。你从东方来吗?
他也不惊讶女郎会说中文,是的,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女郎晃了一下浓密的棕色卷发,我是吉普赛人,这里是耶路撒冷。
他问,来旅游吗?
女郎说,我是来给你占卜的,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当然你可以不信。
他说,我信。
女郎说,你欠了一个女人的情债,她用最珍贵的东西换了你想要的东西。她一生都在痛苦中忏悔,你却生活得很幸福。
他急忙问,我现在能补偿吗?
女郎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一切都是缘,遵从心的意愿吧。
他听不懂,要求女郎说得详细点。话还没有说完,女郎就消失了。
他大声喊,你回来!你回来!
他把自己喊醒了,才知道是一个梦。恍惚中他看到,对面墙上油画里侧身拉小提琴的女人回过头来看他,他好想看清她的脸,可幻觉随即消失了。他感到头有些木涨涨地疼,但那个梦却异常清晰。
他想,今天一定得把公派生的事确定下来。
2
李伯顿在会上宣布公派生是男生章海时,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他说:“前期我们已经走了初选、复选的程序,咱们也都投了票,就应该公布投票结果,这样也算是公开、公平、公正。”他环视着各位参会的评委,没有谁提出不同的意见。会后,他想这件事他是坦荡的无私的,也遵从了心的意愿,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放下了一样的轻松。他以前听说过有关吉普赛女郎占卜很灵的事情。
S城音乐学院建立时,从上海的一些大学抽调领导和音乐老师,都不愿意去。虽然S城距离上海不到200公里,但上海人都称呼S城是乡下。李伯顿莫名其妙地被调来任院长,很不开心。他的岳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换个环境,未必不是好事。”他心想,真是人走茶凉,岳父已退休多年,心态真好,如果早些年,没有人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他赶到S城。
自溪琴因流产不能再孕后,他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为何非得坚持演出,不肯把尤二姐让给B角,因为他相信很多事都是天意。可岳父总是自责自己过于溺爱女儿,对他说话都是特别的客气。
他到学院还不到半年,姚晴就调到学院图书馆了。他当时很不解地问她:“你在上海好好的,跑这里来干啥?”姚晴话里有话:“来投奔你呀,你为啥跑这里来?你可不是想当官的人。”他不信她说的话,但他相信她来这里一定有她的目的。一年之后学院盖了宿舍楼,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机会,学院的全体员工都有份。那些当初不愿意调来的老师们都后悔莫及。看着姚晴得意的笑脸,他问啥、解释啥都是多余的,随便她怎么猜测他,他都一笑了之。想起岳父,原来茶没有凉。
两天后的下午,姚晴来到李伯顿的办公室。她退休后不像以前一样有事没事经常来打个逛,说些八卦。除了上次来他办公室替女生肖丽说情,这是第二次登门。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一边笑着,一边不停地点头,好像他的脸上有刚刚发现的新大陆。
他纳闷地问:“看啥?表情怪怪的。”
她说:“我这一辈子就求过你两件事,第一件不说了,我理解。可是这次我不理解呀,俩学生条件差不多,咱俩这无话不说的关系,你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吧?再说肖丽也来找过你,还有那么多人帮她做工作,你为啥还是坚持选章海呢?这不像你以往做事的风格,为啥呢?”
姚晴的一连串追问,好像隐含着什么,他太了解她了。于是他坦荡地说:“很简单,就是根据选票多少,这样谁也不会有意见。”
她哈哈笑了几声,接着说:“这话拿来哄别人行,我会信吗?所以呀我就去了解了一下他的档案,果然……”她故意不说下文。
他说:“别卖关子了,说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的父亲是油画家章林,他的母亲是中学音乐老师。”
他说:“你可真有闲工夫。”说着起身去拿杯子给她泡茶。他端着一杯滚烫的红茶向她走来。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的母亲是——方——旖——旎。”
他怔住了,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疼了他,一松手,玻璃茶杯摔碎了,茶水又溅到他的鞋、裤腿上。姚晴看到眼前的一切,一边收拾一边说:“现在我相信你是不知情了。”她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他们有过共同的经历,正是彼此太了解彼此的过去,即使没有方旖旎,他们也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他们三人那段共同的经历有着各自不能言说的伤痛。
他曾经认为回上海是他的幸运,也有知青办唐主任的帮助。十几年前上海知青传出消息,说唐主任死了,死在办公室的床上。有人说是吃安眠药自杀,也有人说是心脏病猝死。他老婆都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怀孕,都快生了,他怎么舍得死呢?他想约上海的知青去一趟北大荒,其实最真实的目的是希望能遇见方旖旎。那帮知青没有人愿意去。就连姚晴都说,这是报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姚晴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当年回上海的原因,并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3
男人的一生无论遇到过几个女人,往往都可以归类成两个女人:一个是远在天涯,却让他铭心刻骨;另一个是每天厮守,却让他心如止水。往往是远在天涯的常来心里溜达,近在咫尺的虽触手可及却常常被视而不见,如同阳光和空气。聪明的男人会把铭心刻骨的封存在记忆里,娶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帮助自己遗忘。这就好比是藏起一道结痂的伤疤,在以后的岁月里尽量不去触碰。而李伯顿显然不属于聪明的男人,娶王溪琴就足以证明,他不仅不够聪明,还有些自虐。
王溪琴的眼神里有一种别样的忧郁,这忧郁与心情是否愉悦、生活是否美好都没有关系,可以说这忧郁是与生俱来的。李伯顿很纳闷,生活中的溪琴是个凡事都要强、脾气急、勤劳顾家的女人,完全不同于舞台上的她。可那双眼睛分明又完全是舞台上的状态,仿佛是她在走下舞台步入生活的时候,把魂忘在了舞台上。也或者是他随她一起生活在舞台上。这常让他恍惚,也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人生如戏或戏如人生吧。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李伯顿和胡老师一起去看黄梅戏《红楼梦》。戏票是胡老师老婆提供的,她是那戏的编剧。不等散场,他就对胡老师说想认识尤二姐的扮演者。胡老师很惊讶,惊讶过后开始调侃他“独具慧眼”,如果说喜欢林黛玉,都理解;喜欢薛宝钗,也不离谱;可他偏偏喜欢尤二姐。尤二姐的戏份很少,也没有展示出多少风姿呀?不懂!于是胡老师问他,你喜欢她哪一点?幽怨的眼神?梨花带雨的脸?弱不禁风的身姿?可这些林黛玉都具备呀?在胡老师的思维里,喜欢林黛玉是正常的,而喜欢尤二姐,就有点说不清了。所以胡老师特别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想谈婚论嫁。他当时很坚定地说,就是她了。胡老师还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不是林黛玉或薛宝钗?他说他不喜欢林黛玉的小性子,也不喜欢薛宝钗的圆滑。其实他心里明白,所有的角色都是曹雪芹创作的。书里的角色、舞台上的角色、扮演角色的演员、生活中的演员都不是一回事。可他就偏偏被尤二姐一个幽怨的眼神征服了。那一刻他颤栗了。几年前,方旖旎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让他第一次品尝了绝望的滋味,让他想起来就心疼。
李伯顿与方旖旎相遇在北大荒。他们是最后一批去北大荒的学生,当时被称为知青。他来自上海,她来自北京。他们都是十七岁,感情都是一张白纸,都喜欢音乐,都会拉小提琴。他还会吹口琴。去北大荒是高中毕业后的唯一选择。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是必须去北大荒,而不是去北京、上海附近的农村。后来想,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安排。
知青的宿舍、办公室和会议室都集中在两排平房里。第一排的东面第一间是知青办唐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西邻的两间是打通了的知青会议室。平时知青学习开会都在这里。再往西的四间就是女生宿舍。后面一排七间是男生宿舍。
那时在北大荒的知青们像当地的所有农民一样,干最原始的农活。开始的前两个月,学生们彼此都刚认识,还沉浸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激情里。初干农活时,也有新鲜感,尽管分别来自北京或者上海,干起活来也是边干边聊天,大家都很快乐。但后来每天都重复简单的体力劳动,除了过度消耗体力,没有任何的收获。劳动之余是开会,开会的关键词是怎么更好地劳动,之后还是劳动。仿佛活着就是劳动、开会,再开会、再劳动。这时候他们才都意识到,他们已经完全像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样生活了,曾经的爱好与劳动没有丝毫的关系,曾经生在其中的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城市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甚至无法想象未来还能不能再回到那个城市。那时候,学生之间已经很少交流了,也许是累得连话也懒得说,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题。
4
在北大荒的第三个年头,有小道消息说,以后每年在他们中间都有返城指标,指标很少,要经过严格的评选产生。至于究竟每年有几个指标、由谁来评选、评选的标准,他们都不得而知。自从有了这个传言,所有的学生心里都开始盘算,可以说每人心里都渴望自己是第一个返城的人。每天除了更加卖力地劳动,绞尽脑汁地想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还得费尽心机地探听别人的背景,随时评估谁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李伯顿经常身心疲惫,处于崩溃的边缘,想象不出方旖旎怎么承受。她长得很柔弱,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一双漂亮的眼睛让他震撼,他甚至因为看它们而忽略了不够高的小鼻子,和不够红的粉唇。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其实在过去的两年多,他无论多么喜欢看那双漂亮眼睛,都是在见到她时的一种吸引,不见她时,他也不会想她,或者是想见她。她只能算是他印象中一个漂亮的北京女孩,还没有更深一层意义上的牵挂。
自从有了那个返城的传闻,他也开始细致地观察每一位同学的所有举动。再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除了被吸引,不由自主地去看,更多的是分析那双眼睛所涵盖的内容。这样他也就很容易注意到它们有时是红肿的,毫无疑问那是哭过的痕迹。对他来说这可是值得注意的细节。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特别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终于在周日傍晚,他在他们集体宿舍后面的一条山路上散步回来,看到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布包,沿着另一条山路,向不远处的一个山包走去。他即刻跟在她后面,用路边树林做掩护。她快速地走着,大约十分钟后,她绕过那个山包。他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她发现,但借着月光,他仍然可以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方巾,是北方女人戴在头上的那种。把方巾铺在地上,坐下,从包里拿出小提琴琴盒。取出小提琴,调了一会音,一曲又一曲的经典,就像月光下山间的潺潺溪水一样悦耳。他怔住了,她走十几分钟的路,到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居然是为了拉几首曲子。在舒伯特的《圣母颂》奏响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身边。他说不清是因为音乐、因为她、还是因为别的。
她看到他,立刻把提琴收在身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孤独与无助。她第一次与他对视。他呆呆地站在她面前,试图用最友爱的目光来温暖她,可他的眼睛里突然就布满了雾水。她依旧坐在那里,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哭了。他没有看见她的眼泪,是从她的声音里判断她哭了。她说:“我想妈妈,想家,想北京。”
他很想安慰她,可不知道说什么话才有效。他试着说:“听说从今年开始每年都有返城的名额了。”
她抬起头,很茫然地看着他:“名额那么少,怎么可能轮到我。”
他看着她,莫名的一阵心酸,甚至想说如果年底他能争取到名额,他会让给她。但他没有说。一是他不确定会争取到,二是真的争取到他也不舍得让给她,他太想回上海了。
他开始说另外的话题,从刚才她拉的小提琴曲目说起,说他喜欢哪些曲目,说他学小提琴时练习的第一个曲子就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已经有很久不摸琴了,他也没有带提琴来北大荒。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提琴递给他。他接过琴开始拉的第一首曲子是《圣母颂》,第二首是《梁祝》,一曲接着一曲……她始终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该回宿舍了。
他说走吧。他要替她背着装小提琴的黑布包,她说不用。他跟在她后面走,看着她背上的布包,有些伤感。他距离音乐已经很远了,不是吗?现在借着月光,他仍然可以辨别出小提琴琴盒的轮廓。刚才在来的路上,他居然一点也想不到布包里装的是小提琴,只能说他对小提琴已经足够陌生了。一路无话,再拐个弯就看见宿舍的后墙时,她回头说,她先走一会儿,他再走。他答应着,并问也算是邀请,下周日还去吧?她嗯了一声,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5
接下来的一周,他感觉特别漫长。偶尔路上遇见她,不等他说什么,她就离开了。好不容易捱到周日的晚上,他早到了,站在山包朝向山路的这边,可以看见来时的山路。等了十几分钟,看见她远远地走来,他立刻迎上前去,边取下她背上的布包,边说他刚到。她跟在他身后,绕过山包。她像上次一样取出方巾,铺在地上说,你也坐吧。因为方巾不够大,他们并排坐着,几乎是挨着。他们没有拉琴而是聊天,聊彼此的童年,聊彼此的城市,也聊现在的形势,和对未来的憧憬。聊着聊着他想起了什么,他说会变魔术,让她闭上眼睛。等睁开眼时,她看见他手心有两块大白兔奶糖。她当然知道奶糖不是他无中生有变出来的,可还是会心地笑了。她只拿了一块,等她刚吃完,他又把另一块剥了糖纸填到她嘴里,说他不爱吃甜。其实他最爱吃大白兔奶糖,是今年春节妈妈给他买的。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舍得吃一块,都留给她吃了。
再一次相见时,他带了口琴,说给她伴奏。
他们合奏了一曲又一曲。两人因默契的配合,都有知音难觅、相见恨晚的感慨。聊天更是无话不谈。她说感觉他的名字很特别的。他说,对别人介绍李伯顿,都是说木子李、伯父的伯、停顿的顿。给你介绍是李斯特的李、舒伯特的伯、海顿的顿。她哈哈大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开心过。她笑过之后,又一本正经地说,钢琴之王李斯特的李,歌曲之王舒伯特的伯,交响曲之王海顿的顿。他也笑,边笑边继续说,你看你看,你都认识他们,我这样介绍对吧?如果对不懂音乐的人介绍,人家一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呢。
他们这样快乐地度过了春末、夏季和初秋五个多月的时间,那段时间应该是他们在北大荒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他经常采来沿途路边的野蔷薇花。蔷薇花的颜色很多,红色、粉色、紫色、玫红、黄色、宝蓝色,几乎能想到的颜色全都有。
她从多彩的蔷薇里,挑出宝蓝色,很惊喜地说:“多华丽的宝蓝色呀!”
她问他:“知道宝蓝色的玫瑰花叫什么名字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宝蓝色的玫瑰,想当然地说:“蓝玫瑰?”
她仰着精致的小脸,笑着说:“再想象一下。”
他说:“不会叫‘蓝色多瑙河’吧?”
她说:“你真有想象力,是‘蓝色妖姬’。”
他说:“还是想象力不够,至少应该猜‘蓝宝石’。”
她说:“嗯,用‘蓝宝石’命名也不错。”
“还是‘蓝色妖姬’更有想象空间。”
“嗯,‘蓝宝石’好像多了些俗气。”
他发现他越来越喜欢她了,不仅喜欢她漂亮的眼睛,还喜欢她的才情、雅致、脱俗。不,比喜欢还要过分,是一种迷恋,迷恋她的一切。
十月份的一个晚上,那是在好多次合奏之后,她想跟他学口琴,学那首她最爱听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教她时他们才发现很尴尬,一个口琴,两个人轮流含着,实际上是间接接吻。他不再掩饰越来越爱她的感觉,紧紧地拥抱了她,并在她耳边反复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羞红着脸,低下头喘息着:“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她说:“我想回北京,你也想回上海。如果别人知道我们这样,我们只能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
他们面对面站着。他继续说:“留在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前几届不是有在这里结婚的吗?”
“不!不!”她几乎是尖叫了,“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会崩溃的!”
他双手拢着她的双肩:“可是我爱你!”
她忧伤地看着他说:“不,我不能答应你。”
“不要拒绝我!我不能没有你!”他以为只要坚持,就可以说服她。
她用哀怨凄婉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泪水也无声地流下来。他感觉到了她的心疼、无奈。这哀怨的眼神传递给他的是真实的绝望。这可以说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有关绝望的体会。
6
以后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故意回避他,他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找她。她怕被别人发现,只好答应晚上在老地方见他。虽然她去之前想好了,一定要硬下心肠来拒绝他,可是一见面,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且泪流满面地吻着。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约会,他不同意。
她问他知道无花果吗?他说不知道。
她讲了许多关于无花果的细节。
她说,无花果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树。初春的时候,光光的树枝长出嫩叶,与嫩叶同时生长出像蓓蕾一样的幼果,幼果慢慢长大,长到大枣一样大就成熟了。人们因为看不到花开,叫它无花果。其实它是开花的,花开在果实里面,被外面的绿色果皮包围着,所以人们看不见它。而人们吃无花果其实吃的就是它的花蕾。每年六七月份时,是无花果结得最多的时候。人们采摘时,树叶已经非常茂盛,这时才发现在树叶和树枝衔接的地方又冒出新的嫩芽,嫩芽变幼果在两三个月后就会长成可以吃的无花果,而且比第一次结的要甜,生长时间也短。更神奇的是,当下过霜以后,树上的叶子都落尽了,人们会惊喜地发现,还有许多的无花果残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这些无花果是最甜的。很多人以为无花果是夏、秋两季水果。其实它是一季水果,只是它从夏季一直顽强地结到霜降,且越结越甜。
他好奇还有这样一种植物,也很想尝一下无花果的味道。但他明白她很用心地说无花果,不是介绍一种水果,而是比喻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的,他们相爱了,但爱情之花只能开在心里,要让整个世界都以为那些花不曾开过。
她讲完无花果,苦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我们该回去了,你再拉一首曲子吧。
他问,你想听什么?
她说,随意吧。
他不假思索,拉了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她随着曲子忧伤地轻声唱着: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她突然别过脸去,背影中的她双肩微颤。他知道她又哭了。他没有停止,边拉边从她停止的地方开始唱,就好像唱之前他们就分好了工,现在轮到他唱:
你可听见夜莺在歌唱,它在向你恳请,
它要用那甜蜜的歌声,诉说我的爱情,
它懂我的期盼,爱的苦衷,
用最悦耳的声音感动温柔的心。
现在想来,那个晚上他真是高估了音乐的力量。既然琴声和歌声都可以让她如此感动,他以为她就会不忍心拒绝他的一片痴情。
等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她看着他说,该回去了。她的声音极轻,轻到他几乎听不到。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表情异常平静,只是眼睛比平时亮了很多,那应该是泪光反射月光的原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嘴贴在她的耳旁,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刚张开嘴要说什么,她突然用手心贴住他的嘴,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方旖旎违心地拒绝了李伯顿之后,心里并不轻松。她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真的必须不惜一切回北京吗?其实她知道有个捷径,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从知青办唐主任的眼神里,她捕获到希望。这希望如烛光般闪烁。但她懂,烛光不能燃太久,燃尽了会熄灭。燃不尽也可以人为吹灭它,而决定烛光命运的人就是唐主任。她多想这烛光可以燃成太阳,照亮她回北京的路。
方旖旎原本住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十六名女生刚好住满四间宿舍。上海女生姚晴最后来报到时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铺,被安置住在七十多岁孤寡的徐老太家里。姚晴只住了一晚就去找唐主任。谁也不知道姚晴说了啥,只知道第二天唐主任找到方旖旎,希望她能发扬风格去徐老太家里住。方旖旎乖乖地搬进徐老太家里。徐老太驼背明显,脸像核桃皮一样布满皱纹与沧桑,但她的眼睛是慈祥的,像外婆的眼神一样。她伸出弯曲而粗糙的手接过方旖旎的行李,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方旖旎的手就像是被锉刀锉了一下。她礼貌地叫了声徐奶奶,可是徐老太没有反应,她才发现她耳背。徐奶奶的家是一个门厅左右连接两间平房,门厅只能算是个过道,徐奶奶住在门厅左面的西间,让方旖旎住右面的东间。
7
姚晴经常扭着细腰,像一个风中的葫芦,闪进唐主任的办公室。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妖精”的绰号,知青们人前人后都叫她“妖精”。方旖旎原以为是上海人发音不准把姚晴说成是“妖精”,知道实情后,忍不住笑,姚晴的一双狐狸眼也浮现在眼前。有了“妖精”的绰号,姚晴有所收敛。可是,有了返城的传闻以后,姚晴更加频繁地出入唐主任的办公室,她住在最西面那间宿舍里,去唐主任的办公室要路过三间宿舍和会议室。她不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地有所避讳地去,而是大摇大摆地昂首挺胸地去,好像是故意做给别的知青看。面对此情此景,知青们人人都有了危机感。女知青们每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越来越主动地找时机去唐主任办公室汇报工作。男知青们原来见了姚晴叫“妖精”,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这样称呼,好像他们都集体忘了“妖精”的绰号,有人甚至刻意地巴结讨好姚晴,唯恐她一不开心去唐主任那里告自己的黑状。
唐主任经常叫知青们去他办公室谈心。这是他的工作习惯。他说他喜欢和每一个知青促膝谈心,好掌握他们的思想动态。
方旖旎也来过这间办公室几次,都是被主任叫来谈话的。这次她走进办公室时,唐主任没有坐在他习惯坐的椅子上,而是坐在门一边靠南墙的一个三人沙发上看报纸。他以往坐的椅子在办公桌和书橱之间。办公桌一侧贴着东墙,迎门摆着,门向南偏西墙。椅子靠背后面的一排书橱把办公室分成两部分。一排书橱好像是一个界限,她从来也没有过界过。
自从有了知青返城一说,知青们都明白这间办公室对自己的重大意义所在。再来这里,都特别注意一些细节。比如自己该站着还是坐着听主任讲话,如果坐着,是坐在门边靠墙的沙发上,还是坐在办公桌外面和主任一桌之隔的椅子上?如果站着,是站在主任身边,还是站在一桌之隔的椅子边上?站着表示尊敬,可同时也表示不会呆太久。坐着有久留之意,可也有影响主任工作之嫌,或者不识趣。其实关键还是要善解主任之意,主任和你谈心,究竟是为了工作走过场,还是真心实意地和你交谈,想帮你解决问题。
方旖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挨着唐主任坐到了门边的沙发上。唐主任转身面向方旖旎,顺势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意味深长地说她表现很好,但是返城的名额实在是太少了,希望她继续努力,他会尽力帮她争取到名额。然后问她,想知道为什么愿意帮她吗?她红着脸摇摇头。他说她太像他的初恋女友了。他眼里喷出的火光,足以把她吞噬,可她感受到的是像匕首一样锋利的寒光,她没有勇气迎着一把随时都能刺杀到她的匕首,只好低头回避。只是一瞬间的沉默,而她感觉时间很漫长。
他几乎是把她拖到书橱的后面。她看到了书橱后面的床。
“唐嫂子!好久不见了,来喊主任回家吃饭呀?”外面突然响起了姚晴的声音,这声音比以往高了许多。没有听见唐主任老婆的回答。依然是姚晴的声音:“时间还早吧,来我们屋坐会儿?”
按年龄和当地的习俗,应该喊唐主任的老婆为唐婶,可是唐主任不让知青喊他唐叔,说他和知青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一个辈分。如此唐主任老婆也只能跟着丈夫降了一辈。
唐主任老婆推门进来时,唐主任坐在办公椅子上,方旖旎坐在门边的沙发上。
姚晴在宿舍后面的山路上慢慢走着,等方旖旎。见到方旖旎后,她开门见山地说:“你该谢谢我。”
方旖旎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如果说感谢之类的话,就等于承认了她当时在唐主任办公室做了怕唐主任老婆看到的事情。但她也纳闷,姚晴当时怎么知道她在办公室里,而且还故意提高嗓门和唐主任老婆说话。
姚晴等不到方旖旎的感谢,瞪着眼睛让原本就像狐狸眼的外眼角挑得更高:“有你这么没有良心的人吗?不是我,你早被抓现行了吧。”
方旖旎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他说你像他的初恋情人了吧?”
方旖旎有些惊讶地看着姚晴。
姚晴继续说:“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他对每个女生都会这么说。他就是个流氓!”
方旖旎突然就懂了姚晴的良苦用心。
8
李伯顿在离开北大荒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像个牵线木偶一样。
方旖旎在拒绝李伯顿以后的某一个夜晚,主动邀请他去了她的住处。那晚他进门时,徐奶奶的小屋里已经响起呼噜声。方旖旎的小屋里,土炕占据了一半的面积,土炕靠着南墙的上方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窗。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她没有开灯,他和她对坐在土炕上。当李伯顿激情万丈地与方旖旎融为一体时,他以为他彻底完整地得到了她,他们彼此已经成为对方的全部。想不到分别时,方旖旎说如果有返城的机会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回北京。他借着月光看着她坚定得有些过的表情,仿佛是视死如归的战士即将奔赴战场。
那晚以后的一个晚上,他又去她的住处找过她,她不在。第二天见到她,刚想说话,她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后来她请假回北京了。她回来时,送给他一包无花果干果。他第一次吃到如此甜蜜的干果,他以为他们的爱情也会如无花果心里的一兜蜜一样甜蜜。
再见她时,她让他发誓,有返城的机会一定要回上海,千万别让给别人。他说,如果他有机会一定会让给她,他不能把她留下,一个人回上海。尽管他不确定他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但说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而她执意让他发誓不把机会让给别人。看着她认真的脸,他笑着说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天后唐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说,经过综合考评和反复研究,把第一个返城的名额给他。并从桌子上拿起一张表让他回去填好了再送来。这喜讯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无法相信。他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唐主任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直到唐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送他离开,他才如梦初醒。
他把那张知青们都想疯了的纸,小心翼翼地叠好藏在贴身穿的上衣内侧口袋里,那里是他藏钱的地方。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第一个返城的人为什么是他。他想起几天前方旖旎让他发誓,难道她先知先觉?他不舍得填那张表,他要把名额让给她。一想到她即将回到北京,他比自己能回上海还要兴奋,原来能为心爱的女人做出牺牲居然是如此的幸福。
面对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他以为她会像他一样激动。
而她只是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说:“希望你能尽快回上海。我也很快就能回北京了,前几天我回家是相亲去了。”
他懵了,她平静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她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他画油画,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油画。”
他打断她的话,几乎是喊着:“我不信!为什么?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是不是他能帮你回北京?我也能!你填了表就可以回北京!”
她依然不看他:“你答应过我,有返城的机会,一定回上海,不让给别人。”
他急了:“你不是别人。”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要你的名额,他父亲只需要说一句话我很快就能回北京。你一定要回上海。”
他想起那个月亮特别柔美的夜晚,她也是这样坚定的眼神和语气。以后的许多年,他常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独自凝视夜空里的月亮,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月亮。那晚的月亮蒙着神秘的面纱,藏着心事,欲语还休。面对她的坚定,他仍然赌气说,如果你嫁给别人,我就一辈子留在这里回忆我们曾经快乐的日子。
她的眼里瞬间恢复了他熟悉的那种把哀怨与绝望糅合在一起的忧伤,但这忧伤很快被一层雾气覆盖了,她说,保重,记住任何人没有办法和命运抗争。
她狠狠地收回目光,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回忆起那个晚上他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好像是经常醉酒的人,脑海里出现的断片现象。现代医学认为是选择性失忆。就是人在遭受极度的心理压力和精神挫折身心濒临崩溃时,会选择遗忘一些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
他只记得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他的双眼一直呆呆地不眨眼地盯着天花板,他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眼睛有些酸胀。他用右手顺着右眼角抹了一下太阳穴,他以为会有泪水,可是没有,连干了的泪痕也没有。从那时他才明白,人在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9
李伯顿成为第一个拿到返城审批表的人。这件事像一枚炸弹在知青圈内炸响,一夜之间,每年一个返城名额的传说成为有根有据的事实。原来遥不可及的梦想,突然变成看得见摸得着了。知青们开始捕风捉影地挖掘李伯顿得到这个名额的原因。还不等他们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传来了方旖旎要回北京的消息。这个消息的影响无疑是另一枚重磅炸弹,知青们顿时狂躁起来。原本已经被确认了的每年一个返城名额,变得不确定了。
姚晴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她是在消息公开之前找到李伯顿的,她滔滔不绝声泪俱下地说了一个晚上。她的一番语言轰炸虽然语无伦次,但可以归纳为三层意思,一是方旖旎陪唐主任睡觉争取到她回北京的名额。她说唐是个流氓,睡了她三年,早就答应第一个名额给她。可是方旖旎不要脸,她明明知道唐是个流氓,还主动送上门去,抢了属于她的名额。关于这一点,她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过,方旖旎半夜从唐的办公室里出来,还看到她捂着脸哭,谁知道她做了多么不要脸的事情。二是她已经找唐摊牌了,唐答应她,下一个名额一定给她,不过得等半年。返城的名额不是一年一个,是半年一个。唐不敢骗她,否则她就去告他强奸。这一点的意思是只需要等半年,她就可以回上海了,没有悬念。只是她无法等这半年,她不仅骂唐是臭流氓,还诅咒唐断子绝孙,当然她最想表达的是让他可怜她,能不能先让她回上海,这样就等于是救她出苦海。三是想知道他的名额究竟是怎么得到的,很明显他的名额是计划外的,夸他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那个名额。如果能帮她弄到名额和他一起回上海该多好呀!
期间他几次想打断她,他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即使他想把那个名额让给她,也已经晚了。但是她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从她暧昧的眼神里感觉到了无助和急迫地想抓住一根稻草的心思。他突然领悟了方旖旎一再强调有返城的机会千万别让给别人的用意。
他无法判断姚晴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无从说起。这件事比小说还要荒诞。小说至少是在一定逻辑下虚构的,而近期他所遭遇的种种毫无逻辑可言。既然如此,他即使如实回答,她也不信他。他不想再有任何的节外生枝,只想尽早离开北大荒。
10
方旖旎回北京去医院陪护母亲,母亲做了切除子宫的手术,术后需要住院观察。护士长第一次见到方旖旎,就趁她不在病房时,很热心地向方母介绍她朋友的儿子章林。方母叹气说方旖旎在北大荒,谁知哪年哪月能回北京呀。护士长凑到方母身边耳语,只要你女儿愿意嫁给章林,我朋友,哦也就是章林他爸说一句话,旖旎立马就能回北京。护士长说到章父时的神秘,让方母清楚地意识到章父在北京是个重量级的人物,护士长才会如此热心肠。方母不卑不亢地说,门不当户不对的未必合适呢。护士长立刻表态,这事全由我安排,你就等好吧。
方旖旎碍于护士长的面子,毕竟母亲还在住院,仅是出于礼节和章林见了一面。想不到章林对她一见钟情,对她的爱可以用神圣这个词来形容。他比她大七岁,在见到她的瞬间就迷上了她,像对艺术对油画的痴迷一样。他说他寻觅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她,她是最理想的模特,她的眼神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切都会激起他即刻陷入创作的欲望。
方旖旎感慨命运是如此地捉弄她,如果能提前一个月遇见章林;如果她能在北大荒多忍耐一个月——她已经忍耐了三年,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个月;如果她能经得住返城的诱惑,没有做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她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章林,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北京。可惜现实中没有如果,她没有脸也没有资格答应章林。她婉言拒绝了章林,含蓄地表达了自己配不上他。
章林误以为方旖旎害羞,他马上进入了角色。方母被换进了单人病房,有专门的护士倒班护理。方母只是做了个临床常见的手术,并不需要长时间住院,现在却被安排进单人病房,做了全面的体检。护士长和方旖旎说体检结果时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语重心长,她说,你母亲身体无大碍,可精神有些抑郁,你还是尽快回北京吧,能多些时间陪她,否则后果挺可怕的。方旖旎一想到无依无靠的母亲,心就扯得疼,她无助地看着护士长。护士长微笑着安慰她,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
护士长一天过来好几次,说是要给方母全面调理一下身体,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出院。作为回报,方旖旎给章林当了几天模特。随后是方母出院。方旖旎没有能力拒绝婚事,一切都在护士长的安排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护士长确实能干,现在她已经是办公室主任,再也不用倒三班了。
方旖旎假满要回北大荒,章林送别时说他已经和父亲说了,她回北大荒整理一下行李,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了。以后他随时都可以画画了。
方旖旎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北大荒,一个月以前她为了那个返城名额所遭受的屈辱不能没有结果。她想起了李伯顿,她要找唐主任把那个名额给李伯顿。
唐主任听到她的要求感觉很意外,她却羞涩地说,她不舍得离开他,只要他能让李伯顿回上海,她愿意在北大荒陪他,直到他愿意让她回北京的那一天。唐主任喜出望外,接着就动手动脚。她却拒绝他,并故作生气:“不行,我已经表达了心意,你必须拿出行动才行。”
唐主任还是有点怀疑她的动机,有些不怀好意地问:“为什么是李伯顿呢?”
她瞥了他一眼说:“李伯顿平时表现好,也没有什么背景,又是男的,只有他回城,知青们才会认为您是大公无私的。”
唐主任想了一下,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还能继续睡她,何乐而不为呢。
11
章林一直以为自己是超脱的,对待爱情也可以像对待艺术一样的超脱。婚前方旖旎和他讲了在北大荒的经历,讲了李伯顿,但没有讲唐主任。章林对此事并没有像方旖旎想的那样介意,他还笑着坦白他曾经睡过一个模特,他没有说真相是那个模特设计引诱他,想嫁给他。婚后不久方旖旎发现自己怀孕了,检查时怀孕的时间已过了流产的时机,她万分羞愧,想引产。他制止说毕竟是一条命,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可以再生一个。他的宽容让她感受到他是多么地疼她爱她。
他着了迷一样地画方旖旎,她拉小提琴的姿势在他的眼里是完美的,他几乎画了所有的角度。直到某一天,他在某一个角度画她的脸部细节时,发现她是流着泪拉《梁祝》,他眼看着一大滴泪水在她脸上滑落。他是敏感的,那一刻他甚至能在琴声里清晰地听到她的心碎声。他突然之间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悲哀,无论他怎样地爱眼前这个女人,甚至爱她的孩子,她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人。他同时感到他像艺术一样至纯至美的爱情受到了玷污。他扔下画笔,冷冷地说:“我给你自由,我不能守着一个心在别处的女人过一辈子。”
章林拖着拉杆箱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方旖旎不知所措又隐含着哀怨忧伤的眼神相遇。他伤感地说:“也许唯有时间能帮助我们,我不确定何时回来,也许五年也许八年。”
章林想不到方旖旎能以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等了他十年。他在外面生活的十年不堪回忆,有孤独,有荒唐,也有别人眼里的成功。媒体宣传他的油画画风独特、绘画技巧日益精湛,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说他的油画是当代最具收藏价值的艺术品之一,价格也被炒得一涨再涨。而他并没有被炒晕,这十年他的风景画的确有所长进,但人物画没有突破以前的水平。
他试着找过不同的模特,那些模特既年轻又漂亮,可谓风情万种。可是如此漂亮的容貌和优美的身材在他的眼里却是空洞的,好像面对一束艳丽的塑料花,不能否定它的色彩和造型的美,但它的质地却是假的,没有味道,更没有生命,丝毫激不起他的创作激情,每次画完他都极不满意。
画了几年后,他想出移花接木的办法,先看着模特画好整体,再根据脑海里方旖旎的烙印修改脸部表情和眼神。在几次画展上,被看好的几幅人物作品皆是移花接木之作,买这些油画的人多是不差钱的油画爱好者。
尽管媒体不断别出心裁地炒作他的油画,而能入收藏界名人法眼的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他早期以方旖旎为模特创作的油画。他暗暗佩服行家的眼力,感慨啥叫慧眼识珠。他不得不承认油画是有灵魂的,像人一样。
12
章海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争取公派学习的名额,公派学习和自费比起来,除了全免费,主要是一个名誉。而这两方面他都不在意,他想把名额让给女生,但一想到父母,他又意识到不能那么做。他是在父亲回来的那个暑假才开始学习小提琴的,他为小提琴的声音着迷。开始母亲不同意他学琴,父亲说:“何苦为难孩子呢?”父亲给他报了学习班,并经常带他去请名师指点。他收到S城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说:“如果再早些学琴,一定能考进更好的大学。”母亲沉默。
他五岁以前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喜欢拉小提琴,而且是反复地拉一首曲子,后来他知道了那首曲子是《梁祝》。父亲画油画,很多画都是画的母亲。章海五岁的某一天,父亲拖着行李箱出门了。从那一天开始,母亲收起了小提琴。母亲有时会看父亲没有画完的那张画,看很久,有时还用手摸,反复地摸。他常问:“妈妈,我爸爸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不回家?”母亲总是回答:“爸爸去了远方。”他不满意地追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你长大了,爸爸就会回家。”
他在成长过程中,经常看着母亲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每当那时,他特别想听母亲的琴声,可是母亲总说不能打扰邻居。他记得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拉过琴。
他上初中三年级的一天中午,出走十年的父亲突然回来了,他去学校接他,请他在附近的酒店里吃了一顿饭。
四十多岁的章林,穿着宽松的休闲上衣和牛仔裤。衣袖和裤腿的膝盖上面还有几处沾上了各色颜料的斑点。十年不见,若不是他衣服上沾染的颜料和眼睛里特有的光芒,章海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他。他有些忐忑地问:“你妈妈好吗?还是喜欢拉琴吗?”
章海心里一阵委屈,十年了,有关父亲在外面有女人的传言,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母亲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瞎说!”母亲好几次领他去看父亲的画展,她指着画对他说:“你看,爸爸的画里除了风景,就是妈妈,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母亲每次看画展回来,都会打开樟木箱子整理她过去穿过的衣服,有时还会拿着一件连衣裙问他:“你说,这件衣服妈妈还能穿出门吗?”不等他回答,又自我否定了,“我看不行,太艳了。”现在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关心母亲好不好,还记得她喜欢拉琴,都没问题。问题是他不能如此忽略每天都盼他回家的儿子。
章海不回答父亲的问题,他委屈得快哭了:“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知道我和妈妈多想你吗?她总看你没有画完的那张画。”
章林被问得有些尴尬,不自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怜。
章海看着他说:“你走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拉过琴,我有时想听,她也不拉给我听。”
“真的吗?”章林脸上难以掩饰的喜悦有些夸张,额头上的皱纹一挑一挑地动着,眼角的鱼尾纹极像眼睛射出的光芒,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又像个孩子看到了梦想已久的礼物,当那闪烁着渴望的眼神遭遇章海那茫然的眼神时,才有所收敛。
13
多年以后,李伯顿书房的墙上依旧挂着那幅油画,是著名油画家章林的精品。油画很美,是一个穿长裙的女人拉小提琴的侧影。章林不愧是大家,作画时选择的角度很特别,画面上只能看到女人的小半个右脸颊、美丽的下巴、被拉长向内弯曲的颈部、大半个精致的发髻、曲线柔和的肩部和手臂。看不到却能想象出左下颚和左肩夹着小提琴的细节。这是画家的高明所在,让欣赏者能看到女人美的姿态,却看不到女人的整个脸,越看不到越想弄明白女人究竟美到啥程度,就只能全凭想象了。
买这幅画的时候,他不知道章林是谁,更不知道画里的女人是谁。那些年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盯着画面仔细地看很久,他恨不能钻进画里面,只有在画里面的位置才能看到女人的脸。当然他想看到女人的脸有别于一般观众的好奇。好几次在梦里他看见女人从油画里走下来,可不等他看清她的脸,她就转身离去了。
有收藏家想用上海的一套别墅换这幅画,因为章林已经离世,他不换。他只想在S城度过最后的时光,这幅画会一直陪着他。
李伯顿常坐在藤制休闲椅上潜心研读《圣经》。藤制茶几的内侧有一摞杂志,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旧报纸,上面有关于章海某次演出的报道,他认为章海的“海”字,应该是“海顿”的“海”字。茶几上永远有一盘他最爱吃的无花果干果,在《圣经》里,无花果树比喻以色列。李伯顿随手拿了一个无花果放到嘴里,轻轻一咬,熟悉的一团蜜,还有小米粒样的花籽,在口腔里蔓延。
这是属于他的普鲁斯特瞬间。